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彭才從洛陽回來,就趕上了十二月八,此為臘日,乃是重要的節(jié)慶之一,熱鬧程度甚至超過了大過年。
作為負責豫州軍務的將軍,岑彭少不了要按照慣例,和南陽太守陰識一起組織慶典。
儀式是冗長的,但岑彭卻絲毫沒有厭倦不耐的神色,反而曉有興致地看著南陽人帶著胡頭鬼面,敲擊著細腰鼓舞蹈跳躍的模樣。
“從新莽滅亡那年算起,我整整四年,沒在南陽過過臘日了,如今總算重見故鄉(xiāng)風俗,真是感慨良多啊?!贬黹_始與陰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和長安相比,南陽的臘祭還是頗有不同的,比如最重要的“祭灶神”環(huán)節(jié),關中人常殺小豬,然而南陽殺的卻是……
狗,而且必須是黃狗。
岑彭看向陰識,笑道:“聽說這風俗起源于百余年前,太守的五世祖在臘日見到了灶神,殺了一條黃狗祭祀,陰氏從此世世代代受到灶神的賜福,以至成了全郡巨富,南陽人遂爭相仿效?!?br/>
“此乃民間誤傳也?!标幾R自從投靠魏國后格外謹慎,連忙否認。
事實是,他們陰氏在秦、西漢從未出過高冠顯宦,勢力不大,卻在幾代人內(nèi)忽然暴富,占有的土地達七百余頃,車馬和奴仆的規(guī)模可以同諸侯相比,名聲也傳出了新野。旁人不識陰氏發(fā)家之道,故才有此傳聞,陰家為了神話自己的致富路,不予否認。
但陰識覺得,這傳說最好說清楚,千萬不能傳到第五倫耳中。
皇帝任命他這個資歷淺薄、年紀輕輕的降將做南陽的臨時太守,已招致了不少非議,朝中有些風言風語,說第五倫奪劉秀之妻云云,蔭蔽陰氏云云……
皇帝既不辟謠,也不承認,這就有趣了,但陰識知道,就算第五倫有這意思,也不會憑此重用他。
他本以為,第五倫是欲以陰氏為馬骨,吸納南陽地方實力派歸附,以盡快恢復此地安定。然而自從跟岑彭進入南陽以來,對被赤眉軍打掉趕走的豪強,魏軍竟直接當做死人絕戶,在戶籍上打叉銷除,外逃的豪強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的土地依然還是沒收狀態(tài),對將軍幕府抗議,很快就被鐵拳鎮(zhèn)壓了。
而對那些收到了赤眉軍分地的農(nóng)夫,陰識奉第五倫之命,將他們的土地“收歸官府”,然而又當場換了新的地契發(fā)下去。昔日的佃農(nóng)們歡天喜地,對魏皇感激涕零,覺得此事穩(wěn)妥了,只可憐赤眉軍,最初做好事的是他們,卻沒來得及收獲南陽人的信任和同心同德。
聯(lián)系朝廷發(fā)來的一條條詔令,再想到第五倫消滅渭北豪強、強遷河北諸劉,看來這位皇帝對南陽豪強,雖不至于像赤眉那般直接喊打喊殺,但軟刀子殺人,更加致命啊。
“第五皇帝根本不想要南陽的‘千里馬’們,他只要佃農(nóng)等批量的劣馬效忠!”
也對啊,南陽的豪強兼并問題本根深蒂固,難得有赤眉和王莽清洗了一遍,第五倫可以直接掌控基層,為什么非要豪強做“中間人”,凡事都讓他們撈一把呢?
岑彭新練的兵卒里,也主要募南陽本地貧農(nóng)、流民,甚至是赤眉戰(zhàn)俘,對貼臉過來的幾支豪強武裝,只肯作為輔兵,看來第五倫是鐵了心要打造一支新的“豬突豨勇”啊。
陰識經(jīng)歷了家族覆滅、跟錯人到“背叛劉氏”的一系列事件后,性情大變,人也聰明了不少,頓時醒悟:“用我來做南陽太守,不為團結著姓,只為讓豪強們深恨陰氏!”
不管當初陰識投魏是形勢所迫還是蛇鼠兩端,這半年下來,他若不依靠岑彭的軍隊保護,隨時可能被憤恨的失勢豪強們刺殺!
這下,陰識不拼命效忠第五倫都不行了,但他依然緊張兮兮,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上了賊船,一旦丟官,就意味著一無所有,甚至性命都不保。任何會讓第五倫皺眉的消息,都可能變成陰識失勢的原因。這不,岑彭本沒什么壞心思,隨口提了他祖宗的傳聞,陰識便努力解釋:
“岑將軍,陰氏之興,不過是先祖乃管夷吾之后,用了管子貨殖之道,才慢慢積累財富,庸人不識,便胡言亂語。”
至于是什么生意,販奴婢還是高利貸、侵吞別人田產(chǎn),陰識就說得曖昧不清了。
岑彭一愣,旋即感覺到了陰識的緊張,不由啞然失笑,他是個軍人,本沒那么多壞心思。
再看鎮(zhèn)南將軍府外的街道上,一群老叟、老嫗結束了祭祀,甚至喝了點酒后,在成群結隊地玩“藏鉤”的游戲,這是傳至漢武宮廷的玩樂,游戲時,一組人暗暗將一小鉤攥在其中一人的手中,由對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為勝。
岑彭暗想:“陰識亦在此游戲之中,陛下的心思便是那鉤子,經(jīng)洛陽之會,似傳到了我手中,而我的每一句話,都會讓他盯著吾雙手,猜個不停?!?br/>
但這不過是自作多情,第五倫不屑于對這小角色花如此多心思,岑彭再洛陽再度謁見皇帝后,發(fā)現(xiàn)陛下近來喜歡玩的,都是陽謀。
“圣天子陽謀,非驚弓之鳥的‘陰’所能識也?!?br/>
于是岑彭收起與陰識深入交流,和衷共濟的念頭,只將他當成普通的屬下,回到廳堂后,說起正事來。
“我北上前,讓太守派人游說賈復、鄧奉二人一事,如何了?”
陰識嘆了口氣:“下吏無能,連派三批細作,皆未能說服鄧奉,最后一人,甚至被他割了舌頭,以示與我決裂斷交!”
他和鄧奉,不僅是同郡、同縣,更是世交,從小就在一起游獵犬馬,又都跟在劉伯升軍中做事。但在南陽即將遭到赤眉入侵時,二人卻做了不同的抉擇:陰識選擇投魏,鄧奉決定留下來保衛(wèi)家鄉(xiāng),得到了楚黎王幫助,死死占著南陽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