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鈺一雙烏黑如點(diǎn)漆的雙眸緊緊盯著棲霞路與芷泉路的交叉口，他瞥了眼儀表盤的速度，心里默默進(jìn)行著精準(zhǔn)的倒計(jì)時，10，9，8，7……

    忽然銀色的面包車漂移般從棲霞路甩了出來，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面包車瞬間被芷泉路上沖出來的危鈺恰好擊中最脆弱的側(cè)翼，面包車司機(jī)措不及防，竟順著馬路邊沿側(cè)翻過去。

    程然諾按照危鈺的吩咐提前進(jìn)行減速，在危鈺的車子撞上面包車之前，程然諾緊急踩下剎車，車子終于“咝”的一聲停了下來。

    程然諾嚇得趴在方向盤上直冒冷汗，她不由得慶幸，方才多虧危鈺及時命令她剎車，否則此刻絕對是連環(huán)撞車事故。

    程然諾跳下車子直奔向傾翻的面包車，卻見撞翻面包的黑色車子上竟同時下來危鈺和鐘誠，“是，是你們撞的？”程然諾張口結(jié)舌，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鎮(zhèn)定自若的危鈺，而鐘誠早已被方才的驚魂時刻嚇得渾身哆嗦。

    危鈺并沒有理會程然諾，他只是徑直走向銀色面包車，他拉開車門一把拽出副駕駛座上的黑衣男子和駕駛座上的司機(jī)，“鐘誠，你看著他們，警察應(yīng)該馬上就到?！?br/>
    鐘誠手持一根長長的鐵棍，顫抖著站在路燈下，對著兩個被撞得魂飛魄散的男子，結(jié)巴道：“不不不不許動?！?br/>
    “靈均！”程然諾猛地跑過去拉面包車的后門。

    “程然諾！”危鈺大喝一聲，但程然諾已率先跑了過去，她一把拉開后車廂的門，里面男子撿起車內(nèi)一塊掉落的鐵板，朝著程然諾頭上就是一揮，“就是你個臭娘們撞的我們？”

    鐵板重重?fù)粼诔倘恢Z的頭上，一瞬間，程然諾只覺耳邊“嗡”的一聲響，她感到溫?zé)岬难喉樦念^頂轟然涌出，汩汩的鮮血流過她的臉頰，她似乎隱隱聽見危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感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一沉，瞬間墜入一個溫暖而柔軟的懷抱里，眼前唯有危鈺那雙急切的眼眸，卻也在黑夜中逐漸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前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朦朦朧朧的幻象，影影綽綽間幻象逐漸清晰起來，原是她前世的戀人李臨江。

    “我，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程然諾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無力地靠在映碧的茶幾一側(cè)，深深地低垂著腦袋，一直盯著自己明黃靴尖上攢出的各式的花樣。

    李臨江猛地一把抓住程然諾的肩膀，他雙手用力死死攥住她脆弱的骨骼，“那你當(dāng)真愿意給齊王做妾？你愿意我日日匍匐在他的腳下，明明得不到你，卻還要看著你們琴瑟和鳴嗎？”

    她猛地甩開李臨江的手，發(fā)髻上的水晶碎瑛步搖不由跟著漱漱作響，“我不會給齊王做妾，我爹爹也不會同意?！?br/>
    “那你是要留在這邊塞，守著你生父給你定的婚約，當(dāng)所謂的馬賊夫人，嫁給那個害死你親生父母，害死你全家的那個男人？”李臨江的聲音冰涼如雪，程然諾心中一沉，她抬頭望著燭光里的李臨江，他長得那樣好看，當(dāng)真是劍眉星目，翩然如玉。

    “不，我也不會嫁給他?！背倘恢Z靜靜望著李臨江那雙深如夜色的黑眸，屋內(nèi)小小的燭光在搖曳，燭芯里那團(tuán)明亮的光蕊好似一朵玲瓏剔透的小花，綻放在他的眼底。

    李臨江猛地一把將程然諾攬入懷中，他的擁抱那樣的緊，他的胸口不斷上下起伏著，好似血管中的熱血隨時會漲爆出來，他恍如用盡全部力氣，才將她緊緊抱牢，“然諾，你要明白，齊王不過只想納你為妾，那個馬賊頭子說什么遵循你們父親生前所定婚約，根本就是貪圖程將軍的權(quán)利，望在這邊塞繼續(xù)作威作福。而這世上，唯有我，我一人，才是真心待你。”

    “我知道，可是我們逃不出去啊，這邊塞到處都是我父親的將士和他的那些馬賊，還有你，你只要離開齊王殿下半步，他就會發(fā)現(xiàn)咱們?！背倘恢Z亦緊緊抱住李臨江，她的淚一滴滴灑落在他的衣襟之上，點(diǎn)點(diǎn)晶瑩似珠。

    李臨江的嘴角牽起一絲恍惚的笑，他指尖微涼，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不，我有法子?！?br/>
    程然諾昂頭望向他，他依舊俊秀無匹，但朗眉星目間自有一股飛揚(yáng)灑脫的不羈，他將一小包粉末塞進(jìn)她手中，“程將軍一心希望你能與那個馬賊頭子早日實(shí)現(xiàn)婚約，你明晚回去就告訴程將軍，你要去找他，程將軍到時定不會阻攔，你只需假意愿與他成親，將這藥下在他的酒里……”

    “不行不行，我雖不愿嫁給他，但我也不能殺了他……”程然諾搖著頭，銀線繡花滾邊的裙擺掃過地面，在微弱的燭光下，她緊蹙著眉頭。

    李臨江嘴角微揚(yáng)，他眼里蘊(yùn)出一絲奇異的光芒，他伸手輕輕扳過她的雙肩，他低頭柔柔的在她耳邊說：“傻丫頭，我怎么舍得讓你去做殺人之事，這包是甜夢粉，你只需把它們?nèi)康谷刖浦?，一滴不剩的讓他服下，半個時辰后藥就會生效，他將睡上一天一夜，這時間足夠咱們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br/>
    年僅十七歲的程然諾有些無知地眨了眨眼睛，她望著星眸似水的李臨江，喃喃道：“那，一天一夜后，他會死嗎？”

    “當(dāng)然不會，他只會甜甜的做一場美夢而已?！崩钆R江的聲音若柔波蕩漾，程然諾打開手心，望著那包小小的藥末，卻又憂慮道：“可我父親那邊呢，還有你呢，你又要如何脫身？”

    “明晚你讓他喝下藥后，你先躲過那群馬賊，穿上我為你備好的齊王的衣裳，你與他身高身段相仿，夜里你駕著齊王的馬離去，是不會惹人懷疑的。而那晚齊王殿下其實(shí)是在程將軍府上商談納你之事，他與程將軍定會起爭執(zhí)，到時我趁機(jī)離開，經(jīng)過城門之時，我只說是找方才出城的齊王，也就是你，就可以了。”李臨江一字一句地說著，忽明忽暗的燭光朦朦朧朧，照在腳下澄青的磚地上，光亮烏潔如鏡的地面唯有他們二人頎長的黑影。

    “可是一天一夜后，我父親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在他那里，那我父親，馬賊，齊王三方都會來追咱們，你和我真的能逃脫嗎？”程然諾睜大眼睛望著李臨江，她忽覺前方渺茫一片，這樣的私奔似乎毫無希望。

    “放心吧，我在齊王身邊做了這么多年的近身侍衛(wèi)，我最了解齊王的性格，若他知道你父親不愿將你給他做妾，他定會以為是那群馬賊同你父親私藏了你，屆時齊王與那群馬賊兵戎相見，你父親只顧斡旋其中，怎會顧得上你我?！?br/>
    “那齊王會殺了他嗎？”程然諾忽覺有些害怕，她垂下眼去，手中緊緊攥著那一小包齏粉，灰白的月色透過洗凈的木窗，淡淡得好似桌上那支將熄未熄的燭，輕輕勾勒出倆人淺淺的剪影。

    “殺了他又如何？你不是素來最恨馬賊嗎，他們在這邊塞一帶燒殺搶掠，干盡了惡事……”李臨江的話尚未說完，程然諾就打斷道：“不是的，我爹爹說他們其實(shí)從不干壞事?！?br/>
    李臨江微怔，他的眉頭不覺微微向上揚(yáng)起，一雙深遂的黑眸瞬息萬變，好似流淌不定的河水，卻又稍縱即逝，有種幾乎令人看不清的神情，旋即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好了，你想想看，齊王此次前來邊塞視察，才帶了幾隊(duì)人馬，就算他惱羞成怒，也不可能傷得了那群馬賊，你不是說他們都是當(dāng)年王將軍手下的死士，又熟知這邊塞地貌，就算打不過齊王，也會藏得無影無蹤，誰還能傷得了他不成？”

    “可我還是覺得……”程然諾的話尚未說完，李臨江卻忽然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要再說了，你忘了，我們當(dāng)初的承諾，一把劍一壺酒還有你，我們浪跡天涯，此生相伴。”李臨江說著垂下頭，輕輕吻在她的唇上，她后面的話湮沒在他的吻中，他的舌冰冰的，冷而膩，好似一尾細(xì)小的蛇，吞吐著絲絲寒意。

    程然諾無可自拔地陷在李臨江的吻中，在他粗嘎沉重的鼻息間，夾雜著程然諾略微紊亂而輕淺的喘息……

    程然諾似乎隱隱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她掙扎著想從無邊的幻象中清醒過來，但可怕的夢魘卻像黑色的惡龍般，再次將她吞噬其中。

    夜里燭光微微搖動，有些像怪獸閃爍未明的巨睛。

    忽然有人推開房門，燭光被門外的冷風(fēng)一激，其中幾支蠟燭的光焰搖了搖，竟是一黯，升起的一縷縷青煙在程然諾的眼前裊裊散開，更顯得屋內(nèi)愈發(fā)昏暗。

    這次的幻象很是朦朧，沒有李臨江清晰的臉龐，程然諾似乎遠(yuǎn)遠(yuǎn)聽到窗外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但聽不真切，就好似遠(yuǎn)山寶塔上的晨鐘暮鼓之聲，雖是聲聲入耳，卻聽得恍如隔世。

    她頭有些暈，看不太清眼前一幕幕的畫面，屋內(nèi)又暗，眼前更好似被籠上了一層薄紗。

    但她卻能看見前世里不過十七歲的自己，身著細(xì)膩如瓷般青色的衣裙，上面用金線繡出瓣瓣盛開的蓮花，她坐在一間陌生而異常潔凈的房間內(nèi)。

    “你找我？”男子踏入屋內(nèi)，他的聲音飄忽不定，程然諾看不清他的臉，一切景象恍惚得厲害，好似隨時要從幻象中抽離一般。

    “嗯，我是來告訴你，我同意了?！彼龑㈩^埋得很深，不敢去看他的臉，只低聲，好似蚊蚋般嘟噥道。

    “你當(dāng)真？”男子忽然往前邁了一步，程然諾嚇得往后一退，男子竟也不敢再上前。她始終低著頭，手在不停地?fù)钢滦渖侠C的一湖新荷花樣。

    她垂首只瞧見，面前他墨藍(lán)綢緞的衣擺上似夜空般，繡著青白如月的細(xì)密云紋，在晦暗的光線里，看得人有些微微的眩暈，但同她裙裾上的千荷花影竟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那，那個，我，我當(dāng)然是說真的，你我自小就有婚約在身，父，父親也希望你我能盡快……”程然諾的聲音澀澀的。

    “那你呢，我問你的意思？”男子忽然開口問道。

    程然諾不愿抬頭去看他，她只側(cè)頭盯著他房內(nèi)的那張梨花木書桌，桌角擺著一件青銅鎏金香爐，爐上雕滿峻峭起伏的山巒，期間綴有青龍、朱雀等瑞獸與各類仙人，她只盯著那焚香的青爐，裊裊的香煙繚繞于爐身四周，宛如云霧盤繞海上仙山。她幾乎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只喃喃道：“我，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你，你若還記得當(dāng)日的誓言，你你你就飲了這杯酒吧?！?br/>
    程然諾端起桌上的一只白玉杯，杯內(nèi)盛滿晶瑩的酒水，她微微顫抖著手，將杯子遞給對面的男子。

    男子接過上好的和闐白玉酒杯，杯壁膩若羊脂，但他修長的手指竟白得讓人分不清究竟是杯壁還是他的肌膚，將酒杯遞給他時，他的手輕觸她的指尖，他的手涼涼的，但卻并不冷，仿佛有種帶著水意的輕柔。

    “若我飲了這杯酒，從此你我便是夫妻？”他接過酒杯，有些漫不經(jīng)心，又好似是無意，目光輕輕掠過桌子，那杯酒曾放的位置四周似有些許顆粒的白色齏粉，很是不顯眼，但他的視線卻在那里微微一頓，他的嘴角恍惚間勾起，似噙著一絲凄冷的笑，卻又虛浮得不真切。

    “啊？啊，對，你快喝了吧?！背倘恢Z呼吸急促，她不停地?fù)钢种?，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直到他仰頭飲盡一整杯的酒，她方顫聲道：“哦，還，還有，你，你放心，我一定會信守諾言，不管今生還是來世，我都是你的妻子，這，這是我母親生前留給我的玉墜，我上次摔了你的透雕龍鳳紋玉環(huán)，就拿這個做信物吧，你見過的，這是我從小到大最珍視的東西，我，我一定不會騙你的?！?br/>
    他近在咫尺，雖不曾觸碰到她，但不知是屋內(nèi)的熏香，還是他發(fā)際衣間的細(xì)細(xì)幽香，似是一種淡而苦澀的芳冽之氣，令人心中不由生出凄切之感。

    男子接過她遞來的玉墜，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摩挲著碧綠欲滴的墜子，這是一只精致非凡的玉蝴蝶，蝴蝶上半部分透綠的翅膀艱難地掙出厚重的繭，而下面一絲一縷的繭仍在困束著，碧綠翡翠的質(zhì)地瑩潤，加之技藝精湛的雕琢，活靈活現(xiàn)得仿佛隨時要破繭重生。

    他凝視著掌心內(nèi)的玉雕蝴蝶，忽覺眼前一片朦朧，好似心灰意冷般，清冷的聲音若湖上初升的薄薄霧靄，他輕笑一聲，笑得無奈至極，仿佛冬日清冷的輝光，如何明亮卻也照不穿冰川冷雪，“若沒了今生，來世我可憑這個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