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六月伊人,亚洲在线一区二区,中文字幕亚洲一区二区v@在线,日韩在线一区视频,亚洲美女视频一区,日韩美女网站,噜噜噜天天躁狠狠躁夜夜精品

甜曉小說閱讀網(wǎng) > 歷史軍事 > 大秦賦

大秦賦 第三章 邯鄲異謀

?
  朝陽初起,晨霧淡淡如煙。千里直下的大河在桃林高地驟然東折,沖破三門大峽谷掠過洛陽王城,便進(jìn)入了一望無際的中原平川,蒼蒼茫茫的水面上白帆點點,便是分外的壯闊遼遠(yuǎn)。中流航道之上,一艘船頭插著半人高紅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斷在運貨大船與各色官船間穿梭東下。過了虎牢關(guān),精巧的白帆小船便漸漸慢了下來。此時艙中走出一人,白衣散發(fā)悠悠然船頭臨風(fēng)站立,凝神遠(yuǎn)望一陣便問:“前方可是鴻溝渡口?”
  ?
  艙口站立的黃衫老者道:“前方正是鴻溝渡。半個時辰便到。”
  ?
  “我無急務(wù),讓過后面大船?!?br/>  ?
  黃衫老者想說什么,思忖片刻終是走到船頭取下了那面紅旗,回頭向艙中一聲呼喝,小船便向邊流航道蕩了出去。
  ?
  戰(zhàn)國之世,黃河還是清流滔滔航道寬闊,渭水、洛水、汾水等十余條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暢。其時除了燕國北部與楚國南部,天下貨運十之六七盡在大河水網(wǎng)之內(nèi)。夏秋兩季,中原河段更見繁忙,貨船官船漁船游船穿梭交織,直是一派興旺。雖是列國紛爭割據(jù)大河兩岸,然對于天下共享的大河水道,卻都是一力維護(hù),沒有一國敢于荒疏河道。便是水路航行,也有著約定俗成的法則:吃水深的鹽鐵兵器糧食陶器等大船行于中流航道,吃水淺的絲綢麥秸茅草竹竿藥材等貨船左行;官船與游船右行,漁船可在兩側(cè)淺水區(qū)拋錨捕撈,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撈;無論中左右,都是雙向航道,上下穿梭避讓,全憑各自權(quán)衡。載客小船若有急務(wù),只需在船頭插一面紅旗(夜航則為紅燈),便可在航道間任意插空穿梭。所有船只都奉行著這些久遠(yuǎn)的習(xí)俗規(guī)則,一切都在古樸自然地流暢運行著。
  ?
  這艘輕盈的白帆游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駛,此刻見一艘吃水極深高揚巨帆的大貨船順流直下。游船主人便拔去紅旗偏出主航道,要讓過滿載貨物的大船。白帆游船剛剛蕩出中流,大貨船水手們便是雷鳴般一聲齊吼:“謝——”吼聲回蕩間,大貨船便一座小山般悠悠壓了過來。
  ?
  白帆船頭臨風(fēng)佇立的主人不經(jīng)意回首,目光驟然一亮!
  ?
  淡淡晨霧之中,只見一位綠衣少女跪坐高高的船頭,裙裾隨著河風(fēng)飄起,宛若云中仙子一般。隨著少女舒緩起伏的玉臂,巍巍船頭便飛出了蕩氣回腸的樂聲,似琴非琴,低沉舒緩,清麗空闊,直是從幽幽山谷中飄出。未幾,一陣歌聲隨著清涼的晨風(fēng)彌漫在淡淡晨霧之中,清純?nèi)嵬?,白帆船頭的主人竟是猛然一顫!
  ?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
  溯游尋之宛在水中央
  ?
  何有伊人相將共扶桑
  ?
  “彩——”歌聲尚在悠悠回蕩,河面各色船只上便不約而同地長長一吼,立即便有人高聲呼喝:“大河國風(fēng),誰來對歌——”
  ?
  驟然之間,雄渾激越的歌聲從白帆船頭飛起,劃破晨舞,直上云中:
  ?
  葦草茫茫大河長長
  ?
  壯士孤旅古道如霜
  ?
  何得伊人集我苞桑
  ?
  悠悠大夢書劍共稻粱
  ?
  歌聲方起,便聞巍巍船頭樂聲驟然激昂飛揚,跌宕相隨竟是絲絲入扣。歌聲已落,高高船頭便是悠長空闊的一聲叮咚,依稀不勝惜別。便在河面驟然幽靜之時,綠衣少女從巍巍船頭站了起來,向著白帆小船遙遙招手。白帆下的白衣散發(fā)人對著巍巍大船也是遙遙一拱,白帆小船便箭一般順流直下了。淡淡晨霧中,猶見綠衣少女凝神遠(yuǎn)望,良久佇立船頭。
  ?
  一個時辰之后,滿載貨物的巍巍大船緩慢地靠上了鴻溝碼頭。
  ?
  戰(zhàn)國之世,鴻溝是大河直通魏國大梁的人工河流。所有從水路進(jìn)出魏國大梁的貨物人口,都要在鴻溝渡口驗關(guān),而后方能交易出入,或出鴻溝而入大河,或入鴻溝而進(jìn)大梁。大梁是素負(fù)盛名的天下大都會,財貨游客吞吐量極大,鴻溝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極為重要的物資集散地與水路商埠。
  ?
  目下,鴻溝碼頭上停泊著各式貨船與官船。那艘巍巍大船緩緩靠穩(wěn)碼頭,隆隆拋下石錨,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寬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別搭在了岸邊的大條石上。一個身穿紅色短袍的商家執(zhí)事在船舷搖著一面小綠旗長長一喝:“貨主卸貨也——”
  ?
  早已在碼頭守侯的一名魏國商家一揮手,身后抬著大繩大杠草墊篷布的一百多名精壯雇工便圍攏了過來。正在此時,一名紅衣吏帶著一隊甲士匆匆趕來,遠(yuǎn)遠(yuǎn)便是一聲大喝:“法度有變!且慢卸貨!”魏國商人立即笑著迎了上來,欲待詢問,卻被紅一吏一把推開:“官府驗關(guān),誰敢阻擋!登船!”身后甲士“嗨!”的一聲,便徑直涌上了卸貨大板。
  ?
  “敢問關(guān)市,有何公干?”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船艙迎出,緊身胡服,白發(fā)白須,分外的矍鑠硬朗,當(dāng)頭便向紅衣吏一拱。
  ?
  紅衣吏冷冷一笑:“卓氏巨商也是天下聞名,竟敢騙關(guān)違禁,觸犯大魏法度!”
  ?
  胡服老人淡淡一笑:“卓原乃趙國商人,如何觸犯魏國法度?官差張冠李戴了?!?br/>  ?
  “私運魏鐵出境,該當(dāng)何罪?!”紅衣吏一聲厲喝。
  ?
  “入魏商船,何來出境之罪?”
  ?
  “在此之前!”
  ?
  “商船出入,每次驗關(guān),本次追前次,魏國官府可有憑據(jù)?”
  ?
  “休得聒噪!登船便有憑據(jù)!”紅衣吏轉(zhuǎn)身一聲大喝,“拿下老匹夫!其余登船搜驗!”轟然一聲,幾支長矛逼上,一條鐵鏈便嘩啷鎖住了老人手腳。紅衣吏帶著其余甲士便轟隆隆登上了貨船。
  ?
  “大父——”船頭一聲女子哭喊,綠衣少女飛也似沖了下來抱住老人,轉(zhuǎn)身便是一聲怒斥,“爾等無禮,放開我爺爺!”
  ?
  甲士頭目盯著美麗的少女,淫邪地嘿嘿笑了:“放開?只怕官市大人想你。來,一起鎖了!”老人臉色驟變,鎖手鐵鏈猛然舉起,聲如雷吼:“大膽!誰敢碰我孫兒!”甲士們猛然一驚退開。少女便是冷冷一笑:“不鎖我也跟著爺爺,誰怕你們也!”
  ?
  正在此時,紅衣吏黑著臉大踏步下船,將懷里一方木匣嘭的打開:“老卓原,這便是你出境魏鐵之憑據(jù)!敢不認(rèn)罪么?”
  ?
  “足下當(dāng)真好笑也?!崩先死淅涞芈栔碱^,嘴角流露出輕蔑地笑意,“此鐵為勵志之物,乃你國名士孔斌贈送信陵君之禮。信陵君客居邯鄲,老夫受人之托帶貨而已。既非商家貨物,況只區(qū)區(qū)一錠,也算得魏鐵出境?”
  ?
  紅衣吏滿面漲紅,收起木匣大喝一聲:“休得狡辯!帶大梁官署論罪!”
  ?
  綠衣少女正待發(fā)作,卓原老人冷冷道:“昭兒少安毋躁,看好貨船,大父不會有事。走!”綠衣少女哭喊一聲便抱住了老人:“不!我要跟著爺爺!”紅衣吏煩躁地一把拉開少女:“若再糾纏,一起帶走!”綠衣少女臉色驟變,嗖地拔出一口雪亮的短劍:“豎子無禮!”一劍當(dāng)胸刺來,竟是快如閃電!紅衣吏尖叫一聲就地滾出連忙便喊:“快鎖上!帶走!”一隊甲士長矛齊伸,轟然一聲便圍住了綠衣少女。
  ?
  “住手!”隨著一聲斷喝,一個白衣散發(fā)者快步走了過來。甲士們愣怔之間,白衣人悠然走近紅衣吏,頓時便是滿面春風(fēng):“敢問關(guān)市,這位前輩何事犯官?”
  ?
  紅衣吏冷笑道:“足下何人?走開!否則一起帶走!”
  ?
  白衣人不卑不亢道:“在下也是趙商。敢請關(guān)市告我,前輩究竟何罪?”
  ?
  綠衣少女目光飛快地一瞥:“他誣我大父出境魏鐵!”
  ?
  便在白衣人問話時,一個黃衫老者悄悄走近紅衣小吏,極其捻熟地向紅衣吏衣袋中一伸手,又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紅衣吏覺得腰間皮袋猛然一沉,面色頓時溫和,顧不得斥責(zé)綠衣少女,便向白衣人拱手笑道:“小吏奉丞相府差遣,拘押卓氏,因由么……”便湊近白衣人耳邊一陣低語。白衣人向一拱手道:“敢請關(guān)市稍候,我半個時辰便來。”轉(zhuǎn)身便上了黃衫老者牽著的一匹白馬如飛馳去。
  ?
  黃衫老者向紅衣吏拱手笑道:“敢請大人開了這位老人家鎖鏈,我家主人必有重謝?!奔t衣吏遲疑片刻便一揮手:“開了。你等上船,本官在此守侯?!秉S衫老者便向開了鎖鏈的老人一躬:“老人家但請回船,一個時辰內(nèi)定會完事?!崩先丝粨u頭:“那位先生仗義執(zhí)言,老夫豈能先回?”綠衣少女頑皮地一笑:“爺爺歇息去吧,我在船下等候便了?!崩先寺砸凰尖獗愕溃骸叭绱艘埠谩_@位老哥哥請隨我飲茶去?!北憷S衫老者登上了大船。
  ?
  堪堪大半個時辰,白衣人飛馬馳回,尚未下馬便揚手拋出一支金燦燦令箭。紅衣吏抄手接穩(wěn)一看,陰沉沉的冷臉立即雪消冰開,對著白衣人當(dāng)頭便是一躬:“大人能討得丞相金令箭,在下卻是唐突了?!卑滓氯藚s是溫文爾雅地拱手一笑:“關(guān)市奉命行事,原是多有辛勞。幾個郢金,便給弟兄們飲酒了?!北銖鸟R背皮褡褳中摸出一只極為考究的棕色小皮袋,嘩啷一搖,便塞到了紅衣吏手中。紅衣吏大是惶恐,滿臉笑著欲待推脫,卻被白衣人笑呵呵一拍,竟是渾身酥軟得一句推辭話也說不出來,轉(zhuǎn)身便是一喝:“走!在這定樁么!”帶著一隊甲士便轟隆隆去了。
  ?
  “耶!揮金如土嘛?!本G衣少女一撇嘴揶揄地笑了。
  ?
  凝神盯著甲士遠(yuǎn)去的白衣人恍然轉(zhuǎn)身,拱手笑道:“姑娘見笑了。大梁官風(fēng)如此,在下也是不得已耳耳?!?br/>  ?
  “誰卻說你得已了?”綠衣少女一臉燦爛的笑容。
  ?
  白衣人揮袖一沾額頭的津津汗水,略一喘息便平靜笑道:“你門貨船已經(jīng)無事,盡可卸貨了。在下告辭?!闭f罷轉(zhuǎn)身便走。
  ?
  “哎哎哎!”綠衣少女飛步跑過來便攔在了白衣人面前,紅著臉急匆匆道,“你的家老和爺爺還在船上,你如何走得?也不留個姓名,爺爺要人,知道你是誰也?”
  ?
  白衣人道:“天下商旅,原本一家,誰是誰無甚打緊。家老自會回來。在下尚有急務(wù),容當(dāng)告辭,后會有期。”
  ?
  “哎哎哎,”綠衣少女大急,回身便喊,“爺爺快來,他要走!”
  ?
  “先生留步,卓原這廂有禮了?!崩先嗽诖线b遙一拱,快步下船走到白衣人面前道,“雖是萍水相逢,先生義舉卻令老夫感佩!若無急務(wù),敢請先生到我艙中小酌片刻?!?br/>  ?
  白衣人拱手笑道:“商旅之道,逢危互救,前輩無須介懷。在下有急務(wù)欲去邯鄲,不能與前輩共飲,尚請見諒?!?br/>  ?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老夫沒有猜錯,先生便是濮陽呂氏之少東?”
  ?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是深深一躬:“素聞前輩大名,呂不韋見過前輩?!?br/>  ?
  “果然不錯也!”老卓原一伸手扶住呂不韋,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夫家居邯鄲三世,敢請先生急務(wù)之后,來府盤桓幾日如何?”
  ?
  “謝過前輩相邀?!眳尾豁f拱手做禮,“急務(wù)之后,在下定然前來求教?!?br/>  ?
  綠衣少女笑吟吟遞過來一方竹板:“車道圖。莫錯了地方。”
  ?
  “謝過姑娘?!眳尾豁f收起竹板,向卓原爺孫一拱手,“在下告辭。”便與黃衫老者翻身上馬去了。綠衣少女怔怔地望著呂不韋背影,小聲嘟噥著:“哼,一個不問,一個不說,一對老少糊涂?!崩献吭唤笮Γ骸按蟾覆徽f,他亦不問,奧妙便在此間也?!薄盃敔?!”綠衣少女嬌嗔一句,卻紅著臉咯咯笑了。
  ?
  一支龐大的車隊在邯鄲南門外的谷地扎下了營帳。
  ?
  當(dāng)呂不韋幾騎快馬進(jìn)入山谷時,這片營帳已經(jīng)扎了三日。與押車總管荊云一聚首,呂不韋便帶著老總事與三名年輕執(zhí)事立即清點貨物。暮色降臨時,三百六十四輛馬車全部清點完畢,車貨竟是無一摧折損傷。呂不韋大是滿意,當(dāng)晚便在總事大帳設(shè)宴犒勞荊云騎隊,全部車伕也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飲。呂不韋吩咐老總事發(fā)放工錢,每個車伕在約定工錢之外再加十枚最實惠的“臨淄刀”。山谷中頓時歡呼雀躍,車伕們舉著酒碗可著勁兒喊“少東萬歲!”呂不韋卻是不敢酣暢,飲得幾爵,留下荊云與老總事照應(yīng)各方,便到自己的帳篷里去歇息了。
  ?
  次日清晨,一輛華貴的青銅緇車轔轔駛出山谷,不疾不徐地進(jìn)了邯鄲南門。
  ?
  此時的邯鄲,與長平大戰(zhàn)前卻是另一番氣象。戰(zhàn)后趙國雖然元氣大傷,但于山東列國的邦交卻達(dá)到了最好狀態(tài)。鑒于趙國以幾乎亡國的慘痛代價,扛住了強(qiáng)秦席卷山東的風(fēng)暴,列國在合縱敗秦之后紛紛對趙國示好,除了緊缺物資的援助,便是鼓勵商旅進(jìn)入趙國。對于一戰(zhàn)打光了六十萬大軍,又連續(xù)三年遭受秦國猛攻而滿目瘡痍的趙國,些許援助實在是杯水車薪。只是在山東商旅大舉入趙之后,趙國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漸漸地復(fù)蘇過來。而今,邯鄲城內(nèi)外雖然還是到處可見大戰(zhàn)廢墟,但街市交易卻是一片生機(jī),店鋪連綿車馬川流市聲鼎沸,竟是分外熱鬧。
  ?
  青銅緇車一進(jìn)南門長街便避開鬧市,拐進(jìn)了一條僻靜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宮大街而來。趙國王宮也同所有的宮城一樣,坐北面南,城樓之外便是一條林蔭籠罩寬闊幽靜的石板大街,顯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幾乎都在這條街上。奇特的是,這條大街東西兩側(cè)的大樹之后卻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紅墻,竟沒有一座東西府門臨街而開。原來這條大街只是一條車馬大道,所有的府邸都在大道兩側(cè)的十多條街巷中。青銅緇車在林蔭大道行駛一陣,便彎進(jìn)了東手第三條石板巷。這條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氣勢很是宏大,巍峨的橫開六間門廳幾乎便與小諸侯宮室一般,門廳前立著一柱丈余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鑲嵌著四個大銅字——平原君府。
  ?
  青銅緇車轔轔駛?cè)腴T廳對面的車馬場,在入口一個帶劍吏的導(dǎo)引下停在了進(jìn)出便利的最合適位置上。車方停穩(wěn),不待武士馭手回身,白衣玉冠的呂不韋便推開銅包木檔悠然下車。正在此時,一輛破舊的單馬黑篷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剡M(jìn)了車馬場,向著青銅緇車的旁邊便要停車。帶劍吏回身便是一聲低喝:“停役車那邊,不能停官車場!”駕車的老人面色漲紅,正要爭辯,卻聽車中人低聲一句,便將老馬圈轉(zhuǎn),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伛偟脚赃叺墓ひ圮噲鋈チ恕?br/>  ?
  呂不韋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車場打量了一番,只見雜亂排列的牛馬車中走出了一個清瘦蒼白的年輕人,頭上的竹冠暗淡臟污,一領(lǐng)黑袍綴滿了各色補(bǔ)丁,腳步匆匆,卻又顯得虛浮猶疑,分明要進(jìn)府邸,目光卻不斷瞟向大門兩側(cè)的長矛甲士,瞟向矗在門廳臺階中央的光鮮門吏。
  ?
  突然,呂不韋心中一動,便遠(yuǎn)遠(yuǎn)跟在黑衣人身后從容走了過去。
  ?
  門吏傲慢地?fù)]了揮手,分明要黑衣人趕快走開。雖然猶疑畏縮,黑衣人卻還是走到了六級臺階之下,一拱手尚未開口,門吏便嫌惡地吆喝起來:“沒看見后面有貴客么?走開走開,橫在中間也不覺寒磣!”黑衣人默然遲疑片刻,終是走到大門邊空曠處孤零零地站下了。呂不韋轉(zhuǎn)身對跟來的黃衫老者低聲吩咐了幾句,老者便匆匆向車馬場去了。
  ?
  呂不韋走到門前剛一報名,門吏的胖臉立即堆滿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來可直入正廳,無須通稟。先生請。”呂不韋悠然進(jìn)府,方入第二進(jìn)庭院,遙遙便聞?wù)龔d一片慷慨議論之聲。正在此時,一名精干的書吏迎了上來:“政事廳多有不便,先生請隨我來?!北銓尾豁f引領(lǐng)到政事廳東面的一座大屋。呂不韋知道,政事廳是平原君會聚大臣處置國務(wù)的殿堂,官員書吏接踵不斷,幾乎便沒有空閑。這片胡楊林中的書房兼客廳,才是平原君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
  ?
  方到長廊盡頭,一陣蒼老的笑聲便從屋中飛來:“不韋先生,別來無恙乎!”
  ?
  “平原君別來無恙?!眳尾豁f笑應(yīng)一句,繞過迎門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韋沿途跌宕,比約定之期遲到三日,尚請平原君見諒?!?br/>  ?
  “不韋請入座。上茶。”須發(fā)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虛手一禮,待呂不韋在左手長案前坐定,便悠然笑了,“諺云:千里商旅,旬日不約。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若算延誤,先生便是自責(zé)過甚也?!?br/>  ?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韋感佩之至。”呂不韋謙和恭敬地笑著,“我已將趙國去歲預(yù)訂之器物運到邯鄲,敢問在何處交接?”
  ?
  “一次運到?”平原君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幾多?”
  ?
  “大型云梯三百幅、云車六十輛、塞門刀車六百輛、機(jī)發(fā)連弩一千張、六寸精鐵箭簇十萬枚、精鐵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計十萬七千九百六十件?!眳尾豁f一口報完,毫無拖泥帶水。
  ?
  “好!”平原君拍案方罷卻呵呵笑了,“總金幾何,如何未報?”
  ?
  呂不韋利落答道:“去歲訂貨價格略高,今歲物價落平。趙國大宗兵器生意,當(dāng)按今歲物價斟酌計之,是以未報?!?br/>  ?
  “豈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訂貨之價便是價,斟酌計之,豈非坑商?老夫只一句話:兵器乃邦國性命,只要貨色上乘,老夫只有加價賞商,斷無減價之說!”
  ?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韋何能愧對趙國?敢請君家一道書令,不韋將兵器直接運往巨鹿軍營,經(jīng)李牧將軍悉數(shù)檢驗并試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韋便憑將軍公書前來結(jié)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韋分文不取?!?br/>  ?
  “不韋經(jīng)商,真義士也!”平原君喟然一嘆,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大墊上,“不韋呵,若非在長平大戰(zhàn)全軍覆沒,軍輜耗盡,趙國何能進(jìn)購商家兵器?雖說魯仲連當(dāng)初舉薦了你,可老夫還是忐忑不安。九年連綿大戰(zhàn)后,老夫再度開府?dāng)z政,第一要務(wù)便是重建新軍,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當(dāng)此緊要之時,商家兵器若能使大軍將士滿意,足下便是中興趙國之功臣也。老夫縱是讓得萬金之利,夫復(fù)何言!”
  ?
  呂不韋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韋終當(dāng)無愧于君。”
  ?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嘆:“老夫識人多矣!足下之于天下商旅,實乃鳳毛麟角。圓和其外,堅實其內(nèi),泱泱大器局也,縱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對風(fēng)華才俊,竟似對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風(fēng)不勝懷戀。
  ?
  “平原君謬獎,晚輩原是愧不敢當(dāng)。”
  ?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謬獎?wù)呃⒉桓耶?dāng)也!”
  ?
  笑聲未落,便見一名文吏匆匆走了進(jìn)來低語幾句,平原君雪白的濃眉頓時一皺:“也好,帶他進(jìn)來?!眳尾豁f見狀便道:“君忙國事,不韋告辭。”平原君頗為神秘地?fù)u搖手:“莫走莫走,你且見個稀奇?!眳尾豁f便饒有興趣地笑道:“得見奇人,自是大幸,不韋何敢推辭?”便又順勢坐了下來。
  ?
  大木屏外一陣輕微的悉嗦腳步聲,一個年輕黑衣人便竹竿般搖了進(jìn)來:“秦國質(zhì)使嬴異人,見過平原君?!鄙钌钜还?,蒼白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聲,連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
  “啟稟平原君,”嬴異人謙恭地一躬身,“異人入趙為質(zhì),業(yè)已十年。十年之間兩國大戰(zhàn)連綿,邦交中斷。期間秦國輾轉(zhuǎn)運來的衣食財貨,大半被貴國扣押,發(fā)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長此一往,異人將客死他鄉(xiāng)。異人身為人質(zhì),無處求助,唯求平原君過問此事,給異人一條生路。”
  ?
  “人質(zhì)?”平原君冷冷一笑驟然爆發(fā),“老秦王發(fā)動連番大戰(zhàn),幾曾顧忌你這人質(zhì)死活?不能止戰(zhàn),你還算得人質(zhì)么?早知你嬴異人在秦國如此輕賤,當(dāng)初便該索你父親來做人質(zhì)。戰(zhàn)后三年,秦國何曾送過你衣食財貨?秦人殺我趙國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著意照應(yīng),你早被邯鄲國人萬刃零剮!能活到今日?”
  ?
  說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靂電閃之下,這個細(xì)瘦蒼白神態(tài)畏縮的年輕人倒是舒展了些許,慘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說得不差,嬴異人業(yè)已成了咸陽棄兒,本不當(dāng)茍活于異國他鄉(xiāng)。然則,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異人便是最后一請,平原君既輕我辱我,異人縱是厚顏求生,亦當(dāng)抱愧了之?!闭f話間牙關(guān)已經(jīng)咬破,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轉(zhuǎn)身便一頭撞向了廳中大柱。
  ?
  “且慢!”呂不韋早已看出端倪,一個飛身箭步便撲上去抱住了嬴異人。饒是如此,死心之力竟帶著呂不韋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聲,嬴異人的額頭便撞起了一個大青包。呂不韋憤憤然道:“大膽秦人!你要陷平原君于不仁不義么?”
  ?
  電光石火之間,平原君臉色大變。無論如何嬴異人也還是趙國人質(zhì),若果真死在自己廳堂,且不說列國如何紛紜閑話,單是給秦國一個大大的口實,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閃動,正要大喝來人,卻見呂不韋已經(jīng)抱住了那個沒有幾份力氣的黑瘦子,便長吁一聲離座,走到癱在地氈上呼呼大喘的嬴異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國君嬴柱已做了秦國太子,他是你父親,為何不求趙國放你回去?”
  ?
  嬴異人大喘著粗氣道:“秦國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問?”
  ?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才老夫言語不當(dāng),公子見諒便了。自下月始,老夫知會邯鄲令,每月支你些許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陽帶信,老秦王若記得你這個王孫,或者你那太子父親還記得你這個王子,便是你的富貴之期。好自為之,去吧?!鞭D(zhuǎn)身又是一聲吩咐,“來人,給公子隨帶三日傷藥,送他出府。”
  ?
  沮喪的嬴異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來,涕淚唏噓地走了。
  ?
  “今日開眼也?!眳尾豁f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還親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樁?!?br/>  ?
  “不韋有所不知也,入座聽老夫說來?!斌E然降臨的麻煩消除,平原君對呂不韋大是好感,靠上坐榻便是一聲嘆息,“不韋呵,莫看這個人質(zhì)王子乞丐一般,卻是秦趙之間一個暗結(jié)。老秦王歹毒,丟下個人質(zhì)不管不顧,分明便是丟給趙國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盤算:趙人仇秦,必治秦國人質(zhì)于死地,只要這個人質(zhì)死于趙國,無論你是殺了他還是餓死他,秦國便要大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殺不放不死不活,教爾老嬴稷翻臉無轍要王孫無門,便是這般干耗著,他卻能奈我何!”
  ?
  “平原君縱橫捭闔,不韋佩服。”
  ?
  “老夫難矣!”平原君大搖其頭,“秦趙山海血仇,讓這小子活下來談何容易!大兵護(hù)持么,將士憤懣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屆時你能如何?放任不管么,必是碎尸街頭。豐衣足食么,小子優(yōu)游自在,國人便是罵聲載道。交邯鄲官署管轄么,也與將士一般麻煩,不定哪天又餓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難,便只有老夫親自把持這個分寸了。如此一來,卻又得秘密操持,既不能讓此兒知道,又不能讓朝野知道。此兒若知老夫親自料理他,便會有恃無恐日日登門。朝野若知,便會罵老夫小題大做親秦?zé)o度……你說,老夫難也不難?”
  ?
  看著平原君雪白的須發(fā)抖抖索索,紅臉倏忽變黑,黑臉倏忽變紅,呂不韋倒是無言以對了。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嘆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謀國,終有善報也!”
  ?
  “求此善報,老夫慚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難,老夫訴說一番,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
  “平原君胸襟韜略,不韋謹(jǐn)受教?!眳尾豁f離座肅然一躬,分外恭謹(jǐn)。
  ?
  “多禮多禮?!逼皆焓忠粋€虛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為商,老夫為政,嘮叨些許,又不怕泄露機(jī)密,不亦樂乎!”
  ?
  “不韋牟利之人,縱有此心,亦無此膽?!?br/>  ?
  “笑談笑談?!逼皆D(zhuǎn)身一揮手,“家老,用我軺車送先生出府?!?br/>  ?
  這輛六尺傘蓋的四馬青銅軺車轔轔出府,先便引得車馬場官員一片艷羨驚嘆。自信陵君蝸居、孟嘗君過世、魯仲連歸隱,老平原君便隱隱然成為天下縱橫家領(lǐng)袖,更兼暮年重掌趙國大權(quán),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閑不出門送客。便是這輛邯鄲國人盡皆熟知的四馬軺車,也是極少出府。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了然。平原君軺車送客,便恰恰是要給客人這種萬眾觀瞻的榮耀。這輛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無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倫。一旦轔轔過市,這位客人頃刻便會成為名滿邯鄲的尊貴人物!如此榮耀,進(jìn)出官員如何不驚愕駐足?
  ?
  然則,呂不韋卻皺起了眉頭。軺車方出府邸,他便輕跺右腳叫了停車。下得車來,呂不韋滿面春風(fēng)地對著家老便是一拱:“不韋要去城外商營,不敢暴殄天物,敢請家老回車,不韋改日向府君謝罪便了?!闭f罷一揮手,對面車馬場的黃衫老者便快步過來,在軺車外檔的小銅箱里咯噔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臉不悅的家老頓時釋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遠(yuǎn)送了?!闭f罷一圈絲韁,四匹火紅的駿馬一聲嘶鳴,便整齊劃一地轉(zhuǎn)身向車門去了。
  ?
  上得自家緇車,呂不韋長吁一聲,頓時靠在了勁軟的大墊上,輕跺一腳,這輛四面銅格垂簾的特制馬車便輕盈駛出了街巷,直向南門外飛去。暮色時分,這輛緇車又飛出山谷營地,進(jìn)了邯鄲南門,便向燈火燦爛馬鳴蕭蕭的胡坊而來。
  ?
  邯鄲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區(qū)域。趙國胡風(fēng)源遠(yuǎn)流長,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趙國相繼征服北方諸胡,林胡羌胡東胡等諸多崩潰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紛紛移居趙國北部草原,胡人商旅便也紛紛進(jìn)入了趙國腹地城池。其時人口便是強(qiáng)盛根基,任何邦國都不會拒絕外族進(jìn)入定居,一時間邯鄲胡風(fēng)極盛,胡人聚居區(qū)幾乎占據(jù)了整個邯鄲的西北城區(qū)。胡人商旅以從大草原輸入馬匹牛羊皮革兵刃,從趙國輸出鹽鐵布帛五谷烈酒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這邯鄲胡坊便成了中原列國對草原胡人商路的一個根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粗礪,最認(rèn)打過交道又守信用的老客,加之酒風(fēng)極盛,于是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舉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將客商邀入酒肆先痛飲一番,成交之后,便再以熱辣辣的胡女將客商留宿一夜。次日雙方皆大歡喜,生意便磐石一般穩(wěn)固。邯鄲市諺云:“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熱風(fēng)蕩蕩?!闭f得便是這胡坊區(qū)的特異風(fēng)景。
  ?
  緇車駛進(jìn)了最寬闊的一條石板街,又拐進(jìn)了一條風(fēng)燈搖曳的小巷。
  ?
  進(jìn)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見“岱海胡寓”四個大字隨著風(fēng)燈搖曳閃爍。緇車到得門前,便見門廳風(fēng)燈下肅立著四名紅色胡服的金發(fā)女郎。當(dāng)先兩人笑吟吟走了上來,一人打起車簾,另一人便伸手?jǐn)v扶車中貴客。
  ?
  “免了。”呂不韋撥開了那只雪白豐腴的手臂,跨步下車,“云廬?!?br/>  ?
  一名胡服虬髯的男子殷勤迎來:“云廬在后,主人請隨我來。”
  ?
  胡寓散漫寬敞,與中原寓所大異其趣。進(jìn)了燈火煌煌的門廳,便是一條寬約三丈長約一箭之地的竹籬甬道,胡人呼為箭道。常有客商酒后技癢,便在盡頭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過甬道,便是一片數(shù)十畝地大的綠油油草地,挺拔的胡楊疏密有致地圍出了大大小小諸多“院落”,一盞盞風(fēng)燈在林間院落閃爍飛動,風(fēng)燈之后的帳篷便是胡寓獨特的客房。
  ?
  穿過一條幽靜的林間小徑,便見兩盞風(fēng)燈吊在兩根拙樸的青石燈柱上,“云廬”二字隨風(fēng)搖曳,恍惚間便是陰山牧場一般。進(jìn)了燈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頂帳篷。虬髯男子在中間一頂白色大帳前停下腳步,昂昂拱手道:“稟報主人:云廬六畝草地,右?guī)と膛髱擅稁?,后帳是主人家老仆役。若有不時需求,搖動帳前風(fēng)燈,奴仆即刻便到。稟報主人,稟報完畢!”
  ?
  “胡人也學(xué)得周章?!眳尾豁f笑著一揮手,“三侍女退去,右?guī)ち粝?。?br/>  ?
  “主人!”虬髯男子頓時紅臉,“三女白得像陰山雪,嫩得像岱海草,溫順得象綿羊,酸熱的馬xx子像汩汩泉水!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
  ?
  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突然壓低聲音道:“生意成交之后再要。不少你金?!?br/>  ?
  “嗨!”虬髯男子昂昂一聲,便大步去了右?guī)?。此時安置好車馬的黃衫老者正好趕來,便在右?guī)ね馀c虬髯男子嘀咕得幾句。片刻之后,三名胡女便歡天喜地地跟著虬髯男子去了。
  ?
  進(jìn)得大帳一踏上六寸厚的羊毛地氈,呂不韋周身便是一陣酸軟,不由分說便躺倒在地長長地伸展了一番。黃衫老者輕步進(jìn)帳,嘆息一聲便道:“先生實在該有個女仆也。老朽之意,這便物色一個胡女進(jìn)來?!眳尾豁f驟然翻身坐起,笑道:“展個懶,卻于女仆何干?”黃衫老者歉疚道:“先生萬金之身,出行唯帶老朽一人,身邊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見,一劍士、一女仆必不可少?!眳尾豁f思忖片刻道:“女仆作罷。劍士倒是有一個也好,只是一時尚無適當(dāng)之人?!?br/>  ?
  “老朽之見,荊云義士便最好?!?br/>  ?
  “荊云?大材小用也?!眳尾豁f搖搖頭卻又恍然,“對也,請他舉薦一個?!?br/>  ?
  “好,此事老朽辦理?!秉S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憊若此,晚餐用些甚個?”
  ?
  “疲憊個甚?”呂不韋心不在焉地一揮手,“胡餅羊骨湯,薛甘醪?!崩险咿D(zhuǎn)身正要走,呂不韋卻又突兀一句,“今日之事辦得好!居所清楚了么?”黃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許小事,先生竟如此記掛?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日稟報?!眳尾豁f搖搖手:“不,晚餐用完便說?!崩险邿o可奈何地?fù)u搖頭,便出帳去了。
  ?
  片刻之后,一大盆濃稠雪白的羊骨湯、一盤黑厚勁軟的燕麥餅、一桶異香彌漫的甘醪便捧進(jìn)了帳篷。呂不韋狼吞虎咽一陣,頓時便是周身汗水,起身在后帳用熱水一番沐浴,換上一領(lǐng)寬松的絲綢大袍,便喚來老總事會商。半個時辰后,黃衫老者匆匆出了云廬。呂不韋也漫步出了白色大帳,悠悠然進(jìn)了樹葉嘩嘩的胡楊林。
  ?
  雖是初秋,邯鄲的清晨卻已經(jīng)有了幾分蕭瑟的涼意。
  ?
  一輛極是尋常的兩馬緇車出了岱海胡寓,幾經(jīng)曲折便轔轔駛進(jìn)了一條隱秘幽靜的長街,長街將盡,又驟然折進(jìn)了一條石板小巷。小巷盡頭又是一折,緇車便戛然剎住了。馭手回首低聲道:“稟報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車。”車中一聲咳嗽,一個白衣散發(fā)人走下車來,對馭手低聲吩咐了幾句,緇車便丟下白衣人轔轔折了回去。
  ?
  白衣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禁便皺起了眉頭。這條深藏長街之后的小巷煞是奇特:兩側(cè)是一色清森森的石板墻,高得足以遮擋四周屋頂?shù)囊暰€,原本便只有一車之路的小巷,在高墻夾峙下便成了一條深邃的峽谷;小巷口守著兩棵冠蓋碩大的老榆樹,枝杈伸展相擁,將深邃的巷道峽谷變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過,站在老樹之外絕然看不進(jìn)巷口一丈;老榆樹的葉子已經(jīng)開始飄落,零星黃葉在巷中隨風(fēng)飛旋,沙沙之聲更是倍顯出落寞空曠。
  ?
  思忖片刻,白衣人終是踏進(jìn)了幽暗的巷道。
  ?
  走進(jìn)小巷丈許,一股腐葉氣息便撲面而來。分明是石板巷道,腳下卻沒有絲毫聲息,靜得使人心跳。低頭打量,年復(fù)一年的落葉已經(jīng)堆起了兩三尺深,惟有中間的腐敗落葉有隱隱足跡,算是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幾乎用不著揣摩,便知這條小巷極少有人進(jìn)出。白衣人無聲無息地走得一陣,驀然便見右手石墻中一個門洞,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鑲嵌在兩邊石墻之中。仔細(xì)一看,黝黑物事竟是兩扇堅實的木門,門廳入深三五尺,外邊還有三級臺階。
  ?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門:“開門,我是債主——”
  ?
  連喊數(shù)聲,黝黑的鐵包木門才咣當(dāng)打開一方小窗,一個紅衣小吏模樣的中年人探出頭來將來人端詳一陣,便拉長了聲調(diào):“公子欠你賬了?幾多呵?”
  ?
  白衣人憤憤嚷了起來:“這個公子欠債不還,還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勢跟蹤,誰個能找到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還我來,你等護(hù)著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鄲官署的經(jīng)商官文……”
  ?
  “聒噪個甚!”紅衣吏沉著臉,“說!欠你幾多?”
  ?
  “百金之?dāng)?shù)!長平大戰(zhàn)時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誰借他?”
  ?
  “聒噪!”紅衣吏又是一聲呵斥,“說!關(guān)金幾多?”作勢便要關(guān)窗。
  ?
  “且慢。”白衣人頓時一臉笑容,“依著討債行情,討百出五,門關(guān)便是五金??晌遗乱淮斡懖换?,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讓秦人占了便宜。我要常來,便付關(guān)金五十?!?br/>  ?
  “好!拿將過來?!奔t衣吏作勢又要關(guān)了那窗。
  ?
  “來了來了?!卑滓氯诉B忙遞上一只鏘鏘響又沉甸甸的精致皮袋,臉上卻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樣。紅衣吏不禁呵呵笑了起來:“先生當(dāng)真可人。實話說,你不會有虧。若是沒有我等酒錢,不說欠你百金,便是欠你萬金,你也休想跨進(jìn)這門洞半步!明白?”
  ?
  “何消說得!”白衣人一拍胸脯,“只要買賣順暢,你等酒錢在下包了!”
  ?
  大門嘎吱吱大響著拉開,紅衣吏在門洞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此人雖窮,脾氣卻古怪,若有不測,你只大喊一聲,我等弟兄便來。左右小心。”
  ?
  白衣人答應(yīng)著便走進(jìn)了庭院。這座庭院雖很狹小,卻是四面高房,中間一方天井,險峻幽暗得與門外石板巷絕無二致。天井中零亂安著幾方石案石凳,顯然是看守吏員兵士們吃飯的場所。繞過庭院影壁,便是半個雜草叢生的小院。院中停著一輛破舊的黑篷車,正北三開間大屋,廊柱油漆斑駁脫落得破廟一般。廊下晃悠著一個老人,衣衫襤褸內(nèi)侍模樣,正在一只大燎爐前生火,潮濕的木柴煙氣繚繞,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
  白衣人一拱手高聲道:“行商債主請見公子,煩請通稟?!?br/>  ?
  衣衫襤褸的老人中轉(zhuǎn)過身來,呆滯的目光盯住來人,便仿佛打量一個天外怪客。良久,蒼老的聲音終是從煙霧中飄了過來:“足下何人?要見公子?”
  ?
  “十年前胡寓痛飲,公子心知肚明!”白衣人昂昂高聲,其勢竟似不勝其煩。
  ?
  老內(nèi)侍擦了擦被煙氣薰嗆出的淚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后,便聽大屋中高聲嚷嚷:“豈有此理!甚個胡寓?教他進(jìn)來!窮得叮當(dāng),我卻怕甚!”白衣人聽得嚷叫,回身看一眼靠著影壁瞧熱鬧的紅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來,便赳赳大步走了進(jìn)去。
  ?
  幽暗的正廳空曠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蒼白的年輕公子兀自在煩躁地嚷嚷著,突見白衣人背光走進(jìn),竟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么?我甚時欠你金了?”見白衣人只是瞄著他上下端詳,便又是一陣嚷嚷:“你要討人情?我卻不認(rèn)!我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領(lǐng)你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輛破車還有那匹瘦馬,都給你!”
  ?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聲調(diào)卻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虛妄,皆為請見公子而出,尚請見諒。實不相瞞,我乃濮陽行商呂不韋。見過公子。”說罷便是深深一躬。黑瘦蒼白的年輕人愣怔了,看著這個氣度沉穩(wěn)衣飾華貴的人物,兩只細(xì)長的秦人眼眨動得飛快,終是板著臉冷冷道:“足下請回,嬴異人無生意可做?!?br/>  ?
  “在下欲大公子門庭?!眳尾豁f突兀一句。
  ?
  “如何如何?再說一遍?”嬴異人嘻嘻笑著,只上下打量呂不韋,心中便飛快地思忖著如何應(yīng)對這惡毒的捉弄。
  ?
  “在下可大公子門庭?!眳尾豁f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
  ?
  嬴異人蒼白的面容突然漲紅,竭力壓抑著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門庭?請先自大君之門庭,而后再來大我門庭可也?!?br/>  ?
  “公子差矣!”呂不韋認(rèn)真地?fù)u搖頭,“我門待公子之門而大,故得先大子門?!?br/>  ?
  嬴異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愿聞先生高見。請?!?br/>  ?
  此時,門外老人搬進(jìn)了終于生好火的大燎爐,陰冷潮濕的大屋終是有了些許熱氣。只有一張破舊的長案,兩人便對頭跪坐在同樣破舊的草席上。嬴異人吩咐一聲“上茶?!北阌幸幻U華褪盡滿臉褶皺的干瘦侍女走來,用一個漆色斑駁的木盤捧來了幾色煮茶器具,卻只跪坐在銅爐前低頭不語。
  ?
  “煮茶。愣怔個甚?”嬴異人不耐地叩著破案。
  ?
  “稟報公子:沒,沒茶葉。”干瘦侍女聲音細(xì)小得蚊鳴一般。
  ?
  呂不韋爽朗笑道:“此地陰冷,大碗熱白開最好不過也?!睗M面愧色的嬴異人這才回過神來道:“快,燒開水去也?!备墒菔膛B忙便匆匆去了。
  ?
  “困厄若此,先生見笑也!”嬴異人長長地了嘆息一聲。
  ?
  “龍飛天海,尚有潛伏之期,公子一時之困,何頹唐若此?”
  ?
  “先生有所不知也?!币徽Z未了,嬴異人便是涕淚唏噓,“我十六歲尚未加冠,便入趙為質(zhì),至今十二年過去,已經(jīng)二十八歲也!自長平大戰(zhàn)開始,我便形同監(jiān)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死不活地在這座活墳?zāi)怪邢?。我雖盛年,卻已是兩鬢白發(fā),心如死灰……巷口那兩棵老樹都快要枯萎了,年年敗葉,歲歲死心,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語未了,嬴異人竟是伏案大哭。
  ?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一嘆:“魚龍變化,不可測也!不韋只問:公子一應(yīng)王器是否在身?其中有無老秦王親贈之物?”
  ?
  嬴異人點點頭:“趙人當(dāng)初搜刮了所有錢財,惟獨此等器物一件未動。我派老內(nèi)侍幾次拿去市賣換錢,竟無一人愿買。卻是奇也!”
  ?
  “奇也不奇,日后自明?!眳尾豁f笑得一句,便肅然叮囑,“此等器物,公子當(dāng)妥為收藏,萬物輕忽市易,更勿隨手送人?!?br/>  ?
  “好,記住了?!?br/>  ?
  呂不韋低聲道:“此地不宜久談,三日后我請公子做客再敘。”
  ?
  “難也?!辟惾诉B連搖頭,“我要出巷,便須平原君老匹夫說話,來回折騰半個月,也討不來放行牌一張。”
  ?
  “此事公子無須上心,只養(yǎng)息好自己為是?!闭f話間呂不韋已經(jīng)站了起來一拱手,“我便告辭。無須送?!辟惾松性阢墩?,呂不韋已經(jīng)出門,在門廊下對老內(nèi)侍低聲幾句,便領(lǐng)著老人去了。大約一個時辰,老內(nèi)侍便趕著那輛破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鼗貋?,竟卸下了幾大麻袋物事。干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腳不沾地,片刻間庭院中便彌漫出久違了的肉香菜香與酒香。嬴異人饑腸轆轆,沒飲得一碗便醉了,軟軟倒在榻上猶兀自喃喃:“怪也怪也……”
  ?
  呂不韋第一次失眠了。
  ?
  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胡楊林樹梢,云廬的草地在腳下已經(jīng)有了秋日的干爽。在平原君府門第一次看見那個黑瘦蒼白的公子,他的心頭便是猛然一跳!便是那一跳,他竟心血來潮,要老總事探明此人身份,若真是秦國公子嬴異人,便設(shè)法讓他進(jìn)府見到平原君。說不清為何要這般做法,當(dāng)時只有一個閃念:看看這位公子在平原君面前如何境況?當(dāng)那個嬴異人在平原君的尖刻奚落下猶自低聲下氣時,呂不韋油然生出了一種蔑視。然則,當(dāng)嬴異人最終不甘受辱咬破牙關(guān)而撞柱自戕時,呂不韋心頭竟又是猛然一跳,幾乎不假思索地便撲上去抱住了他。若非這一撞一抱,呂不韋決計不會留下來聽平原君說叨。
  ?
  多年磨練,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確定不移的約束:與官謀商,不涉政事。這一約束,來自與田單多年交往的閱歷:商人一旦涉政,輕則影響對市利的判斷,重則毀滅商家大業(yè)的根基。然則,要做曠世大商,不做官府生意便是空談;要做官府生意,不與官員來往還是空談;要與官員來往,不言及政事則幾乎無從結(jié)交。這便是天下大商的共同路數(shù):以牟利需要而接觸官員,不期然言及政事,便漸漸地由淺入深生出來往之情誼,最終相互為援,皆大輝煌!然則,呂不韋卻對這種路數(shù)大不以為然。大爭之世,政無恒勢,顯官大臣最是動蕩無常。此其時也,周流財貨之商旅卻是天下最需要的行道。舉凡鏊兵大戰(zhàn),大臣官員便是肅殺換代之期,商人卻是大發(fā)利市之時。兩廂比較,以興旺恒長之業(yè),就動蕩無常之道,豈非火中取栗?思謀揣摩之下,呂不韋便有了自己與顯官權(quán)臣交往的獨特方式:讓利守信,不涉政務(wù)。這個“不涉”,大要有三:其一,洽談商事單獨晉見當(dāng)事官員,絕不在官員與部屬會商政事時晉見;其二,商事交接妥當(dāng)便行告辭,絕不海闊天空;其三,談商期間,官員若有即時公務(wù),便即行告辭,約期另談,絕不留場等候。多少年了,呂不韋都是以一貫之,在列國官場留下了極好的口碑:持重干練,不起事端,輕利重義,商旅大士也!
  ?
  可是,那日他竟留了下來,聽完了平原君的全部說叨。
  ?
  呂不韋突兀生出一個奇妙的評判——奇貨可居,嬴異人也!
  ?
  按照范雎的說法:這個嬴異人稟賦不差,然尚未加冠便做了“質(zhì)使”,十余年過去,已經(jīng)成了秦國棄兒;此子若無大變,或可立為安國君世子,以固安國君的太子地位。范雎介入此事,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當(dāng)初范雎主張老秦王仍然以安國君為太子,除了他自己與安國君交好這一根基,最硬實的理由便是:安國君有兩子堪為眾多王孫中的人才。如今,那個嬴傒已經(jīng)被士倉斷為“不堪”,安國君大起恐慌,只有密求范雎謀劃。范雎多方思謀,便想到了托呂不韋打探嬴異人境況這條路子,以圖了結(jié)此事。范雎一再向呂不韋申明:他對這個做了十二年人質(zhì)的嬴異人不抱厚望,只要有個消息知會安國君即可,其余便交安國君自己決斷,范雎決計不再陷入其中。那日范雎感慨良多,最后幾句話竟是不勝唏噓:“立嫡換代,風(fēng)險難測也!老秦王尚遺忘此子,我與嬴異人素昧平生,若再度錯舉不堪之人,地下何顏面對老秦王矣!”基于此念,范雎托給呂不韋的事也實在不難:找到此人,查勘一番境況,接濟(jì)救困,而后再將消息密書告知范雎,呂不韋便算完成了又一樁義舉。
  ?
  然則,呂不韋卻有了完全不同于范雎的判斷,最主要者便在三處:一則,老秦王非但沒有遺忘這個王孫,恰恰是刻刻在心的一顆邦交棋子。呂不韋相信,作為邦交敵對方的趙國,平原君的評判比已經(jīng)是局外人的范雎更準(zhǔn)確。二則,嬴異人心志尚未全然泯滅,長期忍辱負(fù)重,隱隱然有能屈能伸之象。僅是這番閱歷積淀的品性,也必然強(qiáng)于那個“不堪”的嬴傒。果真此子入得秦國,做安國君嫡世子便大有可能!三則,老秦王年近古稀,隨時可能薨去,安國君五十有余,虛弱多病,也可能幾年便去。如此看去,嬴異人由世子而太子而秦王,便絕不是一條不可預(yù)測風(fēng)險的漫漫長路。以呂不韋之獨特眼光,十年之期,大體可成。
  ?
  果然如此,呂不韋前路何在?
  ?
  每每如此一問,他便是猛然地一陣心跳!
  ?
  功業(yè)之心,人皆有之。所不同者,因境況而異,功業(yè)目標(biāo)便色色不同罷了。農(nóng)夫以桑麻有成豐衣足食為功業(yè),從軍兵卒以執(zhí)掌將軍印信為功業(yè),士子以入仕為官為功業(yè),大臣以治國理民之政績?yōu)楣I(yè),國君以稱霸天下為功業(yè),學(xué)派以踐履信仰為功業(yè),商旅以財富累積為功業(yè)……凡此等等,便醞釀成了蓬勃壯闊而又生生不息地天下大潮。大爭之世,此其謂也。而所有這些五光十色的功業(yè)之舉,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大我門庭,耀我族類!
  ?
  若是沒有與田單、魯仲連的共事根基,若是沒有因此而生出的長達(dá)十余年的兵器生意中與列國官府的往來周旋,也許呂不韋便不會有這種心跳,而只會奔天下第一大商而去,心無旁騖,無怨無悔。偏偏有了如此一番閱歷,有了洞察官場的獨特眼光,有了周旋官場的實際才干,驟遇可能使自己像田單一樣步入廟堂的大機(jī)遇,心田便會突兀激蕩起來。
  ?
  商人縱是富甲天下,何如一代功業(yè)名臣之光耀千古?
  ?
  便是在這一次又一次地心跳中,呂不韋做了最后的決斷,親自走進(jìn)了嬴異人的囚居之所,用獨具一格的說辭,打動了這個形同枯槁心如死灰的人質(zhì)公子?!按笞又T”,誰都能聽得懂,卻又絕不涉及難以言傳的云霧絕頂。這便是呂不韋的獨特語言,最直白,而又最隱晦,最淺顯,而又最深奧。
  ?
  既然聽從了魂靈的召喚,便當(dāng)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
  雄雞開始第一聲長鳴的時分,淡淡的晨霧輕紗般籠住了云廬草原,也籠住了軍陣一般的胡楊林。終于,呂不韋披著一身細(xì)蒙蒙的露水回到了云廬大帳。
  ?
  “先生,老朽已經(jīng)將邯鄲賬目結(jié)清?!崩峡偸乱惨簧砺端吡诉M(jìn)來,將一本厚厚的賬冊放到了長案上,“先生當(dāng)歇息了,老朽午時再來。”
  ?
  “西門老爹,請坐?!眳尾豁f毫無倦意,從后帳提出兩袋馬xx子,“來,一人一袋喝了。云廬之內(nèi),你老何須跟著我轉(zhuǎn)悠?!?br/>  ?
  老人搖搖頭笑道:“這是胡寓,得謹(jǐn)細(xì)。好在荊云舉薦之人三兩日就到了?!?br/>  ?
  “我商社在趙國存金幾多?”呂不韋啜著馬xx子突兀一問。
  ?
  “連同本次獲利,邯鄲大庫共有十三萬金,列國錢幣十二萬枚?!?br/>  ?
  “陳城、濮陽兩庫加列國商號,可集金幾多?”
  ?
  老人掰著指頭一口氣報道:“陳城存金十六萬三千,濮陽老宅存金三萬;列國商號二十三家,可隨時調(diào)遣者,金十六萬,錢幣六十余萬枚?!?br/>  ?
  “假若十年之間只花錢不進(jìn)帳,老爹以為境況如何?”
  ?
  老人肅然道:“若只自家生計,終生也花消不完?!?br/>  ?
  呂不韋淡然一笑:“不。有大宗支出。能否支撐十年?”
  ?
  老人目光一閃,蒼老的聲音微微發(fā)抖:“大要計之,每年支出五萬金上下,足夠支撐十年。此等開銷,幾乎與邦國比肩……先生何事,需得如此巨額支出?”
  ?
  “也就是說,十年后若不能回收,呂氏將家徒四壁。”
  ?
  “正是?!崩先祟~頭滲出了涔涔汗珠,“何等交易,竟有十年不能回收者?如此風(fēng)險,商家大忌,先生慎之戒之也?!?br/>  ?
  呂不韋已哈哈大笑:“世無風(fēng)險,呂不韋這般商人何用也!”
  ?
  “先生,慎之戒之?!崩先嘶炭值刂貜?fù)一句,便默然了。
  ?
  呂不韋離座,掛起喝空的馬xx子皮袋,又后帳拿出一支精致的銅管:“西門老爹,明日即派員將此信送回陳城,交范雎即可。先生接信,若要離開,便妥加護(hù)送,萬不能出錯?!?br/>  ?
  “先生毋憂。萬無一失?!崩先朔滞庹J(rèn)真。
  ?
  “西門老爹呵,不韋一言,姑且聽之?!眳尾豁f感慨中來,不禁便是一聲嘆息,“你隨我父經(jīng)商三十年,又隨我經(jīng)商十八年,可謂呂門商賈生涯之擎天柱矣。如今,老爹已是花甲之年,暮歲擔(dān)驚歷險,不韋于心何安?此戰(zhàn)風(fēng)險難測,不韋只有請老爹自立商社了。”說罷,從袖中掏出折疊成方的羊皮紙抖開,雙手一拱,遞到了老人面前,“這是不韋所立書契……一個月后,陳城商戰(zhàn)谷就是老爹的西門商社了?!?br/>  ?
  “先生差矣!”老人早已離座站起,臉色頓時漲得通紅,“當(dāng)年,老朽一個出貨執(zhí)事而已,幸得追隨先生克難歷險,方盡籌算之能,在天下商旅得享薄名,富庶惠及我族。當(dāng)此之時,老朽正當(dāng)追隨先生赴湯蹈刃,何能受此重產(chǎn)退避三舍!”
  ?
  “西門老爹……”呂不韋深深一躬。
  ?
  老總事猛然跪地托住了呂不韋雙手,“先生定然如此,便是信我不過也!老朽自當(dāng)引咎辭去,決然不受先生分文錢財!”
  ?
  驟然之間,呂不韋淚水涌滿了眼眶,連忙便扶起了老人:“西門老爹……既然如此,我等就一起往前走也?!?br/>  ?
  老人頓時高興得嘿嘿笑了:“先生看見了大魚,老夫也想跟著摸也!”
  ?
  “好!”呂不韋不禁大笑,“便來摸這條大魚!”
  ?
  第三日清晨,兩輛青銅緇車隆隆駛進(jìn)了空曠的小巷。嬴異人分明聽見了天井中的說話聲,卻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接自己來的。更令他驚訝的,是連看守的小吏也帶著兩個換成了便裝的兵士坐進(jìn)了另一輛緇車。看著小吏兵士受寵若驚的嘿嘿笑模樣,嬴異人硬是憋住了舒心地笑容,矜持地咳嗽了一聲,便坐進(jìn)了銅窗垂簾的華貴緇車。
  ?
  兩輛緇車輕快地進(jìn)了云廬草原。老總事笑吟吟地將他們迎進(jìn)大帳,立即安頓打尖壓饑。說是打尖,卻分明是一頓罕見的豐盛酒席,還有四名熱辣辣的胡女侍飲??粗鴿M案名貴的食具與天下聞名的珍饈美味,嬴異人恍然覺得自己便是當(dāng)年錦衣玉食的少年王子,實在想吟唱一番,再饕餮大咥。但是,看著小吏與兵士摟著胡女大呼小叫,狂放失態(tài),嬴異人便莫名其妙地沒了胃口,只飲了一袋馬xx子,吃了兩塊燕麥胡餅,特意安置在他案前的一桶濃香甘醪酒竟是一滴未沾。
  ?
  便在這片時之間,三名高大鮮嫩的胡女已經(jīng)將三個男人抱在懷里,做起了坊間男女的“口杯”飲。滾圓雪白的大xx子裸露著,緊緊擠在男人的胸口,豐潤肥厚的艷紅大嘴含著凜冽的趙酒,便熱騰騰地包住了男人的半個臉膛?!懊褪扛纾纫?!”一聲放肉味兒十足的叫嚷,半碗做一口的老趙酒便汩汩灌進(jìn)了男人的骨肉酒器。大約是生平第一次如此這般地消受女人,紅衣小吏與兩個兵士筋骨酥麻,豪氣陡長,手腳并用,大吞大笑,直是不亦樂乎!看著近在咫尺的男女放肆折騰,嬴異人心下怦怦大跳,實在想摟過偎在身邊的少女也放浪一番,卻終究沒有伸出手去。心煩意亂間,嬴異人正要起身出帳,卻見三個胡女一陣咯咯長笑,三個男人竟都軟軟地?fù)湓诹怂齻兊哪_下,大紅臉膛尚兀自蕩著濃濃地笑意。
  ?
  “公子請隨我來?!崩峡偸螺p步進(jìn)來,徑自領(lǐng)著嬴異人出了大帳,“請公子登車。”
  ?
  細(xì)長的眼睛眨了幾眨,嬴異人終是沒有說話便鉆進(jìn)了緇車。一個不辨年齡的黝黑男子坐上車轅,四馬青銅車便嘩啷飛了出去。嬴異人一直盯著窗格望孔外的景象,眼看緇車出了邯鄲北門,駛向郊野的隱隱青山,漸漸地便是山道青黃峽谷幽深,似乎進(jìn)了人際罕至的荒山,山林風(fēng)聲中竟有隱隱約約的猛獸嘯叫嘯與蕭蕭馬鳴。嬴異人不禁渾身便是一抖,想說話卻終是咬緊了牙關(guān)。后座的老總事卻低聲一句:“公子,這是野馬川,百獸出沒之地?!?br/>  ?
  片刻之后緇車停穩(wěn),老總事先行下車,打開車門說聲“到了”,尚未伸手,嬴異人卻已經(jīng)自己下車了。揉揉眼睛四面打量,嬴異人不禁大是驚愕——來處草木荒莽,這駟馬高車竟能進(jìn)得山谷!再看眼前,緇車停在一方突兀伸出的巨大巖石平臺上,巖石旁一棵三五人不能合抱的大樹,枝杈如箭,直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綠色刺猬!
  ?
  “先生在此?”嬴異人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
  ?
  “公子隨我來?!崩峡偸率种幸恢чL桿撥打著茅草,便繞到了那只綠色刺猬的背后,撥開隨風(fēng)搖曳的茅草,便現(xiàn)出了一個廢墟般的淺小山洞,進(jìn)得三兩丈便到了盡頭。嬴異人正在狐疑觀望,便見老總事袖中伸出一只小鐵錘,走到洞盡頭壁立的山石前向左側(cè)猛然一擊,那方黑色大石便轟隆隆向右滑開,洞底竟驀然顯出一個與人等高的洞口,一股干爽的熱氣頓時撲面而出。
  ?
  老總事避身一側(cè),一拱手道:“公子請?!?br/>  ?
  嬴異人雖則不再惶惶然,卻也是小心翼翼地進(jìn)了山洞。一入洞嬴異人便驚訝莫名,腳下是勁軟的胡氈,兩側(cè)洞壁間隔鑲嵌的風(fēng)燈竟毫無油煙,恍然之間,便仿佛是少年時曾經(jīng)走過的章臺永巷。過了這三五丈幽暗處,一個拐彎,便見前方遙遙一片光亮,仿佛又要出洞一般。走到光亮近前,竟是一方深不可測的天井。向上看去,一片蔚藍(lán)孤懸高天,一朵白云悠悠蕩蕩,一片陽光直灑而下,透過天井半腰的細(xì)密銅網(wǎng),落在洞底便成了一片整齊排列的“光磚”,明亮和煦的天井便隱隱彌漫出一種奇特的神秘。
  ?
  “幽幽斯井,愿日月之恒光?!辟惾瞬唤愕吐曇髡b了一句。
  ?
  “慨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睂γ骁H鏘一句,呂不韋倏忽竟在眼前。
  ?
  “哀心無志,異人謹(jǐn)受教。”
  ?
  “公子有此悟性,不韋甚是欣慰?!眳尾豁f扶住了嬴異人笑道,“那日未及謀劃,公子心下必是忐忑。今日請公子到此,便是要給公子一方腳石?!闭f罷向西門老總事已經(jīng)打開的天井四面石洞一指,“公子且看,此乃呂氏之邯鄲金庫。北洞存趙金六萬余,南洞存楚金六萬余,西洞存魏錢齊刀共計十二萬,東洞存各色珠寶玉璧珍奇古董三百余件。一并計之,大體在二十萬金上下?!?br/>  ?
  “天!先生富可敵國矣!”嬴異人便是一聲驚嘆。
  ?
  “不。這只是呂氏商社的金庫之一?!?br/>  ?
  “……”
  ?
  “公子請入座。你我謀劃完畢,西門老總事會帶你逐一驗看?!?br/>  ?
  兩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對坐,老總事捧來一只大銅盤,盤中卻是兩大碗飄著甘醪異香的果酒。呂不韋笑道:“此乃邯鄲甘醪薛特釀的山果醪,已經(jīng)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計,飲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論,盡可一醉也?!?br/>  ?
  “先生差矣!”嬴異人拍案慨然,“公為我而計,異人豈能醉死夢生?公之規(guī)矩,也是異人規(guī)矩,一碗了事?!?br/>  ?
  “好!”呂不韋原是多方試探嬴異人稟賦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實不堪扶植,自當(dāng)退而重操商旅,此刻見這位王孫竟是舉一反三,于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興。兩人碰得一碗,呂不韋便問:“咸陽朝局大勢,公子可否清楚?”見嬴異人連連搖頭,呂不韋便將范雎魯仲連平原君等所說情勢加上自己的條分縷析,從長平大戰(zhàn)后說起,一氣便是半個時辰,竟仿佛親歷親見。嬴異人聽得感慨唏噓不能自已,末了一聲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異人于心何安?先生若有良謀長策,自當(dāng)決計聽從!”
  ?
  呂不韋叩著石案道:“長策遠(yuǎn)圖,也須以第一步為根基。目下只說起步:三年之期,全力使公子重回咸陽。開步最難也。我之謀劃:不韋營咸陽,公子營邯鄲,全心周旋,力謀勝算?!?br/>  ?
  “我?我……卻如何周旋?”
  ?
  “公子毋憂也?!眳尾豁f悠然一笑,“旬日之后,這座金庫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當(dāng)在邯鄲廣交名士,疏通國府,讓異人的賢名傳遍列國,更傳到秦國?!?br/>  ?
  “先生……”嬴異人的臉唰地白了。
  ?
  “公子毋得他想?!眳尾豁f搖搖手打斷了嬴異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聲嘆息,“坦誠相告:不韋不吝金錢,唯一擔(dān)心處,便是公子心志不堅,一朝金錢在手便玩物而喪志,舍大事而圖享樂……若有那一日,嬴異人、呂不韋,便將成為天下笑柄也?!?br/>  ?
  “先生!”嬴異人嘴唇猛烈地抖動著,從腰間大帶猛然抽出一把短劍,“先生引我起死回生,嬴異人若自甘沉淪,當(dāng)為天地不容!”說話間左手在石案上一攤,短劍一閃,左手小指便蹦出了丈余之外!
  ?
  呂不韋肅然站起深深一躬:“公子有此壯士之心,不韋夫復(fù)何言?”
  ?
  西門老總事已經(jīng)匆匆過來,將嬴異人的傷口上藥包扎。不消片刻,嬴異人便疼痛全消神色如常。呂不韋便笑道:“公子若有精神,今日尚有最后一事?!?br/>  ?
  “先生但說無妨?!?br/>  ?
  “敢請公子,將十六年的王孫生涯細(xì)細(xì)敘說一遍?!?br/>  ?
  一聲嘆息,嬴異人點點頭,便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起來,直說到天井的日光變成了月光,月光又變成了日光。
  ?
  ?
  太陽初升,呂不韋的單馬軺車輕快地進(jìn)了博酒道。
  ?
  博酒道者,廣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這是邯鄲城名聞天下的一條三里長街,列國酒鋪比肩相連,酒香幾乎彌漫了半個邯鄲。商市規(guī)矩:酒市不開飲。也就是說,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整桶整車的買賣,卻沒有飲酒場所。如此一來,大酒市便不會奪了諸多飯鋪酒肆客寓的聚飲生意,商旅之間便相安無事。然則,氣勢如此宏闊的酒市,果真沒有酒商酒癡與游人的品啜之處,也是煞了風(fēng)景。歲月磨合,這博酒道兩側(cè)便有了三條小巷,卻是專一的賣漿去處,市人一律呼為“漿巷”,卻是別有趣味的飲者佳境。
  ?
  漿者,淡酒也,時人俗稱“醪”,后世流變?yōu)椤磅苍恪?。漿者醪者醪糟者,實則都是酵釀的米酒,其歷史實在是源遠(yuǎn)流長?!吨芏Y》記載:天子六飲,水、漿、醴(甜酒)、涼(以水調(diào)酒)、醫(yī)(藥汁)、酏(粥),其中的“漿人”一職,便是專司釀造這種甜淡米酒的作坊。漿之釀制,三兩日便能成酒,只能鮮飲,不能長途販運。見之于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鄲國人的小買賣,既不會傷及諸多飯鋪酒肆客寓,也給博酒道增添了幾分飲者神韻,便成了邯鄲酒市的一道特異風(fēng)景。深深小巷,且釀且飲,時鮮家常,別有神韻,竟是大得市人青睞。
  ?
  軺車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間一條漿巷。這是一條石板小巷,干凈整潔,兩側(cè)小店挑出各色酒旗,醇香酒氣騰騰彌漫。巷中無車無馬,盡是各色酒癡游蕩,進(jìn)進(jìn)出出,呼喝熙嚷,竟是比大街還多了幾分熱鬧。軺車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闊處,呂不韋信步進(jìn)了小巷。邊走邊打量間,便見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黃旗飄蕩,“甘醪薛”三個大紅字招搖奪目。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便徑直向這家酒鋪走來。
  ?
  甘醪酒鋪在三級青石臺階之上,三開間門面簡樸潔凈。進(jìn)店三尺處立著一道及胸高的紅木柜臺,柜上一列排開著九只大陶罐,紅布壓口,大碗扣蓋,纖塵不染。柜后一位長須散發(fā)的紅衣中年人,正悠閑地打量著各色行人,竟毫無尋常酒家招攬市人的殷勤。見呂不韋進(jìn)店笑吟吟地四處端詳,柜后紅衣人也只微笑著一點頭。
  ?
  “敢問酒家,甘醪賣與不賣?”
  ?
  “買則賣。不買則不賣?!?br/>  ?
  “店家所答,卻非經(jīng)商之道也!”呂不韋一陣大笑,“賣則有買,不賣則無買。何來買則賣,不買則不賣?”
  ?
  散發(fā)紅衣人卻是不緊不慢:“邯鄲酒諺:甘醪薛,買則賣。此謂酒賣識家。不買者,實則不識。遇不識者,叫賣亦無買。”
  ?
  “如此說來,不買甘醪,便是不識甘醪?”
  ?
  “識則買,買則識,不買不識,不識不買,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
  “好!敢請酒家賜飲三升!”
  ?
  紅衣人一點頭,從柜下拿出三只陶升一字排開:“甘醪兩飲,是涼是熱?”
  ?
  “一涼,一熱,一溫。”呂不韋指點著三只陶升。
  ?
  “先生酒道人也!”紅衣人笑得很是開心,便捧起柜上大陶罐,向第一只陶升斟滿了粘稠清亮而又略帶紅色的甘醪。又從身后爐架上提過一個銅壺,向第二只陶升斟滿,酒氣蒸騰,一望即是燙酒。隨后又向店后喊了一句,“溫酒一升——”木屏后一聲答應(yīng),便轉(zhuǎn)出了一位中年女子,懷中抱一只絲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滿了第三只陶升。
  ?
  紅衣人一拱手:“先生,請品甘醪三味。”
  ?
  雙手捧起涼酒長鯨飲川般一氣而下,呂不韋便是長長一吁:“冰甜而能出得酒氣,上佳!”紅衣人瞅瞅剩余兩升,卻只不動聲色。呂不韋又捧起了溫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飲,一升下肚已是面色微紅,不禁拊掌贊嘆:“溫潤利喉,酒力綿長,大妙也!”紅衣人臉上綻開了笑意,雙手捧起熱氣蒸騰的陶升:“先生請?!眳尾豁f一拱手笑道:“兩飲之后,甘醪須當(dāng)佐餐品啜,否則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飲,足下尋常只賜客人兩飲,原是為此。今日在下破例,卻是酒力不勝,敢請見諒?!奔t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復(fù)何言!說,買幾多?”呂不韋笑道:“欲買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裝車?!奔t衣人目光一閃,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年酒基,日釀一壇。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斷我生路?”呂不韋卻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當(dāng)真久居酒肆乎?”紅衣人愣怔片刻,肅然拱手:“這升熱酒,敢請先生后堂一飲?!?br/>  ?
  呂不韋進(jìn)得店中,才見這位聞名邯鄲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鐵杖點地,竟是別有一番滄桑氣韻。甘醪酒鋪只有三進(jìn)。所謂后堂,便是后院作坊與店面之間的一排大屋,右手寢室,通道左手的兩間便隔成了待客的廳堂。中年女人熱情地捧來了一大盆燉羊蹄、一大碗時鮮秋葵,甘醪薛便請呂不韋佐餐熱飲。
  ?
  呂不韋飲得面色紅潤,不禁便是慨然一嘆:“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達(dá)則獨善其身罷了?!?br/>  ?
  “獨善其身?”呂不韋搖頭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游學(xué)天下一展才具,卻遭官場一班文吏誣陷下獄。雖經(jīng)信陵君援救脫難,卻為權(quán)相魏齊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鄲市井也。信陵君客居趙國,多次與薛公做布衣暢飲,引得平原君嘲諷信陵君有失風(fēng)范。薛公不欲累及他人,竟從此與信陵君不相往來。如此獨善其身,公不以為過乎?”
  ?
  薛公冷冷一笑:“煞費苦心,探人蹤跡,先生意欲何為?”
  ?
  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大業(yè)于前,愿先生助我。”
  ?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稱大業(yè)?”
  ?
  “立君,定國,平天下?!眳尾豁f一字一頓。
  ?
  “何國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
  “公若有心,自當(dāng)和盤托出。”
  ?
  “買則賣。”
  ?
  “好!便是這般甘醪之道也?!眳尾豁f不禁大笑一陣,重新入座,便將諸般事體與自己謀劃講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韋之意,欲請薛公入世,做異人策士,助其扎下根基之名。薛公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識則買,買則賣。先生識我信我,甘醪薛只有賣也。”
  ?
  “只是,邯鄲從此沒了甘醪薛,酒癡們便要罵我了。”
  ?
  兩人一陣大笑。呂不韋便道:“酒鋪善后我立即來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點點手杖道:“此事倒不忙,須得善后時我自會料理。先生盡管派事便了?!眳尾豁f慨然道:“好,三日后請公到云廬一聚?!毖珔s沉吟道:“我有一士,智計過人,先生若能見容,大事可成也?!眳尾豁f肅然拱手道:“不韋若有偏狹處,愿先生教我?!毖珦u頭笑道:“先生錯會了。薛某此說,卻是因了此人委實大異常人??v如信陵君之賢,初見此人也是大皺眉頭。是故,擔(dān)心先生不能見容也。”呂不韋笑道:“愿聞其詳。”
  ?
  薛公所說之士,人呼“毛公”。這個毛公生于書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圇讀書,不求甚解卻讀得極快,借著父親王宮典籍庫做小官,十六歲時便讀完了所有能見到的藏書,且能說得每書之大要精意。一班弱冠士子交游論學(xué),毛公論無敵手,一時竟是聲名大噪。列國游學(xué)大梁的士子聞風(fēng)紛紛約戰(zhàn),毛公慨然應(yīng)約大勝三場,從此卻諱莫如深閉門不出。薛公與其交好,或問如何讀盡天下之書?毛公卻是嘿嘿一笑:“只揀明白能懂者,讀得幾處便是?!庇謫柹秩绾??毛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繞過便是。他不認(rèn)我,我何認(rèn)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學(xué),猶如浮萍。我欲游學(xué)天下以增根基,兄若與我共往磨練,大才可期也!”毛公卻是哈哈大笑:“我便等你歸來,你若論戰(zhàn)勝我,我再出游不遲!”
  ?
  便在薛公將走未走之日,那場誣陷之禍驟然降臨了。毛公挺身而出,奔走官場為他呼吁。也不知走了甚個門路,毛公竟闖到了丞相魏齊的政事堂,當(dāng)廳指斥大梁官場種種弊端,歷數(shù)丞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跡,引經(jīng)據(jù)典,嬉笑怒罵,激烈敦請立即開釋薛公!魏齊大是驚愕,一時竟不能決斷。此時,主書老吏在魏齊耳邊低聲嘟噥了一陣,魏齊當(dāng)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有此才學(xué)膽識,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日隨我進(jìn)宮,如前對魏王陳述一遍,定然如你所愿?!?br/>  ?
  次日大朝,毛公竟在魏國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氣慷慨激昂了半個時辰,話音落點,便是舉殿大嘩。大臣們爭相指斥,竟羅列出毛公引經(jīng)據(jù)典的三十多處謬誤,罪名更是一長串:褻瀆圣賢、玷污典籍、杜撰詩書、臆造史跡、惑亂視聽、心逆而險、行僻而堅等等等等。最后便是統(tǒng)攝典籍的太史令定論:“此兒險惡,畢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攜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意截覽,遂成魯莽滅裂之徒。臣等請滅其族,以戒后來!”
  ?
  在舉族被屠戮的那一日,毛公瘋了……半年之后,出獄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瘋癲的毛公,星夜北上來到了邯鄲,便在市井之中開始了漫長的隱名生涯。
  ?
  “天磨才士,以致于斯!”呂不韋一聲嘆息,“此公靈異,瘋癲必是示人以偽?!?br/>  ?
  “先生洞明也!”薛公也是一聲嘆息,“雖則不是真瘋,然此公性情行徑卻是大變了。他不屑做我這般生計操持,更不愿受我接濟(jì),竟混跡坊間博戲賭徒之中謀生。也是此公靈慧無雙,竟是逢賭必嬴,三兩年間便落了個‘毛神賭’名號,金錢直是嘩啦啦腳下流淌也?!?br/>  ?
  “奇哉毛公也!”
  ?
  “偏生他做派更奇?!毖Φ溃按斯磺筅A賭,不求贏錢。每日賭罷,便哈哈大笑著將案上金錢分還輸家,自己只取十錢,一日酒食而已。開始,輸家們不要,他便將錢撒到門前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來,一班賭癡不怕輸,賭注便越來越大,多時一日竟贏千金。金如山錢如水,人卻只是一領(lǐng)布衣一間破屋,日每只要一瓢之飲,便樂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間博者賭者無不視為神異,竟相追隨求技,追隨之眾,絕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
  “諸子百家,可添一賭學(xué)也!”
  ?
  “他卻不立門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會才算真本事,教會算個鳥!’年復(fù)一年,此公落拓依舊,每日一賭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與平原君幾乎失和?!?br/>  ?
  “噫!卻是為何?”
  ?
  原來,合縱敗秦之后,信陵君因竊兵救趙不能回魏,便客居邯鄲。得聞毛公薛公隱于邯鄲市井,便著意訪查。那一日,布衣徒步的信陵君便突兀進(jìn)了甘醪薛。薛公大是感慨,兩人便是一番痛飲。海闊天空一陣,信陵君便拉薛公去尋覓毛公。此公原不難找,未過三家博戲賭坊,便聽見了他特異的嘶啞笑聲。信陵君歷來厭惡玩樂無度,便只在門廳等候,請薛公進(jìn)去拉毛公出來,到他府邸聚飲暢敘。不料薛公進(jìn)去一說,此公卻瞪起眼睛嚷嚷一句:“信陵君是甚?不曉得也!”便又埋頭賭案了。薛公心下氣惱,一揮鐵杖便挑翻了那張賭案:“你只說!去也不去!”見薛公發(fā)怒,毛公卻又突然笑嘻嘻嚷叫起來:“甘醪薛好沒道理,請人可有此等請法?果真敬我,便來看我賭三局再說!門廳站樁,我便只是個博徒,兩不相干!”薛公正在愣怔,信陵君卻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對著毛公當(dāng)頭便是一拱:“久聞神賭毛公大名,我便與你賭得三局如何?”毛公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侍兒開案設(shè)局!”一班風(fēng)雅賭徒誰不知信陵君大名,立時便一片喝彩紛紛押賭。聞訊而來的賭坊總事立即親自做了司賭,一清點押下賭金,竟是全數(shù)都押在了毛公一邊,一案足足有三百金之多!司賭笑問信陵君是否足賭?信陵君微微一笑:“區(qū)區(qū)數(shù)百金何足道哉?”
  ?
  片時之間,信陵君連勝三局!
  ?
  邯鄲博戲賭坊大是轟動,賭癡們聞風(fēng)涌來,竟將這家賭坊圍了個水泄不通。毛公大皺眉頭,卻也是無可奈何,便對著信陵君深深一躬:“命也數(shù)也,我服君矣!毛公當(dāng)以誓約,從此戒賭?!毙帕昃笮?,拉著毛公便出了賭坊。三人招搖過市,一時竟引來市人觀之如潮。
  ?
  消息傳開,平原君大不以為然,便對夫人大發(fā)議論:“素來聽說夫人兄長天下無雙,今日我卻聽說,他竟與博徒賣漿者同游,招搖過市,越軌也!妄人也!”夫人原本是信陵君妹妹,便將平原君這番議論告知了乃兄。信陵君卻道:“趙有平原君,我才敢于竊兵救趙。不想平原君卻只圖豪闊交游,而不求士也!無忌在大梁,常聞毛公薛公之能,今日居趙,深恐不能相見。我縱與之布衣同游,尚未必得人。平原君竟以為羞恥,實不足共舉也!”便要整裝離開趙國。平原君得知,慚愧不已,當(dāng)即登門,免冠謝罪,誠懇挽留信陵君。信陵君雖沒有離開趙國,卻也與平原君疏離了許多。平原君門客得知這一番言論,竟幾乎有一半離開平原君,歸附了信陵君。
  ?
  “這位毛公,目下居于何處?”呂不韋精神大振。
  ?
  “先生但能見容,三日后我等聚會便了。”薛公笑道,“此公戒賭后行蹤無定,倉促訪去,實在未必能見?!?br/>  ?
  離開博酒道回到云廬,呂不韋喚來西門老總事商議一番,老總事便當(dāng)即駕車去了嬴異人的幽居小巷。兩日之間,諸事便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第三日清晨,呂不韋親駕一輛寬大緇車到博酒道接來了毛薛二公。進(jìn)得云廬,嬴異人殷殷迎出,呂不韋一番中介,毛公薛公與嬴異人相互見過,便進(jìn)了云廬大帳品茶會商。
  ?
  經(jīng)月余調(diào)養(yǎng),嬴異人的菜色雖未褪盡,卻也被先前英挺了許多。待各人一落座,便對毛薛二人正式的大禮一拜,誠懇謙恭地請求指點?!疤煲?!”一直似睡非睡半閉著眼睛的毛公突然拍案笑叫,“此事大妙!成也成也!你等莫問,天機(jī)不可泄露!”薛公倒是不動聲色,只向嬴異人微微點了點頭。呂不韋笑道:“天機(jī)者,人謀也。我等還是就事論事,說實在出路。邯鄲不立根基,咸陽便是枉然。”薛公不緊不慢道:“出頭邯鄲固是根本,然公子蟄居已久,不宜暴起,須得循序漸進(jìn)。就大勢而言,以兩三年出名為宜。以先生之大時排序,似無不妥?!眳尾豁f謅著眉頭道:“我明春赴咸陽,須得公子一個賢名,否則無以著手。公之謀劃固是穩(wěn)妥,只三年后再赴咸陽……”正在沉吟,便聽“啪!”地一聲拍案,毛公沙啞的聲音便嚷嚷起來:“不行不行!老子云,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之事,豈能以常法處之?老夫之見,此事只在明春之前一舉成名!有個潛龍無用,還有個亢龍有悔,我只給他個飛龍在天!”薛公不耐地?fù)]揮手:“夾七夾八,生熟并用,老病也!你只說,半年之間如何一舉成名?”毛公非但絲毫不以為忤,反倒是哈哈大笑:“老薛哥只想,我這勞什子賭神,如何一舉便成了名士?”“還不是信陵君……”薛公突然打住了?!爸≈?,飛龍在天也!先生公子,此事只在我這老哥哥一念了?!毖迫灰恍Φ溃骸斑@癲狂老說得也是,若與信陵君一交,倒當(dāng)真是一舉成名也?!?br/>  ?
  呂不韋大是振作:“二公得信陵君激賞,謀劃得當(dāng),定然有成?!?br/>  ?
  “哎哎哎,”毛公連連搖手,“信陵君持重肅殺,雖看得老夫為士,卻不喜老夫狂態(tài)。此事老夫無用,非我老哥哥出馬,老夫只抱個龍尾跑跑便了。”
  ?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躬:“薛公穩(wěn)健縝密,不韋拜托也?!?br/>  ?
  薛公慨然拍案:“既謀共事,何消說得!”轉(zhuǎn)身鐵杖一指毛公,“你個老癲既自承抱龍尾,便在一個月內(nèi)做成一事?!?br/>  ?
  “但說無妨。”
  ?
  “尋覓得一部失傳兵書,教得公子爛熟于胸,且須得有幾句真見識。”
  ?
  “嗚呼哀哉!你老哥哥偏要我讀書么?”毛公一臉苦笑,大是搖頭。
  ?
  舉帳轟然大笑。呂不韋向帳口老總事一揮手:“上酒,便飲邊說?!逼特S盛酒菜上案,四人竟一直議論到日暮方散。送走三人,呂不韋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上,恍惚之間,竟朦朧了過去。老總事正要滅燈,呂不韋卻又驀然睜開了眼睛:“西門老爹,正有一段空時,我須得回濮陽一趟?!崩峡偸驴戳丝磪尾豁f,卻沒有說話。
  ?
  “有甚不妥么?”
  ?
  “先生有卓氏之約,至今未踐……”
  ?
  “對也!”呂不韋恍然笑了,“一個大轉(zhuǎn)彎,竟是忙亂了?!?br/>  ?
  秋色斜陽之下,兩騎快馬出了邯鄲北門,直向山塬深處而去。
  ?
  行得片時,快馬進(jìn)入了一道河谷,山勢也漸漸高峻起來。后行紅馬騎士便是高聲一句:“先生,滏陽水!”前行白馬騎士聞聲勒住馬韁,從懷中皮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方東手,走!”一抖馬韁,那匹雪白的駿馬一聲長嘶便飛了出去。兩騎前行三五里,便見東山一道峽谷在望,走馬進(jìn)得谷口,便見草木蔥蘢蒼翠,在深秋時節(jié)竟毫無蕭瑟氣象。轉(zhuǎn)過一道山彎,峽谷豁然張開,一片粼粼明澈的大水便在眼前,天光云影山色草木林林總總地重疊倒映,頓時令人心神明朗。白馬騎士觀望一陣,卻見湖對面兩座山頭若斷若續(xù),便從湖邊草地走馬繞了過去。
  ?
  “先生,天卓谷!”暮色之中,紅馬騎士揚鞭遙指。
  ?
  果然,山口東手的白石山崖上“天卓谷”三個大紅字依稀可見,空谷幽幽,谷口竟是沒有任何守護(hù)。走馬入谷,已是暮色四合,遙遙便見遠(yuǎn)處點點風(fēng)燈閃爍,一陣似琴非琴的樂音在谷風(fēng)中漫漫飄來,舒緩深沉綿綿不斷。前行騎士突然一提馬韁,那匹白馬便是一聲長嘶向燈光處飛去。
  ?
  漸行漸近,隱隱便見一片屋樓連脊而去,四角高高望樓上搖曳著碩大的風(fēng)燈,隨風(fēng)傳來刁斗聲聲,一個蒼老的呼喝分外悠長:“初更已至,瓦屋滅燈——”倏忽之間,隨山起伏的低矮瓦屋的燈火便一齊熄滅,唯余山根下的三座木樓閃爍著點點燈光。顯然,這里便是天卓谷的主人莊園。
  ?
  兩騎到得莊前廣場,白衣騎士翻身下馬,將手中馬韁交給身后紅衣騎士,便向莊門而來。此時秋月已上山巔,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邊一柱高桿上吊著三盞斗大的銅燈,“天卓莊”三個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后一箭之地便是六開間的宏闊莊門,六根合抱粗的廊柱上各懸一盞銅燈,燈上卻是狀貌奇異的六種神獸——鷹、龍、麟、鳳、虎、龜。燈光明亮,莊門卻是緊閉,偌大門廳既無莊兵,亦無門仆。似琴非琴的樂音從幽深的莊院中飄出,與朦朧山月融會成一片,竟使面前這座莊院平添了幾分神秘。
  ?
  白衣人凝神片刻,便和著樂聲擊掌拍了起來,啪啪之聲竟是若何符節(jié)。
  ?
  樂聲戛然而至。片刻之間,大門隆隆拉開。
  ?
  “嗚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隨著一聲驚嘆,須發(fā)雪白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
  “不韋大哥——”遠(yuǎn)遠(yuǎn)一聲清亮的呼喚,一個綠裙飄飄的少女便飛了面前,紅著臉氣喘吁吁兀自一陣嚷嚷,“日暮馬鳴,我便說是大哥白馬,爺爺偏不信,還說我出神入幻!方才掌聲,還是不信,不信不信,卻比我走得還快!”
  ?
  “不速之客,有擾卓公。”呂不韋便是深深一躬。
  ?
  老卓原快步下階扶住呂不韋笑道:“公子光臨,老夫何其快慰也。來,快快請進(jìn)?!北憷鴧尾豁f笑呵呵一揮手,“昭兒知會家老,備酒!”少女一聲答應(yīng),便飛步去了。此時卻聞高處一聲長喝:“貴客夜至,燈火齊明——”呼喝落點,便見莊中燈火點點燃起,倏忽現(xiàn)出層疊錯落的樓臺亭榭與鱗次櫛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樓便是天卓莊正屋。進(jìn)得大廳,綠裙少女已經(jīng)在利落煮茶了。卓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qū)O女,名叫卓昭。昭兒過來,見過公子了。”少女紅著臉走過來便是一禮:“卓昭見過不韋大哥?!崩献吭逯樀溃骸岸Y見貴客,昭兒何能僭越輩分!”呂不韋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隨各叫,說話方便而已?!弊空阳尤灰恍Γ骸斑€是不韋大哥好?!鞭D(zhuǎn)身對著爺爺便是一個鬼臉,“孔夫子也!”裙裾一閃便飄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輕輕嘆息一聲搖搖頭一笑:“自幼多寵,老夫也是無可奈何也?!眳尾豁f卻是慨然贊嘆:“小妹靈慧率真,文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zhèn)饕?!”“公子此說,老夫卻是慚愧?!弊吭瓝u頭大笑,“此兒言不及商,只將商旅當(dāng)做游歷,卻不學(xué)商家本事,除了練劍,便只對詩樂兩樣癡迷。老夫原指望卓門再出個商旅女杰,眼看便是煙消云散也?!?br/>  ?
  說話間兩人入座。卓昭一聲笑叫:“不韋大哥,茶來也!”左手銅盤右手提藍(lán)已經(jīng)到了眼前,左手銅盤是兩只茶盞與一只棉套銅壺,右手提藍(lán)卻是一具茶爐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之間便將諸般物事擺置妥當(dāng):一只盛茶銅壺斟出兩盞熱茶上案,精致的青銅茶爐已經(jīng)在旁邊案上安好,藍(lán)熒熒木炭火已經(jīng)燃燒起來。
  ?
  “香!滑!釅!”打開茶盅品啜一口,呂不韋便是連聲贊嘆一番評點,“清香固如越茶,卻比越茶多了幾分粗厚,茶色綠中帶紅,茶汁略帶滑膩,清苦于前,甘甜于后。”
  ?
  “公子好鑒賞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樹苗,二十年前老夫帶回幾株山莊自栽。采得茶葉卻是勁力大大過于越茶,專一地克食利水,尋常人飲得一兩盞,肚腹便呱呱叫了。”
  ?
  盞茶下肚,呂不韋果然便覺得腹中響動起來,正覺尷尬,卓昭卻笑吟吟捧來一盤白酥松軟的胡餅:“這是馬xx子烤餅,爺爺說點茶最好。”呂不韋點點頭便夾起一個吃了,腹中頓時舒坦,瞄得一眼便有些驚訝:“卓公如何卻沒動靜?”卓昭咯咯笑道:“爺爺鐵肚腸,每日清晨飲茶半個時辰,從來不須點補(bǔ)也?!眳尾豁f不禁詫異:“噫!此等本事我等卻是望塵莫及?!弊吭笮Γ骸叭站贸闪?xí),算個甚本事?上酒!”
  ?
  六盞明亮的銅燈下,兩案酒菜片刻上齊。呂不韋不經(jīng)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百年趙酒么?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點點兩座中間的木制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藏百年的趙國陳釀,乃當(dāng)年趙敬侯特意釀造,獻(xiàn)給魏武侯之禮酒。卓氏祖上與趙國酒監(jiān)交厚,買下了三桶窖藏,至今當(dāng)是一百零三年?!眳尾豁f聞言便是肅然一拱:“不韋品酒尚可,原不善飲,敢請卓公換得甘醪即可,此酒當(dāng)留做大用為是?!薄肮硬钜?!”卓原擺手一笑,“十余年來,老夫多聞呂氏商社之名,惜乎無緣結(jié)識。鴻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義舉,我爺孫如何得脫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識得幾多人物,然如公子氣象者,卻是絕無僅有。美酒逢嘉賓,老夫倍感欣慰矣!”卓昭便跪坐兩案之間,此時笑道:“不韋大哥,我不夜食,便來為你等斟酒。”說話間打開厚重的紅木桶蓋,揭下桶口一層紅布,利落地?fù)]起長把木勺向先向卓原案頭爵中斟酒。
  ?
  “昭兒錯也,公子乃我嘉賓,何能后之?”
  ?
  卓昭卻是一笑:“大父尊長,不韋大哥,不錯也?!?br/>  ?
  “又來也。”卓原板著臉,“禮儀有屈,豈是待客之道?”
  ?
  呂不韋誠懇地一拱手道:“啟稟卓公:不韋原是晚輩,又兼單傳,真高興識得此等一個小妹。尚望卓公許小妹隨心所欲,禮法過甚,不韋也是拘謹(jǐn)也。”
  ?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來,干得一爵!”
  ?
  呂不韋慨然飲干,卓昭手中的細(xì)長酒勺便隨著咯咯笑聲飄了過來:“不韋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銀線般注向爵中,燦爛的臉上卻驟然掠過一抹紅暈。
  ?
  卓原一捋雪白的長須笑道:“老夫?qū)由杏胁唤庵?,不知能否坦誠相向?”
  ?
  “不韋正欲求卓公指點,自當(dāng)坦誠以對?!?br/>  ?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觀之:公子理財經(jīng)商,已是天下佼佼;處事圓通干練,頗似治世能臣;談吐清雅豐文,卻似當(dāng)今名士;救難披肝瀝膽,又有戰(zhàn)國任俠風(fēng)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問:公子之志,欲以何事為本?”便在卓原話音落點之時,卓昭兩只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呂不韋,少女的嫵媚驟然變幻成了審視的犀利。
  ?
  呂不韋手撫酒爵,長駐臉龐的微笑中增添了幾份莊重,突然舉爵一飲而盡,拉過酒巾沾沾嘴角,卻是一陣沉默。“卓公此問好極!”呂不韋終是慨然開口,“十八年前,不韋繼承父業(yè)初為商旅,其時之志,便是成為天下巨商,與秦國寡婦清、齊國程鄭、魏國孔松、趙國卓公、楚國猗頓相比肩,成為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大富家族。然則,久歷商旅之后,不韋卻倍感商人之軟弱,以致又生躊躇……”便是一聲深重嘆息,似自責(zé),又似彷徨。
  ?
  “商人軟弱么?我卻看不出也?!弊空研Φ糜袔追洲揶?,又有幾分頑皮。
  ?
  “孩子家知道甚來!”卓原臉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軟弱,我門貨船如何能在鴻口渡橫遭盤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垩海俊?br/>  ?
  “不韋所言,卻非此意也?!眳尾豁f搖頭一嘆,“若是此等個人遭際,不韋倒實在不放在心上。關(guān)卡盤查、貪官索賄,于商家原是尋常?!?br/>  ?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于商家竟是不同尋常了?”
  ?
  “十年前,一個孤寡的老婦人教不韋明白了此間分際。”呂不韋猛然飲得一爵,便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起來——
  ?
  燕國滅齊的第三年,呂不韋隨魯仲連海船秘密進(jìn)入齊國海岸。卸下援助物資后,呂不韋便帶著一個采貨執(zhí)事進(jìn)入了齊國,意欲試探一條從瑯邪直達(dá)即墨的陸上商路。魯仲連說太冒險。呂不韋卻說樂毅要仁政化齊,不妨一試,商旅之身,諒燕軍也不會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黃昏時分,進(jìn)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遙遙便見一片殘破的房屋籠罩在暮靄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個白發(fā)散亂的老婦人扶杖佇立,凝望著夕陽一動不動,直是一具石俑。呂不韋看得心酸,下馬向老婦人深深一躬,從懷中掏出一只金幣叮當(dāng)作響的絲織錢袋,雙手恭敬地捧給了老婦人。老婦人緩慢木訥地?fù)u了搖頭,抬起手杖,環(huán)著死一般沉寂的村莊轉(zhuǎn)了一圈。呂不韋順著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樹林中吊滿了血肉模糊的尸體,破衣爛衫隨風(fēng)抖動,慘烈蕭疏不堪卒睹!
安福县| 西贡区| 抚顺县| 罗城| 历史| 松滋市| 郎溪县| 北流市| 宁都县| 雷山县| 屏山县| 柳河县| 蓬莱市| 扬州市| 花莲市| 三都| 兴义市| 中宁县| 略阳县| 花垣县| 寻甸| 屯昌县| 韶山市| 芦溪县| 崇信县| 毕节市| 仲巴县| 泸水县| 遂昌县| 全州县| 延寿县| 玉溪市| 广平县| 金乡县| 兴和县| 木里| 湟源县| 达孜县| 马鞍山市| 永靖县| 宁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