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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

大戰(zhàn)結(jié)束了,趙軍投降了,白起心頭卻更是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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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余萬趙軍將士在戰(zhàn)場投降,這可是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兵家奇跡。然則,有這二十多萬降卒,戰(zhàn)場善后立即就變得沉重起來。首先是這二十多萬人要吃要喝要駐扎,其次便是最終如何處置。降卒一開出車城圓陣,白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氐嚼浅巧侥桓灼鹆⒓醋尷纤抉R草擬了一份緊急戰(zhàn)報,然后又緊急召來穩(wěn)健縝密的蒙驁秘密商議。一個時辰后,蒙驁便帶著一名白起的軍務司馬兼程趕回咸陽去了?;剡^頭來,白起便召來幾員大將,商議如何在戰(zhàn)場先行安置這二十多萬人?可說來說去幾乎兩個時辰,卻是誰也說不出一個人皆認可的辦法。也就是說,誰的辦法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趙軍素來強悍不屈,這次迫于饑餓悲于失將而降,原為無奈之舉,二十多萬活人,顯然不能編入秦軍,更不能放回趙國,剩下的便只有一個思路:在秦國如何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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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莫衷一是,白起便先行確定了三則部署:其一,降卒駐地定在利于從高處看守且有水流可飲的王報谷,由桓龁率領十萬秦軍駐屯山口及兩側(cè)山嶺,以防不測;其二,立即從各營分撥三成軍糧,只運進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將車城圓陣內(nèi)趙軍丟棄的所有衣物帳篷,全數(shù)搜集運進王報谷,以做軍帳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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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間難處在于,秦軍糧草輜重雖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余,驟然增加二十萬人之軍食,立即便是捉襟見肘;秋風漸寒,秦軍之寒衣尚且沒有運來,更顧不上趙軍降卒了。雖則如此,秦軍既為戰(zhàn)勝之師受降之宗主,理當支撐降卒之衣食,是以雖然心有難堪,大將們還是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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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之后,蒙驁與秦昭王特使車騎同歸,白起長吁一聲,便立即大會眾將接詔。特使宣讀了冗長的詔書,將士人人受賞進爵,便是一片歡呼。然則直至詔書讀完,也沒有一個字提及降卒如何處置。白起大是困惑,便忍不住在慶功酒宴上將特使拉到隱蔽處詢問,特使卻是紅著臉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負軍國大任,戰(zhàn)場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頓時一沉,也不再奉陪這位特使,只向蒙驁一招手便到后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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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驁備細敘說了他在咸陽請命的經(jīng)過,白起越聽越是鎖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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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拿著白起的請命書,凝神沉思了小半個時辰,最后對著蒙驁笑道:“軍旅之事,本王素不過問。大戰(zhàn)之前,本王有詔: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卻教本王如何說法?”說罷便徑自去了。蒙驁心下忐忑,便到應侯府找范雎商議。范雎在書房轉(zhuǎn)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武安君所請,天下第一難題也!戰(zhàn)國相爭,天下板蕩,外戰(zhàn)內(nèi)事處處吃緊,哪里卻能安置這二十多萬異邦精壯軍卒?關中、蜀中為秦國腹地,能安置么?河西、上郡為邊地,能安置么?隴西更是秦國后院,原本便得防著戎狄作亂,能再插一支曾經(jīng)成軍的精壯?分散安插吧,無法監(jiān)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趙。送回趙國吧,這仗不白打了?將軍啊,老夫?qū)嵲谝彩菬o計了?!狈饿轮皇菬o可奈何地苦笑著,便再也不說話了。蒙驁思忖一陣,便將秦王的話說了一遍,請范雎參詳。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見,秦王此言只在八個字:生殺予奪,悉聽君裁。”又是一聲嘆息道,“將軍試想,武安君百戰(zhàn)名將,殺伐決斷明快犀利,極少以戰(zhàn)場之事請示王命。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老夫之見,將軍不要再滯留咸陽了?!泵沈報@訝道:“應侯是說,秦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有王命了?”范雎便是呵呵一笑:“將軍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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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驁還是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長史都說秦王不在宮中。此時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jīng)辦妥,特使也來相催上路,蒙驁無奈,也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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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白起黑著臉啪的一拍帥案,“這是尋常軍務么?這是戰(zhàn)場決斷么?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老夫卻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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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君莫急?!泵沈埖谝淮我姲灼饝嵢环亲h秦王丞相,連忙壓低聲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與應侯之意,只有一個字?!?br/>  ?
  “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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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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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殺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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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否則何須遮遮掩掩,有說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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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起頓時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說了?!?br/>  ?
  蒙驁去了。白起思忖一陣,便漫步到了狼城山頂。時下已是九月末,白日雖有小陽春之暖,夜來秋風卻已經(jīng)是蕭瑟涼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軍燈閃爍,旬日之前還是殺氣騰騰的大戰(zhàn)場,目下卻已經(jīng)成了平靜的河谷營地。若非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白起原本是非常輕松的。他率領著五十多萬大軍,業(yè)已鑄就了一場亙古未聞的大功業(yè)——一戰(zhàn)徹底摧垮趙國五十八萬大軍,斬首三十余萬,受降二十余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將,何曾有過如此煌煌戰(zhàn)績?假如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火炭團,他本當要與三軍將士大醉一場,而后再原地筑營休整,來春便直逼邯鄲。滅趙之后,他便要解甲歸田了。自做秦國上將軍以來,他年年有戰(zhàn),一年倒有兩百余日住在軍營里,以致荊梅每次見了他都要驚呼:“天也!一回一變老!你白起非老死軍營么?”多年以來,他內(nèi)心便只有一個愿望:但滅一國,便是他白起離軍之時!這愿望眼看便要變成事實了,白起心頭便常常涌動出一種遠道將至的感喟。眼見趙括湮沒在箭雨之中時,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便轟然決開了!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心頭猛然夯下了一錘,竟使他煩躁不能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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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命不干軍,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自是歷來為將者所求。秦王在戰(zhàn)前也確曾將白起的兵權(quán)與戰(zhàn)場決斷權(quán)擴大到了無以復加,也就是說,本當掌握在國君的那部分兵權(quán)都一并交給了白起,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范雎都大為驚訝了。即或在長平大戰(zhàn)之前,白起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zhàn)場難題請命過秦王,那時若秦王對戰(zhàn)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奉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打仗,為了戰(zhàn)勝敵國。如今戰(zhàn)事結(jié)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秦王與丞相卻是不置可否,讓他全權(quán)獨斷,豈非滑稽?可是,秦王與丞相何等明銳,為何要如此含糊其辭呢?自己又為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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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的,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說到底,這二十多萬大軍一進降營,一個誰也不愿觸及的字眼就在隱秘閃爍了。毋寧說,一開始這個字眼就已經(jīng)在秦國君臣的心頭跳動了。戰(zhàn)國大勢誰都清楚,秦國無法萬無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軍精壯人口,也是明擺著的事實。自己快馬急報請命,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范雎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自己一聽蒙驁回報便煩躁惱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幾員大將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個字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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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可怕的字眼,便是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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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軍諺。雖然不是律法,卻是比律法更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從大地生人,三皇五帝開始,人世便有了殺伐征戰(zhàn),為了土地為了牛羊為了財貨為了女人為了權(quán)力,人們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然則,不管如何征戰(zhàn)殺伐,有一點卻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jīng)放棄任何抵抗的戰(zhàn)俘。戰(zhàn)勝一方讓戰(zhàn)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zhàn)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討,然則僅此而已。弱肉強食是人間永恒的法則,人們對戰(zhàn)勝者總是懷著敬畏之心,便也在道義上給予了更多的寬容。然則,人世間的事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將你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也會將你永遠埋葬!諸多的人間極限之中,戰(zhàn)場不殺降,便是最為醒目的一條。自春秋以來,兵爭無計其數(shù),進入戰(zhàn)國,更是大戰(zhàn)連綿。然則也是這春秋戰(zhàn)國之世,反戰(zhàn)非兵之論也隨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zhàn)的聲討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會,要天下息戰(zhàn)。戰(zhàn)國之世對兵爭的聲討更是其勢洶洶。儒、墨、道三家顯學可謂殺伐對征戰(zhàn)深惡痛絕?!按呵餆o義戰(zhàn)”,“善戰(zhàn)者服上刑”便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論。老子則說“兵者不祥之器?!薄皹窔⑷苏撸豢傻弥居谔煜?。”更有墨家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斥兵爭之不義,倡行以“義”為兵戰(zhàn)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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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此等等,對征戰(zhàn)尚且洶洶咒罵,況乎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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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殺降,且一舉便是二十余萬之眾,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將你永遠埋葬在可怕的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時名將將變做猙獰的屠夫,戰(zhàn)神將變做萬劫不復的惡魔!千古功業(yè)安在?青史聲譽安在?然則不走這一步,便是君臣失和國家動蕩后果不堪設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譽,誰卻來管邦國興亡天下一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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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星星卻漸漸少了,山下竟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起霧了,落霜了,遍野軍燈隱沒在無邊霜霧之中,撕扯成了紅蒙蒙的河谷紗帳,天地萬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陽漸漸從漫無邊際的混沌中拱了出來,山川河谷也漸漸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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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城山頂?shù)摹鞍住弊执篝钇熳笥胰龜[,一陣急促的牛角號響徹了長平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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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起拄著長劍,看著大將們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對趙軍降卒放開干肉鍋盔米酒,讓他們盡情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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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君,趙軍斷糧四十余天,會撐死的!”蒙驁大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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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戰(zhàn)場。撐死,總比餓死強?!?br/>  ?
  闊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靜,大將們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抖!誰都明白了,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正在一步步的迎面逼來。蒙驁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要說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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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白起沙啞的聲音在山洞中飄蕩著:“王龁王陵,率所部軍馬并全軍火器弓弩,秘密開入包圍王報山谷地兩側(cè)山嶺,不能讓降卒覺察,不能發(fā)生任何意外?;庚啿糠舛律娇?。蒙驁部外圍二十里設防,不許任何人進出山谷。今夜三更開始?!?br/>  ?
  沒有一個人高聲應命,大將們的臉色驟然便是一片蒼白。白起一點長劍:“此乃軍令,盡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懼猶疑?!闭f罷轉(zhuǎn)身便走,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補了一句,“都是勇士,讓他們走得痛快些。”便轉(zhuǎn)身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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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三更,沒有金鼓之聲,狹長的王報谷便驟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滾木酒桶肉塊鍋盔,隨著密集箭雨一齊傾瀉進山谷!谷中翻騰著海嘯般的慘嚎吶喊,瘋狂奔竄的降卒們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此日大霧消散,山谷終于漸漸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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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寒之時,長平戰(zhàn)場的紅色營地徹底消失了,只留下隨山塬起伏的黑色營帳與戰(zhàn)旗,號角悠揚戰(zhàn)馬蕭蕭,秦國大軍恢復了整肅狀態(tài)。便在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之前,白起下令秦軍退出上黨山地,進入河內(nèi)野王駐扎休冬。白起的謀劃是:野王乃秦軍在河內(nèi)的總后援要塞,糧草輜重極是便捷,強如駐軍上黨長途運糧多矣;退入河內(nèi)休整一冬,來春便是秦軍便可分兵兩路,北路進上黨出滏口陘,南路北上出安陽,便如一把大鐵鉗夾擊邯鄲,做大舉滅趙的最后一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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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便是在這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秦軍“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的消息竟風暴般席卷天下,各國無不驚恐變色!按照春秋以來的傳統(tǒng),秦國取得了如此曠古大勝,以“市道”為邦交準則的天下大小諸侯便當爭相派出特使慶賀,洛陽周天子更會“賞賜”天子戰(zhàn)車戰(zhàn)服與諸般“代天征伐”的斧鉞儀仗,咸陽便當是車馬盈城之大慶氣象。但這次卻是奇特,咸陽城竟沒有一家特使前往慶賀,邯鄲道卻是車馬絡繹不絕,非但原本在長平大戰(zhàn)之時拒絕援助趙國的楚國、齊國派出特使去了趙國,連從來在趙國身后搗亂的燕國都去了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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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然之間,山東列國的脊梁骨都發(f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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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水化開河冰,白起正要大舉北上滅趙之時,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馬特詔:大勢有變,武安君立即班師!白起憤然將詔書摔在了帥案之上,便是一聲長嘆:“老夫承擔一錯,何堪君王再錯也!”良久思忖,終是下令全軍班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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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大費躊躇,竟是無法權(quán)衡范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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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zhàn)滅趙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猶豫便贊同了,事先也征詢了范雎謀劃,范雎也是贊同了的??删驮诙轮g,范雎卻突然上書,歷數(shù)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xù)滅趙,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復思慮,秦昭王最后還是下詔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咸陽之后進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zhàn)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將,對戰(zhàn)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做響:“天下惶惶,趙國震恐,征發(fā)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zhàn)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zhàn),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卻是何等煌煌功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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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后悔之時,范雎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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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范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fā)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閑為將,緊急征發(fā)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復出,楚國春申君復出,齊國魯仲連復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正在連結(jié)合縱;山東戰(zhàn)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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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侯之意,便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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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致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zhàn)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于養(yǎng)精蓄銳再待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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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還頗有才具嘛,三五年總領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zhàn)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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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安平唯知軍旅?!?br/>  ?
  “好!便做藍田將軍,與蒙驁王陵等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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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過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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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臺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jié),他終于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后的晚上趕回了咸陽,卻沒有進王宮,而是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經(jīng)病了,榻邊圍著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的忙碌著,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yī),一邊將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便常常一個人在后園“小天下”轉(zhuǎn)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后便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熱,這次已經(jīng)發(fā)熱三日不退了,醫(yī)家也斷不出甚病,便開了一些養(yǎng)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冰鎮(zhèn)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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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jīng)醒來,見秦昭王在廳,竟是散衣亂發(fā)的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便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記我恨吧?!卑灼鸸笆中Φ溃骸拔彝鹾纬龃搜??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zhàn)機。如今老臣已經(jīng)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鼻卣淹跬蝗粔旱吐曇舻溃骸拔浒簿?,今秋再度發(fā)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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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只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卻是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隨意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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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斌E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關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zhàn)機,老臣便是讓人抬著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戰(zhàn)機已逝,再度發(fā)兵,已經(jīng)是對我不利了?!?br/>  ?
  “滅國之戰(zhàn),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zhàn)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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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著,“時光雖只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只有三十余萬大軍,卻是泰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泄,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復。全軍士卒五十余萬,在上黨征戰(zhàn)四年未歸,將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戰(zhàn)心?再則,長平大戰(zhàn),我軍士卒傷亡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后出,便得以尋常戰(zhàn)力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zhàn)國便必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谷,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br/>  ?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是呵呵笑著:“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吧?!闭f著一揮手,廳外一名老內(nèi)侍便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也?!?br/>  ?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zhàn)場兵事,只信心頭之眼?!?br/>  ?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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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zhàn)之心感也。我王明察?!?br/>  ?
  相對無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氐酵鯇m,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謀劃,要范雎參商定奪。范雎聽得云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竟是一時默然了。然則,范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zhàn)之事最當與武安君共謀,多方權(quán)衡而后定?!?br/>  ?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著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贊同,其時武安君何在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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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然之間,范雎心下便一個激靈,臉上卻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諳軍爭,平日斷事便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jù)。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zhàn)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魏人,對我軍戰(zhàn)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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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戰(zhàn),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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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九月,秦昭王親自巡視藍田大營,下詔命五大夫?qū)④娡趿隇榇髮?,統(tǒng)兵二十萬攻趙。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縣發(fā)出緊急召回士卒的軍令后,夜入咸陽拜會武安君。誰知白起的熱病又驟然轉(zhuǎn)做畏寒,捂著三層絲綿大被猶是嘴唇發(fā)青,根本無法說話。王陵本意是來探詢武安君不為將統(tǒng)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訐殺降之事,王陵便要找個由頭辭了這統(tǒng)兵大將。如今見白起病勢沉重,便以為秦王在軍中選將事屬自然,身為大將,自不能畏難退讓。回到藍田大營將武安君病勢一說,眾將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進咸陽探視,不想?yún)s又逢白起正在發(fā)熱,守侯得一個時辰便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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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谷關重新北進上黨。秦軍班師后,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面布防,但卻也迅速將石長城、壺關、滏口陘這三處通往邯鄲的要塞占領了,在修復營壘城防之后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zhàn)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陘,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于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想新成之趙軍卻是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zhèn),趙國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竟是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于大急,入夏后連續(xù)猛攻,竟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乃千人隊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便等于喪失了將近五萬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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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急戰(zhàn)報傳回咸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tǒng)兵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棱棱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于心不忍,終于還是說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卻依舊是一番沉重嘆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板著臉只不做聲,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糧草輜重難以為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矣!老臣愿王權(quán)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br/>  ?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便老大不悅,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列國便不恨秦國了?”說罷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著:“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藥了。”走著走著白起不禁便是長嘆一聲:“有太后在,秦國何至于此也!”荊梅眼圈便紅了:“一戰(zhàn)之敗,太后便自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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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詔書任命左庶長王龁代王陵為將,立率十萬步騎北上,再攻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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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秋天,王龁二十六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zhàn)國終于出動了。魏國信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余萬大軍,合力從河內(nèi)入趙,猛攻秦軍后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秦軍大敗潰退。后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余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咸陽,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議應對之策。范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diào),便提出派鄭安平帶領藍田大營最后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龁,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內(nèi)野王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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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立刻緊急下詔: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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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便在大梁市井浸泡游蕩,精細機警,領著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范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為秦國立了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干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tǒng)帥戰(zhàn)陣的閱歷,更不說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那條路馳援。鐵騎將領建言:王龁部秦軍最有可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將領不說還則罷了,將領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上黨入趙為弓背,安陽入趙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內(nèi)安陽直插邯鄲!”不想一過安陽,便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面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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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兩年,大勢竟是急轉(zhuǎn)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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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的秦國,頃刻之間竟是大見艱難。秦昭王與范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谷關坐鎮(zhèn),派出函谷關守軍接應王龁十余萬大軍班師,方才松了一口氣。然而剛剛喘息方定,便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tǒng)率六國聯(lián)軍攻秦!河內(nèi)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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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起的病勢依舊是時好時壞。然則,最讓白起心下不安的,卻根本不是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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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陵兵敗,白起是預料到的。但王龁大敗,卻是大大出乎白起預料。出乎意料處,在于魏國楚國同時發(fā)兵。更有甚者,那個銷聲匿跡多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竟然盜取兵符,力殺大將晉鄙而奪兵救趙!如此看來,山東六國確實是將秦國看作亡國大敵了。當此之時,秦國便當穩(wěn)妥收勢,先行連橫分化六國,而后再圖大舉,何能急吼吼連番死戰(zhàn)?白起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穩(wěn)著稱的秦王,如何在長平之戰(zhàn)后判若兩人,竟是一錯再錯還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憂心忡忡之時,又傳來鄭安平率軍降趙的消息,白起頓時怒火上沖。他第一次見鄭安平,便認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斷然拒絕了讓他做實職將軍。如何以秦王之明銳,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連番舉薦此等人物擔當大任?一己之恩,卻以邦國大任報之,豈有此等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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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白起對范雎從心底里產(chǎn)生了一種蔑視。長平班師回來,便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侯受齊國魯仲連游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致。白起當時大不以為然:“國策之斷,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痹诎灼鹂磥?,范雎縱然睚眥必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齷齪手段?然則,此刻他卻是隱隱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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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復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便在落筆之時,荊梅卻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yǎng),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了?!卑灼饘ρ蚱ぜ埞鴼獾溃骸澳E干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鼻G梅走過來一瞄便拿了過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jīng)不信你了,還能信那范叔?你這一上書,范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將相相互攻訐!秦王如何處置?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卻是有理。好,不上了?!北沩樖謱⒀蚱ぜ垝佭M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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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卻是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困倦,但一聽范雎來訪,便抱病下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范雎一臉憂色,竟是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后方才長吁一聲:“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tǒng)軍出戰(zhàn)。六國聯(lián)軍,已經(jīng)攻陷河內(nèi)了?!?br/>  ?
  白起目光便是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內(nèi)河東兩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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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君之意,河內(nèi)河東不守了?”范雎大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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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聲嘆息,“公乃縱橫捭闔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軍新敗,目下舉國只有二十余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只有十余萬步騎了。河內(nèi)河東,縱橫千里,聯(lián)軍四十余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于奔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v是白起統(tǒng)軍,又能如何?唯今之計,只有放棄河內(nèi)河東,盡速退防函谷關,而后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機東出,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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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君,范叔何嘗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嘆,便驟然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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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如此,范叔為何不力爭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zhàn)后,秦王不納我言,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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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雎默然片刻,幾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說,能否奉君命出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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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lián)軍大戰(zhàn)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后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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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君,告辭了?!狈饿乱还?,便揚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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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范雎回報,秦昭王終于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只要白起出戰(zhàn),六國聯(lián)軍便是一群烏合之眾,定然一舉戰(zhàn)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tǒng)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便是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為將,此時拒絕王命分明便是與國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史,咬牙切齒地嘣出了一道緊急詔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為軍卒!流徙陰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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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書是宮中最老的內(nèi)侍總管帶著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院里,不抬頭也不說話,全然便是一片木樁。老內(nèi)侍只將詔書遞給抱病出迎的白起,說了聲,武安君自個看了,便也木然站著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著一拱手:“老總管回復秦王,白起領詔。”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便接過了白起手中詔書,一看之下臉色便是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內(nèi)侍搖搖頭。荊梅便道:“煩請轉(zhuǎn)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便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內(nèi)侍道:“老朽定然如實稟報。武……保重,老朽去了?!鞭D(zhuǎn)身便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著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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