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50
一抹高大的人影站在她面前,潼恩忍不住瞇起眼。
“Standup.”
那人這樣說。
“史蒂夫,是你嗎?”她張張口,聲音粗礫得如同上年代的磁片。
“Again,standup.”
史蒂夫漸漸走近,語氣中帶著不由分說的堅定,見她置若罔聞,仍然頹唐地坐在原地,心中不知怎么的有些惱了。
“Isaidstandup,soldier!”
她從未想到陡然拔高的音量與男人隱約帶怒的聲線會出自史蒂夫,畢竟在他的印象中史蒂夫永遠那么寬厚溫良,以至于突然之間潼恩不知如何自處,只得呆呆照做。
她吃力地爬起來,兩腿發(fā)麻,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但她沒有,剛剛那個明顯對自己的態(tài)度感到生氣的古板長官正攬著她,試圖幫她維持平衡。
“維持這個姿勢坐了一天,腳不麻才怪,讓你起來就要聽話。”
黑暗中潼恩看不清他的臉,卻依稀能猜到他現在一定是蹙著眉,一副擔憂的老父親樣子,上下緊張地打量著自己。
史蒂夫一直都這樣,這樣才是史蒂夫,她這樣想著,難得輕笑出聲。
史蒂夫頓了頓:“你笑了?笑什么?”
“我笑你啊,長官,崩不住嚴厲上司的人設就別玩,弄得我想笑?!?br/>
她耳邊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笑吧,笑總比哭好。”
笑聲漸弱,工作室再次恢復寂靜,半晌,潼恩悶悶地說:“哭是弱者的表現,我不會哭?!?br/>
這話從一個抱著摯友哭得死去活來的姑娘嘴里說出來,真有說服力。
史蒂夫翻了一個娜塔莎式白眼,忍住不笑,盡可能保持自己嚴肅的口吻,說道:“我之前跟你說過什么,還記得嗎?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偽裝去笑,自然也不用忍住不哭,一個人憋著真的會很難受,所以我來看看你?!?br/>
“你擔心我嗎?”
“當然?!?br/>
“很在乎嗎?”她有些顫抖。
“是。”
潼恩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些,深呼吸的聲響一次接著一次,史蒂夫不明所以,一直耐心等待著。只聽見她抬手打了個響指,工作室里頓時明亮起來,晃眼的白光在他們頭頂正上方,照亮史蒂夫驚訝的臉。
“魔法。”
“對,我會魔法?!?br/>
“我知道,拜托,不是誰都能突然隨手抱著把拖布的,”史蒂夫半開玩笑地說道。
這么回想起來,他忽然意識到,已經過了快兩個月的時間了,可仍然就像昨天剛發(fā)生的一樣,那個女孩蹲在自己面前,因為害怕而上竄下跳叫出聲,面色煞白。
跟現在極為相似,卻遠沒有這么疲憊和傷感。
潼恩勉強擠出笑容,背靠著墻,緩緩坐了下來,仰起臉,問道:“你聽見他們之前叫我什么了嗎?”
史蒂夫沉吟片刻,不知是否該說出口:“啞……啞炮?”
“那是最受魔法界不齒的代名詞,指的是明明家里有巫師血統,卻學不會魔法的平庸之才,他們會受盡恥笑,甚至找不到好的去處,下場非??蓱z。”
“可你不是?!?br/>
“對,我不是,然而并沒人相信,不管我家里的人怎么澄清,大家總會選擇性地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所謂事實,因為這樣才能解釋所有的東西?!?br/>
“比如?”
史蒂夫心中隱隱涌上一股不好的預感,他感覺自己在漸漸靠近她,了解她,就像之前他們對話時所說的那樣,然而那個方式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比如為什么塞甫斯辭職之后沒過多久就搬到國外,為什么我和艾登天差地別,為什么我不是一名女巫。啞炮的身份可以解釋所有的一切,還可以順帶抹黑一個家族,踩下去,多便利。”她垂下眼簾,頷首,唯有冷笑。
他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后陷入一片憂慮,忍不住打斷她,說:“可這不是真相,你根本不是什么啞炮。而且我覺得你很優(yōu)秀,雖然沒接觸過你哥哥,不了解他多有才華,但你絕對不比他差。虛假永遠掩蓋不了事實?!?br/>
潼恩的眼眸中閃過一種復雜的情緒,很快消失,卻清晰地存在過。她注視著史蒂夫在自己身旁坐了下來,像多年的老友那般并肩席地而坐,胳膊搭在膝蓋上,百無聊賴,盯著對面同樣空蕩蕩的白墻,喃喃地說:
“可有時候,事實就是被可以隱藏的。”
他有些聽不懂了。
“為什么被謠傳成這樣,是因為我們家用一個謊言掩蓋了比謊言還要糟糕的真相,其實說來也算自找的,誰讓我沒去魔法學校,落人口實?!?br/>
她頓了頓,笑得夸張而譏諷,這正是史蒂夫最討厭的那種笑容,格外刺眼,可眼下她找不到其他表情來抒發(fā)情緒。
“說起來你可能會理解不了,甚至覺得很可笑,僅僅是因為血統的問題,就值得一整個家庭的人為我撒謊,還改了名字,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和艾登、德拉科不一樣,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是一個混血?!?br/>
史蒂夫發(fā)誓,接下來潼恩所說的一切,他需要全身貫注地去體會與理解,都與經歷過二戰(zhàn)那段最黑暗年代的自己來說,那并不難理解,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會發(fā)生在潼恩身上。
潼恩說起了馬爾福家族,說起了那個年代因為一個恐怖到令人不敢說出他名字的大魔頭掀起的堪比他那個時代種族清洗的血統主義浪潮;說起了塞甫斯和芭芭拉的過去,在那之前這位老紳士和麥克米蘭家還有一段無聊又可笑的家族婚姻,那是艾登的故事,不是她的。
令人神奇的是這兩個女人互相都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前任與現任之間盡管相隔兩個國度,相處得還算不錯,潼恩甚至還認了萊拉·麥克米蘭做教母,如果不是萊拉在某些原因的驅使下不幸離世,這樣互相都有照應的重組家庭其實還算不錯。
“……他們害怕別人會將我想做為一個普通人長大的愿望看作是混血的失敗與無能,害怕遭到迫害——盡管我當時認為很多余,可大人們的堅持總是有效的,于是就瞞了下來?!?br/>
她聳聳肩,露出無奈的表情:“艾登的名字本來只有阿奎拉,然而那樣,我就變得尤為明顯。現在我們看上去一樣,可實際上馬爾福家的人知道,洛夫古德知道,我家的人也知道,其實我們是不一樣的。
“當然名字什么的……我從來就不在意,比起阿奎拉我還是喜歡艾登,光芒與快樂,都是這個陰沉的死變態(tài)缺少的,他真該陽光一些!我都這么慘了還積極向上,你不覺得我很堅強嗎?”
她的抱怨式反問令原本一臉凝重的史蒂夫忍俊不禁,眉宇稍有舒緩,可胸口漸漸泛起酸澀。
“而后來我們兩個選擇的道路不同,也恰巧使本身的不同加劇了,才給了別人無限遐想的空間,也不能賴誰。父親他們做出選擇,就要為選擇承擔后果?!?br/>
“可你是無辜的?!?br/>
史蒂夫一字一句地說。
潼恩微微一愣。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無辜的,可沒辦法,他們倒霉,他們命不好,上帝就是不愿意讓他們有好日子過,這又能怎么辦?而且,我父親他們是為了我好,我知道,為了我,才撒的謊,”她笑著笑著,眼淚潸然,“我還小的時候不理解這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我被當作啞炮,當作一個廢物,我才漸漸感到害怕,天知道萬一跟血統扯上關系,我會被折磨成什么樣?!?br/>
“別這么說自己……”史蒂夫凝視著她,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說出口,喉結動了動,默默垂下眼簾。
沒有回答,一片沉默,潼恩瞇起眼,盯著腳下漆黑锃亮的一顆螺絲釘出了神。
過了很久,久到如果不是史蒂夫注意到她在一邊眨眼一邊吧嗒吧嗒無聲地掉眼淚,都會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這時,她這樣說道。
“我需要一點動力和自嘲的精神,才能強迫自己不去想,往前看。然而,總有人不放過我,我只是想好好地生活,我都已經像個普通市民一樣兢兢業(yè)業(yè)地生活了,還想讓我怎么樣!”
他想了想,試圖開導她,解除潼恩現在的癥結。
“但這和德拉科沒關系,你不該生他的氣。”
潼恩冷笑一聲,望向他的眼神似有玩味。
“你怎么知道跟他沒關系,你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對我的嗎?你知道像他這樣的純血貴族是怎么對待一個可悲的啞炮嗎?”
“其實我該感激馬爾福家,牢不可破的誓言讓他們一直保守著我的秘密,不然,混血雜種外加啞炮,我可能活不過成年。這也就是為什么,我一遍遍地忍讓和原諒德拉科,只有他一個人來變本加厲地譏笑我的話,其實還可以忍受?!?br/>
她深呼一口氣,頓了頓:“畢竟我欠他一個人情?!?br/>
“他……對你……我以為……”
史蒂夫不乏驚訝,神情復雜,似在斟酌語句,而這時潼恩打斷了他。
“他對我做過的事我不想再提,過去了就過去了,我知道他在努力變得更好,也意識到了這樣不對,我更深深明白,不該用一個人以往的過錯去束縛他們,可是……”
“可是你忍不住,對嗎?”
“對,只要別人提及一個字,我就會克制不住地去回想以前的事,然后……那些壓抑著拼命迫使自己忘記的事情又會潮水一般涌了上來,淹沒我,不能呼吸。我會情不自禁地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算是應激反應?”
壓抑自己總歸不是好的選擇,史蒂夫想告訴她不用這樣了,以后再也不用這樣了,一個人默默地扛下來,對于閱歷尚淺的年輕女孩來說負擔太重。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卻突然怔住了。
為什么要這么說,怎么去表達更合適,現在的自己到底要以什么身份去開導她才比較容易體諒到他的心情,使之更易于接受,自己說的話她真的會聽嗎?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的問題,以至于一時間眼神包含的意味,遠遠多過了他的笨拙口舌。
潼恩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史蒂夫,我很開心今天打開這扇門的是你,除了你,我想他們很多人都不會理解。他們曾經被人折磨到頭破血流痛哭流涕嗎?他們曾經被人鎖在無邊黑暗中無法呼喊嗎?他們曾經感受過力量的懸殊的生死掙扎嗎?
“沒有。他們過得太幸福了,幸福得讓我妒忌,讓人忍不住想參與其中。見證它的衰亡。”
她極為精致美麗的臉龐少見地,流露出憤恨和殘忍,然而當她的目光觸及身邊的史蒂夫時,又情不自禁變得溫和。
“而你,我親愛的,我知道你能夠了解那到底有多痛苦,也許正是如此般的理由,你的善良才促使你推開門進來。我……我的驚喜多過感激,”潼恩再次深吸一口氣,胡亂用手背抹去眼淚,盡可能使自己看上去輕松些,“自從遇見了你,我覺得自己變了很多,變得更好,而且不再那么孤獨了,以前,這些話我從來不敢對別人說,因為他們理解不了我?!?br/>
史蒂夫在驚訝之余,一絲笑容悄然爬上嘴角,他忽然感覺自己之前的擔心都是多余的,明明他們之間,不需要任何的顧慮和退卻。
這樣想著,他的回應篤定而溫和。
“只要你愿意,我會陪在你身邊,哪兒也不去?!?br/>
“好,”潼恩有些不太好意思,她眼中閃爍的晶瑩的光,一低頭便墜落下來,陰濕胸口,可轉眼間,再次看向史蒂夫的時候,已然恢復成笑魘如花的模樣,“我記住了,以后你如果想反悔,我會主動把你拖回來的?!?br/>
“傻姑娘,這有什么可反悔的,我心甘情愿,十分樂意?!?br/>
史蒂夫凝視著她哭紅了的雙眼,盡管是笑著的,卻有些心疼。
“起來吧,盧娜還在等你,他們快到了,而她很擔心你,”他補充道,“大家都很擔心你?!?br/>
潼恩輕輕點頭,握住史蒂夫伸過來的手,借著力道再次吃力地起身,敲著自己發(fā)麻酸痛的雙腿,走到工作臺前,將打印好的零散資料與電腦塞進包里,迎頭,沖史蒂夫送上一個令他安心的笑容。
史蒂夫默默退到門外,喊來了盧娜。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就愛自欺欺人?!?br/>
潼恩正在收拾,身后突然傳來尖細怪異的聲音,如同玻璃破碎,突然迸濺,在她耳邊炸開來。
她猛地一驚,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的人影懸浮在她身后,緩緩地,落在她的工作臺上。
寬大的帽檐使人看不清那人的臉,可聲音分明是從那件衣袂翻飛的斗篷下發(fā)出的。
“強行求得別人的可憐真的好嗎?”
她瞇起眼,警惕了起來,寒聲問道:“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你可以繼續(xù)欺騙自己啊,把我想象成仙女或者魔鬼之類的,或者單純一場夢?!?br/>
“我什么時候自欺欺人過!”她忍不住蹙眉,大聲反問。
那人發(fā)出一聲凄厲而夸張的笑聲,帶著些古老貴族交際時的做作,嬉笑著回答說:“你自己心里清楚?!?br/>
“潼恩?剛才出什么事了嗎?”
史蒂夫見她沒能很快地跟上來,恰巧身后傳來她大聲的喊叫,有些心急,再次敲開了門。
潼恩回眸,果斷地指著自己的案臺:“史蒂夫有怪人潛進來了,就在……”
不經意間的一瞥,剛剛所立之處早已空無一人。
“就在?”史蒂夫和她一樣滿臉疑惑,然而潼恩臉上更多的是詫異。
“剛剛還在這里的!我看到了……穿著黑斗篷的怪人,難道我真的瘋了?”
“好了放心吧,托尼說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還記得嗎?這里還有賈維斯,沒那么容易遭到入侵的,別讓托尼知道你對他的科技成果這么沒信心?!笔返俜蛞贿叞腴_玩笑地說著,一邊走上前,輕輕攬過她的肩頭,“去準備一下吧,你們家人馬上就到了,可不能讓他們看到你的腫眼睛和紅鼻頭。”
“我知道自己哭花了臉很丑,馬上就去補妝,你不用提醒我。”她又羞又氣,嗔怪地說道,順手拭去眼角的淚痕。
史蒂夫挑眉:“這可不是我的原話,我覺得你依舊非常美?!?br/>
潼恩微微一愣,隨即默默地點點頭,加快了腳步,向盥洗室小跑前進。
那更要去好好補妝了。
只是……她忍不住回頭,再次望向房間和門口的史蒂夫,仍然覺得胸有介懷。難道是她看錯了?
與她幾乎同步,史蒂夫扭頭,審視著空無一人的工作室,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那里給人的感覺,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