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虛假

    后來韓越想起那段回憶，簡直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最充滿希望的日子。

    楚慈被診斷出中期胃癌的時候，身體素質(zhì)比較差，不能立刻動手術(shù)，必須先做兩到三個療程的化療。韓越從外地找來兩個腫瘤科醫(yī)生，專門買了房子安置在自己樓下，有需要就隨時隨地請上來?；旧希壬磉呉惶於男r都是有醫(yī)生待命的。

    這些事情都嚴密的瞞著外人，韓越不敢留下任何讓侯家發(fā)現(xiàn)端倪的機會。

    事實上那個時候通緝楚慈的人很多，不僅僅是侯家一路人馬，但是侯宏昌他們家最急迫，最瘋狂，最有實力。

    韓越有把握打發(fā)掉大部分通緝楚慈的人，但是侯家卻輕易沾惹不得。侯宏昌的父母尚不足為懼，關(guān)鍵是他有個當將軍的伯父，也就是侯瑜他家老爺子，跟韓老司令是多年戰(zhàn)友，韓越見到也是要尊一聲長輩的。

    楚慈看韓越那嚴防緊守的樣，就老是不以為然，該玩游戲玩游戲，該吃動詞吃東西。服藥之后他食欲反而好了點，下午經(jīng)常端著一盤零食鉆進書房，對著電腦組副本打怪，直到天黑才出來。

    韓越雖然對游戲沒有半點興趣，但是想跟楚慈挨在一起，就總是找碴過去打擾他，跟他說話，給他端茶倒水。有時候看他盯著屏幕全神貫注的樣子，還忍不住嘲笑：“就這么癡迷??？以前怎么不見你玩呢？虛擬的打打殺殺有什么好玩的？”

    楚慈眼睛不離電腦，頭也不抬的說：“嗯。反正也不能出去。”

    韓越沉默了一下。

    楚慈自從被他抓回來以后，就再也沒能出過門。唯一一次破例，就是上次去醫(yī)院檢查，而且從頭到尾被韓越緊緊盯著。

    “……不能出去就在家睡會兒啊，養(yǎng)養(yǎng)精神什么的。還有你以前不是特喜歡看書嗎？你喜歡什么書我去給你買。別老對著電腦，輻射傷人?！?br/>
    楚慈按在鍵盤上的手指頓了頓，然后他緩緩的往后一坐，深深陷進靠背椅里，“我這個賬號已經(jīng)五十多級了。”

    韓越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我念大學的時候沒時間打游戲，經(jīng)常羨慕晚上結(jié)伴去網(wǎng)吧的室友。后來工作了，這幾年也沒什么心情去玩，所以這個游戲打起來還是辭職以后的事情。其實我特別想把賬號練到七十級，但是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耽擱進度，算起來直到現(xiàn)在，才稍微有點空閑的時間?！?br/>
    楚慈吸了口氣，低聲說：“不知道我死之前，還來不來得及把賬號練到七十級?！?br/>
    書房里靜悄悄的。

    楚慈沉默了一會兒，也不去看韓越，又摸過鼠標玩起來了。

    韓越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平淡的側(cè)臉，看著屏幕上激烈的廝殺，半晌才默默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楚慈很沒精神，因為隔天又要做化療，那畢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他精神懨懨的不愿意吃飯，不斷用筷子玩著幾粒米，結(jié)果不留神把碗打翻在了地上，米飯撒得一地都是。

    磨砂地板磚很黏米飯，楚慈立刻蹲下去收拾，韓越俯身抓住他的手：“你去坐著！我來弄?！?br/>
    他去拿了掃帚簸箕和濕抹布，先把碎片仔細的掃清，然后用濕抹布把米飯一點一點撿起來扔掉，最后把地磚濕濕的抹一遍，確保再也不黏拖鞋了才罷。

    楚慈坐在椅子上，整個過程中一直沉默的注視著韓越，眼睫微微的垂落著，看不清他是什么眼神。

    韓越站起身，一看他的神色，頓時愣了一下問：“你怎么啦？不高興？”說著伸手去摸楚慈的臉。

    但是在摸到的前一瞬間，他又把剛剛拿過抹布的手縮了回來，順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楚慈說：“沒什么。”

    “覺得困就去睡一覺，攢足精神明天化療。別怕，治病嘛，你要往好的方面去想?！?br/>
    楚慈默然不語的站起身，往臥室的方向走。擦肩而過的時候韓越仿佛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他忍不住回過頭，看著楚慈走到臥室地毯門口，正脫下拖鞋，露出棉質(zhì)長褲覆蓋下一只白凈的腳。

    韓越突然情不自禁的叫了聲：“楚慈！”

    楚慈回過頭。

    “……你不是會打游戲嗎？明天教教我唄?！表n越說著還笑了一下，看上去他努力笑得更加溫柔，可惜他面向本來就陰沉，這種努力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不倫不類的效果，“——那什么，我從沒玩過游戲，不過我學什么都很快的，等教會了咱倆組隊吧?！?br/>
    楚慈一動不動的盯著韓越，他背對著臥室的燈光，看不清眼底有什么情緒。

    韓越僵立了很久，只覺得手心都出汗了，臉上肌肉因為過于緊張都要發(fā)抖了。他差點忍不住要撲過去的時候，才聽見楚慈平淡的說了一句：“好啊?！?br/>
    說著轉(zhuǎn)身走進臥室，輕輕的關(guān)上了門。

    那天晚上韓越一直很興奮，翻來覆去半天睡不著。

    他甚至都迫不及待要等待天亮，等待明天的到來。恨不得眼睛一眨，窗外就升起了早晨的太陽。

    但是聽見身邊楚慈安穩(wěn)的呼吸聲，他又覺得自己這種希望實在是太自私，因為天亮對楚慈來說意味著甜美的夢境被強迫結(jié)束，意味著討厭的化療終于來臨。

    說不定還意味著，他的生命倒計時又減少了一天。

    還是閉上眼睛睡覺吧。

    韓越下定決心，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楚慈，把他的頭輕輕靠過來，倚在自己懷里。

    感受著楚慈溫熱的呼吸就噴在自己胸前，韓越終于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

    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好，好得讓人心窩里都在顫抖。他和楚慈在同一張床上睡了這么久，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正抓住了楚慈。

    第一次。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楚慈都在化療當中度過。

    因為不久之后就要接受手術(shù)，醫(yī)生對楚慈的身體條件要求也開始嚴格，即使嘔吐也要求他吃東西，喝大量高營養(yǎng)高滋補，卻沒什么味道的湯。

    楚慈被迫臥床，煩不勝煩。韓越為了給他解悶，就把手提電腦搬到床邊上來，又訂了幾本游戲雜志，故意拿一些小白又好笑的新手問題去問他。

    楚慈一開始還能好好解答，后來脾氣就上來了，動輒把韓越丟到一邊去不理不睬。就像他以前經(jīng)常做的那樣，態(tài)度冷冷的把頭轉(zhuǎn)過去，把韓越的問題當做空氣一般，刻意忽視他的存在。

    韓越猜那原因有一半是因為他化療心煩，另一半是他討厭自己。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以前讓韓越暴跳如雷的舉動，現(xiàn)在卻讓他整顆心都酸軟下來，甚至有些隱約想哭的感覺。

    如果到這個地步楚慈都仍然討厭他，那么估計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楚慈的一輩子能有多久呢？

    他設(shè)想了無數(shù)次的甜蜜的未來，發(fā)誓了無數(shù)次要好好補償，誰知道轉(zhuǎn)眼間道路就走到了頭，快得讓他難以接受。

    他本該像以前那樣對楚慈的冷漠暴跳如雷，強迫他轉(zhuǎn)過頭看自己，強迫他跟自己說話，讓他認識到自己被冷落后的滿心醋火。

    誰知到了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連被楚慈刻意冷淡都是一種奢求。

    他有可能以后，連被楚慈看一眼的幸福都永遠失去了。

    兩次化療的間隙，楚慈才被允許起身上網(wǎng)。

    因為太長時間沒有登錄，他的等級還離七十很遠很遠，所以他仍然很全神貫注的刷副本，打怪，練級，抓緊每分每秒。

    韓越有時候覺得那才是楚慈本來的樣子，什么醉心學術(shù)、溫文儒雅、成熟穩(wěn)重的工程師……那些都是假象，楚慈真正要變成那個樣子，起碼得等到十年后。

    他現(xiàn)在歸根結(jié)底還十分年輕，有著年輕人的一切愛好，喜歡新鮮有趣的東西，喜歡吃零食和燒烤，不喜歡好好吃飯。

    如果沒有養(yǎng)母和弟弟的事情，如果沒有認識韓越，現(xiàn)在的楚慈應(yīng)該跟大街上每一個毛躁沖動卻心懷善念的年輕人沒什么兩樣。他應(yīng)該對網(wǎng)絡(luò)游戲十分精通，可能是個花錢如流水的月光族，也可能會談一兩場戀愛，跟某個漂亮活潑的年輕姑娘一起，有時候吵架，有時候甜蜜。

    只是太多太多的可能，都在韓強的疾馳的車輪下被猝然改變了方向。

    韓越有時候借著觀摩的名義，坐在楚慈身邊看他刷副本。組團的人有些很吵鬧，耳機里總是大呼小叫，楚慈卻非常安靜。基本上他不在頻道里說話，刷完副本，悶頭練級，一個人獨來獨往，就算失蹤很多天也沒有能想起來問一句的朋友。

    韓越偷偷玩了個把戲。他記下楚慈的賬號，然后自己注冊了一個小號，進入游戲后練到十幾級，就跑去找游戲里的楚慈搭訕。

    楚慈玩游戲一般在書房，韓越就跑去客廳，手邊還放著幾本文件，裝作自己在處理公務(wù)的樣子。

    誰知道楚慈在游戲里也一樣不好搭訕。韓越的小號在他屁股后邊轉(zhuǎn)悠了好幾天，楚慈卻無動于衷，經(jīng)常無視韓越發(fā)來的諸如今天天氣真好啊哈哈哈，吃了沒啊吃的什么這一類廢話。

    韓越感到很無可奈何，就用“起碼他沒在虛擬世界中搞網(wǎng)戀啊”的借口來安慰自己。

    到了最后一個療程化療的時候，楚慈反應(yīng)相當厲害，連續(xù)嘔吐了好幾天，胃里連一點清水都留不下。他整天躺在床上，手上輸著液，精神懨懨昏昏欲睡，臉色蒼白得像紙一般。

    那幾天韓越甚至不敢睡覺，他怕一覺醒來，楚慈已經(jīng)涼了。他整夜整夜握著楚慈的手，神經(jīng)質(zhì)的每隔幾分鐘就去摸他的脈搏，然后低頭去蹭他冰涼沒有一點溫度的臉。

    盡管每次吃飯都是折磨，但是醫(yī)生仍然要求楚慈盡量多吃，因為已經(jīng)定好了日期手術(shù)，病人的身體狀況對手術(shù)結(jié)果影響很大。韓越害怕楚慈下不來手術(shù)臺，就變著法子燒各種有營養(yǎng)味道好的東西，放在自己嘴里嚼碎了再喂給他，強迫他咽下去，不準吐出來。

    這樣折騰了一個星期，最后一個療程的化療結(jié)束了，剩下的只是為手術(shù)到來做準備。

    楚慈終于有點精神，就要求去開游戲。

    韓越又跑去客廳上網(wǎng)，看到好友列表里楚慈的頭像亮了，就發(fā)一個大大的笑臉過去：【好多天不見你了，上哪去啦？】楚慈回了他一個省略號：【……】韓越心里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酸澀而柔軟。他想你這副生人勿近的脾氣，難怪在網(wǎng)上都沒個熟人，除了我以外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想起來問你一句呢？

    哪天你要是不在了，除了我以外，還有誰傷心呢？

    他又堅持給楚慈發(fā)消息：【到底上哪去啦？忙工作？談戀愛？生病了？回老家？】這次楚慈沉默了很久，又回他一個省略號：【……】韓越正要孜孜不倦展現(xiàn)他身為一個陌生朋友的關(guān)心，突然只聽臥室的門開了，腳步聲往客廳走來。

    韓越立刻切換到工作界面上，正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突然只聽楚慈站在身后，冷不丁問了一句：“韓越，你這樣不覺得無聊嗎？”

    韓越一下子差點摔了鼠標：“什……什么無聊？”

    “下次找人搭訕記得用人妖號！”楚慈掉頭大步往臥室里走，一邊走還一邊低聲咬牙：“真無聊，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

    韓越狼狽的抹了把臉，一個箭步追上去，趕在楚慈摔門前攔住了他：“我這不是看你一人打游戲挺無聊的，給你排解排解嗎？你看你那好友列表上才幾個人，平時都沒人打個招呼的，我這不是看你那啥呢嗎……”

    “看我可憐？”

    “沒沒沒！”

    “那是看我什么？”

    “……”韓越一下子語塞了。

    楚慈表情淡淡的盯著他，既不像是十分生氣，也不像是在開玩笑。韓越摸不準他在想什么，過了好幾秒，才聽他突然長長的吐了口氣出來，問：“韓越，你干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出于喜歡我，怕我一個人覺得孤獨嗎，?。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