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常常在想,記憶是不是永遠(yuǎn)不能消退?如果不能,實(shí)在是太可怕。這代表著,她將永遠(yuǎn)無法原諒自己。
那些場景,不斷在腦海中回旋。
“阿衡,無論去什么地方,都不可以讓你爸乘飛機(jī),知道嗎?”那是她的媽媽,很嚴(yán)肅很嚴(yán)肅的表情。
阿衡點(diǎn)頭,溫柔著眼睛用力點(diǎn)頭,她說:“媽媽,我記得了?!?br/> 媽媽揉了她的發(fā),忙著收拾他們的衣物,許久,又一次開口:“不許忘,禁令,絕對!對著我再說一遍?!?br/> 阿衡看著她,認(rèn)真地重復(fù),一字一句:“絕對,不可以,讓爸爸乘飛機(jī)。”像個小孩子初次學(xué)習(xí)說話,然后,小心翼翼地問,“為什么?”
她的媽媽給了一個擁抱,輕輕,微笑了:“啊,那個呀,你爸爸他——”
父親卻在旁邊輕咳,喊了一聲“蘊(yùn)宜”打斷了她的話,提起旅行包,拉著阿衡的手,頷首,遠(yuǎn)去。母親看著他們,連背影都似乎變得暖烘烘。
在她心中,父母站在同一幅畫面中深深相愛著,完全屬于溫衡,似乎只有這一刻了。
她停在墓園的墳前,蹲縮了身體,靜靜地看著墓碑上的那張黑白照片??±?、粗獷、正直、漢子,這個賜予了她生命的男人,深深愛著溫姓男女的她的父親,這是她對他短暫的一生所有的定位。
哦,還忘了一句:被自己的女兒害死的可悲男人。
死了,死亡,這詞匯的深刻,同樣是他教給她的。
甚至,無法辯駁。
他說:“不許告訴你媽媽,她該驕傲了。這是屬于我們父女的秘密,只有我和我的小阿衡才知道的秘密?!?br/> 時隔兩年,1月8日,她停留在b市的最后一天,未止的寒日又飄起了大雪,天地一片蒼茫。
碑文上的字跡,早已在雪中模糊不清,她用手輕輕抹去雪,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刻字上滑過。
她是無權(quán)參與立碑的人,盡管永遠(yuǎn)躺在這里的人,賜予她溫姓。
..未亡人溫氏蘊(yùn)宜
..不孝子溫思莞溫思爾
她笑,以為已經(jīng)是終結(jié),手指移到下一行時,卻僵硬了。
孤零零的六個字,漂亮的楷體,尖銳扎人,是一遍遍重復(fù)篆刻的結(jié)果。
..溫衡言希代書
她酸了鼻子,抱住墓碑,低垂的額貼在那一塊刺骨的涼上,干凈的袖角沾上雪,驟冷。
她以為,自己只是走了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放眼,卻是一片汪洋恣意的海。
生離別,如果不是離別之時情求不得,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離別的時候你我還活著?
不遠(yuǎn)處傳來深深淺淺的腳步聲,在雪地中厚重而沉悶。
阿衡撒雪鋪平腳印,走到反方向的大樹后,前方一排墓碑將她擋了個徹底。
這種天氣,來墓園的人很少。她輕輕探出頭,看到一行五人的背影。打著傘,雪色中不甚清晰,只辨得出,兩男三女。
他們停止了,站到了她剛才站過的地方。
為首的女人收了傘,抱著的花束,放在墳前。她的發(fā)髻上簪著白花,帶著思念的語氣辛酸開口:“安國,我和孩子們來看你了?!鄙砗蟮哪菍δ贻p男女跪了下來,冰涼的雪地,泣不成聲。
這樣正大光明的悲傷的眼淚,真讓人……羨慕。
阿衡看著他們,只記得起無休止的冷漠,似乎,他們離開她時,沒有此刻悲傷的萬分之一。
沉默的母親,在她跪在溫家門前兩天一夜后依舊無動于衷的母親。
皺著眉的思莞,最后只說了一句“阿衡,夠了,媽媽現(xiàn)在不想看見你”,便緊緊關(guān)上門的思莞。
思爾看著她,眼中帶著悲憫,像是看著一只小貓或者一只小狗奄奄一息的生命。她說:“我告訴過你的,不要癡心妄想。親情、言希、友情,在這個骯臟的大院兒里的,統(tǒng)統(tǒng)不要癡心妄想。我告訴過你的。”從她手中高高落下的,是z大的通知書。
風(fēng)卷著雪,綿延狂暴,埋葬了過往,和著哀樂在天邊旋轉(zhuǎn)。
風(fēng)中,遠(yuǎn)處的聲音只剩下單薄的音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傳入她的耳中。溫媽媽攬著站在后排的那一對男女,開了口:“安國,你不用擔(dān)心了,小希有了女朋友,是一個好姑娘。今天我專程帶她來看你,不比咱們的阿衡差,安心吧。”
那一對男女,穿著棕色大衣的黑發(fā)少年拿著傘,身旁站著一個嬌小身姿的姑娘,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角,俏皮依賴的姿勢。
那姑娘調(diào)侃:“言希,你前岳父都承認(rèn)我了,這輩子你只能娶我了,知道不?”
言希。
言……希。
阿衡想,這名字,真好聽。
兩小無猜時,她常常對著旁的全世界的人皺著小臉指手畫腳:“呀,我跟你說,言??蔁┤肆?,真的,可煩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