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一怔，很快就明白過來皇帝的意思。

????皇帝和自己祖孫之間沖突十分激烈，皇帝堅持自己的意見，但并不愿意和自己這個掌握著朝政大權(quán)的太皇太后維持爭吵，正逢著阿顧在身邊，便想借著阿顧作臺階，從上頭下來。對于自己而言，和皇帝維持著這樣激烈的沖突也并不是十分劃算，于是面上神情和緩下來，慢慢道，“也好。”聲音恢復(fù)了平素的心平氣和。

????轉(zhuǎn)瞬之間，大周帝國權(quán)位最高的二人已經(jīng)在眼角目光中達(dá)成了一個交換。暖閣之中，阿顧卻沒有明白這一間的意思，陡然聽見外間姬澤發(fā)話，不由大驚，咬緊了唇，面上一片雪白，雙手緊緊攢著裙裾。

????淡淡的腳步聲到了門外，守在簾外的小宮人福身拜道，“圣人萬福，”聲音清詡。姬澤從打開的水精簾子里進(jìn)了暖閣，打眼一望，面前四方大小的暖閣收拾的十分清雅，當(dāng)中擺放著一套四扇雕鏤桃花源記屏風(fēng)，上繪武陵漁人訪桃花源故事，最后一張圖上桃花夾兩岸而植，題著一句詩：花飛莫遣隨流水。一位鵝黃色綾衫的少女坐在平頭烏木案后的月牙凳上，一雙盈盈妙目望了過來，帶著點(diǎn)點(diǎn)驚慌，如同動蕩的秋水，又如打碎的琉璃，純粹動人。

????阿顧很快鎮(zhèn)靜過來，坐在月牙凳上，右手壓著左手，放在腰左側(cè)，同時身體微微向下屈，福身道，“九郎萬福。”

????姬澤淡淡一笑，開口道，“免禮！”

????他負(fù)手走到阿顧身邊，瞧著面前書案上的麻紙，伸手翻了一翻，問道，“你最近開始練字了？”

????“是?！卑㈩櫣е?jǐn)答道，“阿娘讓我隨著江太妃讀書識字，如今我正隨著太妃臨摹簪花小楷?！?br/>
????書案上麻紙失了鎮(zhèn)紙的壓制，被微風(fēng)吹拂的翻卷起來，發(fā)出輕輕的嘩啦啦聲響。淡黃色澤的紙頁上，小小的簪花小楷烏金色的墨汁凝成了一種帶著光澤的墨黑色。姬澤瞧著紙上的字，嘴角微微向下一撇。平心而論，阿顧的小楷已然是頗用心力了。但少女本身年齡幼小，右手握筆無力，落在紙上的字跡便有些筆意散漫。姬澤“啪”的一聲將面前的《名姬帖》合上，吩咐道，“從今兒起，你便停了這簪花小楷，先開始跟著我學(xué)寫正書?！?br/>
????阿顧愣了一愣，瞪圓了眼睛，“什么？”

????姬澤不答反問道，“江太嬪是怎么教你書法的？”

????阿顧忍了氣，仔細(xì)答道，“太妃說字由心生，練習(xí)書法最重要的自然是勤謹(jǐn)，但也要契合心性，方能事半功倍。將她處收藏的各種書法都給我觀賞。我覺得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最是秀致柔美，便想學(xué)簪花小楷。太嬪便把《名姬帖》給了我，讓我照著摹寫?！?br/>
????“胡鬧?！奔梢徽駨V袖斥道，“書法是那么隨便的事情么？初學(xué)書法之人，若不先將基本功練好了，便開始摹寫書帖，便如同未學(xué)走路先學(xué)跑，水上建房，雨中行路，不過是緣木求魚，徒勞而已。書法首重筆意，次重字骨，最末的一等，方是字形。女子書法本就天生多了一分柔媚，若還開始便摹寫柔美見長的簪花小楷，便徒失了筆意字骨，縱然摹的再好，也不過是末流。正法子是應(yīng)當(dāng)先練寫清健大氣的真書，待得了真書的風(fēng)骨，再去練這些小楷，便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了?！?br/>
????阿顧不敢抗議，只是將薄薄的花唇咬著，顯然心中不忿，只是不敢溢于言表，辯解道，“可是，太妃跟我說了，書法一道最重性靈，若是多了條道羈絆，反而落到窠臼中去不美?！?br/>
????姬澤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江太嬪博學(xué)多才，于琴棋書畫之上都頗有造詣。素來得人稱贊。”見阿顧聽了面色轉(zhuǎn)嗔作喜，唇角微微一翹，卻忽的一轉(zhuǎn)，

????“但也正因為失于駁雜，便也每一項都不能窺其大道。你若是這輩子在書法上只想練到她那個地步，也就罷了。若是還想要更進(jìn)一步，便照著我說的，先從真書練起。”

????“你……”阿顧面上漲起一絲紅暈。

????她雖畏懼姬澤，但這些日子隨著江太妃學(xué)習(xí)，對太妃十分敬重，如今聽見姬澤言談之間對梅妃頗有不敬之意，心中便有幾分不快，不敢和姬澤頂嘴，只得別過頭去，嘟起唇，面上氣鼓鼓了。

????“怎么，”姬澤凝視著她，似笑非笑，“這就不高興聽了？”

????阿顧低頭道，“臣女不敢。”

????姬澤唇角微微一翹，淡淡道，“學(xué)問一道上，不存在尊卑貴賤，有什么話便直說就是了，不必顧忌朕的身份?！?br/>
????阿顧受他一激，揚(yáng)起頭道，“也許九郎的話是對的，但對阿顧而言，太妃不僅是師長，也是長輩，聽得圣人這樣說，總不可能很高興吧？”荔枝眸微微一轉(zhuǎn)，“九郎說的頭頭是到，卻不知道您的書法如何呀？”

????少女神情鮮活嬌俏，如同捧著松果的小松鼠帶著一絲洋洋得意。姬澤微有意外，望了她一眼，笑道，“看著?！?br/>
????俯身從阿顧筆架上取了一支粗一些的狼毫筆，在一旁的蕉葉凍澄泥硯硯池中蘸了墨，在案上鋪開的紙上提筆書寫。執(zhí)著狼毫筆的右手骨骼分明，腕力剛健，在一點(diǎn)的末尾提了起來，重新落了下去，待到最后一個捺筆落下，一個大大的“永”字出現(xiàn)在紙上，筆勢剛健，猶如初生的游龍，氣韻生動，即將破紙而出。

????阿顧被皇帝的書法所攝，一時之間盯著這個“永”字入迷，竟將之前對皇帝的不滿之意忘了去。

????姬澤笑問道，“朕的這個字如何？”

????阿顧聞言回過神來，不免撇了撇嘴，到底低了頭沒有說話。

????姬澤微微一笑，“我是為了你好。簪花小楷字形秀美，素來為女子習(xí)字首選，衛(wèi)夫人也是女中的書法豪杰，看她這幅《名姬帖》，秀致之中暗蘊(yùn)筆力，自有風(fēng)骨，于女子書法中自成一道，也堪值得說道了。但說到底，柔媚在境界上終究不如剛健，于書法一道上，較之王書圣，便落了中等。凡世間的道理，對著上等學(xué)，還能得一個中等，若是照著中等學(xué)，便只得個下等了。你照著我的這個‘永’字摹寫試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