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尚書侍郎之一，朱弟不知道，本來只是負責替第五倫搬簡牘奏疏的尚書郎里，在他來渭南這幾天里，竟出了那么大的紕漏。
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完成第五倫交給的任務(wù)上：奔走各地，將自己在這場渭南“拔釘”戰(zhàn)爭里看到的事記錄下來，再回去稟報魏王。
“這關(guān)中本沒有塢堡，邊塞才有，是用來防御羌胡的?！?br/>
站在霸陵邊上的王遵家塢堡上，這場戰(zhàn)爭的總指揮萬脩首戰(zhàn)告捷，心情不錯，與朱弟多聊了幾句。
“漢之盛時，京畿安定，勛貴豪右雖然經(jīng)營田舍宅邸，但在朝廷的掌控之下，縱有小盜寇，籬笆高墻就防住了。”
萬脩繼續(xù)道：“直到王莽時，關(guān)中才遭了場大亂，槐里男子趙、霍二人起兵，以響應(yīng)翟義反莽，眾稍多，至十萬人，攻打常安，禍亂鄉(xiāng)里，逼得不少大姓舉族自守，遂紛紛營建這堡壘一樣的住宅。”
從那時候起，機敏點的豪強就看出亂世要來了，而等到王莽末年，關(guān)中秩序越來越亂，塢堡也自然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
他們眼前王氏宅第確實可以用“堡壘”來形容
朱弟跨入塢堡大門，便能感受到這種建筑特有的那種封閉與安全感。抬頭仰望天空，像站在了一個桶形的峽谷底，墻高達四丈，不亞于城垣。
房間內(nèi)都有喇叭狀攻擊孔，平時用來通風采光，戰(zhàn)時則是防御攻擊的射擊孔，東南西北四座角樓，居高臨下俯瞰一切。又有二口用來打水的暗井，倉庫里儲備著糧食，遇到被圍，里面能堅守很長時間。
朱弟看了一圈后道：“和第五氏的塢堡也差不多，只是更大更堅固些。”
很多豪強地主往往以高壘厚壁、望樓林立的大型塢堡，將宅第圍起來。自此常深居塢堡內(nèi)，享受著飲宴歌舞，偶爾外出游獵，便旗仗簇擁，甚至跋扈于鄉(xiāng)里間無人可制。
他們還效仿軍隊編制，來訓練所屬的宗族、賓客、子弟等，這些人也就成了塢堡的私人武裝力量，稱為部曲。平時是佃客在外圍耕作，作戰(zhàn)時是士卒，關(guān)中大亂之際，各家還趁機進一步吸納流民，勢力膨脹了幾倍，儼然一個個的小王國。
當初第五倫在鴻門舉兵反莽，攻略各縣，進入常安時，渭南豪強們就躲在這些塢堡內(nèi)，看著城頭旗幟變換，而當時第五倫內(nèi)外交困，也拿他們沒辦法。
但如今第五倫通過戰(zhàn)略轉(zhuǎn)移至渭北，擊敗被渭南豪右寄予厚望的劉伯升后，遂騰出手來，要收拾這些塢堡了。
“大王是鐵了心要練兵啊?！比f脩已經(jīng)撕掉許多份請降信了，第五倫對曾投靠劉伯升的豪強們只有一個要求：選擇投降，打開塢堡，忍他宰割！
渭北三十多家豪右還沒干什么呢，就被第五倫收拾得那么慘，更何況是渭南之輩？彼輩自然不甘心，有舉家逃去漢中、右扶風的，也有負隅頑抗，寄希望于西漢來救，亦或是雪天到來，魏軍鎩羽而歸。
但他們注定要失望，此番“拔釘”之戰(zhàn)，魏軍做了充分的準備，第五倫收繳了常安武庫，可找到了不少好東西：一捆捆扎好的弓、大黃弩，甚至還有兩軸三輪的連弩之車！
這些遠射器械，在迎擊劉伯升渡渭時是御敵利器，如今則成了攻塢之物。
而少府的工匠還利用甘泉山、驪山的木頭，制作了一大批諸如云梯、攻車等器械，加上不斷試驗精度的投石車，在朱弟看來，用這些攻打大型城郭的裝備來打塢堡，頗有點“殺雞用宰牛刀”的意味。
將校們也如此認為，但第五倫卻說了一句話：“老虎搏兔，亦用全力?！?br/>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
“沒辦法，再好的器械，總得讓士卒們練練手吧?！?br/>
萬脩道：“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fā)，可投百余步，但想要投得準，那就像是用腳來投壺，太難了?！?br/>
所以渭南各個塢堡，儼然成了工兵們的訓練場，而里面的豪強及其部曲則要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石頭從頭頂飛過。雖然發(fā)射極慢，準頭也很差，但只要偶爾砸中塢堡，頓時墻壁開裂，瓦片掉落，砸得人頭破血流，好幾個塢堡的部曲賓客就是受不了這恐嚇，索性綁了主人投降。
而攻車如何撞門、耬車如何將梯子架到塢壁上，都是手熟方能生巧的細活。
每個塢堡聚集的豪右部曲其實并不多，投入千余人不等，緩步推進，萬脩則在地圖上，將一個個目標上畫了叉。
“霸陵縣以逃到西漢的王遵為主，還有一匹漢時元康復(fù)侯者，堂邑侯陳嬰之后等五家，或降或克，皆已悉數(shù)拔除?！?br/>
“接下來就是杜陵了?！?br/>
“杜陵張、蕭等皆是前朝士族，門閥高大……”
順魏王者昌，逆魏王者亡，管你是不是前朝豪門大族，軍隊都會無情推過。
雖然關(guān)中豪門只是萌芽階段，但第五倫卻不心軟，該團結(jié)的要團結(jié)，該扼殺的也要找借口扼殺。
朱弟趕到杜陵史氏塢堡時巡視時，攻打這里的是秦禾，他在擊河東時是當百，現(xiàn)在還是當百，只因秦禾運氣不好，被劃歸竇融統(tǒng)轄，他的隊伍也跟著一起倒霉，在潼塬之戰(zhàn)里沒撈到半點功勞。
如今被抽調(diào)來渭南作戰(zhàn)，士卒們都十分積極，畢竟這是不少人的家鄉(xiāng)故里。
秦禾與這個平易近人的尚書小侍郎，說起自己過去也在塢堡內(nèi)生活過。
“我家過去是佃農(nóng)，沒自己的地，只能租塢堡主人的種，不論寒暑，天天彎著腰為其耕作?！?br/>
秦禾回想起自己沒做豬突豨勇前的過往：“當時有兩個念想，一是擁有自己的地，萬幸遇到大王，在魏地武安實現(xiàn)了?！?br/>
“其二，則是拄著鋤頭看著塢堡主人車騎出行游獵時，也會想，你說這塢堡里，究竟是什么模樣？在那厚墻屋檐下睡覺，是不是比我的草房土壁要舒服？”
他現(xiàn)在也實現(xiàn)了當年的奢望，占據(jù)史氏塢堡的賊人亂兵，才射了幾次弩就被嚇跑了，秦禾等一擁而入，肅清殘敵后，得以一窺其內(nèi)部面貌。
士卒大老粗們進去以后，紛紛對史家塢堡評頭論足：
“看這墻壁，真硬，飛石都砸不垮，夯筑時肯定和了米漿啊?！?br/>
“這壁上的畫好看，那屋角上的雞也精神?！?br/>
朱弟笑道：“這是孔雀?！?br/>
“孔雀？這是什么鳥，往后我家也弄一個?！?br/>
“再瞧這井，呸，真深！”
“你這廝，要試深淺也不必吐唾沫進去啊，吾等還要喝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