?肖折釉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會再遇見霍玄。雖然上輩子她是嫁了他,可她一共就同他打了兩回交道。
第一次是在那次宮亂中,浮梨宮的雕花理石地面被鮮血染紅。她一襲盛裝,端坐在玉案前。耳邊全是宮女和宦官的尖叫、哭喊,還有亂臣賊子的大笑。
霍玄便是這個時候踏進浮梨宮的,他一身銀色鎧甲,手握一把鳴鴻重刀,殺人如斬雞。
肖折釉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黨的,反正……不是她父皇一黨。她鎮(zhèn)靜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最后,他停在玉案前,收了刀,略頷首:“臣,救駕來遲。”
暗舒一口氣,她藏在寬袖里的指尖顫了顫,穩(wěn)了穩(wěn)情緒,端著臉說:“霍將軍免禮?!?br/>
“此地臟亂,還請公主移步朝鳳閣?!被粜毤毝⒅哪?。
她輕點頭,緩緩起身??蛇~開第一步的時候,她才發(fā)覺雙腿發(fā)顫,一個踉蹌,身形一晃?;粜?,扶了一下她的小臂。他的嘴角悄然略略一勾。
她慌忙移開眼,只覺自己丟了臉。
第二次就是他們大婚那一日。
宮亂之后,她原本的三皇叔登基為帝,改國號定元。皇宮要迎來新的皇帝,先帝幾個尚未出嫁的公主就顯得尷尬了些。定元帝便給未出嫁的幾位公主同時賜婚。
繡著雙喜百鳳圖的大紅綢緞被掀開,肖折釉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霍玄腰間的鳴鴻重刀。
她抿了一下唇,抬頭正視他,問:“將軍能不能先把刀收了?”
霍玄解下腰間的重刀扔到一旁,在肖折釉略驚愕的目光中,直接壓了下來。隔著繁復(fù)厚重的大紅嫁衣,肖折釉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鎧甲的冰涼。紅帳中一片旖旎,她被霍玄掰著下巴啃咬時,心中還在憤憤這個不講規(guī)矩的人,大婚之日還穿著鎧甲佩著重刀!
霍玄成婚第二日就要出征。
大軍整裝待發(fā),幾位副將全部在霍府院中候著。而霍玄敞開手腳坐在太師椅里,一言不發(fā),讓所有人干等著。
肖折釉后知后覺地明白了,她忍了身上的酸痛,走到霍玄面前,裝模作樣地理了理他身上本就十分規(guī)整的鎧甲,端莊淑嫻地說:“將軍一路平安?!?br/>
霍玄直接站起來,攬住她的腰身,輕易將她抵在身后的集錦槅子上。集錦槅子里擺放的玉石古玩一陣晃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來。
“等我回來?!彼曇舻统粒泼?,又似許諾。
“好……”雖不理解他的鄭重,她仍舊垂了眉眼,扮出一抹溫柔。
他平安回來了,她卻沒能等到他……
“咳、咳咳……”陶陶的咳嗦聲,把肖折釉久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急忙拍著陶陶的后背,讓他把嗆了一嘴的水吐出來。
霍玄慢慢轉(zhuǎn)動扳指的動作一停,他收回審視的目光,略一點頭,候在船頭的兩個侍女這才小碎步跑過來將肖折釉和陶陶拉了上來。
肖折釉本想帶著陶陶直接泅水離開,可是瞧著陶陶發(fā)白的小臉兒,她心里不無擔(dān)憂,這才任由那兩個侍女拉上船。
兩個侍女將他們兩個拉上去以后,把他們帶去船頭的位置。肖折釉明白這兩個侍女是故意把他們帶得離霍玄遠一點。
布袋子里的陶塤灌了水變得很沉,肖折釉把布袋子放到一旁,忙問陶陶:“怎么樣了?還難受嗎?”
陶陶喘了兩口氣才搖搖頭,他的臉色已經(jīng)好了許多。確定陶陶無礙,肖折釉才松了口氣。
兩個侍女有條不紊地給肖折釉和陶陶擰衣服上的水,又拿了干凈的帕子給他們擦頭發(fā)。
“阿燕、阿鶯,你們在忙什么呢?”從船艙里緩步走出一位嬌美的年輕婦人,好奇地打量著肖折釉和陶陶。
兩個侍女同時彎膝行了一禮,其中一個規(guī)矩回話:“回夫人的話,這兩個孩子掉進水里去了?!?br/>
夫人?霍玄的續(xù)弦?
也是,她已經(jīng)死了八年,他怎么可能沒再娶,說不定已經(jīng)兒女成群了。
肖折釉轉(zhuǎn)過頭望向霍玄,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霍玄小半側(cè)臉。他一直面無表情地望著河邊,他在看什么?看風(fēng)景?
嬌美婦人看了一眼船側(cè)的霍玄,用目光詢問侍女。見兩個侍女點了點頭,她這才松了口氣,微笑著走向肖折釉和陶陶。
“怎么這么不小心?可摔著了?嚇著了?”她拿著帕子仔細擦著肖折釉額頭一塊臟痕。
肖折釉有些狼狽地轉(zhuǎn)過頭,說:“多謝夫人,我和弟弟沒事。家里人要擔(dān)心了,不叨擾夫人了?!?br/>
“也好?!彼郎厝嵋恍?,又吩咐侍女:“阿鶯,去把糕點裝一點給這兩個孩子帶回去?!?br/>
她又似自言自語地低聲加了一句:“瞧著怪可憐的……”
肖折釉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被人同情可憐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當(dāng)侍女將包好的糕點送過來的時候,她多想拒絕??墒乔埔娞仗湛释难凵?,她還是垂著眼睛,局促地小聲說:“多謝夫人?!?br/>
畫舫靠近岸邊,肖折釉牽著陶陶下了船,逃一般地離開。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陶陶使勁兒拽著她的袖子,一連喊了她好幾聲。
“怎么了,陶陶?”肖折釉這才停下腳步。
見陶陶大口喘著氣,肖折釉一怔,略歉意地蹲在他面前,輕輕拍著他的后背,說:“是姐姐走太急累著陶陶了……”
陶陶使勁兒搖了搖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姐、姐!是……是不是我、我想……想要糕點,你、你生、生氣了?我、我不……不、不要了!”
“沒有,沒有!姐姐沒生氣……”肖折釉把陶陶摟在懷里,“姐姐以后會給陶陶買好多糕點,陶陶想吃什么都有。縷金龍鳳蟹、縷子膾、赤明香、玲瓏牡丹鮓、單籠金乳酥、玉尖面、十遠羮……”
陶陶撓了撓頭,姐姐說的東西都是什么?他怎么一樣也沒聽說過?
肖折釉抬起頭,又看了一眼畫舫。畫舫已經(jīng)走遠,雕欄內(nèi)的椅子空著,霍玄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她是肖折釉,不再是那個六公主了?;粜?,只是個陌生人了。
“走,咱們回家!”她擺出笑臉,牽著陶陶往家里走。
“好!”陶陶也咧著嘴一起笑。
若肖折釉沒有那么慌亂,再仔細一點,定能看見畫舫檐下掛著的羊角燈上寫的是“羅”,并不是“霍”。
畫舫里面比外面瞧著更要富麗堂皇,一干小物無一不精致。一層的船艙里擺了一張方桌,上面放著精致的早膳。
霍玄側(cè)著身自坐一面,他長臂隨意搭在長椅的椅背上,從闌檻鉤窗望向河岸的拂柳□□。在他對面坐著一位十分俊俏的公子哥兒。他是南廣州知州羅閔江之子,名羅立風(fēng)。
先前那位嬌美的年輕婦人名蘇若云,她從外面進來,在她身后跟著兩個侍女,侍女將最后兩道膳食仔細擺上。
這畫舫一清早就出發(fā)了,幾人臨行前都未用過早膳,準(zhǔn)備在船上吃。用早膳的時辰也比往常晚了些。
待兩個侍女轉(zhuǎn)身出去了,蘇若云才在羅立風(fēng)身邊坐下。她剛一坐下,身側(cè)的羅立風(fēng)立刻湊過來,在她嘴角啄了一口。
蘇若云震驚地抬頭去看對面的霍玄。霍玄此時正望著窗外,并沒有瞧見這一幕。她悄悄松了口氣,可心里真是又氣又惱又羞。小巧的繡花鞋從水紅千褶裙底探出來,使勁兒踩了羅立風(fēng)一腳。
羅立風(fēng)一臉春風(fēng)得意。
霍玄轉(zhuǎn)過身來,目不斜視地端起桌上的定瓷茶碗。
羅立風(fēng)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jīng)地道:“霍兄,這南青鎮(zhèn)的景兒不錯吧?”
“尚可。”
霍玄話不多,更是極少夸贊。尚可兩個字已經(jīng)代表他對這里十分滿意了。
“我就說這兒一定合適!等會兒下了船轉(zhuǎn)轉(zhuǎn),霍兄一定更滿意!”羅立風(fēng)一邊說著,一邊端起酒壺,作勢要給霍玄斟酒。
霍玄略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動作,道:“服喪之中,不沾酒肉?!?br/>
“嗨,我怎么把這事兒給忘了!我的錯!”羅立風(fēng)一臉懊惱,他立刻把霍玄面前的酒樽移走,甚至連同酒壺和自己的酒樽也收到一旁。
“不必如此,你隨意。”霍玄拿起銀箸,吃起擺在他面前的素菜。
蘇若云有些驚訝地抬頭看了霍玄一眼。
難道傳言是真的?
相傳當(dāng)年霍玄妻子死后不過三個月,媒人就踏破了霍府的門檻,皇城里不知多少權(quán)貴之女想要替補上將軍夫人的位置。
霍老夫人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笑著敷衍。媒人們竟想出在皇宮門口堵霍玄下朝的法子,甚至霍玄的轎子也會半路被媒人攔下來。
就連定元帝也暗示了宮中公主有委身的意思。
誰也沒想到霍玄竟是放出話,要為妻子守喪十年。
古往今來,還沒聽說哪個男人會為妻子守喪的,更何況是十年!誰都以為這只是霍玄應(yīng)付媒人的借口,可是這一眨眼八年過去了……
蘇若云七八歲的時候曾見過一次那位六公主,見過很多皇城貴女的她,第一次明白什么是驚艷之姿。
那樣的美貌是沒有哪個男人能抗拒的吧?
可是……
她已經(jīng)死了啊!死了八年了??!
真的會有一個男人為了妻子守喪十年?蘇若云又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霍玄。她才不相信呢,其中必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