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到了郊外,兩個男人在外面蹲著吃盒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你把她帶出來吧,我就不去了?!?br/>
陳妄轉(zhuǎn)過頭,對許負說道。
他不會去應付王萌萌這樣的小姑娘,但許負可以。
她點了點頭,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許負熟練的走到地下室,打開鐵門,里面的女孩被嚇了一跳,看見是她,頓時松了一口氣。
王萌萌猶豫了一下,有些怯懦地看著許負,“你最近……怎么都沒來?”
“有點事。”許負沒跟她多說,“你爸來了,收拾一下,你可以走了?!?br/>
聞言,王萌萌顯然驚訝了一下,又很快點了點頭。許負走到門外,“我在外面等你?!?br/>
王萌萌收拾的很快,這里的生活用品都是許負給她添置的,真正屬于她的東西只有來時的那一套校服和書包里的書。
出來的時候許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頭發(fā)有點長了,都到了要扎起來的地步。想了想,她隨手從手腕上取下自己的發(fā)繩遞給她,“頭發(fā)長了?!?br/>
王萌萌愣了一下才接過去,卻并沒用它扎頭發(fā),而是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這些時間她沒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甚至還長胖了幾斤,這里面還多虧了許負的照料。
對于許負這樣一個“施暴者”,她實在沒有辦法恨起來。
她傷害了她什么嗎?并沒有。
在她置身危難之時,許負冒著自己也被傷害的風險來救她,在之后雖說不是無微不至,但她已經(jīng)盡力讓自己過得舒服點了。
許負帶著王萌萌從地下室走出去,王勇已經(jīng)在外面焦急的等著了。她止住腳步,轉(zhuǎn)過頭看向王萌萌:“去吧,你爸在等你?!?br/>
王萌萌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看了一眼許負,下定決心一樣跑到她跟前,往她手里塞了一張紙條。
然后也像下定決心一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等她走后,許負才打開那張紙條,上面空蕩蕩的只有三個字,“走出去”。
寫的工工整整,是老師喜歡的字體。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邁出接下來的腳步了,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看著從倉庫上方撒落的陽光。
陳妄走了進來,看著她出神。
“在想什么?”
許負聞言,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這光。
“你看,光是斜著進來的,就永遠有它照不到的地方?!?br/>
她就是那道光照不到的地方,陰暗,濕冷。
陳妄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說的沒有錯,有光的地方就有陰影,沒有什么地方是永遠光明的,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很多人掙扎在光和暗的邊緣之中。
那是許負。
“她給你寫了什么?”
良久,陳妄才開口問。
許負展開被她握得皺皺巴巴的紙條,朝他揚了揚,“她叫我走出去?!?br/>
陳妄抬頭,那上面的字是高中生特有的,一筆一劃,被老師規(guī)范出來的字體。他猶豫著,看向她的眼睛,想開又開不了口。
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王萌萌說的沒錯。
她不應該待在這里,她應該走出去。離開這里,離開這片灰暗,這種地方不屬于她。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許負忽然笑了一聲,走過去無所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讓我走我能走哪去,這樣挺好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嘛?!?br/>
陳妄沒說話,他們彼此心里都明白,有些話,說破就沒意思了。
他又揉了揉她的頭發(fā),這一次許負并沒有抗拒。
兩人上了車,陳妄習慣性的拿出一根煙點燃,咬在嘴里。
許負看著他,有些出神地說:“給我一根。”
他有些詫異,卻還是從煙盒里抽出煙遞給她。許負接過煙,只是在手里把玩著,來回的揉,把煙揉的皺皺的,煙草都從里被她給揉出來了。就是不抽。
“抽煙不好,小孩子別學抽煙?!?br/>
許負抿了抿嘴唇,“我們學校也有很多人抽煙,男孩女孩,都有。他們也是從小就被教育抽煙不好,可他們還是要抽。就像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好,可我還是要做。”
她像是知道他的疑惑一樣,兀自解釋。
“為什么?”陳妄多了一次嘴。
她的手還在□□著那根不成樣子的細煙,張了張嘴,又搖了搖頭。
她不打算說,陳妄就不再多問了,開車離開。
沒關系,來日方長,怎么說現(xiàn)在狡兔三窟也就只剩他這一窟了,不用擔心摸不透她。
許負在陳妄家養(yǎng)了兩天,腿雖然還有點瘸,但至少還能走路。她就沒再在家待著,回學校重新去上學。
她和陳妄兩個也都不是麻煩的人,分工很明確,陳妄買菜做飯,她洗碗打掃房間。偶爾會一起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小日子過得很不錯。
好歹是寄人籬下,許負很聽陳妄的話,一點時也不多。
他倒也還真有一手,做飯做的跟大廚似的,每天變著法的做營養(yǎng)餐,跟他在一起這些日子,把許負的胃都給養(yǎng)好了。
進了九月,天就漸漸冷了下來,許負臨出門前看了看外面的風,還是決定套上一個外套再出門。
學校的課程對她來說不算什么,聽課,筆記,做題,回顧,機器一樣按部就班的運轉(zhuǎn)著,在學校里,她的生活平靜的像一潭死水,但僅是這樣一點每個學生都想要逃離的桎梏時光,于她而言都是少有的靜謐。
放學的時候風吹的更緊了,她把外套拉鏈拉到最上面,脖子和下巴都一同縮進衣服里,加快步子走著。
向前走,又遇見了以前常去的網(wǎng)吧,許負忍不住駐足向里瞥了一眼,今天的人出奇的少,老板推開門走了出來,到外面迎風點了一根煙。
看見許負,老板挑眉笑了一下:“喲,小姑娘,有日子沒見你來了。”
她確實好久沒來這里了,從住院兩個星期,到在陳妄家住的一個星期,已經(jīng)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了。
許負也回給老板一個笑容:“是呀,最近都比較忙?!?br/>
起初來這家網(wǎng)吧是為了找個地方消磨時間,好避開和謝致遠的正面交鋒??墒乾F(xiàn)在,她不用再回那個狼窩虎穴了,她也有了她的避風港。
許負的心里有些憋悶,打開手機看了一眼。這一個多月以來,都是孟澄周渡的信息和電話,里面還夾雜著幾個陳妄的問候,他給她發(fā)的大部分消息都是在問她吃什么。
許負每次都會說隨便,陳妄卻還是堅持不懈持之以恒的問她。
可是再多的信息,沒有一條是屬于謝致遠的。
連網(wǎng)吧的老板都能客套的問她一句“最近怎么沒來?”這樣的話,她的親生父親卻能做到除了打錢以外的不管不顧。
大概沒有她,謝致遠過得會更好吧。
冷風吹來,網(wǎng)吧旁邊的路燈忽明忽暗,是垂死的病人在臨終之際最后的咳嗽,然后徹底熄滅。
許負整個人都隱匿在了黑暗之中,她從口袋里抽出一根煙,放在手里擺弄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揉的煙草都包不住了,被丟棄在流著臟水的垃圾桶旁。
寒風又迎面吹了過來,讓她的每個感覺神經(jīng)都戰(zhàn)栗起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漆黑的夜,刺骨的風,大街小巷,人來人往。闔家團圓。
許負吸了一下鼻子,接著向前走。她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自己這是又在矯情什么,還真是給她閑的,她怎么能夠要求謝致遠為她做那么多。
私生子,本來就是沒有家的。
但她想回家。
無論那個地方是如何的令她害怕與惶恐,但“家”這一個字,就可以輕易抹去所有的不平。
想來,她真的是什么都不圖的,不圖謝致遠的溫柔以待,不圖他的關心掛懷,她圖的只是一個可以容得下她的“家”或是她可以大膽叫出口的那一句“爸”。
許負不會感情用事,她看得開,想得明白,但她的偏執(zhí)把她禁錮在那一個角落里面郁郁不得出。她就是要一個家,要一個父親,即使那個家風雨飄搖,即使那個父親恨她入骨。相互折磨也好,相互惡心也好,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落腳之處,一個根。
既然沒有愛,綁也要綁在一起。
許負拿起手機,翻出謝致遠的電話號碼,打了出去。
毫不例外,電話被掛斷了。
她原以為她和他父親之間已經(jīng)是水火不容了,可是看著電話被掛斷的那一刻,她的心還是抽疼抽疼的。她想要他愛她,就像是一個父親對子女該有的愛。
許負把手機收了起來,不再看一眼,小跑著回到了陳妄的家。
打開家門,一股飯香味就撲面而來,許負抬眼,就看見陳妄系著圍裙端著飯從廚房走出來。
聽見門響聲,陳妄抽空朝門口看了一下:“來的剛剛好,快來吃飯了?!?br/>
許負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有些想笑,還別說,陳妄這樣的男人,很適合結(jié)婚拐到家當老公,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他們家的廚房是開放式的,里面連著一個小吧臺,兩個人的早飯和夜宵都是在那里解決的。
“不是告訴過你我們晚上在學校外面吃嗎?”
“都四個小時了,高中生會餓?!?br/>
確實是餓了。
許負沒再說什么,走過去和陳妄一起吃晚飯。
吃過飯,許負回去洗了個澡洗掉一身寒氣才上床睡覺。她在陳妄家的這些時間睡得雖然安穩(wěn)了,但還是睡得很慢,偏偏剛要睡著的時候,周渡還給她打了電話過來。
許負的眉快皺成了一個“八”字,還是接起了電話。
“大哥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
那邊一片音樂的嘈雜聲,這個點,這個音樂,是在舊街五號那個酒吧。
過了一會,電話那頭安靜了下來,她這才聽到周渡的聲音:“那什么,這個季度的賬發(fā)你電腦上了,你回頭看一下,還記得要求嗎?”
“知道,掙不掙錢不重要,關鍵要做干凈做漂亮?!痹S負伸手揉了揉眉心,從她第一次給他們做假賬的時候孟澄就耳提面命的跟她說了好幾次,倒著都能說下來了,“你這么晚打電話就為了跟我說這個?”
“不然呢?”
說的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
許負不想理他,掛斷了電話。
剛積攢的困意就被他消磨掉,她無所事事,只能又拿起手機玩了起來,在手機里她也沒什么去處,無非就是微信論壇小游戲,她在物理方面的天賦在那些單機小游戲上完全沒體現(xiàn)出來,一個“小豬回家”的游戲一共一百多關,她連第十關都沒過去。
許負又試了一下那個游戲,被狼咬死了四次之后終于放棄了,轉(zhuǎn)手翻看起學校的論壇來。這個論壇是她對于十一中消息的唯一來源,凡是有什么風吹草動的,論壇里都得掀出點浪花來。
她向下滑動了幾條,大多都是些告白的,還都是匿名,沒什么意思,大概被表白的人會知道是誰吧。
再接著,許負看到了一條廣告,標題寫著大大的“血賺”兩個字??吹竭@里,她立馬就來了興趣,點進去看了看。
點進去后就是兩篇文章,文章底下是個二維碼,需要掃一下才能進去。許負草草地看了一眼文章,明白了怎么回事,賣卵,代孕,裸貸,說的天花亂墜的,但核心內(nèi)容就這三樣。
糖衣炮彈。
許負看著也覺得說的好,她要不是跟著孟澄在這行里見識的多了點,估計也要被坑進去了。
她沒怎么理會這種東西,又玩了一會手機才終于有了點困意,堪堪睡了過去。
鬧鐘一如既往地響起來,許負在床上賴了一會才起,洗漱完出了門,陳妄又系著圍裙在廚房做飯,家居好男人。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昨天幾點睡的?”
許負坐到餐椅上,頭直接栽到了桌子上,聽見陳妄問,才抬起頭懨聲懨氣地說道:“四點多吧。”
陳妄把早餐端上餐桌,彈了一下她的腦袋,“你讓我吃雞蛋還是吃你的腦袋?”
許負這才慢慢抬起頭來,躺到了椅子上。
陳妄把煎蛋放到盤子里,捏著她的臉把她給捏醒,“吃飯了。”
話落,他自己卻沒坐下來,轉(zhuǎn)身去了陽臺。
“你不吃飯嗎?”
“去陽臺抽根煙?!?br/>
陳妄沉聲道,走進陽臺關上了門才開始點煙。嘆了一口氣,他又想起張治說的話,她是私生女。
私生女啊,那么惡心的存在。
一根煙抽完,他回過身時,發(fā)現(xiàn)許負又垂著頭睡著了,手里還拿著一根筷子,另一根已經(jīng)掉在了盤子上,盤子里還有半拉煎蛋。
隨時隨地都能睡著可能是高中生的超技能。
陳妄看著她的樣子,不知道怎么地來了興趣。伸出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兩只手比在一起,形成一個不那么規(guī)則的長方形貼在自己的眼上,閉上一只眼,把她“裝在”那個相框里面,小丫頭還挺上鏡的。
這么比了一會就放下了手,他戳了戳她的臉,想把她給逗醒。
許負哼唧了兩聲,睡得死死的,怎么叫都不肯。
陳妄嘆了口氣,抬手把她抱了起來,放到她床掖好被子,做好這一切才自己把早飯給吃了,吃完飯就去刷碗。
手剛碰到水,他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一串號碼,沒顯示聯(lián)系人的姓名。陳妄把手機從口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開了免提。里面?zhèn)鞒鲆粋€戲謔調(diào)侃的聲音,帶著點男孩子的跳脫。
“這些天都沒消息,跟你那高中生相處的挺好啊?!?br/>
“提她干什么,你到底什么事?”
“王勇的事也告一段落了,你打算什么時候……”
“著什么急,灶臺燒熱了才能做飯,你安生待著吧,以后別隨便打給我,掛了。”
“哎……”
那邊還想說什么,就被陳妄掛斷了。
他忽然感到什么動靜,回頭一看,許負正站在廚房外面。陳妄瞇了瞇眼,有些正色,“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剛啊?!痹S負被他問的有些懵,“剛一沾床就醒了?!?br/>
陳妄看著她真是困得不行了,簡直要猝死在當場,實在有點不忍心,“今天別去上學了,回去補會覺吧?!?br/>
“跟老師請過假了。”許負一面說著,自顧自的走到洗碗池邊拿起碗,“你去忙吧,我來洗?!?br/>
陳妄頓了一下,愣看著她愣了有兩秒才點點頭回自己房間收拾好就出了門。
許負洗完碗,在陽臺上看著陳妄離去的背影,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堵在心口,悶悶的,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陳妄防著她,她看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