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娶楊繾,皇祖母,能直接賜婚嗎?
季景西看似玩笑的一句話,讓越太后唇邊的笑意一點、一點凝固了。
她一動不動看著自家乖乖孫兒,不放過他面上丁點細微的變化,心中驚訝極了。直到季景西先受不住對方的打量而率先移開視線,那一瞬間,越太后坐實了自己的猜想。
“……原以為你對明城不過一時興致,原來竟是上心了?”
季景西嚇了一跳。
“怎么,難道不是你對哀家說的?”越太后好笑。
我什么時候說了啊皇祖母!
季景西崩潰。
他頭懵得厲害,腦子轉不動,好長時間才想起自己似乎在離京前去過一趟慈鳳殿,可那時他好像沒說什么啊……
越太后好笑,“也不知哪個皮猴離京前拉著哀家扯東扯西。哀家當時便覺得不對,你同老六情分一般,那日居然提了句他成親一事,之后又順嘴說到明城及笄。年輕人啊,閱歷太淺?!?br/>
季景西:“……”
不知想到什么,太后來了興致,“這楊家嫡女的親事,難。景兒可知這兩年明城的日子過的也很熱鬧?”
青年表情僵硬,“我離京城十萬八千里遠,哪知道那么多?!?br/>
“一家有女百家求,明城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碧崞饤罾`,越太后感慨,“那般顯赫的家世,還能謙遜有禮,端莊敏淑,更難得的是自身優(yōu)秀不輸男兒,一番成就皆憑自己闖蕩,半分不墮門楣。論世族貴女典范,還屬楊家阿離啊?!?br/>
越太后每夸一句,季景西就僵一分,最后連呼吸都滯住了,生怕自己聽到什么這種字眼。
越太后頓了頓,瞥他一眼,“景兒當真心悅明城?”
季景西癱得臉上表情空白一片,膝蓋骨那處后知后覺開始疼起來,千萬細針扎入骨一般,疼得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反正要成親,挑個熟悉的,免得跟季瑯一樣后宅不寧。”
提到康王季瑯,越太后不由想到他后宅顧惜柔、丁語裳那兩個鬧騰的女人,太陽穴條件反射地疼起來,“別提康王府那些糟心事?!?br/>
她話鋒一轉,“既然連老六后宅不寧都知道,想必你也知你七哥在求娶楊家女了?!?br/>
季景西抿唇不語。
越太后饒有興致地端詳著自家孫兒那張賞心悅目的俊俏小臉,半晌,神色漸漸嚴肅,“玨兒求娶楊家女,哀家能理解。景兒你,哀家今日卻是要再聽一次你的答案——回答皇祖母,你真的不會去主動爭那個位子?”
“……”季景西這次沉默得時間更長。
祖孫兩人誰都不缺耐心,就這么無聲對峙著,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他輕聲開口,“不會?!?br/>
越太后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你的親事,哀家一直放在心上。只不過,非是祖母不幫你,弘農(nóng)楊家的嫡女可不是一道懿旨就能娶得到手的。那等人家,隨意賜婚是在打對方的臉,否則你以為,你皇伯父為何至今不插手?”
她停頓片刻,親昵地拍拍他的手背,“你提前回來,上九峰山的消息皇帝那邊想必已知曉,且在此住下,到時陪哀家一道回京?!?br/>
季景西自知這事今日是不會有什么結果了,索性也止了話頭,順道,“孫兒身上無實職,那些封疆大吏不可輕易走動的規(guī)矩束縛不到孫兒這。不過,為了那些言官不去叨擾皇伯父,就麻煩祖母護著景西了。”
“是這個理?!碧笮χc頭。
上一趟九峰山,卻搞的寒氣入體,傷上加傷。季景西也沒想自己有一日竟也同楊緒塵般動不動就咳個不停,整個人弱得像久病沉疴。可惜祛病如抽絲,跟來的御醫(yī)說他至少要養(yǎng)月余才能拔除病根,這就讓人很不開心了。
季景西不開心,自然也不能讓旁人閑著。
孟斐然接到來自九峰山的傳信,得知這位爺要陪太后,便按信中吩咐低調(diào)進京。
他們一路隱藏行蹤,到現(xiàn)在總算能松快些,勤政殿那邊接到消息后便派人來迎,孟斐然還沒到城門口,便見到了一身戎裝的袁少將軍,以及陪同而來的柳東彥、馮林二人。
后二者接袁少將軍通知,聽說頂頭上司回來了,匆忙從府里出來。只是相比柳東彥一臉喜色,馮林則有些忐忑。
事實上當初宗正司老主簿推薦的兩個人選是柳東彥與鄭曄,馮林純粹是因府上欠著季景西三十萬兩巨款而不得不“賣身”給對方當小廝。
比起正經(jīng)的鄭曄,身后站著一位嬪妃、自己又不缺銀子的柳少主顯然在宗正司更如魚得水,季景西觀察了兩人一陣子后,便果斷將鄭曄扔去金吾衛(wèi)歷練。隨后鄭曄又因其父在漠北的功績而入禁軍,這便是后話了。
對于勛貴宗親來說,宗正司是個當差的好去處,季景西點頭同意馮林補鄭曄的空子,宣平侯侯府上下都覺得是件幸事??扇肓寺毑虐l(fā)現(xiàn),比起景小王爺對柳東彥的提拔,他馮二公子仿佛是個被上峰忘記的邊緣人。
好不容易混世魔王走了,馮林以為自己的仕途終于迎來春天,卻沒想柳東彥留下了。
后者用了三年時間生生將宗正司守成鐵桶一塊,又經(jīng)康王妃傷人一案而在皇上那里有了姓名,反觀他馮林,至今還是個閑得發(fā)慌的紈绔子弟。
馮林斗不過柳東彥,已心生退意,這段時日正求著他爹宣平侯為自己換個差事,還沒等疏通好,季景西回來了。
……雖然季景西不見得會介意,但馮二少爺對此還是有些心虛。
因而當他只見到孟斐然卻未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沒沉住氣問,“不是說小王爺也回來了,人呢?”
柳東彥詫異地看他一眼,沒想到先開口的居然是馮林。
“不知?!泵响橙淮?。
城門口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幾人稍加寒暄后便直奔皇宮。
到了勤政殿,孟斐然錯眼瞥見了不少人,除燕親王、太子、瑞王季琤、康王季瑯、楚王季玨這幾位親王外,楊霖、陸鴻、蘇懷遠三位相爺也在列,顯然對此事極為重視。
呈上議和文書,孟斐然老實地低頭跪等問話。
“好!”好一會,頭頂傳來聲音。
皇帝明顯對這份議和文書極為滿意,龍顏大悅,“斐然,起來回話。你們也都看看,這份議和文書,極好。”
等勤政殿內(nèi)一圈人傳閱完畢,眾人的情緒都有些高漲——
的確,超乎他們意料的好。
“緒冉干得不錯!”老皇帝望向楊霖,“等他回來,朕定要好好賞他?!?br/>
楊霖胸中也是溢滿驕傲,聞言連忙謝恩,“臣代犬子叩謝陛下?!?br/>
老皇帝望向孟斐然,“朕聽聞,首輪和談是景西出面的?”
孟斐然躬身答,“回皇上,是小王爺。”
“同朕說說。”皇帝眼帶笑意。
這可真是正中孟斐然下懷了,小孟太醫(yī)當即便聲情并茂地講述起來。
這份議和文書的簽訂可謂幾經(jīng)波折。
臨原之戰(zhàn),雙方兩敗俱傷,北戎損失更重,幾無再戰(zhàn)之力,否則那位野心勃勃的北戎新主也不會提出議和。可雖是主動求和,對方卻無甚誠意,放話只愿與季景西一人談,實則打的卻是最后關頭捅一刀的打算。
季景西是什么身份?殺了他,北戎便是輸了也是賺。
好在季景西赴約前心中已有盤算,與靖陽公主里應外合,不僅保住了命,還趁勢摸到了對方的底線,為接下來楊緒冉的數(shù)輪談判奠定了堅實基礎。
最后,北戎簽下了十年不再進犯的條約,并一次性向大魏進獻良駒千匹、黃金萬兩,之后五年每年進貢白銀十萬、馬匹五百,互負雙方商貿(mào)正常等。
這個結果,是季景西打基礎,楊緒冉在此基礎上蓋高樓的結果。
孟斐然發(fā)誓,他每一句話都沒有添油加醋,但客觀而直白的述說卻更能凸顯出其中的危險重重。等他說完,殿內(nèi)眾人俱是神色凝重,尤其是燕王季英,內(nèi)衫都被滲出的冷汗打濕。
他的嫡子,差一點就成了北戎新主的刀下亡魂!
聽到小孟說季景西傷勢已無大礙,季英長松了口氣,臉色蒼白地跪地俯拜,“臣弟,拜謝皇上!謝皇上教出了如此優(yōu)異的公主!若不是靖陽,景西恐怕……臣弟就這一個嫡子,他若出事,臣弟還有何顏面去見他的母妃?”
老皇帝也甚是動容,親自將季英扶起,“靖陽是個好的,景西該得的朕也不會少了他。唉,轉眼間,那個頑劣子也長大了,你該高興才是,哭什么?!?br/>
季英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通紅的眼,再次俯身謝恩。
有皇上這句話,孟斐然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他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季玨,后者面色自然,但身側微緊的手指卻泄露了他的心情。
孟斐然更得意了。
這場戰(zhàn)事前后歷經(jīng)三年多,可謂近些年來拖得最長的一次。到了后期,已不再是雙方兵力上的角逐,而是糧草、國力的較量。
上一場戰(zhàn)役結束后,北戎休養(yǎng)生息三年,國內(nèi)出奇地風調(diào)雨順,就連那場波及多地的旱災,北戎所受影響都遠不及大魏。那位新主正是看準了大魏國力大幅萎靡,果斷開戰(zhàn),而彼時受災最嚴重的漠北正百廢待興,被打得措手不及,戰(zhàn)爭初期著實損失慘重。
好在撐過了最初危機后,當季景西將后續(xù)糧草撐起來,雙方才被拉回了旗鼓相當。而靖陽公主經(jīng)過幾年歷練,已逐漸展現(xiàn)其超高的軍事才能,恰好填補了漠北軍在缺少袁錚后將領選擇上的捉襟見肘。
姐弟倆為北境府迎來了內(nèi)政軍事上從未有過的高度配合時期。
孟斐然曾聽季景西私下說,興許正因如此,皇上才放任他留在北境。在大事上,他們這位帝王陛下還是很靠得住的。
緊繃神經(jīng)面完圣,走出勤政殿的孟斐然好一會才平息情緒??丛\治病才是他擅長的,若非這些年跟在季景西身邊耳濡目染,又恰好對漠北情況有所了解,方才定然會手忙腳亂。
果然,政治這種事,還是交給擅長的人玩吧。
眾人于武極門分別,三位相公大人先行告辭,季景西歸來、以及議和的后續(xù)都等著他們下去各自商討,太子、季瑯則往集賢閣去,留季玨、季琤與等在外面的袁錚、柳東彥一道送孟斐然出宮,馮林則先一步被打發(fā)回宗正司。
“你匆匆歸來,先回去歇歇,過兩日再給你接風?!?br/>
五皇子這三年氣質沉穩(wěn)了許多,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蓄了須,孟斐然適應了一下才習慣,聽他言語間熟絡不減,便也笑道,“等景西回來吧,不然還得再喝一場。王爺們?nèi)缃裆砩喜钍轮兀哪芡^去一般玩樂?言官們的眼睛利著呢?!?br/>
季琤大笑,“哪有你說的那般嚴重,言官們還管我為好兄弟接風洗塵???”
“我看你是被王妃管得緊,沒酒喝了吧?!泵响橙幻翡J地發(fā)現(xiàn)他換了稱謂,從善如流地也跟著換,“回頭王妃若是要請平安脈了,記得叫我,兄弟我趁機幫你說說情?”
季琤語塞,好氣又好笑地拿手點他,“牙尖嘴利,漠北三年,長進都在嘴上了?!?br/>
孟斐然大笑,引得其他人也樂不可支地附和了兩句。
從勤政殿出來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季玨并未插嘴他們的寒暄,放到此時便顯得過分沉默了,季琤注意到,隨口問,“七弟,想什么呢?”
季玨回神,牽了牽唇角,“沒。景西呢?怎么沒跟你一道?”
他看向孟斐然。
“我也不知,半路上就分開走了?!焙笳叽?,“我們這一路上不怎么太平,一起走目標有點大,分開也好?!?br/>
他的話令幾人臉色微變,季玨皺眉,“不太平?”
孟斐然點頭,沒有隱瞞的意思,“有人不想我們回來,確切的說是不想讓景西回來。背后是誰無從得知,派的都是死士?!?br/>
與北戎的議和剛結束,季景西便決定先步將條約文書秘密送回京。安全起見,也為了混肴視線,讓楊緒冉這個目標巨大的欽派使臣隨大部隊走??杉幢闳绱?,路上也遭遇了好幾撥截殺。
最初他們猜是北戎那邊賊心不死,但隨后季景西便推翻了這個猜測,懷疑這些死士背后的主子另有其人,甚至是好幾方勢力。
“若非路上有將軍指派的將士和無風無霜他們,恐怕兇多吉少?!毕氲交爻搪飞系姆N種,孟斐然心有戚戚。
“會不會是北戎賊子?”柳東彥皺眉。
孟斐然搖頭,袁錚思忖片刻也否認,“應當不會。北戎既然愿意議和,此事便已既定,最危險時是和談時,一旦和談結束,截下文書毫無意義?!?br/>
“那就是沖著人去的了?!奔粳b慍道,“真是好大的膽子!”
孟斐然嘆氣,“錚哥兒的猜測與景西不謀而合。不過這也不稀奇,他得罪的人多了去,這幾年又招了太多人的眼,光是在漠北,想殺他的都得論沓算。好在他屬狐貍的,命大?!?br/>
“京中不想他回來的人也不少?!奔精k冷道,“你們行蹤會暴露,身邊人也有問題?!?br/>
“的確,半路匆匆捋過一遍,等他回來,還要再有一番清理。”孟斐然附和,“算了,不說這些。到了盛京就是咱們自己地盤了,皇城根下,誰敢明目張膽動手不成?”
幾人臉色都不好看,袁錚道,“回頭我調(diào)些人去孟府,這陣子還是謹慎些?!?br/>
孟斐然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算是領了他的好意。
“景西那邊……”季玨皺眉。
“他自有章程?!泵响橙徽Z氣微冷地打斷他。
季玨怔了怔,沒等反應過來小孟便停下了腳步,“行啦,就送到這,兩位王爺、錚哥兒,留步吧,讓少賢陪我回府就行。等景西回來,咱們再好好聚上一聚。”
季玨抬起頭,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到了宮門口。他打量著孟斐然,后者神色自然,仿佛方才并未有什么不對。
大抵是自己想多了吧,季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