狒狒,其狀如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則笑。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地方出產(chǎn)這種奇異的野獸,那就是南陽郡山都縣,山都者,狒狒雅稱也。
鄧縣與襄陽互為唇齒,但其防御依然不夠完美,須得將鄧縣西北方數(shù)十里外的山都縣也囊括進來,才是完璧無缺。
山都縣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位于漢水上游,想當年,秦將白起發(fā)動鄢郢之戰(zhàn),就是從武關直撲山都,而后走水路,在鄧縣后方登陸,一舉屠鄧!
這個縣目前也在鄧奉控制下,他知山都縣的重要性,所以將它交給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趙熹,駐兵三千,以求萬無一失……
就在鄧奉將親叔叔給現(xiàn)在的主人送去的次日,從鄧縣西北卻來了小隊人馬,正是趙熹一行。
“原來是山都的趙將軍來了,鄧將軍已在城內等候多時?!?br/>
因為這是事先約好的,守軍不疑有他,護城河橋落下,大門開啟,然而這批人馳入鄧縣后,卻不管不顧,直往將軍府沖。領頭的赤馬小將走的最快,卻見他身披鐵甲,背上負有一對交叉的短矛,連續(xù)撞倒了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后,匆忙攔路的兵卒。
而到了將軍府前,面對熟人詫異的疑問,這頭上扎著蒼幘的小將直亮出手中矛,大聲道:“鄧奉先何在?有一樁大事,須得當面說清楚,不然,便讓他死于矛下!”
“趙熹反了?趙伯陽反了?”鄧將軍府頓時亂作一團,他們有數(shù)百人之眾,面對這趙熹單人登門,卻緊張得不得了!既不敢沖上去將其擒拿,又不能讓開,只能僵持于府門前。
有從南郡新投靠鄧奉不久的荊州人不解,問起這位小趙將軍的事,旁人遂投以鄙夷的目光,說起這一位的傳奇經(jīng)歷來。
“趙小將軍,乃是宛城趙氏獨孫?!?br/>
“他年輕時就以任俠聞名,十五歲時,其堂兄被人殺害,趙熹便以為,兄弟之仇不反兵,日夜仗劍尋覓仇人。
“等終于找到仇家時,趙熹發(fā)現(xiàn)他正在生病,連下榻都難。”
“那不就正好能乘隙而殺之么?”
“不然,趙憙認為乘別人生病報仇,并非仁愛之所為,竟放過了仇人,約好等他病好再決生死?!?br/>
“等那仇家痊愈后,遂帶著重金登門求饒,然趙熹卻全不搭理,只將五兵交給仇家,讓他自選,最終在白刃相搏中,將仇人殺死!”
此事傳開后,趙熹名聲大噪,等到綠林起兵反莽時,已經(jīng)到了某縣大豪不降,只需趙熹露面,示以信任,才肯開門的地步。
比起那些自我吹噓、刻意運營的聲望,趙熹的名德,是實打實靠本事打出來的!他參加過昆陽大戰(zhàn),與劉秀并肩作戰(zhàn),殺敵無數(shù)。年紀輕輕便為中郎將,封勇功侯,無愧于“南陽千里駒”之名。
就是這樣一位千里駒,讓人又敬又畏,就當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時,將軍府中卻響起了笑聲。
“這乍暖還寒的日子,剛熱好酒,趙伯陽就來了?”
鄧奉今日只著常服,披著件熊皮裘邁步而出,一瞧見他,趙熹便舉起手中短矛:“鄧奉先,聽說汝將親叔父鄧君擒拿,送去襄陽了?”
鄧奉知道趙熹是個信然諾的偉丈夫,想當年,赤眉入宛,所有人都拋棄劉玄而去,唯獨趙熹篤行職責,護送劉玄到達南陽的邊界,了結了君臣之義。然后,他便毅然留下,追隨鄧奉,要為了南陽著姓最后的尊嚴和利益而戰(zhàn)!
自那以后,趙熹一直是鄧奉最重要的戰(zhàn)友和助手。鄧奉居鄧縣,將上游的山都放心交給趙熹,二人在亂世里相互支持,已兩年矣。
趙熹與鄧奉是莫逆之交,年少時沒少往新野鄧氏跑,同鄧晨關系也不錯,可這樣一位敦厚長者,竟被鄧奉這親侄兒所害,在路上聽聞消息后,怎能不叫極重視情義的趙熹勃然動怒?
鄧奉卻似乎毫不在意,只笑問道:“我年少時與伯陽共讀《左傳》,衛(wèi)有純臣石碏,為了君主,而處死叛國的親子。今日我效命于楚黎王,而吾叔欲勸我背主降漢,我將其擒拿送給主君,難道伯陽不該夸我一句‘大義滅親’么?”
“奉先沉迷武藝兵略,經(jīng)術還是讀得一知半解?!?br/>
既然對方要跟他講理,文武雙全的趙熹也不虛,就像他面對生病的仇人,寧可反刃一樣,小將軍收起短矛,高聲道:“古人云,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br/>
“鄧君將汝養(yǎng)大,猶如半父,教汝識字、武藝,亦如半師,父師一體,尤在君之先也!”
鄧奉反唇道:“言下之意,伯陽竟覺得,我應摒棄楚黎王,聽叔父之勸,在鄧縣豎立漢旗,做叛臣?南陽千里駒,欲勸人背主焉?”
“自然不是!”趙熹揚言:“奉先可還記得左傳中,楚國令尹石奢之事?”
“石奢廉潔公正,其父卻殺人,忠孝不能兩全之下,石奢將父親釋放,然后向楚昭王請罪,并拒絕楚昭王的寬赦,隨后自刎而死。”
“奉先應當放汝叔父離開,而后再向楚黎王請罪,若楚黎王要殺汝,亦當坦然赴死,然后……”
這主意,鄧奉一時間不知該笑還是該罵。
趙熹說出的話,確實和他二十歲的年紀一般年輕天真:“熹如今只是替奉先代守山都,并未向楚黎王委質稱臣,汝死,我自當為友復仇,而后再自盡在奉先墳前!”
真是坦蕩蕩的君子啊,鄧奉相信趙熹會說到做到,但亂世里,像趙熹這樣迂闊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于是鄧奉嘆息,伸手請趙熹入府:“伯陽可知,我為何非要將叔父交出去?”
雖然趙熹是來問罪的,但他心中,一直在為好友開脫,說服自己他有苦衷,此言見此情形,遂道:“莫非真如我猜測那般,奉先不肯背叛,只能讓汝叔父代為游說楚黎王,若楚黎王答應歸漢,奉先便隨主易幟?”
“不愧是伯陽?!编嚪畲笮Γ_實是這樣告訴鄧晨的,那傻叔叔,也定然信以為真!
然而真正的原因,遠比這一廂情愿的計劃要復雜五倍十倍。
“但,楚黎王不會歸漢了。”
鄧奉肅然長嘆道:“因為,他欲降魏!“
……
在被押往襄陽的路上,在渡過漢水的船艙里,被稍稍松綁的鄧晨一直在琢磨侄兒的話,思考自己應該如何說服秦豐……
據(jù)鄧晨所知,秦豐可不是近幾年才突然冒出來的野王,此人作為荊襄豪族,和劉秀一樣,當年也是長安太學生,學成后回老家當縣吏。
早在地皇二年,赤眉、綠林初起,劉秀還在游歷潁川、第五倫才剛去到魏郡時,(公元21年),秦豐就因為王莽扣工資太嚴重,索性在故鄉(xiāng)起兵造反。
秦豐最初舉的是綠林旗號,兩三年間,攻占了宜城、江陵、襄陽等十二縣,成為了南郡的最大勢力,一度臣服于劉玄,因為更始帝不肯封王,怒而翻臉。
但綠漢當時瀕臨崩潰,早已無暇南顧,秦豐將兩位女兒,分別嫁給夷陵的“掃地大將軍”田戎和南逃的鄧奉,就此得了兩位大將,守住南北門戶,又赫然稱王,也想加入爭天下的行列。
只可惜啊,這秦豐算是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他正準備痛痛快快接受綠林遺產(chǎn),拿下荊南,北上南陽之際,就遇上漢軍西征。幾場戰(zhàn)役下來,秦豐被馮異打回了原形,只能自保于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