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見他這般低聲下氣說話,竟似是換了個人般,而他又笑了一笑,輕輕捏了捏她手心,“乖……忍一忍,你再陪我坐一會兒,待我體力恢復(fù)了,我?guī)闳ァ!?br/>
這一句溫柔似水,卻偏像那決堤前的關(guān)鍵一鑿,惹得她眼淚剎那間噴薄而出。
“我不餓……也不渴……”
她撲在他懷里啜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兇你……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事……”
“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卻什么都不曉得,什么也做不了……我難過得很……又心慌,又無助,從來也沒有這樣煎熬過……”
她的眼淚將他的衣襟也打作濕涼,他怔在那里,抿緊唇,沉默不語,而那哽咽的聲音卻似一只小蟲,從他耳廓里鉆入,一直入心,在肉里鉆啊咬啊,又酸又癢,又脹又疼……
好久,他才伸手捋過她的秀發(fā),微微一笑,“我說沒事,便是真的沒事。锎”
“你不是說,我說的,你便會信么?現(xiàn)在你這樣擔(dān)心,卻教我如何是好?”
她紅著眼眶正想爭辯,抬頭卻見他薄唇一勾,笑意和煦,“若真想為我做些什么……便唱支曲子吧。”
她先是一呆,隨即臉?biāo)⒌乇愠闪藵L燙,他這算是故意的么?明明她唱得不好,那天夜里為菇菇放聲一曲,已算是破天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聽了去,才在這里捉弄她。
“怎么,不愿意?”
他低低笑起,明明眉眼被布條蒙住,卻也仿佛能見到瞳仁里一絲促狹,“不唱歌,跳舞也行。”
這個混蛋……
她又是羞,又是氣,粉頰愈發(fā)燙熱,他分明是故意捉弄她罷,對著一個連看也看不見的人,跳舞又作何用?
“好,唱就唱,不過……不許笑。”
她紅著臉用小拳頭在他胸前賭氣一敲,卻也真的清清嗓子,干脆爽快地唱了起來。
“月明星稀兮,七月既望。云出東山兮,白露橫江。
飄飄兮獨立,羽袖飛揚。浩浩兮御風(fēng),不知所向。”
其實,她會唱的曲子不多,這首算是最熟,思來想去,也只有這最佳選擇。
可說來也怪,上次在菇菇面前,她破了幾次聲,硬厚著臉皮才唱了下去,可如今當(dāng)著愛慕之人面,她該是愈發(fā)緊張的,卻竟唱得順暢無比。
清越悠揚的聲音如一縷幽香,在這清晨里彌散開來,將山野也染上幾分哀婉凄美,她賣力地以靈魂為歌,卻不曾留意到,在她剛開口唱出第一句時,對方面上的笑意便凝在了那里。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那時,一樹雪白之下,也有道紅影這般低吟淺唱,聲音清亮如山間幽泉,淌出一絲懷念與感傷。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唱歌,不禁呆怔原地,遠(yuǎn)遠(yuǎn)立在一旁凝聽,直到最后一句尾音落下,才拍掌笑行而近。
“——誰?”
見有人偷聽,少女怒色立顯,然而轉(zhuǎn)身觸見他的面容,卻是楞了一愣,“……堯哥哥?”
“罪過,罪過。”
他哈哈大笑,與她并肩而立,“我倒真不知道,我的小華兒唱歌竟是這般好聽。”
“我的確唱得不好……”
少女笑笑,異色于眸心轉(zhuǎn)瞬即逝,“可這身體底子不錯……”
“……嗯?”
他沒聽明白,便見到對方落落一笑,“沒什么,我是指,上天給我的天賦不錯,有個好嗓子,唱什么都輕松得多。”
而他望著她的笑顏,唇部弧線漸漸斂去,長眉一掃,便在中心凝了起來,“華兒……你不開心?”
少女愣了愣,卻也知曉瞞不過他,低眉澀澀一笑,“不用擔(dān)心,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親……”
他睫羽一顫,亦連帶沉默不語,這羲王宮里有兩個人,一出世,便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一個是他,還有一個是她。
“你的母妃,我見過的。”
他先笑了起來,伸手輕撫她的額發(fā),“她是個耀眼的人,像太陽一樣明媚,就像你一樣,這樣好的人,來世也一定有好福氣。”
“但愿……如此。”
少女笑了笑,眼里的哀色卻并未消減。
見她這模樣,他心中微疼,想了想,又笑道,“不過,如果你這么思念你母妃的話,不如,將我當(dāng)作她?”
在她錯愕的目光中,他將頭上玉冠一下子摘落,滿頭青絲如瀑,落落披散肩頭,將那刀削俊顏掩去一半,而他又將手一抬,掐個蘭花指,比在唇邊,歪頭朝她俏媚一笑,“小華兒,你瞧,母妃模樣可美?可比得過這后宮三千佳麗?”
少女先是驚呆,而后撲哧一聲便笑了起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用小粉拳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我才沒有這樣奇怪的母妃呢。”
“哪里奇怪了,難道不美嗎?”
他學(xué)女子般嬌嗔道,左右顧盼自憐,卻在她險些笑岔氣之時,伸手將她纖腰一攬,圈入懷中,在她耳畔低柔細(xì)語,“華兒……開心些,還有我呢,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是他頭次這般親近她,她頓時整個身子也僵硬了,窘得不知所措。
他也方發(fā)現(xiàn)自己逾矩,臉一紅,倉皇正要退開,她卻扯住他的衣襟,將臉埋入他溫暖的懷里,聲音里也不知是什么情緒,低低的,啞啞的。
“嗯……我知道的。”
……
一曲終了,她心兒噗通噗通跳得厲害,等待他發(fā)表評論,不想低下頭,卻見得伏堯倚著樹,頭顱低垂,竟不知是在沉思什么。
她忽地有些沮喪,還有些難過,她唱得這般賣力,他竟走神去想別的事情。
“喂——”
她忍不住叫了他,然而下一句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也許根本是她唱得糟糕,他分心也是正常。
而他卻被這一聲所警,身子一顫,仿佛從一場長長的夢里醒來,抬頭朝向她的方向,沉默不語。
“這一首……也是她教你的?”
她正猶豫要不要抱怨幾句,他的忽地開口,讓她又是一愣。
“……她?”
“是,便是那教你做滑翔翼之人。”
她方才明悟,點頭道,“嗯……其實,她也沒教過我,只是我總聽她在唱,便也……”
然而話至一半,忽地心一驚,想起什么來,錯愕望著眼前之人,“你……怎么知道那叫做滑翔翼?”
她可以保證,她從來沒有透露過這個稱謂,而菇菇被她幾次叮囑,也該不會透露這些超越時代之事。
“我怎么知道……”
伏堯笑笑,“自然……是她告訴我的。”
她只覺得心中轟隆大震,幾乎要立不穩(wěn)腳跟,“你……認(rèn)得她?”
“豈止認(rèn)得……”
他喃喃道,“我曾是……她最親最信之人……”
可若不是他,她也不會死得那般無辜。
她大驚,心中一時不知如何滋味,指甲緊攥入肉,又問道,“那你……可曉得她從哪里來?”
“怎會不知?”
他終藏不住笑里的苦澀,神色落寞,然正欲開口詢問這十年里的往事時,卻忽見眼前一人逼近,眼里波光粼粼,竟已是水氣氤氳,“那你……興許曉得……我父親是誰?”
這次換他愣住,“……父親?”
“是。”
她忍住心中酸脹,哽咽著方將話吐出,“你既然與我母親這般熟,那也許會曉得我生父之事……”
“……母——親?”
他愕在原地,心如古鐘被木錘一擊,嗵嗵大震。
“是,教我制滑翔翼以及唱這歌的人,正是我的母親。”
她見得他錯愕的反應(yīng),忽地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難道……你不是……”
“你母親……尊姓何名,生何模樣,五年前因何去世,年庚幾何?”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倉皇追問,然而接下來的事,幾乎要成為一個笑話。
當(dāng)她將答案一個個說出時,他的面色由白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為詭異的紅,最后身子一弓,竟張口吐出一口猩紅的血來。
“伏堯!”
她大驚,正要上去查看,他卻舉起她的手腕,透過那薄薄的布條望著她,她仿佛能見到那近似絕望的目光。
“錯了……又錯了。”
他慘笑,唇邊血絲鮮艷而妖嬈,仿若冥淵忘川邊盛開的死亡之花。
她不是千翎,不是華兒,甚至連他猜想的身份也不是,讓他錯了一次又一次。一定,一定是有哪里出了問題,讓他離真相越來越遠(yuǎn)……
“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會來到我身邊?”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