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春，港口碼頭，一艘輪船趁著月色拋錨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團(tuán)，二層客艙的房間里，沈若臻脫下西裝外套，在鳴笛聲中松弛了身體。
　　
　　戰(zhàn)火無情，母親與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難，不少親戚也靠沈家獲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親得急癥病故，喪事簡辦，之后老管家護(hù)送遺體回寧波安葬。
　　
　　昔日顯赫的沈公館人去樓空，沈若臻對外宣稱要回故鄉(xiāng)為父守孝，其實是進(jìn)行安全轉(zhuǎn)移。忠孝兩難全，從他接任行長一職就做好了選擇。
　　
　　房間悶熱，沈若臻解開白襯衫的一粒紐扣，將行李箱平放在床尾打開，不大的箱子空著一半，里面裝著洗漱包、兩套西裝、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長的公印。
　　
　　沈若臻抽起夾層，內(nèi)里放著幾張未面世的抗幣，由他督辦，一個月前秘密制造并成功運(yùn)送了一批，這些是他留作紀(jì)念的。
　　
　　抗幣之下還有一份報紙，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著一篇“敬告國民——復(fù)華銀行關(guān)閉公告。”
　　
　　沈若臻親自撰寫，寥寥數(shù)言道不盡背后的殫精竭慮，再一次讀罷，依舊是萬千心緒難抒。
　　
　　他平躺在狹窄的床上，手背搭著額頭，食指間的瑪瑙戒指質(zhì)地堅硬，像針管抵著皮膚注入了鎮(zhèn)定劑。
　　
　　沈若臻疲倦至極，沉沉地睡著了。
　　
　　過去許久，輪船開始激烈地?fù)u晃，房間內(nèi)的小桌在地板上滑動，碰撞墻壁發(fā)出“咚”的一聲。
　　
　　沈若臻醒來，透過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天色陰晦，漆黑的天空打過一道閃電，海面上波濤翻滾。
　　
　　走廊上不斷有人經(jīng)過，吵嚷聲在顛簸中越來越大。
　　
　　沈若臻披衣出門，驚覺天氣壞得可怕，海風(fēng)呼號，烏壓壓的密云幾乎垂落在海面上。
　　
　　沒多久，輪班休息的船員傾巢出動，可見情形兇險。
　　
　　甲板上擠滿了不安的乘客，雷鳴低嘯，暴雨鋪天蓋地襲來，混亂中一扇巨浪轟然席卷，人們又倉皇逃回船艙，失衡跌倒的身體像一只只蜷縮的蝦子。
　　
　　猛地，一道驚雷直下，破開黑天，船上的桅桿生生被劈裂！
　　
　　轉(zhuǎn)瞬間，無數(shù)人驚懼哭嚎，哀鴻遍地。有船員放棄般松了手，癱軟著身軀倒下。
　　
　　刺骨海水不停砸向甲板，浪濤如狂龍，大口大口吞并著破損難當(dāng)?shù)拇怼?br/>　　
　　周遭尖叫、呼救、啼哭，等待的是驚厥、傷亡和無力回天。
　　
　　沈若臻抓著欄桿，發(fā)絲飛舞，渾身濕透了，沉靜的臉上滑落咸澀的海水。
　　
　　他晃動了一下，默然笑起來。
　　
　　想他短短一生，生長于膏粱錦繡，肩負(fù)著云霓之望，經(jīng)過美滿，嘗盡憂患，不圖史書工筆留姓名，卻不料如今落個葬身大海的結(jié)局。
　　
　　所幸，他已無愧家國，只可惜等不到瘡痍平復(fù)。
　　
　　一面巨浪掀上天際，垂直落下，“嘭”的一聲，甲板頃刻間被砸出一道裂痕。
　　
　　沈若臻產(chǎn)生短暫的耳鳴，欄桿濕滑抓不住了，他松開手，從胸前口袋里掏出從小佩戴的懷表，指腹摩挲表蓋，上面鐫刻著象征佛法慈悲的“卍”字紋。
　　
　　船沉的一刻，白襯衫輕輕飄動，沈若臻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綻放的曇花，猝然被天地吞噬。
　　
　　海水太冷了，寒意裹遍五臟六腑，氣息一點(diǎn)點(diǎn)抽空殆盡。
　　
　　沈若臻的意識變得混沌，直至湮滅。
　　
　　……
　　
　　飄浮感似乎消失了。
　　
　　沈若臻覺出一絲溫暖和踏實，刺耳的聲響也停了，靜靜的，后來他隱約聽見一道腳步聲。
　　
　　難道有人救了他？
　　
　　腳步由遠(yuǎn)及近，停在身邊，沈若臻的感覺愈發(fā)真實。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忽然，他聽見有人在說話，音調(diào)略低，就在身邊，在對著他說話。
　　
　　是誰……
　　
　　沈若臻終于睜開了眼睛。
　　
　　眼前閃動著幾道的光圈，他茫然片刻，視野漸漸清晰，目光也隨之聚焦——他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般高大、英俊，對方正盯著他，冷漠的表情中摻雜了難以掩飾的詫異。
　　
　　項明章沒有料到，他剛念完挽詞，要死的楚識琛居然醒了。
　　
　　那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明瞳點(diǎn)墨，清澈如水，全無爛醉或垂死的萎靡，許久，遲疑地眨一下眼，長睫忽閃，再望來時目光變得嚴(yán)肅。
　　
　　沈若臻久未開口，發(fā)聲有些沙啞：“你是誰？”
　　
　　項明章神思?xì)w位，傲慢也一并恢復(fù)，反問道：“不記得我了？”
　　
　　沈若臻防備大于疑惑，回答：“我不認(rèn)識你。”
　　
　　項明章連一句“貴人多忘事”都懶得嘲諷，項樾五個人全躺在病房里，還有多少人受傷不得而知，他沒有一分鐘的耐性跟一個腦殘打太極。
　　
　　項明章微微俯身，不禁惡意揣測這位楚少爺，說：“楚識琛，搞出這么大事故，裝失憶可沒用。”
　　
　　沈若臻：“我——”
　　
　　不等否認(rèn)，項明章轉(zhuǎn)身離開了治療室。
　　
　　外間多了幾名女眷，是來陪伴楚太太的，項明章不欲多留，走之前說：“伯母，進(jìn)去看看吧，他醒了。”
　　
　　楚太太一驚，柔弱的身體從沙發(fā)中彈起來，立刻沖進(jìn)了治療室，楚識繪和其他人緊隨其后。
　　
　　沈若臻被突然涌入的人群嚇了一跳。
　　
　　楚太太撲在床前，把“楚識琛”仔細(xì)看著，激動不能自已：“小琛，你終于醒了！媽媽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沈若臻愣著，才注意到周圍的怪異之處——病房的樣子，精密的儀器，這些陌生人的衣著打扮……
　　
　　楚太太捧住他的手，問：“小琛，你感覺怎么樣？冷不冷，有沒有哪里痛？”
　　
　　楚識繪在另一邊嘀咕：“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楚太太：“哎呀，不要咒你哥哥！”
　　
　　“喂，”楚識繪叫道，“楚識琛，你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