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雪依然在下，不知何時會停，而陽平縣寺廳堂內(nèi)燭光搖曳，眾人各懷心思，黃長陷入思索，耿弇則看著第五倫，想知道他會如何決定。
　　
　　第五倫見耿純?nèi)绱藨┣?，卻肅然道：“借兵？伯山是以下吏身份，還是以朋友身份？”
　　
　　言下之意，若是下吏，那就是公事公辦，若是朋友，則另當(dāng)別論。
　　
　　耿純抬起頭：“這一刻，是朋友?！?br/>　　
　　“善?！?br/>　　
　　第五倫露出了笑，對耿純道：“子路有言，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自常安郎署一見后，你我相識五載，伯山?jīng)]少助我。你我能共患難，亦能同富貴，今伯山之父有難，我焉能坐視不管？這‘借’字，伯山請收回去！”
　　
　　”伯魚?！耙姷谖鍌悜?yīng)允，耿純心里一顆石頭落地，他確實沒看錯第五倫，沒上錯這艘船。
　　
　　第五倫沒有搪塞拖延，立刻問道：“你需要多少兵卒？才能解定陶之圍？”
　　
　　此言，卻讓耿純的感激一下子噎在了喉嚨里。
　　
　　梁山赤眉董憲部，可不是河北的五樓、五幡等阿貓阿狗能比的，乃是兩月前擊破更始將軍、太師十萬王師的赤眉主力?。∪缃穸瓚椬苑Q將軍，聚眾五六萬，橫行濟平，要想擊敗這支士氣高昂戰(zhàn)斗力頗強的赤眉，需要多少人呢？
　　
　　哪怕耿純孫、吳、白起附體，起碼也得一萬才能和赤眉正面抗衡吧，可這個數(shù)，第五倫自己都湊不出來。
　　
　　那就打個折，五千？若如此，第五倫的主力也就只剩下豬突豨勇了，非要魏成傾盡全力、舍己為人，這種事，別說下吏不該做，身為朋友，都不好開口。
　　
　　曉是耿純素來機敏智慧，可究竟要如何解定陶之困，亦是一籌莫展。
　　
　　虛張聲勢？狐假虎威？董憲剛剛將朝廷的布老虎戳破，哪還有威可借啊，反倒是青兗各郡畏赤眉如虎，就算耿純有本事偽稱朝廷十萬大軍至，你當(dāng)董憲會害怕么？
　　
　　見耿純沉吟，一向善于琢磨上意的黃長乘機道：“主公，下吏以為，定陶難救?！?br/>　　
　　耿弇一聽就火了，呵斥于他：“你這罷癃，懂兵事么？”
　　
　　“我不懂兵事，卻懂形勢?！?br/>　　
　　小矮子伸出他的小短手，一板一眼說起理由來：“魏成與定陶，相距五百余里，來回逾月，遠(yuǎn)水不能救近火，此其一也?！?br/>　　
　　“就算魏兵傾力而出，寒冬臘月，五百里趨利，士卒必將損耗嚴(yán)重，弩不能張，甲胄冰寒，戰(zhàn)力大減。如何能敵以逸待勞的數(shù)萬赤眉？一不小心，反而會喪師于外，此其二也?！?br/>　　
　　“還有，大河赤眉遲昭平部雖然撤走了，卻仍在對岸盤桓，游走于青兗兩州，到處裹挾青壯，她還讓人宣揚，說擊破元城燒了皇廟則河水將復(fù)歸原位，下游被災(zāi)之民信以為真。遲昭平又與泰山郡的赤眉別部城頭子路等聯(lián)手，日益強大，兵勢不亞于董憲，唯一能擋住她的，是滔滔河水，可如今天寒地凍，大河隨時可能冰封！”
　　
　　“強敵在側(cè)，焉有余力去救定陶？此其三也！”
　　
　　黃長長拜：“故而下吏以為，此事乃挾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
　　
　　黃長今日卻是超常發(fā)揮，句句在理，連耿純都無話可說，這也是他先前勸第五倫不要管鄰居清河郡求援的原因。
　　
　　可一旦事關(guān)自己血親，從來就不是能心平氣和講道理，人都被情緒左右，哪怕知不可為，亦要為之！
　　
　　耿弇也上了頭，只道：“大尹，從叔先前帶了兩千更始敗兵歸來，壯大了魏地，如今耿氏有難，何不予吾等兩千兵？”
　　
　　這就是年輕人不會說話了，耿純遂攔下耿弇，朝第五倫作揖：“我亦知魏地強敵環(huán)伺，只請伯魚予我兩千流民兵，這缺額，由我的徒附族人來補上。”
　　
　　巨鹿耿氏，乃是宋子大族，徒附賓客，可得兩千，耿純會立刻派人，去讓自己的弟弟耿植、耿宿帶著他們，悉數(shù)南下，這是拆北墻補南墻了。
　　
　　第五倫擔(dān)心耿純是欲與父同死，但看他神情又不像，便問他有何計策。
　　
　　耿純陳述自己的計劃：“我也不指望以一當(dāng)十，能將赤眉擊退，只愿去定陶附近看看，是否有機會接應(yīng)吾父突圍，回到河北?！?br/>　　
　　“之所以愿得流民兵而非更始兵，一來，彼輩剛剛大敗于赤眉，只怕一聽要去與董憲為敵，剛過河就各自逃散了?！?br/>　　
　　“若是帶著流民兵偽裝成赤眉，趕赴定陶，赤眉各支系互不統(tǒng)屬，又無旗號，誰知道我是誰？到了定陶城下，或許還有救出吾父的機會?！?br/>　　
　　耿純最后道：“至于地定陶……棄地就棄地，這朝廷的二千石，不做也罷！”
　　
　　這讓第五倫放心不少，看來耿純沒有昏頭，此策可行，卻仍搖頭道：“兩千太少！”
　　
　　“伯昭?！钡谖鍌惪聪?qū)ψ约喊胩觳蛔鰶Q斷有些不滿和輕蔑的小耿：“你帶上騎從兩百，與伯山一同渡河南下，若能得手救出耿公，也好隨時接應(yīng)脫險！”
　　
　　“諾！”
　　
　　耿弇頓時心悅，態(tài)度大變，領(lǐng)了符節(jié)，與耿純匆匆出城去調(diào)兵，而耿純更是頗為感動，只朝第五倫重重頓首。
　　
　　二人走后，黃長卻是憂心忡忡，跟在第五倫身后道：“主公三思啊。”
　　
　　“兩千流民兵，外加幾乎所有的騎兵，接下來一個月，將是魏地最為虛弱之時?！?br/>　　
　　第五倫豈能不知呢？哪怕耿純承諾他家的徒附私兵會悉數(shù)南下相助，但短期內(nèi)依然是勢力大損。
　　
　　可要想在河北成就大事，少不了耿家?guī)兔?，而不論大耿還是小耿，都是難得的將相之才。
　　
　　他沒有高門閥閱，甚至被這“大新忠臣”的人設(shè)所累，連一個引賢才的好名義都沒有。對黃長這樣的寒門子弟，可以許諾富貴，可對什么都不缺的耿氏叔侄，也只有靠患難見真情了。
　　
　　別問他們能為你做什么。
　　
　　先問你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倒是耿弇出了城后，只對從叔道：“我過去還看不上第五公，覺得他哪怕作出禮賢下士的樣子，但心思太多而無雄杰之氣?！?br/>　　
　　“可如今第五公不顧自己安危，傾力而助，我卻是有些敬佩他了?！?br/>　　
　　“不錯。”耿純回首，看向在城頭遠(yuǎn)遠(yuǎn)相送的第五倫，心懷感激：“伯魚可與我家共富樂，亦能共患難！但這份天大的人情，耿氏卻也欠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