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功到長安,短短一百多里路,說遠不遠,驛騎一日可達,右扶風任何軍情都能迅速傳到魏王處。
說近也不近,承宮帶著弟子們,就足足走了好幾天。
他們夜晚在亭舍置所休息,亂世里被廢棄的亭一級建制,在一月以后陸續(xù)恢復,加上魏王花了大力氣派鄧曄等人剿匪,只要人多點,一般不會有事。
只是住宿是在不敢恭維,甚至只能睡在亭舍院子里,因為里面優(yōu)先供過往的官吏軍人居住。
至少,還有擋風的墻和遮雨的屋檐,比承宮少時好多了。
他還與弟子們不忘復誦論語。
“陋,如之何?”躺在曹喜上,承宮觸景生情問了這么一句。
弟子們立刻應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承宮露出了笑:”前一句呢?“
“子欲居九夷?!?br/>
“出自哪篇?“
“《子罕》第九。”
前半夜就在他們復誦中過去,而到了次日一早,很多人起來就在抽空繼續(xù)看書。連曾抄過論語全篇的人都寥寥無幾,只能幾個人合看一卷,還是零零散散的,但沒事,承宮就是他們的課本!這年頭授業(yè)多靠口述,想成為夫子的前提是驚人的記憶力。
再上路時,仍舊是一路論經(jīng)吟誦,偶爾在渭水邊停下做飯洗沐。
承宮最小的弟子年才十六,長這么大,從來沒離開過武功縣,此刻只動容地說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說的就是這樣的情形罷?”
承宮一數(shù),人數(shù)還真差不多。
這愉快的氣氛在望見長安城墻時,就變成了震撼,弟子們鮮少有來過京師的,都被這里的巨大繁華震驚,但承宮則是暗暗感慨:“遠不如太平時節(jié)了?!?br/>
但至少在魏王控制下恢復了秩序,比他那被赤眉鬧過后,至今仍水深火熱的老家瑯琊好了無數(shù)倍。
距離三月初一還有兩日,弟子們憧憬著想要進城去,卻在城門處遭受了奇恥大辱。
因為一口右扶風口音太濃厚,大弟子訥訥詢問守門魏兵入城可需憑證時,對方?jīng)]聽懂,看他們風塵仆仆,不少人鞋履都破洞了,只當是難民,招呼道:“要入籍的難民在城門口登記,再由人帶汝等去歇腳處,人多了一并帶去上林縣落戶屯田?!?br/>
對讀書士人而言,這無異于奇恥大辱,承宮哭笑不得,親自出面問清楚后,才知參加射策考試的人不必入城,徑直去城南太學即可。
“太學……”
承宮了然,帶弟子們沿著城墻往南走。
距離南郊越近,承宮就越是緘默。數(shù)年前,離開瑯琊輾轉(zhuǎn)入關后,承宮帶著夫子徐公的親筆信去拜謁一位太學高弟,想在太學旁聽,卻遭到了羞辱。
“太學生每郡每年定額十人,乃郡中舉薦,要么就得有師法傳承,亦或是家財,你有么?”
他有么?
承宮一窮二白,除了一顆好學之心,什么都沒有,他低下頭,只表示自己不想擠占名額,只愿能站著聽幾堂課,聆聽圣人之學,更被好一通嘲笑。
他這才知道,太學中早就說派系盤根錯節(jié),博士們敝帚自珍,除入門弟子外,他人一律不得授業(yè)。
時隔數(shù)載,太學卻對他,對他的弟子們敞開了大門。
戶籍混亂,漢時符傳幾乎荒廢,如今魏王治下各郡人士不管去何處,都要在當?shù)毓俑_具名為“介紹信”的身份證明,蓋了印章才算數(shù)。
交上此物后,才得以入內(nèi),承宮身后的諸弟子,又發(fā)出了一聲聲沒見識的嗟嘆。
太學建筑不管遠近,都有長廊相連,上有屋檐,讓學生們雨不涂足,暑不暴首,若能在此就學,不知比武功那株大槐樹好多少倍。
“若吾等能在此聽夫子授課,該多好?。 钡茏觽冄劬餄M是憧憬。
老王莽當初擴建太學,給太學生修了“萬區(qū)”的宿舍,也就是能住進來萬人,戰(zhàn)亂時一度作為軍營,如今軍隊撤走,又迎來了各路考生。
只是在承宮眼中,昔日郁郁蔥蔥的樹木在上個寒冷的冬天被長安人砍光燒火,門板都拆了不少,也罷,夠擺下書案就行。
他們住入太學生舍后,發(fā)現(xiàn)這兒蒙了厚厚的灰塵,并非清掃,還得他們動手。
“夫子,我找到了此舍先前所住的名冊?!?br/>
一個弟子清理床榻底下時,發(fā)現(xiàn)了好東西,弄出來吹干凈灰,念出了上面的人名:“舍生前隊蔡陽縣白水鄉(xiāng)……劉交?”
……
接下來兩天,入住太學的考生越來越多,或騎著高頭大馬,翩然而至,或統(tǒng)一著素裳結伴而行,身后還有伴讀書童挑著一整套用具。
漢儒太重師法、家法了,魏王這次射策考試引來的鮮少是獨狼,不論官學的博士弟子,還是私學的各路士人,基本是統(tǒng)一行動,要么不來,一來一群,像承宮這樣夫子親自帶隊參考的亦不在少數(shù)。
各家入住后區(qū)舍后,少不得拜訪左鄰右舍,論一論各自的家法。
“吾等乃是《小夏侯尚書》傳人,當世顯學,有弟子千余人,在關中者亦有數(shù)百?!?br/>
“小夏侯亦出于我《大夏侯尚書》,我家可是參與過石渠閣之會的?!?br/>
“大夏侯還是出于我《歐陽尚書》,吾等才是尚書正統(tǒng),漢武時便為顯學。”
“哈哈哈,諸位不要爭了,吾等乃是河內(nèi)伏公弟子,此番多達百人入京,伏公乃是漢初伏勝尚書正統(tǒng)傳人?!?br/>
各路尚書傳人在那追溯了半天淵源,只有在面對《古文尚書》的弟子出來露面時,才一起將矛頭對準了他們:“偽經(jīng),異端!”
與尚書類似,詩、禮、春秋也是各學派爭奇斗艷,莽末大亂后,他們很久沒像今日一般齊聚一堂了,仿佛響起了太學曾經(jīng)的盛況。
“這就是士林,攀資歷,尊故舊,動輒辯經(jīng),論數(shù)百萬言之家法、師法?!背袑m沒有加入進去,他的夫子徐公不是春秋三大學派之一,只傳經(jīng)不授傳,連和各派學閥說話的資格都沒有,他已是夫子的得意門生,卻連入太學一觀的資歷亦不能得……
承宮將舍門關上,發(fā)現(xiàn)弟子們被擾得有些緊張。
有的人是來見了長安外圍繁華,又見其余弟子家世顯赫,自慚形穢。
其余人則是聽到外頭諸生在那論師法,就像在講殷周古言一般,自己竟半點都聽不懂,頓時慌了神。
“讓彼輩辯去罷。”承宮笑道:“魏王詔書里說了,此番于經(jīng)術,只考小學,不考五經(jīng)!”
承宮心中對魏王感激不已,若非這次獨特的射策考試……
“我承宮這鄉(xiāng)野小儒,還有我出身低微的弟子們,此生根本不可能來到赫赫太學中,與五經(jīng)正統(tǒng)傳人們,分庭抗禮,爭個高低啊!”
……
太學一共有五片建筑,中曰辟雍,環(huán)之以水;水南為成均,水北為上庠,水東為東序,水西為瞽宗。
除卻辟雍之外,其余四處都被魏王征用,作為考試場地,提前一天派官吏上門,將考試場地告知諸生。魏王原本還想按照姓氏筆畫徹底打散,但考慮到這是第一次選士,不管考生還是舉辦者都手忙腳亂,規(guī)則尚不完善,為方便管理,還是按籍貫分配考場了。
“人數(shù)遠不如設想中多啊?!?br/>
作為欽定的主考官之一,奉常王隆這幾天將名冊反復看了幾遍,一共才來了兩千余人,比預想中的三四千差了很遠,不由皺眉:“在京的博士弟子大多參考,當真有如此多的五陵私學弟子全體抵觸?”
王隆現(xiàn)在也有點摸清自己師弟的脾性了,愛憎分明,比如對待有恩情的老師揚雄,那是百般維護,不將揚子云捧上圣壇誓不罷休。
但對忤逆他的人,魏王明面上不會說什么,但就像五過長安而不入狠狠教訓京師人民一般,這些私學弟子一時沖動,搞不好,就會遭到一生禁錮,再做不了官……
“也不盡然是如此。”
少師杜林小心翼翼地說道:“還有不少是耽擱在路途上了,所至多是五陵、長安人士,最遠是提前得知消息,安排車馬入京的河內(nèi)伏湛,除此之外,河東、右扶風不少士人還在路上,但大王不許考試時限挪后。”
二人說話間,一行重兵保衛(wèi)的車馬也進入了太學,全是宮中的荷甲親衛(wèi),還有繡衣衛(wèi)張魚相隨,所載的那一筐筐,便是試題!
這還只是今天合在一塊考的經(jīng)術、數(shù)術、常識三科,他們好歹參與出題,知道些究竟,至于明天的“策論”,由魏王親自定奪,沒有人知道第五倫究竟會出個怎樣的題目來折磨考生……
王隆、杜林對視一眼,向前朝太師張湛行禮,他作為主管文教的官員,剛入宮面見過第五倫。
“太師,不知大王有何口諭?”
張湛還是永遠板著臉,說道:“大王只言,此番考試,關鍵只有一點?!?br/>
“公平,公平,還是公平!”
“兩個字,大王說了三遍。”
孝義是第五倫的人設基石,他受限于此,可不好公開招募“受金盜嫂”之輩,縱是其他方面能不重私德,但選士考試不同,信用與公正尤為重要。
“故而,須得反復告誡,諸生凡有作弊者,當場逐出,永不得錄!”
“而監(jiān)考官吏及定分者,但凡有徇私舞弊,皆重典懲處!”
張湛負責文教還真是對路了,他雖然在治郡時是個老好人,但管起教育來,卻端莊嚴肅崇尚禮節(jié),一舉一動都有定規(gu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