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吃了幾次虧后,馮衍如今也是學乖了不少,在第五倫宣布要對公孫述實行“盜鑄亂幣”的方略后,宋弘還皺眉考慮這種行為是否符合道義,馮衍已經(jīng)開始對第五倫贊不絕口了。
“陛下此舉,不費一兵一卒便能使成家內(nèi)潰??氨三R桓、管仲,齊紈魯縞、衡山之謀?。 ?br/>
這兩者皆是記載在《管子》一書上的經(jīng)濟戰(zhàn),無非是管仲通過在齊國鼓勵穿魯縞、購買中山國器械,誘使兩國大量農(nóng)民放棄耕地,改織縞作器,最后管仲又叫停兩者貿(mào)易,讓兩國經(jīng)濟崩潰,只能降服于齊國的事。
而等馮衍告退后,宋弘?yún)s嚴肅地對第五倫說道:“陛下切勿因馮衍阿諛,而沾沾自喜耳,所謂管仲貨殖謀略,乃是戰(zhàn)國策士編造,多不可信?!?br/>
第五倫認同宋弘的判斷,就春秋那貿(mào)易量及信息傳播速度,搞經(jīng)濟戰(zhàn)無疑是癡人說夢,無非是《管子》的作者,將戰(zhàn)國漢代的情況夸大十倍,神話了管仲。
他也聽出宋弘的弦外之音,笑道:“少府之意是,盜鑄成家鐵錢,于大局無補益,讓予勿要耍這種小聰明?”
宋弘道:“然也!國欲興其勢必先固其本,士農(nóng)工商,國之柱石也,錢幣者,通貨之源流,溝通州郡貨殖。陛下與其想著如何盜鑄敵國錢幣使其自潰,倒不如早日定下我朝錢幣大計!”
容不得宋弘不急,自從第五倫入主長安,至今已逾四年,可新朝廷的錢幣計劃遲遲未定。如今民間或以前漢五銖錢私下貿(mào)易,更多人直接以物易物。先前第五倫未曾做出指示,宋弘還以為是他不懂錢幣,可今日點評鐵錢頭頭是道,宋弘明白,這位皇帝陛下,心中恐怕早有打算了!
“好個宋仲子。”第五倫點著宋弘,笑罵道:“自古以來,只有天子向臣子問策,少府管控天下財貨,錢幣是汝分內(nèi)之事,如今竟反問起予來了?!?br/>
宋弘下拜認錯:“臣亦是無可奈何,天下錢貨自漢至新,積弊太久,又有王莽三番五次改制,給大魏留下殘局,如今再難收拾,臣愚鈍,苦思冥想而無良策,既然陛下英睿神武,評錢貨如數(shù)家珍,臣敢請陛下指教,若有益于天下,臣寧辭去這少府之職?!?br/>
第五倫原本還打算再拖一段時間,等到天下一統(tǒng)再定奪不遲,但一尋思,自己的貨幣改革計劃,早點籌劃落實也是好事,遂道:“予亦知宋卿難處,中原錢幣之亂,甚于巴蜀何止十倍!”
事情發(fā)展到如今這局面,不單是王莽的鍋,要第五倫說,根源還在漢朝。自從漢武帝統(tǒng)一貨幣,行五銖錢開始,為了籌集征討四夷的巨量資金,漢朝瘋了一樣鑄幣。
第五倫看過少府呈送上來的漢時簡牘,當時一年采得的銅,換算成后世單位,頂天兩千多噸,其中竟有七百余噸皆用來鑄幣。
結果從漢武到漢平帝,少府統(tǒng)計,全漢中央、郡國一共鑄造五銖錢280億枚,算上隱瞞的部分,三百億絕對不少。
若按人均計,漢朝巔峰時六千萬編戶齊民,一個人分到五百錢,也不算多,但這些錢幣多囤積在富商大戶手中,物價年年攀升,五銖錢貶值嚴重,以至于漢元帝時,已經(jīng)有大臣建議,廢除銅錢,以實物來充當賦稅、賞賜、官員俸祿。
王莽的貨幣改革,不過是為了挽回局面,結果卻越改越糟,給第五倫留下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爛攤子,已經(jīng)到了非圣賢難救的地步,宋弘雖然是良吏,但無法超出時代的局限性,這才一籌莫展,這老實人竟跟第五倫耍起無賴來……
第五倫只好手把手教起宋弘來:“宋卿且說說,少府諸官吏,都有何提議?”
宋弘道:“有人提議,莽朝后期,諸幣不行,民間早已暗暗恢復五銖錢,如今亦然,陛下不如下詔,恢復漢時五銖錢?!?br/>
第五倫嗤之以鼻,提這主意的人,要么大公無私,要么非蠢既壞。鑄幣是政權的象征,公孫述再蠢,也知道不能承認漢五銖,否則權威必大大受損。
再者,一旦承認漢五銖的合法性,如今可是有一兩百億錢散落于民間,此舉必將造成各州郡吏民爭相割官府韭菜。
宋弘道:“臣也以為此乃禍國之言,提議者已貶退,不過,又有人提議,當令上林三官鑄造魏五銖?!?br/>
第五倫還是搖頭,他之前已經(jīng)說過了,哪怕是面值最低的五銖錢,其被賦予的價值也遠遠超過銅錢本身,盜鑄依然能獲得巨利……
“敢問少府,天下銅、錫,多位于何處?”
宋弘道:“南方,主要集中于揚州豫章、江東、淮南?!?br/>
這不就結了么,第五倫倒是想鑄銅幣,但銅錫產(chǎn)地多在劉秀手中。
第五倫復問:“漢朝文景時,吳王劉濞何以富國強兵?發(fā)起七國之亂?”
宋弘嘆息:“劉濞在南方即山鑄錢,吳錢質量優(yōu)異,周行天下,漢錢不能與之相敵,吳遂強盛?!?br/>
是啊,魏國這邊令人盜鑄鐵錢給公孫述下絆子,剛稱帝的劉秀就不會給他們挖點坑?就算劉秀那邊鞭長莫及,民間的豪強,只需將儲存了幾代人的漢五銖融了盜鑄即可。
由于第五皇帝生怕被別人割了韭菜,銅幣這條路基本沒戲。
宋弘復又奉上少府某官員奏疏:“有人復述漢時大儒貢禹之言,說鑄錢采銅,一歲使十萬人不耕作,而開山采礦,盜鑄錢幣牟利,民坐盜鑄陷刑者頗多。富人藏錢堆滿莊園,尚不覺滿足,錢幣使得民心動搖,棄本逐末,天下之所以奸邪泛濫,源頭皆是金錢!王莽亂鑄錢貨,遂亂九州?!?br/>
“故而,應當趁此良機,一舉禁絕鑄錢之官,租稅、俸祿,皆以布、帛及糧食為主,好使百姓專注于農(nóng)桑?!?br/>
宋弘道:“少府中,半數(shù)官吏贊同此舉?!?br/>
第五倫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危言聳聽,因噎廢食!”
“彼輩也是受新莽時亂改幣制刺激太甚。”宋弘連忙替手下人解釋。
在第五倫看來,這批人也不能說壞,只是和老王莽一樣蠢,完全不懂經(jīng)濟。
王莽是覺得搞定了錢幣,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這群人則殊途同歸,把世間一切災難皆推到錢上,廢除掉就可以回歸三代了。
第五倫恨不得商品經(jīng)濟再發(fā)達些,豈肯回到徹底以物易物的自然經(jīng)濟時代?
他遂讓人取來圖紙,在上面畫了一個金字塔形的結構,將其一分為三,并讓人在塔底部放置一些東西:一堆谷子、一塊絲帛、一張小麻布,甚至還有一把鹽,一根鐵針。
第五倫指著這基底道:“此乃天下貨殖之基,民以食為天,又需衣布遮體御寒,人不可一月無鹽,農(nóng)夫織女亦不可缺鋤頭鐵針?!?br/>
天下大亂,貨幣失去價值時,這些實物就能變成硬通貨。
第五倫又在塔尖端上放下了一塊金餅:“宋卿如今知曉,為何黃金乃歷代上幣,這也是我朝唯一法定之幣?!?br/>
第五倫手中的黃金,主要來源于對王莽府庫的收繳,多達七十萬斤,相當于一百七十多噸。
創(chuàng)業(yè)初期,第五倫在關中立足不穩(wěn),急需鼓勵士卒作戰(zhàn),陸續(xù)分發(fā)給他們二十余萬斤。但后來便改用土地田疇或糧食為酬勞,所剩五十萬金,統(tǒng)統(tǒng)儲存起來,將軍們在外繳獲的黃金器物,也必須一律上繳朝廷。
“黃金作為上幣,漢時銅錢價值浮動,唯黃金不變。”
這已經(jīng)有點金本位的雛形了,但漢朝諸帝動輒以金賜人,諸侯也好以金餅陪葬,如此便使得朝廷藏金及民間黃金,愈來愈少。
吸取前朝教訓,第五倫給魏國的貨幣政策定了調(diào)子:“黃金,不可輕易用于流通賞賜,只可作為儲備,萬物皆以金為準來定價。”
難怪,第五倫開始對外夸大十倍地宣稱,皇帝坐擁黃金數(shù)百萬斤……
“然而黃金價值太高,若任由流通,勢必散碎流失,想上下通暢,須得在黃金與實物之間,設置下幣?!?br/>
第五倫在那金字塔中央的空白位置上,放了一枚五銖錢,這是秦漢時溝通黃金與實物的東西,但旋即又移走了它。
“既然銅幣暫不可行,宋卿,我朝就須得再尋一合適之物來取代了?!?br/>
“敢問陛下,是何物?”宋弘頓時警惕起來,沒辦法,他在新朝時折騰過貝殼、龜殼等物,實在是怕了,生怕第五倫又提出奇奇怪怪的東西來。
第五倫的目光,竟看向了案幾上的……紙。
利用黃金為本位貨幣,發(fā)行與金子價值掛鉤的紙幣作為信用貨幣,第五倫還真動過心。如此,貨幣成本極低,朝廷掌握的新造紙技術也還沒完全傳播開來,他可以瘋狂割北方州郡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