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光耀歷898年。
被封印了兩百年的魔族自深淵復出。
此時的人類,已經(jīng)在光明神殿與神母的庇護下安逸了太久,王國幾乎要把這個深淵之下的可怖種族遺忘。只有那些白發(fā)蒼蒼、牙齒松動的老者,才會不厭其煩地在孫輩面前講起惡魔的故事。
“它們的頭頂有著巨大的盤角,身上遍布丑陋的鱗片,還有尖利的爪和牙齒...但最可怖的是,這個種族有著一顆天生殘忍邪惡的……嘿,聽著,聽著,小東西。你再哭,晚上就有魔王來把你抓走,吞到肚子里!”
“爺爺騙人!爺爺騙人!媽媽說,魔族早就被關在深淵里面啦,魔王早就死啦!”
“噢,小東西,你不知道魔王會復生嗎?”
“那也會有神子大人再次殺掉它的,歌里都這么唱!”
……
風沙裹挾著血的氣息,鉆過土墻之間的斷壁。
“復生”的魔王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大帳正中,他有著曳地的漆黑長尾,以及一對過分吸引視線的殘角——但除此之外,他的面龐年輕,五官深邃。如果不是個生長著鱗片的異族,看到他的所有人都必然會驚嘆一句英氣。
此時,他正用指甲尖蘸著紅墨水,在羊皮地圖上畫出一道血紅的線——從深淵,縱橫到王城。
大帳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陣哀嚎聲,血味也變得更重。
那并不是在交戰(zhàn),而是在處刑。
自從陰冷黑暗的深淵里爬出來,踩上這富饒溫暖的土地之后,這群魔族簡直像是瘋了,一路燒殺劫掠,根本壓制不住。
昏耀狠狠處理了一批胡作非為的士兵,小錯斷角,大錯砍頭,這才勉強找回一些軍紀。
“沒辦法,”首領貞贊坐在旁邊,“我們深淵的勇士,不像人類那樣懦弱貪生,可太不怕死的家伙有時候也難管……”
說到這里,這位身材壯碩的中年女魔眼前一亮,說:“啊,說起人類,我的親衛(wèi)昨天抓了一個好看的人類獻給我。”
“哎呀,我可從沒見過這么細皮嫩肉的小家伙。脾氣也可愛得很,尤其是沖著我無助地哭喊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將他帶回深淵里養(yǎng)了?!?br/>
昏耀忽然抬頭:“人類也能帶回去養(yǎng)?”
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興趣,扔下手里的地圖,坐直了問:“怎么養(yǎng)?”
貞贊搖頭:“養(yǎng)不久,養(yǎng)不久!不過嘛,能多品嘗幾個月也不錯?!?br/>
好啊,原來貞贊也不會養(yǎng)。魔王掃興地把臉轉回去了。
不過也是,在絕大多數(shù)魔族眼里,人類再漂亮也是漂亮的賤皮豬,如果帶到深淵,大概也就是個被當成畜生養(yǎng)的命運。
看來,如果想要學習怎么把人類養(yǎng)得久,還得自己下功夫,魔王暗想。
在王的授意下,魔族大軍選擇了最冒險的戰(zhàn)略。
這群素來好戰(zhàn)的異族,卻并未在任何一座城池下久留,直接往人類國土的中央縱深而去。
昏耀將魔族大軍帶出深淵之前精挑細選了兩個月,最后配備的全是最健壯的角馬和最嫻熟的騎兵。如果全力奔襲,人類軍隊的坐騎根本追不上。
對于這種高速行軍,首領瓦鐵率先不滿起來。
“吾王。”他喊,“為什么不允許攻打城池?我的勇士們都疲憊了,需要美酒和鮮肉!”
昏耀騎在角馬上,回頭看向被拋在后面的城池輪廓,冷笑道:“靠近深淵的那幾座邊城,都隱隱有光明法力的氣息……有人提前做過準備。你想送你的勇士們去死嗎?”
首領黑托爾大聲嚷嚷:“吾王,人類的法力有什么了不起?難道還能比得過我們魔族的魔息?何況就那點法力,最多就是一個防御陣。單靠我黑托爾一個,也能給它錘爛!”
昏耀指了指自己的斷角:“有的人類早在七年前就知道來射魔王的角,深淵周圍的幾座城池會毫不設防?”
“至于美酒和鮮肉,”魔王揚頭,瞇眼讓日光灑在臉上,“最美的酒,最鮮的肉,都在人類的王城。那里的好東西,才配得上我們的勇士?!?br/>
……
那天傍晚,魔族大軍在一片荒郊安營扎寨。四周沒什么人煙,附近只有一座空蕩蕩的小神殿。
黑托爾指著金燦燦的光明神母像,率先大聲嘲笑:“這群愚蠢的人類賤豬,居然把神殿修得富麗堂皇,好過自己住的房子!”
“——現(xiàn)在呢,也沒見什么狗屁光明神來拯救這群可憐的信徒啊!”
那座神像很快被打爛了,慘兮兮地只剩半個身子。魔族們將神母金像往外面的荒郊野嶺里一丟,自己輪換著坐上神臺,嬉笑耍鬧起來。
昏耀沒摻和這場無聊的鬧劇,他看扎營已畢,就騎上角馬,點了十幾個親衛(wèi)親自出去勘察。
回來的時候火燒云鋪滿了天際,那座被魔族占領的光明神殿里,有人在顫顫巍巍地唱歌。
由于一些眾所周知的過往,魔王對光明神殿總是比尋常魔族惦記得更多些。他尋思是不是哪個神職人類來不及逃走被抓了,頓時有了點興趣。
昏耀吩咐親衛(wèi)先回大帳,自己連坐騎都不下,直接縱馬而入。
結果卻令他有些掃興。
里面唱歌的并不是這座神殿的神職。而是貞贊之前提到的人類俘虜:一個長得十分白凈秀氣的男人,或者說男孩兒,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
他被套上了一身不知從哪里搶來的,光明神殿長老的雪白長袍。兩個魔族摁著他,逼他跪在地上。
首領貞贊坐在原本神像所在的位置,一邊喝酒,一邊揮舞著馬鞭,似乎是在逼這男孩唱歌。
小家伙臉頰腫得厲害,身上也被抽出了幾道血印子,含著淚水的眼里滿是仇恨。他倒也有幾分難得的骨氣,正大聲唱——
“……在那雪山的極北,黑暗的深淵下方,
繁衍著丑陋的魔族,與至邪的魔王;
火焰將其孕育,鍛出貪婪的心腔,
殘忍、冷酷與狡詐,化作尖齒、硬鱗與利爪,
那本是罪與孽的血脈,惡的同胞;
神母將其封印,在迦索的邊界上,
直至惡魔重生,戰(zhàn)火燒穿了城墻;
帶來死亡的陰影,無盡的悲傷,
子民渴望拯救,哭聲令人斷腸……”
昏耀就是在這時縱馬進來,挺拔的身形被夕陽鍍了一層金紅光邊。
他穿了一身輕鎧,落地時鏗鏘作響。原本又笑又罵的魔族們全都嚇得腿軟,再不敢胡鬧了。
本已半醉的貞贊瞪大眼睛,像是屁股著火似的蹦了起來:“吾……吾王?。俊?br/>
那人類少年也愕然瞪著昏耀,似乎沒有想到傳說中的“邪惡化身”是這個樣子,脫口而出:“你——你就是……魔王?”
“丑陋的魔族,與至邪的魔王……”
魔王隨意卸了甲,把在外面聽見的歌詞緩緩咀嚼過一遍,幽幽道:“唱得挺動聽?!?br/>
貞贊的臉上當即惱羞成怒地漲紅了。她對這個年輕男人還新鮮著,連他那過于文質彬彬的抗爭也能看做貓抓老鼠的樂趣。
但她沒有想到,如此大不敬的歌曲居然被王聽了個正著,這簡直是不敢想象的失禮!
“該死的賤豬!舌頭生瘡的烏鴉!”她雙眼血紅地罵了一聲,氣勢洶洶地抓起馬鞭,“就該早早活扒了你的皮——”
昏耀卻不僅不在意,還攔下了貞贊的鞭子,對那少年說:“繼續(xù)唱?!?br/>
貞贊:“吾王……!”
昏耀:“聽我的?!?br/>
少年的表情變幻兩番,很快便找回了憎惡與仇恨的情緒。他冷笑一聲,扯開顫抖的嗓子,繼續(xù)高唱起來——
“繼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開了長弓,
射殺邪惡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啊,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陽;
光芒照耀大地,
驅逐了罪與孽的血脈,惡的同胞,
子民含淚歡慶,為那到來的春光!
神母啊,神母……
惡的同胞,惡的同胞,
終將消亡在這大地上……”
……
這首歌到這里,終于唱完了。
那歌詞越到后面越過分,周圍的魔族早已心驚肉跳、噤若寒蟬。
昏耀正眼都不瞧他一個,懶散道:“挺熟練。這首歌,你唱了多少年了?”
少年挺直了腰板,恨恨道:“我們卡溫村的村民,代代從出生起就會唱。殺了我吧,你們這些惡魔的結局,所有人都知道,不缺我這一個!”
代代,昏耀不屑地嗤笑。心想這小子姑且不論,但他的父親學會唱這首歌時,自己大約還沒降生。
原來在這片陽光普照的土地,有不知道多少人從他降生前就開始唱著歌咒他死。
很可惜,神子射殺魔王的大計并未成功。那就輪到這群愛唱歌的人類,來仔細體會一番什么叫“死亡的陰影”、什么叫“無盡的悲傷”了。
首領貞贊十分不安,堅稱要將這個侮辱王的家伙處以極刑?;枰炊呐乃募绨颍f:“行了,行了,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你們幾個首領當年咒我的時候,用詞可比他惡毒得很?!?br/>
說完,魔王便徑直走出去了。最后留下一句:“我們不會在人間久留,難得爬出來見一次太陽,提心吊膽的干什么……玩得快活點就行了?!?br/>
但最后,那個年輕男人不僅未被貞贊帶回深淵,還撿回了一條命。
那是因為王城之戰(zhàn)后,圣君蘭繆爾以自身的臣服為代價,請求魔王釋放所有被魔族大軍俘虜?shù)娜祟愖用瘛?br/>
昏耀本來也沒打算允許魔族將大批人奴帶回深淵。不客氣地說,與狡猾的人族相比,魔族們的腦子確實有些一根筋。
首領、祭司之類的大魔還好,那些吱哇亂叫的劣魔們只能用蠢笨來評價。讓人類進入深淵,或許一時掀不起風浪,但容易埋下隱患。
因此他順水推舟地答應了蘭繆爾的請求,同時也成為了深淵里唯一擁有人類的魔族。
至于那個被貞贊首領玩過的少年,早就被昏耀丟在了記憶的不知道哪個角落里。
直到七年的波瀾壯闊之后,仿佛終于風止浪息迎來結局的時候。
那首浸滿了仇恨的歌曲卻突然死灰復燃,像個冤魂般在魔王的腦中回蕩起來——
和蘭繆爾在深夜獨自彈撥的旋律,冰冷地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