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8更新最快閱讀網(wǎng)第四章、出仕(下)
出了聽香樓,柳承啟牽過兩匹馬來。其一純黑,其一深棕栗色,都是鬃毛油亮的駿馬。那匹黑馬見了人,更撅起蹄子,噴了長長一氣鼻息,神態(tài)甚為倨傲。柳回雪接過韁繩:“你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上門拜訪,恐怕會惹律先生不快?!墒撬匾郧遑殲闃返摹!奔词股砭尤椎母呶?,也還是粗布衣衫清茶淡飯,就連宅邸也修成寬敞敞冷清清的模樣。而柳承啟借來的這兩匹馬都價值千金,律先生看見了應(yīng)該不會太高興。
柳承啟抬眼望望天色:“難道還走著去不成?”
柳回雪笑:“我可不曾這么說過?!?br/>
到了律府附近,柳承啟便問,是不是要下馬走完最后這段路。柳回雪卻答道:“騎馬就騎了,何必到這時候再遮遮掩掩?”一甩鞭子,反而走得更快了些。轉(zhuǎn)眼就到了紅漆的大宅門前。
律府里頭聽說極為寒磣,外面看來倒是一樣的高門大院。
來應(yīng)門的下人也是一派倨傲,雙手籠在袖子里不說,連正眼都不肯望向他們。柳承啟恭恭敬敬地說明來意,卻換來了一番冷言冷語:“昨夜里方才去了左相那邊,現(xiàn)在又來這里,你當(dāng)我們律府是什么?”那下人一番詰問過后,又轉(zhuǎn)向柳回雪:“我只當(dāng)白川柳公子盛名在外,原來也不過如此。東宮殿下不過昏睡幾日,柳公子就忙著另尋靠山?!?br/>
這么不客氣的當(dāng)面指責(zé),柳回雪還是第一次聽。
這邊還沒回應(yīng),那邊柳承啟已出言反駁:“我昨晚上——”話沒出口,袖子就被柳回雪狠狠扯了一下。目光偏轉(zhuǎn)過去,見他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你跟他解釋也解釋不清。而且清者自清,很多事,根本就沒有必要解釋。
柳回雪只是淡淡地道:“想必律先生不知我也來了,勞煩你先去通報一聲?!?br/>
那下人冷哼了一聲,但還是轉(zhuǎn)身去了,過不多會,回來開了門:“律先生有請?!币粡埬樧匀皇歉袅恕?br/>
進(jìn)了律府,果然可看出律先生的隨性而為。一丈來高的圍墻里頭,只零零散散地布著幾處矮屋,院子里盡是大片大片的荒土,偶爾有些新芽冒出頭來,看著卻不像芳草花樹,而是野草。律先生本人更是穿著一身破舊短衣迎出來,若是再扛上一把鋤頭,便活脫脫像極了剛剛在田間勞作歸來的老農(nóng)。
律先生見了柳回雪,哈哈一笑:“這時候來找我喝酒,還嫌太早?!?br/>
倒不提方才下人怠慢他們一事。
柳承啟卻不能不提。雖然昨日柳回雪就說過他不可能同時討好東宮和貴妃兩方,他也深以為然,但卻想不到今天會吃閉門羹。于是想著在談及正事以前先把立場的問題說明白?!奥上壬?,昨日我雖去了相府——”卻被他身旁的人遞來個眼色打斷了。柳回雪微笑著接過他的話:“門外的事情,是做給外人看的?!彼约热蛔蛱熳笙鄧屗M(jìn)了門,今天律先生就不該再放他進(jìn)來。不然傳到其他人耳朵里,就顯得律府就失了矜持。這不過是個面子問題。然后柳回雪借自己的名聲找了個臺階,律先生也就順著下來?!叭缃裎覀兗纫堰M(jìn)了府上,門外的事就不必再提?!?br/>
轉(zhuǎn)過一念,柳承啟也明白了:“正是如此。”
兩人跟著律先生進(jìn)了主屋,又是一愣。原來屋里也像足了清貧農(nóng)家,屋檐低矮,門窗漏風(fēng),四下里更是空蕩蕩的,除了一桌一床,一柄掛在石灰墻上的長劍、半壇開了泥封的酒,再無多余的擺設(shè)。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律先生看出柳回雪面有難色,一副鄙夷神情:“白川柳見識得多,自然看不上我這處陋室?!?br/>
柳回雪回過神來,淡然笑笑:“說不吃驚,那是假的。只是沒能掩飾好在下心里的想法,倒讓先生見笑了?!?br/>
這話其實意有所指。但凡住在白川京城里的,即使是一介布衣,也是有宅有地有家業(yè)的,窮成這個樣子,只有律先生一人。而律先生也不是真的窮困潦倒,只是刻意為之。一時間傾向于東宮的臣屬盡皆效仿,和左相那邊的堂皇富貴相反,律先生這一邊,裝窮反而成了風(fēng)潮。常服故意弄上幾個補(bǔ)丁、飯桌上故意端來一盆水煮白菜不說,就連經(jīng)過律府門前,也不敢坐轎或者騎馬,生怕自己“耀武揚(yáng)威”的劣跡傳進(jìn)當(dāng)今帝師的耳朵里。也幸好他們只能效仿律先生的清貧,他的浪蕩行跡,卻效仿不來。——畢竟能在一夜?fàn)€醉以后,還能保持清醒處理政務(wù)的,除律先生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就算自己跟定了東宮,東宮一黨的這副矯飾做派,柳回雪也看不慣。
“先生淡泊隨性,樂享清貧,在下打心底里佩服。只是在下雖年少失沽,家境倒一直過得去,今天乍見到先生的府邸里竟然是這般光景,難免……”掩著口抱歉地笑了笑,“難免萬分驚訝?!绷匮┏聊艘粫?,故意又問,“先生,難道別人初次到府上,都不像我一般吃驚么?”
律先生自然知他是明知故問。
吃驚當(dāng)然是吃驚的。但哪個不是立時收斂了訝然的表情,反而忙不迭地贊嘆他身居高位卻一貧如洗、兩袖清風(fēng),當(dāng)真是高風(fēng)亮節(jié)。然后爭相效仿。
如柳回雪這般,明明白白說出“驚訝”二字,確實少見。
捋了一把白胡子:“如你這般吃驚的,也只有太子殿下了?!?br/>
柳回雪了然地頷首:“正是這個理。太子殿下對律先生,不需要刻意討好?!?br/>
“哦?”律先生饒有興趣,“那你呢?為什么也不來刻意討好?”
柳回雪一笑,昂然答道:“我站在東宮一邊,對先生來說,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消息了。”
------------------------------
至于柳承啟,若律先生真的因為他昨天去了相府,就把他拒之門外,日后想必會后悔。
——柳回雪如是說。
因著這話,律先生才給足了柳承啟面子。不想柳承啟又是個直來直去的,甚至比柳回雪更加直白:“律先生,天色已不早了,為了不打擾您入夜后載歌以酒的雅興,我就開門見山地問您一句?!吣昵?,以‘閏月’毒殺六歲小公子、武安公等人的案子,是您主使的么?”
整間屋舍都安靜下來。
風(fēng)從總也關(guān)不嚴(yán)的窗子吹進(jìn)來,“吱呀吱呀”的響動愈發(fā)嘈雜。
律先生拈著白須沉吟許久:“你這話,是替誰問的?”
見他又要搬出“你是貴妃一黨還是東宮一黨”這種無果的問題,柳承啟搶先拿話堵住了他,“今日,武安公之子也在這里?!?br/>
律先生望一眼靜靜站在一旁的柳回雪。沉默了片刻,視線又回到柳承啟身上:“難道說,你是替白川柳問的?”
“并非如此。”柳承啟答道,“我只是以為……當(dāng)著白川柳的面,先生應(yīng)該不會再堅持說,是武安公心狠手辣地毒死了年幼的小公子,然后又以同一種毒藥自盡?!彼?,他才執(zhí)意拉上柳回雪,一同前來拜訪。
他以為,一旦自己提出要重查七年前的“閏月”一案,為武安公翻案,柳回雪必然是第一個支持的。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柳回雪卻仍然垂著眼睛,像是對他這個突兀的問題既不意外,也不關(guān)心。就像……無論律先生怎么回答,他只打算聽,卻不打算說話。更不打算反駁任何答案。
感覺不到他想要得知真相的迫切心情。
柳承啟也困惑了。于是他又重復(fù)一遍:“我不是替誰問的。我只是……想得知真相。案子既然落到我的頭上,我就不希望看到有人為此無辜而死。先是無辜的人被奪走性命,然后是無辜的人被冤成了兇犯。如此草草結(jié)案,于我,無法接受?!?br/>
律先生聽著這番話,只覺得耳熟。卻又記不起曾在哪里聽過。
沉吟片刻,意味深長地岔開話題:“知道得太多,是件很危險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卻推想得太深遠(yuǎn),則是更危險的事?!?br/>
柳承啟答:“知道太多事的人,如無用,可以殺之。若有用,則可以收作心腹。晚生自信,自己并不是無用之人?!备毁F從來險中求。像他這樣無根基的年輕官員,若不敢大著膽子一搏,就注定數(shù)十年碌碌無為。如今一樁大案交到他手里,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jī)?!爸劣跓o憑無據(jù)的推想……若猜對了,那就與知道事實無異?!壬?,我可是猜中了事實?”
“你猜對了?!?br/>
律先生并沒遲疑太久,就給出了明確的答案。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wù)摻裉斓奶鞖狻?br/>
——你猜對了,柳承啟。七年前的閏月案,確是由太子少師律昭文主使。而親手落毒的,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今的東宮殿下。若非那一次的試煉,他也不能如今日一般自信果決、殺伐獨(dú)斷。如此,又如何呢?律先生繼續(xù)追問他:“你打算怎么做?是要憑你道聽途說來的一面之詞把七年前的案子翻個底朝天,還是想借勢把今次的案子也推到我的頭上?”
“怎么會是一面之詞……”柳承啟下意識地反問。
但是,看到柳回雪的神情,后面的半句話就堵在了喉嚨里。
柳回雪仍是垂眼看著黃土地面,眉眼間淡淡的。
進(jìn)了律府里面,就不再提門外的事。等出了府,自然也不再提這里的事?!匮┎痪们安耪f過這話。
ω·u⑻更新最快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