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忽必烈最終決定撤軍。然而他并沒有徑直率軍北返，而是留大將拔都兒率一部繼續(xù)囤扎于鄂州城下，自己親率主力東進，號稱要直驅(qū)臨安。

    可“東進大軍”磨磨蹭蹭，三天才走了二十里，閏十一月初一，才到達(dá)青山磯渡口。忽必烈率少量親衛(wèi)先期渡江北上，命留守的謀士張文謙于次日告諭諸將，六天后大軍全體撤圍鄂州，除留一部繼續(xù)據(jù)守青山磯一線，接應(yīng)尚在荊湖南路腹地的兀良哈臺北返，其余大部陸續(xù)渡江北歸。

    轟轟烈烈的蒙古三路攻宋大戰(zhàn)，至此基本宣告結(jié)束。

    對于忽必烈來說，轟轟烈烈的奪位之爭正式拉開了序幕。

    而對于鄂州城中的賈旭來說，過去一個多月的學(xué)習(xí)時間，也算告一段落。

    賈似道家世顯赫，長期處于社會頂層，雖然現(xiàn)時身為軍事統(tǒng)帥，但是習(xí)慣將軍中雜務(wù)交予手下，自己只負(fù)責(zé)制定目標(biāo)、驗收成果。呂文德則與此不同，他出身平民，起于微末，從軍之前是個樵夫。他是在數(shù)不盡的血腥廝殺中，從最基層一路向上摸爬滾打，最后官至顯宦的。

    大宋軍伍從作戰(zhàn)到指揮的各個層級，他全都干過。那些佐官、小吏，欺瞞賈似道容易，想騙他是絕不可能。

    所以呂文德做事，往往簡單明了，直擊要害，效率很高。同時他又凡事身先士卒、以身作則，與普通軍士之間相交也是平易近人，故而在軍中威望很高。

    當(dāng)然，同樣是因為出身平民，孑然一身，毫無依仗，所以他十分注重與各級官員搞好關(guān)系，尤其是朝中重臣，故而在道學(xué)清流口中難免落得個媚上的評語。

    同時他多在軍中任用兄弟子侄、培植黨羽，甚至家鄉(xiāng)舊識的樵夫、炭農(nóng)，也紛紛授為武官，引為親信，世人稱之“呂家軍”，私下里卻輕蔑的喚作“黑炭團”。但是古往今來的封建軍頭兒們，有哪個不是如此呢？這個時代的軍隊就是靠著血緣、鄉(xiāng)誼之類的紐帶組合在一起的。

    賈似道將賈旭托付給他，他自然是十分重視，生怕賈旭有什么閃失，于是讓賈旭整日跟在自己身旁，畢竟戰(zhàn)場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主帥身邊。所以雖然城外的蒙古軍隊又圍著鄂州城繼續(xù)狂攻了月余，大將張勝甚至戰(zhàn)死在了城頭上，賈旭卻始終安然無恙，再未受傷分毫。

    而賈旭看著呂文德每日如何巡視諸營、布置防務(wù)、調(diào)配物資、維護戰(zhàn)械、安排將領(lǐng)、議功肅法，甚至親自過問飲食、療傷、喪葬等事。

    如果說跟在賈似道身邊，讓他對于大宋的公文運作體系建立了認(rèn)知，那么在呂文德身邊這一個多月，則是對于大宋的軍事體系也有了較深入的了解。

    呂文德對賈旭十分的感興趣，可能也確實是拿他當(dāng)自己未來的女婿看待，不時的還會指點、考校賈旭，有著很明顯的著重培養(yǎng)之意。

    而賈旭固然對軍事實務(wù)上的很多方面毫無了解，但是靈魂來自千年之后知識爆炸的時代，看問題的角度、思考問題的視野和解決問題的思路，很多時候讓呂文德都覺得別出心裁、格局大開。尤其是賈旭將自己手中的那架望遠(yuǎn)鏡給了呂文德，更是讓他大為驚奇，不禁生出了招攬之心。

    “不如，我去與師憲兄談?wù)?，今后就讓你隨我左右吧。”

    賈旭自然是不可能隨在他左右的，他可不想未來困死襄陽孤城。

    好在他也不需要糾結(jié)太久。閏十一月初七，城外蒙古軍隊緩緩?fù)巳?。次日呂文德放出斥候回報，蒙古軍隊已在青山磯陸續(xù)渡江北返。至初十日，賈似道的信使便到了鄂州，除了互通消息外，還邀請呂文德到黃州一晤，共商今后軍事。

    賈旭自然也要帶著這些日子寫的數(shù)百頁手稿，跟著呂文德一起去黃州。臨行前杜韻茹請求賈旭允許她招家人前來拜別，結(jié)果杜兆財老哥倆來了之后，看見茹娘梳的依然是丫鬟髻，頓時面露戚戚，又引的茹娘一陣哭哭啼啼。

    賈旭站在屋門口，聽著屋內(nèi)傷離別，看著屋外遠(yuǎn)處隱約的鄂州城墻，竟也有些感觸。

    如果出生之地為故鄉(xiāng)，那么作為自己穿越而來的第一座城市，鄂州應(yīng)該也算他今世的故鄉(xiāng)吧！只是今次一別，就不知道再要多少年月才能有機會回來了，而城中這些時日結(jié)識的人們、忙碌的人們、勇敢的人們、可愛的人們，在今后的歲月中，注定還要經(jīng)受無數(shù)的苦難。

    現(xiàn)時的自己能夠清楚的預(yù)知到他們的命運，卻還對此無能為力。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時代的一粒沙，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彪m然說這句話的人是個煞筆，但個人命運面對時代洪流的無奈，以及自己身上隱約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和使命，還是讓賈旭覺得前路漫漫，任重道遠(yuǎn)。

    賈旭帶著杜韻茹、柳安兒、柳安兒的娘柳王氏、兩個雙胞胎弟弟柳貓兒、柳狗兒——是的，那個年代的老百姓給小孩子起名字就是這么霸氣——一隨著呂文德進到黃州城內(nèi)，已是閏十一月十五日中午。

    讓賈璉幫著將一行人安置在后宅，賈旭沒時間收拾身上的卜卜風(fēng)塵，便要按禮先去正廳拜見父親賈似道。

    如今的賈似道正是神采飛揚、意氣風(fēng)發(fā)。

    蒙古大軍已經(jīng)陸續(xù)北撤，與北方各處傳來蒙古內(nèi)部大汗之爭一觸即發(fā)的線報相佐證，想來忽必烈忙于爭位，一時之間必將無暇南顧，風(fēng)雨飄搖中的大宋終于難得的迎來了喘息之機。

    而為大宋帶來這一切的，正是他賈似道！是他突入鄂州坐鎮(zhèn)，在蒙古大軍的瘋狂圍攻下守住了這座大江中游的鎖匙；是他冒著萬般艱險移司黃州，匯聚各地援軍，復(fù)振大江下游宋軍士氣；是他在無比危難的時刻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最終熬走了蒙古大軍！

    古之士人講“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無數(shù)人將之視為畢生的追求。賈似道此番立下如此大功，后世是否視此為不朽，他倒不是特別在意。

    他在意的是皇帝怎么看，是否會因他的功績，給予他足夠的回報？

    不，不用懷疑，一定會的！

    國事如此艱難，北方強敵如斯，難道還有什么理由不褒獎他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功績么？難道還有什么能阻擋他這種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的絕頂之人更進一步么？

    沒有，絕對沒有！

    向朝廷報捷的文書已于昨日發(fā)出，可賈似道依然還陶醉在自己妙筆生花、慷慨激昂的文字中，以他多年練就的養(yǎng)氣之功，也完全無法掩蓋臉上自然洋溢的亢奮之情。

    賈旭進到正廳時，賈似道正與呂文德一同品茗論事，相談甚歡?？匆娰Z旭進來，只是揮揮手示意他無需多禮，并指了指一側(cè)的椅子。賈旭行了個禮后就坐在旁邊，靜聽他們二人的對話。

    “景修，此番事了，愚兄多半是要回京的了。今后荊湖一線，我便要托付給賢弟了?！辟Z似道品了一口茶說道。

    好么，之前二人還互相稱兄，如今變成賈似道自稱愚兄，喚對方為弟了，可見這位賈丞相的心態(tài)屬實是有些飄。按實際年歲算，呂文德是要比賈似道大幾歲的，不過呂文德當(dāng)然不會以此為意，甚至說，相比于賢弟，他更想要的是一個愚兄。

    “文德無能無才，怎敢當(dāng)師憲兄如此重托？荊湖有如今局面，有賴于兄的力挽狂瀾和朝廷源源不斷的援軍、糧秣供應(yīng)，文德不過是不敢松懈、勉力維持罷了?！眳挝牡抡Z氣恭敬的說道：“將來若再有事，還是要師憲兄在朝中為文德多多轉(zhuǎn)圜。荊湖乃抗蒙前線，大江防線樞紐，西接川蜀，東衛(wèi)兩淮，務(wù)要足兵、足糧、足餉，方才可保萬安啊?！?br/>
    賈似道點了點頭，也有些憂心忡忡的說道：“當(dāng)今之世，朝廷自然要將主要的財力物力放在軍事上，只是連年戰(zhàn)起，朝廷財政早已是不堪重負(fù)。兄此次進京，若能再進一步，位執(zhí)宰輔，有心改革，消除弊政。不然長此以往，縱有精銳之卒、能戰(zhàn)之將，朝中也無糧餉可饋啊。”

    賈似道嘆了口氣，又飲了一口茶，繼續(xù)說道：“只是改革之事談何容易，料來必然是困難重重。而且縱使改革可以全面推行，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唉，功成路遠(yuǎn)，卻時不我待啊?！?br/>
    “是啊，大江雖是絕佳屏障，但江防江防，有兵才有防，沒兵只是一條寬闊些的水溝罷了。只是廣布軍力于數(shù)千里大江，于朝廷而言確實負(fù)擔(dān)過重?！眳挝牡赂胶偷馈?br/>
    賈似道看著呂文德問道：“景修可有教我之策？”

    呂文德連忙低頭說道：“師憲兄折煞我了，在兄面前，我又怎敢談個‘教’字？”說完他看了看一直在一邊坐著的賈旭，說道：“我在鄂州時，與文軒（賈旭字）多次論及此事，不如讓他說說？”

    賈旭心里默默的翻了個白眼。

    你怎么又來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