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回到了我的母校。
沈醫(yī)承載著我的青春記憶,加之校園風(fēng)景優(yōu)美,山水錯落,所以我猜想,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美好的夢。
是初夏,路兩旁的白丁香正在盛放,我旋轉(zhuǎn)、跳躍、閉著眼,讓薄薄的晨霧拂過我的面龐,按下云頭,降落在了1528。
2
一推門,我抱著球進了宿舍,挨個床沿砸了一下,想把賴床的懶貨通通叫醒。許苡仁當(dāng)然沒在床上,平時這個時間他已經(jīng)去英語角了,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居然還沒出門,正整整齊齊地坐在窗前,面無表情,傻傻地發(fā)呆。
假如他用后腦勺對著我,我肯定毫不猶豫地把球懟上去了,因為我估計敢拿球砸他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多,來這么一下子說不定能讓他對我畢生難忘。可惜打從我一進門起他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仿佛我是他的實驗觀察對象。
他一看我,我就猶豫了。
我站在他面前,雙手捧著球,對著他嘗試著比劃了一個短距離丟過去的動作,當(dāng)然,球沒有脫手。
許苡仁一動不動,連眼都沒眨。
他可能是料定了我不敢碰他,也可能是沒看懂我的意思,總之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完全不像要跟我玩。這讓我覺得自己自作多情,終于,我還是沒出手。
一轉(zhuǎn)身,我宣布:“周五決賽!籃球館!都早點來占座?。 ?br/>
回應(yīng)我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嚕呼嚕和床板艱難的吱扭吱扭。沒關(guān)系,我知道他們肯定會去啦。
我拉了個凳子坐在許苡仁旁邊:“哥,你來不?”
早上我起床時許苡仁明明被我吵醒了,卻不知為什么沒和我一起起來,反而用被子把自己一裹,煩不勝煩地叫我先走??此F(xiàn)在的樣子,大概剛起床不久,表情冷淡又有點郁悶,說不定連臉也沒洗。
或許是他今天一不小心賴床了,正在懊惱自己錯失了一天之計,嫌我進門的動靜太大,打擾了他的虔誠懺悔?
不對,他一定洗臉了。
雖然許苡仁的身材初具了成年男子的輪廓,但臉蛋看起來還是個“男生”,他的鼻梁高而直挺,挺得很有幾分秀氣。只是他的脾氣不太隨和,一旦稍有不如意的事,他就會拿出老死不相往來的冷臉對人,像三歲至多不超過四歲的小孩因為一點別扭而賭氣,唯一的區(qū)別大概只在于他沒有當(dāng)面把腮幫鼓起來而已。種種矛盾相加,組合成了一個即便不茍言笑,也讓我忍不住想上前一探究竟的他,一個哪怕沒洗臉,在我看起來也感覺比別人干凈的他。
憑我有生以來的觸摸經(jīng)驗,我猜,他的臉應(yīng)該摸幾個來回也摸不出胡茬。
怎么才能摸到?。课液孟朊幻?,洗過的沒洗過的都可以。
然而我知道,我手心黢黑,沾滿了籃球場的百年老灰,手背上是毛和汗,縱橫交錯間如泥石流滾滾,我身上散發(fā)著碳酰胺的氣息,一米之內(nèi)清晰可聞。我自覺地朝一邊挪了挪凳子,讓開了上風(fēng)口。
許苡仁悶悶地問:“周五?”
我動作幅度不太大地點了點頭。
許苡仁只“哦”了一聲。
他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但我感覺,這里面他“去”的意思應(yīng)該更多一點兒。
某天我路過圖書館,習(xí)慣性地拐了八道彎,上了七層樓去看看他在不在。許苡仁當(dāng)然在,并且一瞥見是我來了,就不見外地拿過旁邊夾了書簽的一本書,翻開書簽頁用手一點,極小聲道:“這個。”
我低頭一看,困惑一點兒也不比他少,很想請教他都是什么時候剪指甲的?
我沒見他蹲在垃圾箱旁邊嘎達嘎達過,難道他是自己沒事悄悄啃的?怎么這么整齊?
我拉了個板凳在他旁邊坐下,瞥見他襯衣領(lǐng)子好白。襯衣好,襯衣好,保護頸椎,免得圖書館冷氣把他脖子吹擰了。
他身上的衣服看上去不如他剛從家里帶來時那么平整,但依然洗得很干凈,看得出他洗衣服耐心,而且非常用力。他身上有微不可察的香氣,也可能是我的幻覺?為了辨證真?zhèn)?,我的鼻子機警地連連抽動,可一時緊張,就連靈敏如我都分不出那到底是皂香、洗衣粉香還是他本人的味道。
我好奇地猛吸一口,一億個肺泡張開大嘴把他的味道吞進肚里,品來品去,卻一個個如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沒有一個有出息的能告訴我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我轉(zhuǎn)頭小心翼翼地呼了出來,回過臉想看書上寫了什么,終究還是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許苡仁抬起頭,透過鏡片和鏡腿的夾角看我:“你怎么了?”
我一臉正直地敲了敲書:“沒事。我這不是想題呢嗎?太難了,有點缺氧。拿筆來!”
許苡仁把手里的筆遞給了我。他用的是一只黑色中性筆,款式再普通不過,掉在地上誰都以為是自己掉的那種??晒P桿前半段被他的手攥得溫?zé)?,他沒散好熱就給人家,沒良心的,這不是害人么?
滋啦一下,我被燙得武功盡失。
我時常有一種難以啟齒的沖動,很想把許苡仁日常使用的一切據(jù)為己有,越是他走過坐過的地方留下的無關(guān)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我越充滿好奇探究的興趣。他用了一半的筆,他隨身攜帶的一卡通,他的毛巾、拖鞋可能也都有魔法小勾子,我的四面八方都是誘惑。
我不好意思問他要,怕他以為我人窮志短,當(dāng)然我更不敢偷,倒不是因為膽小,而是我一想到他和一個小偷共處一室,就立刻覺得那樣不好,太污染他周遭的空氣了。
許苡仁主動朝我傾過身體。
我可沒有逼他,我只是暗暗把胳膊壓在他的書和演草紙上而已。在解完題之后,我的胳膊也沒抬起來,用竊竊私語的音量在他耳邊滔滔不絕地將這道題發(fā)散了出去。
許苡仁最初扯了一下,發(fā)現(xiàn)扯不動,他面皮薄,也不太好意思拂我的面子,于是耐著性子聽我在他耳邊吱吱吱吱。漸漸的,他不看書了,也不看我在紙上的旁征博引……我知道,這和我的字太難看了或許也有一定關(guān)系。
總之他抬頭目視前方了一小會兒,接著又轉(zhuǎn)臉看看我的這張嘚啵嘚啵的嘴,好像想知道我還能說多少廢話。
怎么說也是在圖書館,我還是有一點自覺,要一點臉的。我識趣地抬起了手,放他的演草紙走,隨手拿起他桌上的一本書。
聽聞陶潛醉后寫五柳先生傳,我坐在許苡仁身旁,就著他氣息的余韻,醉得不能動筆,憑空寫道:李超越,性嗜許苡仁而不得。然許苡仁性純,不知其如此,或置題招之,聽其通宵達旦長篇大論,不知所云,年復(fù)一年,二人終老書齋。
賽前的那個中午,教練在食堂犒賞三軍,用打飯的分隔餐盤喂豬似的裝了七八大盤的菜。我和隊里的人吃飽喝足,在籃球館的器材室里一人拉了一個海綿墊養(yǎng)精蓄銳。
夢里的我吹著空調(diào),又做了一個夢。
我連夢里的夢里都會見到許苡仁。他好像也是剛吃完飯,困得小眼皮一嗒一嗒快黏到一塊兒了,可還是倔里倔氣地甩了甩頭,在圖書館的書架前掏出一張演草紙,艱難地比對著我的元謀人字跡,拿下了一本本的書。
一直看到籃球賽開始,籃球賽結(jié)束。
我如醍醐灌頂,猛然間想通了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3
然而這個夢做得太遲了。
前段時間,行業(yè)內(nèi)猝死了一個同行,是一位抱負遠大,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后來聽說那人前一天還“云郊游”了十分鐘,感慨大自然真美,活著真好,第二天就趴在案前,整個人都僵了。
我很遺憾,卻不太意外,一方面競爭壓力重比五指山,沒有強烈的求勝求新的欲望難以立足,另一方面科學(xué)的真相引人入勝,我們站在絕大多數(shù)人類的方陣最前端,伸手可及那道門,身處此位,肩負責(zé)任,誰能忍得住不夜以繼日鉆研如何打開它?
可惜的是,誰整天熬夜不得猝死啊。
不僅僅是他,我們之中很多人都在猝死的邊緣徘徊,只不過看上帝今天的心情如何想回收誰罷了。大家心知肚明,在默哀之后亡羊補牢地拿起礦泉水瓶當(dāng)啞鈴比劃兩下,好在黑白無常來的時候能多多少少掙扎掙扎。
公司策劃了文體活動,用豐厚的物質(zhì)獎勵作為激勵,其中也有籃球賽。我是不好意思親自下場參加的,因為我的同事們身價都不低,萬一他們本來沒累得猝死,卻被我的節(jié)奏打得猝死了怎么辦?但是我接打電話、收發(fā)信息從不避著許苡仁,他知道有這么個活動之后幾次三番地鼓勵我去去去。
我反問他:“我去打,你去看嗎?”
許苡仁一臉不解,仿佛不明白我何出此問,理所當(dāng)然地說:“能去當(dāng)然去了?!?br/>
我欣然報名。
雖然隊友和對手以及我本人的狀態(tài)都不能與大學(xué)時期的那場比賽同日而語,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彌補遺憾的機會的,我還是蠻開心的。
我開心了很多天,越想越開心,就因為太開心了,所以昨晚當(dāng)許苡仁拿著一篇近期正在翻譯的文獻找我探討時,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所知所想所感傾囊相告。
這他媽不完犢子了嗎?
4
我叫悔不迭,從夢里驚醒,渾身冷汗涔涔,一摸身邊:糟糕!許苡仁不見了!
三十三歲的許苡仁在我身邊消失,我的驚恐程度不亞于在人民公園丟了個三歲孩子。我連拖鞋都顧不上穿,連滾帶爬地奪門而出,站在客廳揉了揉眼。
還好,書房的燈是開著的。
許苡仁桌上放了至少三個不同版本的工具書,開了兩臺電腦,以便查詢不同國家的資料。
我眼睜睜看著歷史的車輪在我面前重蹈覆轍,我渾身無力,我奄奄一息,扶著門框一寸一寸地滑了下去,癱坐在地。
許苡仁在案前時而嘩嘩嘩嘩翻書,時而唰唰唰唰寫字,時而對著電腦屏幕搖搖頭,渾然不覺。
5
我想,做人一定不能忘了自己的初心。
他看不看我,都不影響我看他。何況這間屋子里就兩個人,他但凡要看個活物,那還是得看我。
我想,打球的機會多得是,附近就有籃球場,一個連業(yè)余都算不上的比賽,講道理,我真的不稀罕。
許苡仁他從小就是這么君子如玉的一個人,心里可能裝了一塊和氏璧,正因如此,才成就了眼前的他。我為何非要往他心里的那塊玉里鉆呢?干嘛啊?想變成琥珀啊?
像打球、比賽這些玩物喪志東西,忘就忘了。
算了吧。
中午,我在書房地上鋪了一張床墊,躺在許苡仁身后睡覺。起先我是有那么一絲絲意難平的,翻來翻去翻不停,后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他共處一室,他的呼吸安撫了我的情緒,我還是沒有氣節(jié)地睡著了。
許苡仁的動作很小心,我在迷糊中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大過了他的打字聲。
我想,他有這份心意,于茫茫塵世、于此地、于我,已經(jīng)足夠了,我們的時間還很長。一場球賽十個人,有九個他都不認識,對他來說確實吸引力寥寥,但好在除了籃球我還會別的,我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他看,他對什么有興趣,我就可以做什么。
一點三十分——我之所以知道時間,是因為鬧鐘在安靜的房間里突兀地報起了時,報到一半,被許苡仁按掉了。
我意識到了什么,卻不敢睜眼,生怕眼一睜夢就醒,發(fā)現(xiàn)那是我夢里的聲音。我躺在地上裝死,直到許苡仁蹲在我旁邊,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超越,起床了,你們公司的比賽。”
我霍然睜眼問:“你去嗎?”
許苡仁:“當(dāng)然去啊?!?br/>
我不敢問,也不敢多說話,怕吵醒了自己,他叫我起來穿衣服,遞給我哪件我就穿哪件。
6
公司包下了一個體育館的千人小球場,只有我們幾十個人在里面。
許苡仁看得很投入,連中場休息時都沒去廁所,他站在一個有些偏僻的無人角落,手肘撐在欄桿上,拿著相機拍得自得其樂。
球賽的輸贏和分?jǐn)?shù)不重要,這幫人包括我在內(nèi)不出三天就會忙得沒幾個記得比分,但我終究沒好意思打全場。我知道關(guān)于這一天我一定會永遠記得的是:無論我何時抬頭,都能看到許苡仁站在那里,正在看我。
打完球,天還沒黑透,我和許苡仁在金色的黃昏中并肩緩緩朝家走。
我一度覺得風(fēng)不夠大,吹得不夠爽,想把上身唯一一件T恤脫下來。許苡仁數(shù)次阻攔,義正言辭地指著街上的城管車說:“你脫了衣服就要被抓走了?!?br/>
最終,我們在路邊買了兩個紙筒裝的小雪糕,一人吃一個消暑。
當(dāng)雪糕吃到一半時,樓宇間最后一絲夕陽的余暉漸漸沉沒消失,這一天終于可以畫上圓滿的句號。塵埃落定,倦鳥歸巢,身上的熱汗和嘴里的冰涼共同證明這一天不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
我這才敢把疑問說出口。
“哦,記得?!痹S苡仁站住腳步卻不看我,微微垂著眼,指尖靈巧地挑起包裝紙一角,轉(zhuǎn)著圈撕下等寬的一條,語氣淡淡地振振有詞道,“古人說,‘首孝悌,次謹(jǐn)信’,后面才是‘有余力,則學(xué)文’。我答應(yīng)了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先陪你去。資料么,‘有余力’時再看?!?br/>
我感覺他說的很有道理。事實上,他說什么我都覺得很有道理,他本人站在這里就是道理??蛇@還是不足以撫平我忐忑的心情,因為:“哥,這話以前也是這么說的,你以前怎么不這么想?”
許苡仁慢條斯理地又剝了一圈包裝紙,表情相當(dāng)嚴(yán)肅,皺著眉道:“小時候會背,但不一定明白里面的道理。我們普通人就是這樣的,你可能想不到。垃圾箱在哪?”
是這樣的嗎?我給他指了個方向。
他快步走開,幾乎是跑掉的,我默默跟了上去,還沒走近,許苡仁就警惕地一回頭,目光閃爍。
我:“……”
過去了多少年多少月,他依然不會撒謊,往往我還沒發(fā)現(xiàn)端倪,他自己已先潰不成軍。
我試著用胳膊在他身上輕輕撞了一下,許苡仁立即像一只心虛的蝦米,瞬間招架不住彎了腰,似乎只想把臉埋起來,但他的年月也并非白過,虛張聲勢還是學(xué)會了一點兒的,他用雙手在臉上干搓一把,把笑意壓抑下去,短暫地板起臉來訓(xùn)斥:“別鬧我,鬧我我打你啊?!?br/>
我十分期待,上手一捏,輕而易舉地把他又捏變了形:“你快打我?。 ?br/>
許苡仁人善卻不可欺,聽后笑得連連擺手,力氣卻一點兒都不小。他翻腕把我的爪子扣住,拖進了路邊小花園??赏线M去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松了勁兒。
在開滿了紫藤花的走廊里,他后背倚著石柱,捏著我的手指,漸漸喘勻了氣。
氣溫升高一度我都想跳鴨綠江,但他的手熱熱的,我只希望他能用這雙手永遠握著我。
我叫他:“哥?!?br/>
街邊的路燈亮起,有一小束光特別會挑,穿過紫藤花蔓,照在他的臉上。我伸出另一只手,和那束光一起摸了摸他的臉。
許苡仁還是有一點兒心虛,被我一摸直想躲開,不過還是忍住了癢,在我手心里輕聲地坦白道:“其實……是因為那時我和你差距太遠,感覺自己沒資格和你花在業(yè)余愛好上的時長一樣。我擔(dān)心,有一天你像天上的飛機,飛過我面前,我仰頭能看得到你,你低頭卻看不到哪一個是我?!?br/>
我放下手,想看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說著,他羞赧地眨了眨眼,偏過臉,躲開了那一小縷燈光,把秘密只說給我,和溫柔的夜色,“比賽的那天下午,你不在,我好像也并沒有看進去書?!?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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