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丸紅日還高高掛著,鮮亮得異常,打在蕭逸宸臉上,有一種妖冶的美感。
沈南寶聽到耳畔悶雷似的心跳,小腿肚子打著顫地往后退,恨不得將身子嵌進(jìn)假山里。
蕭逸宸見狀,高大如山的身子欺了上來,嗤笑道:“四姑娘,好像很怕我?!?br/>
他離得近,壓低的嗓音像深潭旋上來氣泡,啵地一聲,綻開在沈南寶心尖上。
她惶惶地翕了翕口,想盡力維持素日的平穩(wěn),聲線卻像折翅的鳥兒,跌跌撞撞,“殿,殿帥,您突然地一下,誰都免不了嚇一跳的?!?br/>
他又靠近來一分,微澀的蘇合香像罩子將她瞬間圈住。
沈南寶再也維持不住,伸出手抵擋,胸前密密麻麻的纏金紋,仿佛因?yàn)槟侨说男奶辛藴囟?,順著指尖燙得她面紅耳赤。
“殿,殿帥,您這樣,叫人看見,只怕會惹人非議,污了您的清白。”
蕭逸宸瞇起了眼,濃長的睫毛迎著陽括下來暗影,將眼稍那一丁點(diǎn)縫剪出戲謔的光。
“剛剛四姑娘不還說我惡名在外,即是惡名在外,又何懼這點(diǎn)非議?”
沈南寶這才回悟了過來,生了些被人扒墻根的怒意,“殿帥,您堂堂指揮使,這偷聽人說話,怕是不好罷。”
蕭逸宸也不惱,肩披烈陽,語氣敦敦,“我過來更衣,奈何耳朵靈光順道聽到了,只是……四姑娘,你這背后議論人也不見得多好罷?!?br/>
沈南寶窘迫起來,春筍似的脆嫩指尖在他胸膛微微蜷縮。
蕭逸宸注意到了,頭埋了下來,借著天光清楚地看到她漲紅的頰畔,嘴角輕勾,語氣更多了些逗弄,“四姑娘,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真有你說得那么好?”
沈南寶撐得手臂酸麻,猝不及防聽到這問有些怔忪,“什,什么?”
蕭逸宸嘴角愈發(fā)上揚(yáng),嗓音也拖曳慵悵了起來,“四姑娘方才不是說簫某俊逸風(fēng)流得很么?”
沈南寶愈發(fā)覺得羞惱,指縫間也沁出了汗,“殿,殿帥自然……”
她稍微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人,放大的五官還是那么精致,精致如謫仙,毫無挑剔可言。
也因而,她奉承的話也摻雜了些真心,“您的容貌有目共睹,不然怎會是那么多閨中女子的綺夢托付?!?br/>
她有些無所適從地往后擠了擠,發(fā)現(xiàn)進(jìn)退維谷,斟酌著請問:“殿,殿帥,您能稍微讓開一點(diǎn)么?”
蕭逸宸恍惚沒聽到她的建議,只是很受用地點(diǎn)點(diǎn)頭,“四姑娘說得極是,不過有一點(diǎn)四姑娘你說錯了。”
有一點(diǎn)?
哪一點(diǎn)?
沈南寶愕然著一雙眼看向他。
微挑的眼梢深隱了起來,蕭逸宸滾了滾喉嚨,“四姑娘說我擇妻是眼界高,其實(shí)并不是……”
沈南寶翣了翣眼,怔怔地問:“不是?”
蕭逸宸聽罷,剌剌彎起了眸,語氣輕揚(yáng),“是因?yàn)閷僖馑墓媚锬惆 !?br/>
心,砰砰跳了起來,急切地要擠出嗓子眼。
那一蓬一蓬的熱氣也從領(lǐng)口冒出來,撲得沈南寶頭昏腦漲,她艱澀地扯了嘴,“殿帥,您別拿我打趣。”
話雖這樣說,手卻抻得更直了。
感受到力度,蕭逸宸失了笑,“四姑娘既覺得我打趣你,那四姑娘說說你不信的理由?!?br/>
沈南寶正準(zhǔn)備張口,就聽他復(fù)道:“我好一一反駁?!?br/>
那說有何用?
他能反駁她。
她能反駁他么?
沈南寶只覺得自重生以來還未如此憋屈過,胸腔里的那股氣憋得她上吐不得,下咽不得,活生生要把她堵死了!
她忍不住切齒,強(qiáng)項(xiàng)著一顆腦袋迎上他。
蕭逸宸見狀,這才慢慢地退開。
新鮮空氣的涌進(jìn),讓沈南寶宛如脫水的魚兒,大口喘著氣,脫離了蘇合香的環(huán)繞,混混沌沌的腦子也終于開始運(yùn)轉(zhuǎn)。
他們不過三次見面罷了。
憑他能看得起自己?
但他這么做為何?
呷趣她?
還是報(bào)復(fù)她方才的訾議?
她沉沉想著,眼際掠過一道碧綠的芒。
她抬起眸,看到琉璃折股釵被蕭逸宸梏在手上,仿若將她也桎進(jìn)了掌中那分寸之地。
電光火石間,沈南寶終于明白了過來,“方官是你的人?”
她的語氣沒有了恭敬,蕭逸宸聽著,臉上卻浮現(xiàn)出滿意的笑,“四姑娘果真聰慧,幾日的光景便能察覺方官的蹊蹺?!?br/>
方才舉起的手此刻放下來,有一股血流涌下的酸麻感,沈南寶忍不住攥緊了指尖,神情戒備,“殿帥,派人到我房中是為何?”
“為何……”
蕭逸宸半睞了眸,一如既往的拉長了語調(diào),“四姑娘既能猜到方官是我的人,怎能猜不出我此舉為何?”
沈南寶心口發(fā)緊,害怕他再次說出那些不倫不類的話,訕訕的扯了嘴角,“殿帥宏謀深慮,哪能是我能叵測的?!?br/>
蕭逸宸卻好似讀出了她的害怕,點(diǎn)了點(diǎn)頭,曼聲道:“四姑娘既如此說,那我也直言了……我想同四姑娘休戚與共。”
休戚與共,那是夫婦執(zhí)子之手的誓言,是情比金堅(jiān)的證明。
以至于這話說出來曖昧無比,但沈南寶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做她的內(nèi)應(yīng)。
沈南寶警惕地盯著他,“殿帥是何等人物?與小女子休戚與共,唇亡齒寒,殿帥不怕被拖累?”
“拖累?”
他像是聽到極好笑的笑話,連嗤了幾聲,“四姑娘能將殷老太太如此善察言色之人瞞混過去,措得沈家主母陣腳大亂,借她們手刃仇人,會是拖累?”
夏風(fēng)陣陣如熱浪襲來,逼得人胸腔發(fā)悶,沈南寶煩躁地攥起手指,撇了撇嘴,“如果我不愿意呢?”
視線里跳出了一只手,精瓷無瑕,襯得掌心里的那枚折股釵分外劣質(zhì)不堪。
蕭逸宸笑意沉進(jìn)了眼底,幽幽看著她,“四姑娘不愿意,那我現(xiàn)在便把這折股釵交給你祖母,當(dāng)著眾人的面請她點(diǎn)頭,讓我娶了四姑娘,可好?反正送二姑娘給我是送,送四姑娘給我,不也是送?”
一陣斜風(fēng)拂過,頭頂?shù)暮L?,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零零殘殘落在沈南寶小螺髻。
蕭逸宸伸出手想替她撿開。
沈南寶卻往后縮了一下,忌憚看著他。
蕭逸宸眸色微黯,嘴角卻揚(yáng)得更高了,“四姑娘意下如何?”
聲音沉沉,嗓音繾綣,將纏綿的情話說得如此令人膽寒,叫人感到徹骨的絕望。
就是在地府游走過一遭的沈南寶也忍不住心尖戰(zhàn)栗。
而她亦能明白蕭逸宸與她合謀,所謂根本不是她的足智,而是她的身份。
沈南寶垂下眼,看向他的掌心。
通體碧綠的釵子拿在他的手上,仿佛沾染了那些兵戈血?dú)猓辛藠Z人魂魄的力量,將她逼仄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
沈南寶忍不住胸膺郁積,她深吸了口氣,頗有些破罐子破摔,“殿帥,爹爹再不濟(jì),那也是我的爹爹,您就不怕我當(dāng)下應(yīng)了你,將來反悔么?”
這就是血脈的奇妙。
就像沈南寶明明對顧小娘沒有印象,卻也愿意為了顧小娘步步為營。
蕭逸宸為父折辱經(jīng)年,也不愿棄恨。
蕭逸宸自然也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也給出了合理的回答:“四姑娘覺得,當(dāng)年的事,你爹爹就沒錯么?”
她想拿沈蒔不知道來搪塞他,但不知為何就是開不了口。
其實(shí)她也明白,她母親的悲劇不是彭氏一人釀成的,是爹爹的放縱,是祖母的默許,是旁人的偏見。
但不管如何,她從未想過取爹爹的性命。
大抵是看出她的猶豫,蕭逸宸復(fù)道:“四姑娘安心,沈大人與家父畢竟有經(jīng)年情誼,亦是自小看著蕭某長大的,蕭某再恨也不能做出殘害家父摯友的事情,蕭某此舉不過是想讓沈大人嘗嘗當(dāng)年家父孤立無援的滋味罷了?!?br/>
就像當(dāng)年的母親。
就如最初她的目的。
沈南寶內(nèi)心一動,迎向他斂去所有戲謔神色后的認(rèn)真目光。
恍惚……說到了這里,她再不應(yīng)便不識抬舉了。
沈南寶秀眉緊緊蹙起,咬著牙竭力點(diǎn)了頭,“好。”
蕭逸宸并不在意她回答得艱澀,只是頷首,眼神看向她攥緊的手示意,“四姑娘?!?br/>
沈南寶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抬起手,露出粉嫩嬌柔軟的掌心。
仿佛是將她堅(jiān)韌的外殼褪去,露出最脆弱的里子。
意識到這點(diǎn),蕭逸宸不知所云地心跳了起來,鼓噪異常,他不自禁地嗽了一聲,燙手山芋似的撂下了那枚折股釵。
沉甸甸的分量讓沈南寶手略下移了一分,秋眸卻瀲滟出驚異的光看向他,“殿帥,把它還給我,不怕我反悔?”
其實(shí)有沒有這個都無礙。
只要他說,旁人不信也得信。
這便是凌駕于權(quán)利之巔的便宜,但蕭逸宸恍若真被她建議住了,采納了一番,從蹀躞七事里掏出一枚玉佩,復(fù)遞了過來。
這次不再是隔空拋下,而是穩(wěn)穩(wěn)放在她的手上。
灼熱的指尖因而劃過了她的掌心,若即若離的觸感,仿佛羽毛掠過她的心上,癢癢的。
沈南寶不自禁地握緊了那玉佩。
蕭逸宸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揚(yáng)了下頜,倨傲的臉龐上,雙眼仿佛含著一團(tuán)暖陽,看得人直要融化。
“四姑娘,揣好,這是我們的‘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