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倉之戰(zhàn)的廟算料敵也罷，臨戰(zhàn)之熱血熱酒也好，這千頭萬緒，匯聚到送給第五倫的捷報上，就只是短短的一段話：
　　
　　“賴陛下英睿，士卒用命，天氣精明，臣援及虎威將軍宗、橫野將軍統(tǒng)、并漁陽太守蓋延，于廣武山與敖倉間陷陳克敵，斬赤眉賊三老、從事以下萬級，俘賊三萬余，賊酋楊音遁逃至陳留郡，余者盡散?！?br/>　　
　　魏軍主力被風(fēng)雪困在隴右、幽冀軍隊因涿郡叛亂耽擱了南下時間，赤眉大軍看準這機會大舉進攻中原，本是岌岌可危的險局。但這場仗下來，赤眉西路十萬大軍土崩瓦解，逃走的人能重新聚攏一半就不錯了。
　　
　　這場仗發(fā)生的時候，泉水指揮官第五倫還在從隴右趕往長安的路上，也顧不上八百里加急指示，勝利與他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予期盼文淵詳細的奏報?！?br/>　　
　　第五倫是很喜歡和馬援通信的，老馬受過良好的教育，嫻熟于進對，奏疏典雅而富有感情，讓人讀之忘倦，這捷報因時間有限不容細述，但以馬援的性格，稍后肯定會親自操筆，寫一篇洋洋灑灑的雄文，順便收錄進第五倫正在讓人編撰的軍史中。
　　
　　武德元年，大戰(zhàn)一個接一個，這場敖倉之戰(zhàn)是中原戰(zhàn)役的開端，但不是結(jié)束，事實證明，第五倫調(diào)用馬援總覽司隸中原一整個戰(zhàn)區(qū)，是選對人了。
　　
　　第五倫同時也暗想道：“等收拾完赤眉，文淵的驃騎將軍稱號，恐怕就要加一個‘大’字了?！?br/>　　
　　漢時自武帝后有大將軍稱謂，作為內(nèi)朝之首，內(nèi)秉國政，外則仗鉞專征，其權(quán)遠出丞相之右，霍光、王莽，都是以大將軍身份總覽內(nèi)外，連皇帝的廢立都是一念之間。
　　
　　第五倫吸取前朝的教訓(xùn)后，決定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廢掉大將軍制度。
　　
　　大將軍之所以‘大’，就在于獨一無二，可若是這“大”成為將軍標配，往后連表現(xiàn)卓著的雜號也能混上呢？所有人加分，就等于沒加，它將從實際的獨攬大權(quán)，變成一個單純的榮譽稱號，這第一個人，舍馬援其誰？
　　
　　第五倫心里有把尺子，量著諸將的功績，馬援常駐東方，在關(guān)中立國的那幾場大仗統(tǒng)統(tǒng)錯過，導(dǎo)致他慢慢被小耿等人追上，河北之戰(zhàn)里也表現(xiàn)不算突出。
　　
　　可丈人行卻憋了個大招，不打則已，一打就是大仗！
　　
　　為了公平起見，第五倫論軍功多按照斬俘、戰(zhàn)略價值兩個維度來綜合評價。中原的人口基數(shù)和赤眉軍的數(shù)量擺在那，動輒二三十萬，可不是隴右那可憐巴巴兩萬三萬的兵卒能比的。吳漢辛辛苦苦打半年，斬俘還不如馬援一個下午，你說氣人不氣人？
　　
　　第五倫對馬援的捷報做了批復(fù)，令他勿要急著追擊赤眉，如今是臘月初，六臘不興兵，最冷的時節(jié)，就讓赤眉在空空如也的陳留、新鄭打轉(zhuǎn)挨餓受凍吧，等開了春，冀州兵可以南下策應(yīng)時，才是大舉反攻的時機。
　　
　　詔書發(fā)出去后，長安以西的建章宮也遙遙在望，第五倫總算在臘八前趕了回來。
　　
　　皇后孕期已近九月，挺著個大肚子，還要同時擔心夫、父，確實不容易，再加上皇祖父第五霸病篤，她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
　　
　　“皇祖父時而清醒，問陛下何時歸來，但時而也糊涂。”
　　
　　馬嬋嬋告訴第五倫，她去探望時，第五霸有一半時間記不得她的名字，只有提到第五倫時，老爺子才恍然大悟。
　　
　　而在第五霸居住宮殿外守候的中尉第七彪——應(yīng)該叫伍彪了，他也是得賜伍姓的少數(shù)族人之一，也頗為泄氣地告訴第五倫，當那些來自長陵、絡(luò)繹不絕的族人探望第五霸時，他尤其糊涂得厲害，甚至?xí)⑺麄兣c其父輩、祖輩弄混淆。
　　
　　“陛下進去后，勿要提起皇祖父不記事?！被屎笮募?，囑咐第五倫，當?shù)谖灏砸庾R到自己“老糊涂”時，神情是羞怒交加的。
　　
　　硬朗了一輩子的第五霸，雖然地位不高，但生平從未懼怕過什么人，七十多歲還能一個滑鏟放倒第七彪兄弟，就算是孫子造反這種事，他在短暫的驚愕后也積極配合，不肯當什么太上皇，只愿為“萬戶侯”。
　　
　　但衰老這敵人，他攢足力氣一拳揮去，才發(fā)現(xiàn)擊中的是自己。
　　
　　可當?shù)谖鍌惾雰?nèi)趨拜祖父時，第五霸卻一下子認出了他。
　　
　　“伯魚。”
　　
　　老爺子笑起來時皺紋更加明顯了，他腿腳腫得厲害，已經(jīng)無法下榻，只招手讓第五倫過去。
　　
　　他的帝國在一日日成長，祖父卻在一天天老去。
　　
　　衰老真是可怕，第五霸前幾年還算健壯的身體萎縮了不少，他與第五倫攀談時，滿是老年斑的手掌握著孫兒的手。
　　
　　昔日對鐵掌，如今觸手便是嶙峋的骨頭，也不知現(xiàn)在還能不能拎得動鐵鉗來追打他。
　　
　　但第五霸衰則衰矣，卻沒有皇后、第七彪所說的那么糊涂，第五倫與他談起自己的西征、第八矯在河西做的好大事，以及馬援擊敗了赤眉，都是喜訊，第五霸很高興，為孫兒開心。
　　
　　直到第五倫叮囑老爺子好好休憩，明日臘八，他會讓百戲到宮中熱鬧熱鬧，第五霸喃喃答應(yīng)著，卻迷糊地睡了過去。
　　
　　老人精力有限，應(yīng)是疲累了，第五倫輕輕將手從他掌中抽回，第五霸才猛地醒過來，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似的，再度抓緊了孫兒，瞪著雙目看向他，短暫的驚慌后，眼神中滿是喜悅。
　　
　　“伯魚，回來了??？”
　　
　　……
　　
　　“伯魚回來了？”
　　
　　接下來幾天，每次第五倫來探望第五霸，爺孫二人的對話總會陷入奇怪的循環(huán)中。
　　
　　第五霸只能記住他是第五倫的大父，在等孫子回家，至于現(xiàn)在的身份、過去幾年的經(jīng)歷，竟都忘得一干二凈。
　　
　　腆著臉故作憨厚之笑的第七彪也不認得了，第五霸只以為他是下賤的仆從打手，對第五倫說改天得將這家伙斥退，看著實在是不順眼。
　　
　　可一旦聽到兩個字時，第五霸又像是被人打開了回憶開關(guān)，記憶變得格外清晰！
　　
　　“涼州？”
　　
　　不知第幾遍，當?shù)谖鍌惸托牡嘏c第五霸重復(fù)自己過去半年的經(jīng)歷時，第五霸眼睛都亮了。
　　
　　“我去過涼州?！?br/>　　
　　人的記憶是個奇妙的東西，能讓你在不同時間的節(jié)點來回穿梭，第五霸現(xiàn)在就處于這種狀態(tài)，他打斷第五倫的話，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在涼州的經(jīng)歷。
　　
　　他說，自己是漢元帝建昭三年（公元36年）去的西域，出發(fā)的時候才十八歲。
　　
　　他記得隴坂的六盤山路，爬得人腿酸，也羨慕過天水秦川的騎射良家子，因為第五霸是作為五陵“惡少年”從征行戍的，地位很低賤。
　　
　　“然后就到了河西四郡，伯魚，你就是從河西回來的罷！”
　　
　　第五倫笑著說道：“我只到了隴右，去河西的，是季正。”
　　
　　“季正是誰？”
　　
　　“就是第八矯，我讓了太學(xué)名額的第八家嫡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