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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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假被俘獲的捷報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對山東六國,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兩個國家,一個趙國,一個魏國。秦對趙,是秦昭王時期開始的新仇,歷經(jīng)長平大戰(zhàn),秦趙遂勢不兩立。秦對魏,則是宿敵舊恨。在秦國變法成功之前,魏國曾在兩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將近百年里一直是壓制秦國最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戰(zhàn)國初期秦國的所有危機都是來自魏國。是故,從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國東出最主要的對手一直是魏國。趙國崛起之后,從秦國第一次攻趙(閼與之戰(zhàn))失敗開始,秦趙兩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殺作了一團,秦國對魏國仇恨也就漸漸淡了。隨著魏國的不斷衰落繼而向秦國稱臣,老秦人事實上對魏國已經(jīng)從往昔的仇恨轉(zhuǎn)為蔑視了。雖則如此,魏國的最終結(jié)局還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感慨之余自然要大大地歡慶一回。秦王政與大臣們雖不會像民眾那般聚飲于酒肆,踏歌于長街,起舞于社火,卻也在丞相王綰動議下,于很少啟用的王城大殿舉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飲酒未過兩爵,秦王嬴政便一頭倒在酒案鼾聲大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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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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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倒頭之際,對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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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會意,在趙高將秦王背走之后,立即去了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這座書房很大,事實上,整個六進東偏殿百余間房屋都可以視作秦王書房。其總體格局是:內(nèi)殿大約一半是秦王書房,外殿三分之一余是長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區(qū)域與秦王區(qū)域之間,隔著趙高統(tǒng)領(lǐng)的一班內(nèi)侍侍女們照料秦王起居事務(wù)的一方小區(qū)域。尋常時日,作為執(zhí)掌秦王機要事務(wù)與公文進出的李斯,沒有特殊使命,終日都守在外署處置流水般進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進接出公文這兩趟,并不是隨時都可以進出秦王內(nèi)書房的。今日秦王指著書房吩咐一句,顯然不是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內(nèi)書房。已經(jīng)熟知秦王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書房一定有需要立即辦理的公文。然則,這兩日除了戰(zhàn)報并沒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實施的諸多事務(wù)性上書,他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到丞相府去了。滅國大戰(zhàn)開始以來,經(jīng)秦王書房親自處置的事務(wù),幾乎全部是有關(guān)山東各戰(zhàn)場的大方略,幾乎所有的秦國內(nèi)政,都由王綰的丞相府承擔(dān)起來。沒有山東急報急務(wù),秦王還會有何等樣公事要急切關(guān)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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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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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書房王案前,李斯看見了旁邊立柱上掛著幾條特制的長大竹簡,題頭便是這“備忘”兩個大字。李斯心頭一閃,又瞄了一眼書案,果然書案上干凈整齊,沒有任何攤開的書簡。顯然,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務(wù)。于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幾條長大竹簡上面的字句來。長大竹簡上的幾行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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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軍班師留守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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賁軍中原復(fù)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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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還國北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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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大朝楚齊先后兵力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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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看得明白,四條竹簡所列,都是滅魏之后待議待決的幾件大事。秦王一時沒有定見,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來看,一定是要他預(yù)為籌劃相關(guān)事項,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謀對策。李斯繞著大柱轉(zhuǎn)悠了幾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來幾個能事書吏忙碌起來。第一件事,李斯口述,書吏錄寫,先擬定好秦王醒來后肯定要立即發(fā)出的幾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親自手書一柬,派員送去大田令府邸,請鄭國預(yù)擬修復(fù)鴻溝之實施方略;第三件事,召來蒙毅會商,先行安置九月大朝會事宜,由蒙毅與丞相府偕同會商諸般事務(wù);第四件事,召來執(zhí)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吩咐立即搜集齊楚兩國的相關(guān)典籍,并匯集近年來兩國所有消息,旬日內(nèi)歸總呈送長史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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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件事處置完畢,已經(jīng)是暮色降臨。李斯草草用罷晚湯坐在了案前,要將自己對這幾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個頭緒來。李斯有逢事動筆的習(xí)慣,嘗笑云:“一管禿筆,抵得三分天賦也。”屬下吏員無不敬佩。今日要思謀幾件大事的對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頭的一管蒙氏筆。案旁熏香裊裊,窗前夜風(fēng)習(xí)習(xí),一輪明月高掛,窗外的碧藍(lán)水面波光粼粼,使這座池畔宮殿有著一種難得的宏闊清幽。每每坐在這張臨水臨窗的大案前提筆疾書,李斯油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充滿愜意的奮發(fā)之情,才思也分外流暢??墒?,今夜提筆,堪堪寫下“翦軍班師”四個字,筆下便有了一種滯澀。王翦大軍班師,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幾多”?也就是說,根據(jù)燕趙舊地的目下情勢,秦軍該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后續(xù)使命。這個后續(xù)使命倒是清楚,一則推行秦法穩(wěn)定大局,二則妥善解決殘燕殘趙之逃亡力量。那么,需要多少兵力?大將留誰最合適?一遇到這種以軍事為軸心的方略決斷,李斯便有些混沌,遠(yuǎn)不如對邦交國政民治種種大局明澈探底。而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軍事為軸心,若避開軍事只說其他大局,顯然是言不及義。王賁軍留鎮(zhèn)中原,其使命如何?實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陽朝會,北邊匈奴軍事當(dāng)如何說法?大朝會的軸心議題,肯定是齊楚最后兩大國之攻伐,先滅齊還是先滅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復(fù)鴻溝,李斯確實沒有能教自己滿意的對策。因為,任何一個在心頭閃現(xiàn)出的火苗都是飄搖不定的。這種飄搖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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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賦領(lǐng)國奇才,大哉秦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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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擱筆,凝望著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嘆。尋常公議看來,泰國之所以虎虎生氣對天下勢如破竹,全然是秦國有一班罕見的軍政謀劃大才。這班軍政大才,當(dāng)然也包括李斯在內(nèi),甚至,職任長史執(zhí)掌中樞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軸心人物。然則,這班軍政大才如王翦、王綰、蒙恬、尉繚、李斯、頓弱、姚賈等等,心下卻都很是清楚,沒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統(tǒng)御,幾乎所有的長策大略都難以化作驚雷閃電。當(dāng)然,天下公議已經(jīng)不再對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質(zhì)疑了,秦國天空的雄才星群與秦國行將完成的偉業(yè),已經(jīng)毋庸置疑地使攻訐秦王之辭變成了蓬間雀的尖酸嘰喳。但是,天下對秦王的正面評判,依舊大體停留在對尋常明君的評判點上:用人得當(dāng),善納謀臣之策,如此而已。對于尋常君王,這已經(jīng)是極為難得的評價了。然對于秦王,李斯卻以為遠(yuǎn)遠(yuǎn)不夠。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決斷之能,秦王對充滿詭譎氣息的軍爭變局的那種獨有的直覺與敏感,是尋常公議所無法知道,也無法評判的。而這種幾乎只能用天賦之才去解釋的直覺、敏感與種種判斷力,恰恰是李斯與樞要股肱們最為嘆服的。事實上,秦王不可能沒有錯失。然則,李斯堅信,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掌控全局,即或這個人是萬古圣王復(fù)生,其錯失也必然遠(yuǎn)遠(yuǎn)多于秦王嬴政。遠(yuǎn)則不論,單就選定王賁為中原統(tǒng)帥以及確定五萬兵力滅魏這一點而言,秦王是基于一種清晰的直覺與敏銳的辨識所決斷的,而包括王綰李斯尉繚姚賈在內(nèi)的所有參與謀劃者,卻都是心懷忐忑地被秦王說服的。而今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秦王的選將與攻占方略,無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來,件件大事都關(guān)涉復(fù)雜,都有著至少兩三種選擇,可每種選擇又都覺得不堅實。若是秦王,會是這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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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久遠(yuǎn)的王道傳統(tǒng),人們更喜歡將圣王明君看成那種“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歡將“大德之行”看作有為君王的標(biāo)尺。某種意義上,人們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戰(zhàn)國大爭之世,天下方對強勢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對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雖則如此,人們對君王才力的評判,也依然帶有久遠(yuǎn)的烙印。這個烙印,便是寧肯相信君王集眾謀以成事,也不愿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師的過人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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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漫無邊際的飄搖思緒扯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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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對著清新的淡淡水霧做了幾次深深的吐納,又回到了書案前。方才一番思緒神游,茫然之心大減,李斯一時分外坦然,提筆寫下了幾行大字:“臣不諳軍爭變局,唯預(yù)作事務(wù)鋪排。諸般軍事,皆待君上朝會決之?!睂懥T,囑咐值夜吏員有事隨時喚醒自己,這才走進了寢室。幾個時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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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時分,嬴政進了東偏殿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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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正與蒙毅在外署商議大朝會籌劃的諸般細(xì)務(wù)。兩人尚未過來見禮,嬴政一揮手笑道:“走,里邊晚湯說話?!币娗赝蹙駳馍@然好了許多,李斯蒙毅相對一笑。跟著秦王進了內(nèi)書房,堪堪落座,趙高帶著兩個侍女安置好了晚湯:每案一罐靈芝湯,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鍋盔,一方醬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湯三式,分明戰(zhàn)飯也?!辟曜忧么蛑展薮笮Φ溃骸皯?zhàn)飯能有靈芝湯?來,咥!”李斯掀開罐蓋一打量,笑道:“南山老靈芝,好!君上安睡太少,靈芝安神養(yǎng)心,該做常食常飲?!辟d致勃勃道:“這是小高子從太醫(yī)署學(xué)來的,說甚,食醫(yī),對,以食為醫(yī)。這幾日加了這靈芝湯,一上榻便呼嚕山響,一覺三五個時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誤事,不敢多用也?!崩钏姑梢愦笮ΓB說該多用該多睡,此事趙高辦得好。一時晚湯罷了,李斯便將昨日自己對“備忘”竹簡的事務(wù)落實情形稟報了一遍。說話間秦王已經(jīng)看了旁邊書案上李斯的留書,笑道:“長史過謙了。這等大事誰能一口說得個準(zhǔn)定?究竟還得眾謀?!闭f罷,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繚前來會商。不消頓飯時光,蒙毅已經(jīng)接了尉繚到來。君臣四人一直商議到四更,幾件大事才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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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王翦主力大軍班師,留三萬鐵騎鎮(zhèn)守薊城,燕趙殘部待后一體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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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王賁蒙武軍暫留中原鎮(zhèn)撫,安定魏韓舊地,輔助疏浚修復(fù)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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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鄭國赴中原,統(tǒng)領(lǐng)河溝修復(fù)并中原水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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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蒙恬還國朝會,九原大軍原地駐守,御邊不能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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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齊楚兩國事宜,朝會一體議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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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書。在給王翦的王書中,嬴政特意叮囑李斯加了一句:“留軍三萬是否合宜,上將軍權(quán)衡增減?!蔽究澮恍Φ溃骸叭绱耍蠈④婋m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聲中,曙色漸漸現(xiàn)出,及至朝陽初升,一道道快馬王書已經(jīng)飛出了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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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事妥當(dāng),李斯卻有一番心思縈繞,又拉著蒙毅去了外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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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朝會,堪稱秦國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慶典性大朝。除了連下四國的巨大戰(zhàn)功,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歲。秦法有定,歷來禁止對國君祝壽。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懲罰過朝野官民的違法祝壽。故此,秦國從來不以國王壽誕做文章。然則,這并不意味著聲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記了?;I劃朝會大典時,趙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歲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壽,難得也!”李斯沒有接趙高話茬,板著臉道:“各司其職,做好自己事?!本科鋵?,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關(guān)節(jié),而且,他還清楚地知道,今歲同時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秦王親政第十三年。若論傳統(tǒng)禮儀規(guī)矩,三個年份以壽期最重,因為壽誕逢五為大,三十五歲是中年大壽。雖說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慶賀已不是正期,然總比中年大壽毫無覺察地過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關(guān)節(jié),若不有所慶賀,李斯總覺得隱隱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倫親情幾乎沒有享受過。秦王血親曾祖母夏太后過世已經(jīng)十五年,正位曾祖母華陽太后過世已經(jīng)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趙姬,過世也已經(jīng)三年了。這些能夠念叨并動議為秦王過過生日的王族長輩親人,秦王一個也沒有了。目下,秦王雖然已經(jīng)有了幾個王子幾個公主,可長子扶蘇只有十三歲,遠(yuǎn)遠(yuǎn)不足以綢繆此等事。身為離秦王最近的中樞長史,李斯再不彌補,幾乎便是無法彌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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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沒有著意,在外署只對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勞,從未過過生日,也不知今歲幾多壽誕了?”蒙毅如夢方醒,一個猛子跳起來道:“啊呀!如何連這茬也忘了?君上與家兄同歲,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為正壽,朝會之際,給咸陽宮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皺著眉頭道:“刻石祝壽?那,豈不違法?”李斯道:“那得看寫甚,總不致刻石都是祝壽了?!泵梢慊腥坏溃骸耙彩且彩恰4笕撕米?,你只寫出來,其余有我。”李斯欣然點頭,當(dāng)即就著書案寫好了幾行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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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各方事宜部署妥當(dāng),只差這點睛之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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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咸陽王城正殿平臺的東西兩側(cè),立起了兩方丈余高的藍(lán)田玉刻石。東側(cè)大石的鐫刻大字是:“濟濟多士,恒恒大法?!蔽鱾?cè)大石的鐫刻大字是:“天壽佑秦,萬有千歲?!睆娜壈子耠A之下的王城車馬場望去,兩方朱紅大字的刻石巍然聳立在中央大鼎兩側(cè),恍如天街龍紋,氣勢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見刻石,凝視良久,問道:“此文可有出處?”旁邊蒙毅一拱手道:“稟報君上,此為《詩·周頌》摘句,長史略有改動?!級邸?,長史改做了‘天壽’。無非頌我大秦功業(yè),并無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終于一笑道:“無怪似曾相識。詩書之學(xué),長史足為我?guī)熝?!”蒙毅暗自長吁了一聲,一挺身奮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詩書,君上無須通曉!”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詩書,治天下未必不用詩書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詩書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讀詩書者大有人在,不知詩書,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時無話了。后來,得蒙毅轉(zhuǎn)述這段對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問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詩書之士,天下異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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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有了此番點睛之筆,秦國朝野遂蕩漾出一種特有的豪邁喜慶。一時間,“天壽佑秦,萬有千歲”成為廟堂與市井坊間爭相傳誦的相逢贊語,更被酒肆商鋪制成橫豎各式的大字望旗懸掛于長街,大咸陽陡然平添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熱乎乎的祥和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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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咸陽大朝會如期舉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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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將軍們感奮不已的是,大朝會以前所未有的賀宴開場、兼領(lǐng)司儀大臣的李斯長聲念誦出的詞句是:“大秦連下四國,一統(tǒng)大業(yè)將成,會首四爵,以為賀功——”秦王很是興奮,李斯話音落點霍然起身,舉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聲道:“好!此功當(dāng)賀!今日此酒,四國酒!兩年之后,六國酒!來,我等君臣連干四爵!”見秦王舉爵,與會大臣將軍們從座案前刷的一聲整肅起立,宏闊的大殿哄然蕩出一聲雷鳴:“四國酒!秦王萬歲!”嬴政一陣爽朗大笑道:“好!本王今日萬歲一回!來,第一爵!”說罷舉爵汩汩大飲,瞬間空爵置案,又舉起了第二只大爵。站在殿角高臺照應(yīng)各方的蒙毅遙觀王案酒爵,陡然一個愣怔,立即低聲吩咐一個站班內(nèi)侍去喚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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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會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與丞相王綰商定的賀壽酒。雖說滅國四大功確實該賀,然畢竟不能沾了為秦王賀壽的違法嫌疑;為不著痕跡,便以慶賀連下四國大功為名,又不置任何菜肴,以示并非宴會,可謂點到為止而已。李斯蒙毅慮及秦王長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事前曾征詢趙高,趙高說可給王案上濃熱黃米酒,既不醉人又長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贊同??煞讲徘赝跖e爵,酒爵分明沒有熱氣蒸騰,蒙毅心下一驚:畢竟今日大朝,會商重大事宜,秦王若醉如何了得!連飲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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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君上飲得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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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米酒呵。”趙高碎步跑來,一邊回答一邊眼角余光瞄著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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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沒有熱氣?你敢作偽!”蒙毅面色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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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長史丞哩!”趙高一臉惶恐,“熱酒若熱到熱氣騰出,君上能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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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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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冒熱氣,舉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飲。兩下不明,才能相安無事。小人如此想,敢請長史丞教我?!?br/> ?
“知道了,去吧?!泵梢愕粨]手,趙高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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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毅與趙高說話間,秦王嬴政與大臣將軍們已經(jīng)熱辣辣地連干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紅。李斯一句長宣:“賀功酒罷,大朝伊始——”大臣們一齊落座,殿中便肅靜了下來,李斯也坐回了自己的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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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今歲大朝,不同尋常?!鼻赝踹抵醢搁_宗明義道,“五年來,我大秦雄師連下韓、趙、燕、魏四國,俘獲三王。雖然,燕王喜在逃,殘趙余部另立代國,然其茍延殘喘之勢已經(jīng)不堪一擊。故此,燕趙余波戰(zhàn)事,可相機一體解決。目下之要,在于全力應(yīng)對最后兩個大國,齊國楚國。此意,長史已經(jīng)書令預(yù)告,諸位今日放開說話。一日說不完,兩日三日說。無論如何,要議決一個方略。如何議法,長史說話?!?br/> ?
李斯站了起來,拱手一個環(huán)視禮道:“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與丞相、上將軍、上卿、國尉等預(yù)為會商,以為齊楚事宜有兩個大方略需得議決:其一,對楚對齊,孰先孰后?其二,對楚對齊,各需幾多兵力?唯兩大方略議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謀劃協(xié)力之策。今日大朝,先議用兵次序。”說罷,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見蒙毅遙遙一拱手,便再次環(huán)視一拱手道,“錄寫書吏與史官均已就位,諸位可以說了?!?br/> ?
唯其事關(guān)重大,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將軍們似乎都沒有先發(f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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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之見,還是先聽上將軍說法。”白發(fā)尉繚點著竹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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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國尉啊,我還沒緩過心勁,宜先聽聽列位高見?!?br/> ?
風(fēng)塵仆仆的王翦笑了笑,顯得疲憊而蒼老,面色黝黑消瘦,須發(fā)花白虬結(jié),連聲音都有些沙啞了。既往滿堂朝臣相聚,王翦風(fēng)貌恰恰在于承前啟后的中年棟梁,其厚重勁健的勃勃雄風(fēng)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戰(zhàn),今日班師歸來,王翦再與一大片新銳大臣將軍同席,風(fēng)貌已經(jīng)渾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頭怦然一動,一個眼神,趙高向上將軍座案捧過去了一鼎熱氣蒸騰的黃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臺長跪拱手。嬴政連連搖手,低聲呵呵一笑道:“不須不須,上將軍多禮也?!蓖豸鍏s一拱手正色高聲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熱米酒正中下懷,豈能不謝過王恩!”話音落點,殿中不期然騰起一片笑聲。大將群中的王賁,很有幾分難堪。蓋秦國廟堂風(fēng)習(xí)本色厚重,說粗樸也不為過,君主與臣下同酒同食實屬尋常,朝會間送過老臣一鼎熱酒暖身更是平常??v是年青大將受得此酒,只怕也不會在大臣議事的當(dāng)口如此攪擾正題謝恩。王翦功蓋秦國,且素有“秦王師”名望,卻做如此受寵若驚狀,在秦國君臣眼里,自然是幾分意外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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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有話!”一員大將霍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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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李信但說?!辟抗饩季?,拍案高聲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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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楚兩國,皆為大國?!崩钚抛鲞^謀劃軍機的司馬,是秦軍將領(lǐng)中少數(shù)幾個好讀兵書且勇猛善戰(zhàn)者之一,論思緒口齒之清晰,堪稱軍中第一,王賁等其余大將遠(yuǎn)不能及。這時,李信已經(jīng)大步走到王臺下的高大板圖前,指點著地圖侃侃道,“然兩大國相比,又有不同:楚國地廣人眾,齊國地狹人寡;論士氣民心,楚人多戰(zhàn)而精悍頑勇,齊人多年浮華偏安,人多怯戰(zhàn)。伐楚伐齊,孰先孰后,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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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說,究竟孰先孰后?”將軍趙佗不耐繞彎子,黑著臉高聲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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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先易后難,李信敢請先下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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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走回了自己的座案,殿中卻一時沒有人開口。秦王嬴政目光巡脧,見王賁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叩案笑道:“少將軍思謀專注,意下如何啊?”王賁見秦王點名,霍然起身道:“末將之見,李信將軍對齊楚兩國情勢評判大體近于事實。論戰(zhàn)事,確實是楚國難,齊國易。然,若說先易后難,末將以為不然?!?br/> ?
“少將軍差矣!先易后難,滅國一直如此!”大將馮劫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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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蓖踬S寡言,但論及軍事卻從不謙讓,見有人反詰,大步走到板圖前指點道,“滅國開首自韓國始,是先易后難。然,不能將開首試探視作一成不變。燕趙魏三國,孰難孰易?趙難,燕次難,魏國最易。可我軍如何?偏偏先攻最難的趙國!其后,燕國一戰(zhàn)而下,魏國水到城破。若先攻燕、魏,則今日大勢未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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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明說!先攻哪國?”趙佗又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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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攻難,易者不為患,甚或可能不戰(zhàn)而降?!?br/> ?
“那就是先攻楚!說明白不好么?”趙佗又嚷嚷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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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蕩出一片笑聲,隨即一片哄哄嗡嗡的議論。秦王嬴政笑道:“好啊,李信一說,王賁又一說,兩位上將軍寧無一言乎?”蒙恬居下與王翦鄰座,見王翦似乎沒有說話意思,遂一拱手高聲道:“愿先聞老將軍高見?!蓖豸迦嗔巳嘌鄣溃骸袄戏蛞还逕崦拙葡露?,心下些許迷糊,你先說也?!泵商裥Φ溃骸袄蠈④姴辉赶日f,自是贊同少將軍了。”遂一拱手道,“君上,諸位,蒙恬之見與王賁將軍大同小異。大同者,目下唯余兩國,先攻堅滅楚,戰(zhàn)勝之后,齊國確實可能不戰(zhàn)而下。小異者,滅楚之戰(zhàn),仍需提防齊國暗中援助楚國。此間根源,在于當(dāng)年齊國抵御燕軍六年苦戰(zhàn),楚國始終是田單軍的暗中后援,否則不可能有田單復(fù)國。此乃救亡大恩,齊國君臣數(shù)十年念念不忘。為此,楚國臨難,齊國不可能無動于衷。故此,理當(dāng)給予防范,若持‘易者不為患’之心,則可能疏忽齊國?!?br/> ?
“上將軍所言,恰當(dāng)先行攻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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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點,李信奮然起身又道:“先攻楚,齊國有暗中援手之可能。先攻齊,則楚國必不會再度援齊。其中緣由:田單復(fù)國數(shù)十年來,齊國多次拒絕楚國合縱抗秦之請,楚國春申君主政,幾欲與齊國斷絕邦交。歸總言之,楚人怨齊久矣!齊國遇攻,楚國必不來援!一舉下齊之后,我軍沒有了東方之患,全力南下江淮,水陸并進,楚國可一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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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有理!我等贊同!”大將辛勝、馮劫等紛紛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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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贊同王賁將軍!”趙佗、章邯等也紛紛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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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心緒舒暢,饒有興致地左右看看道:“將軍們兩說,國尉、長史以為如何?”秦王一點,大將們立即明白了:秦國謀劃大計者,目下只有尉繚、李斯沒有說話,而這兩位重臣多在廟堂又多與秦王溝通會商,故此其對策也常常是秦王的決斷。如今見秦王點名教這兩位大臣說話,殿中紛嚷的將軍們立即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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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以為,用兵先后,易斷也。”尉繚點了點竹杖,蒼老的聲音有一種哲人的韻味,“先難后易,抑或先易后難,皆因時勢不同而定也。以天下大勢論,楚齊兩大,皆國力悠長,不可小視。所不同者,近數(shù)十年來齊國與列國交往大減,幾無戰(zhàn)事,軍力顯然孱弱了許多。而在趙國衰落之后,楚國多次鼓蕩合縱,差強取代了趙國領(lǐng)袖山東之位置。期間,楚國又曾幾次對嶺南吳越叛亂用兵,對秦也幾次攻取多有小勝。故此,楚國軍力顯然強于齊國。若能聚全力一戰(zhàn)而下楚國,天下可安也!其時齊國偏安東海,不足慮也。所謂易斷者,先伐楚,一戰(zhàn)安天下;先伐齊,兩戰(zhàn)安天下。此中利弊,不難權(quán)衡也?!?br/> ?
大殿中一片肅靜,李信等大將沒有再度堅持己見而盤詰反駁,其余大臣將軍們則將目光聚集在了李斯身上。這種狀態(tài),相當(dāng)于大臣將軍們事實上認(rèn)可了尉繚對難易之說的評判,只等李斯是否歧見,而后便是秦王的最后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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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楚為先,臣亦贊同。”李斯兼掌朝會議程,一直站在王臺左下一方比王臺稍低比群臣座案區(qū)稍高的司儀臺上,空闊孤立,整個大殿都看得很清楚,略帶楚語的話音也分外清晰,“楚齊先后,不僅是難易之辨,而且是治情之辨。秦統(tǒng)天下,志在使中國劃一而治。而中國之廣袤難治,泰半在南疆之地。南疆不治,中國不治。夫南疆者,淮水之南一,江水之南二,五嶺之南三,海天之南四。層層南進,萬里之遙也。更兼山川險峻,阻隔重重,進軍既難,劃一而治猶難。故此,先下楚地之好處,非但在先攻堅而弱者自破,更在為有效治民爭得先機。如此,最后滅齊之日,楚國大局已經(jīng)安定,天下劃一則大有可為也!李斯不諳軍事方略,唯以政治補充。此,李斯贊同先下楚國之意也?!?br/> ?
大殿更安靜了,這是一種蘊含著意外與驚訝的默然。誰都知道,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對楚國所知之深自然遠(yuǎn)過秦國群臣。然,李斯之論卻不就楚論楚,而是提出了一個秦國大臣將軍們從來沒有想過,至少沒有自覺想過的大論題:楚國治情對一統(tǒng)天下具有獨特的意義,而這種獨特意義,要靠軍爭大略去實現(xiàn)。對于尚武善戰(zhàn)而思慮戰(zhàn)事多從戰(zhàn)場本身出發(fā)的秦國文武,這無疑是一個被長期忽視的視角。舉殿若有所思之時,大臣們都看到,秦王嬴政已經(jīng)在輕輕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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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之言,未免夸大治楚之難!”一片靜默之中,又是李信站起來高聲道,“楚國固然廣袤,然其風(fēng)華富庶之地始終在江淮之間。數(shù)十年間,楚國都城由郢壽北遷陳城,又由陳城南遷郢壽。楚國之民眾、財富、軍力,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間。所謂江南,所謂嶺南,盡皆荒僻不毛之地;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各守城邑,全無聚集大軍之力。我軍但下江淮之間,號令所指,莫不為治!何有‘劃一而治猶難’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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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令所指,莫不為治。說得好!”老蒙武奮然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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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將軍們卻再沒有一個人呼應(yīng)了。畢竟,李斯沒有直接涉及軍兵方略,至于楚國治情究竟如何,則不好貿(mào)然評判。李信激昂反駁,可能是對楚國知之甚多,而其他人則未必如此了。更有諸多大臣將軍認(rèn)同李斯所言,對老將軍蒙武的贊嘆自然不會做任何附和。一時肅靜,丞相王綰離座道:“老臣以為,齊楚先后之爭,業(yè)已說得清楚。相關(guān)治情評判,宜下楚之后從容計較,此時不宜虛空論爭。敢請君上,當(dāng)斷則斷?!?br/> ?
“丞相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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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一拍王案,目光巡視大殿道,“齊楚先后,不必再論。先齊固然容易,先楚更利大局。本王決斷:先下楚國。明日朝會,議決對楚進兵方略?!?br/> ?
晚湯后,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宮,隨即與李斯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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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秋月之下,輕舟漂蕩在水面之上??粗鈿怙L(fēng)發(fā)的李信,秦王嬴政再次褒獎了李信追擊燕國殘部并除卻太子丹的軍功,末了,嬴政申明召見之意:就對楚戰(zhàn)事,想在朝會議決之前先聽聽李信的進兵方略。旁邊李斯一時頗感疑惑,如此大事,不先行征詢王翦蒙恬兩位上將軍,如何先召李信會議?秦王縱然激賞李信,此舉似乎也有失妥當(dāng)。然則,一想到秦王去歲對王賁的獨到選擇,李斯終于定下了心思,只在書案埋頭錄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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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此殊榮,李信大為感奮,不假思索慷慨直陳道:“滅楚方略,盡在八字:遮絕江淮,攻取淮北。如此楚國可一戰(zhàn)而下!”其快捷自信,顯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秦王道:“如此方略需兵力幾何?”李信道:“二十萬!”秦王道:“如何進兵?”李信指點著攤開在大案上的地圖道:“下楚之要,在江北淮北兩地。末將所言二十萬,是決戰(zhàn)主力大軍。全局方略尚需兩支偏師:其一,陸路偏師插入淮南,遮絕楚國王室渡江逃亡嶺南之路!其二,水軍偏師從巴蜀東下,占據(jù)彝陵要塞,遮絕楚國王室逃往荊楚故地之路。與此同時,我主力大軍直下淮水楚都,決戰(zhàn)楚軍必當(dāng)勢如破竹!如此進兵,主力大軍二十萬足矣?!?br/> ?
“好!將軍雄風(fēng)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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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隨著李信的指點在地圖上移動,聽李信說罷,不禁拍案贊嘆一句。見李斯蒙毅沒有說話,嬴政笑問道:“兩位以為如何???”蒙毅素有壯勇之心,當(dāng)即一拱手道:“臣以為,遮絕江淮,攻取淮北,堪稱上乘方略!用兵二十萬決戰(zhàn),已經(jīng)牛刀殺雞!”李斯似有沉吟,思忖道:“臣不擅軍事,只覺如此方略,似將楚國做江淮之楚,不是全楚……臣意,尚須征詢兩上將軍為當(dāng)。”李信微微一笑,口吻頗帶嘲諷地指點著地圖道:“自來用兵計國力之厚薄,軍力之強弱,幾曾計土地之廣狹?若以全國疆域論之,匈奴占地?zé)o垠,便當(dāng)以數(shù)百萬兵力對其作戰(zhàn)了。”李斯淡淡道:“也是。說到底,斯不擅軍事,心下無數(shù)?!?br/> ?
“好。將軍且回,明日朝會再議?!?br/> ?
秦王見李斯終有疑慮,皺著眉頭默然一陣,吩咐李信先回去了。嬴政深知,李斯雖非兵家大才,然絕非對兵家方略沒有評判力,其心惴惴,必有說不清楚或自覺不當(dāng)說的道理。軍爭大略,畢竟不能輕率。輕舟漂蕩良久,秦王終于下令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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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老將軍府?!?br/> ?
三更時分,君臣三人匆匆趕到了只亮著門廳兩只風(fēng)燈的上將軍府邸。及至門吏惶恐萬分地打開大門,家老匆匆迎出,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此次班師歸來,秦王嬴政還是第一次登臨王翦府邸,偏又是如此匆忙,心下不禁生出幾分愧疚,連說不知老將軍已經(jīng)安睡,還是明日再來。幾句話之間,整個府邸燈火大亮,王翦也已經(jīng)冠帶整肅地大步迎出。嬴政正欲趨前撫慰,王翦已經(jīng)深深一躬高聲參見了秦王。嬴政深覺歉然,又覺此時離開更是不妥,遂對王翦深深一躬道:“嬴政夜來走動慣了,卻忘了老將軍鞍馬勞頓,委實無禮也。”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道:“君上夙夜辛勞,老臣卻倒頭安臥,罪責(zé)在臣,安敢當(dāng)君上自責(zé)也!”一番寒暄,君臣進了正廳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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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軍不在府中?”不見王賁,李斯有些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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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王翦黑著臉,“另居了,恨不能不是老夫生養(yǎng)也?!?br/> ?
“少將軍不沾父蔭,非不孝也,老將軍怨氣好沒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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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與王翦文武相知,直率一句,君臣們不禁大笑起來,氣氛頓見輕松。一時茶來,飲得片刻,秦王直接說了來意,征詢王翦對楚國用兵方略。王翦說得很實在:“用兵之道,貴在因時因地。老臣久在燕趙,對楚用兵尚無認(rèn)真思慮。就實而論,老臣唯明一點:楚非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zhàn)之心,不能輕言滅之。”嬴政頗感意外,思忖道:“楚國長久疲弱,老將軍何有舉國決戰(zhàn)之說?”王翦道:“楚雖疲弱,然年年有戰(zhàn),族族有兵。楚乃分治之國,非但世族封地有財有兵,即或百越部族,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統(tǒng)轄,幾類殷商諸侯。如此,楚王縱成戰(zhàn)俘,楚國亦未必告滅。此等大國,聚兵外戰(zhàn)確實難而又難,然抵御滅國之災(zāi),潛力卻是極大?!?br/> ?
“噢?”李斯似乎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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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之見,滅楚需兵力幾何?”嬴政問到了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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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國之兵,六十萬?!?br/> ?
良久,君臣沒有一個人說話。王翦說法與李信謀劃差別太大,秦王與李斯實在不好貿(mào)然可否。默然一陣,還是李斯笑道:“老將軍尚無滅楚方略,一口咬定六十萬,未免唐突也?!蓖豸鍏s一臉正色道:“對楚之戰(zhàn),非對趙之戰(zhàn)。秦趙經(jīng)年廝殺,地熟人熟,自可預(yù)定方略。秦楚之間諸般差異極大,且從未有過大戰(zhàn),不預(yù)為踏勘而能有戰(zhàn)法方略,老夫未嘗聞也!六十萬者,大局決斷也。無大局之?dāng)啵蔚脩?zhàn)場方略焉!”秦王點頭道:“老將軍說得也是,我等各自想想,來日朝會再議?!闭f罷離座,對王翦叮囑了一番飲食起居上心的撫慰之言,便告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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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車途中,秦王一直沒有說話。車到王城南門,嬴政恍然醒悟,連催李斯回府歇息。李斯說要去王城值夜。嬴政卻說夜半無大事,有蒙毅行了,堅執(zhí)教李斯回府去了。李斯一走,嬴政又催蒙毅走。蒙毅說甚不走,嬴政一揮手徑直進了王書房。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眼睜睜看著秦王的身影隔著空闊的天井在窗欞白布上晃悠了一夜。期間,趙高悄悄摸到外署想問個究竟,瞄見是蒙毅值夜,又連忙悄無聲息縮了回去。天亮?xí)r分,趙高從王書房出來,交給蒙毅一支秦王手書的竹簡,上面只有六個字——朝會中止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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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午后,王賁奉命進了王城,被趙高直接領(lǐng)到了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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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臺,咸陽老秦人呼為鳳凰臺,是目下咸陽王城中最高的一座臺閣。究其源,本是秦穆公建在舊都雍城的一座臺閣之名。穆公時,秦國有著名樂師蕭史,一管長簫常召來美麗的白鵠與孔雀盤旋起舞。穆公有女,名弄玉,酷愛琴簫,也深深歆慕著蕭史。穆公鐘愛這個小女兒,遂筑了一座臺閣,使弄玉蕭史同居其上,終日琴簫唱和,引得孔雀白鵠盤旋不去,成為老秦地一道令人心醉的美景。數(shù)十年后,蕭史弄玉不知所終,老秦人都說,這雙玉人一起乘著鳳凰隨風(fēng)成仙去了。秦人以孔雀為鳳凰,又感念大爭之世沉醉琴簫的難得情懷,遂將此臺呼為鳳凰臺。國府因俗,亦將此臺定名為鳳臺。其后宣太后主政,感念鳳凰臺那段動人的故事,便依照原式加高,在咸陽王城也建造了一座鳳凰臺。這鳳凰臺建造在王城最幽靜的一片胡楊林的一座小山上,臺高十丈,高聳于殿閣樓宇之上,登臨臺頂,大咸陽內(nèi)外盡收眼底,遂成為天下有口皆碑的一處勝境。百數(shù)千年后,鳳凰臺尚是秦地風(fēng)物勝跡之一,非但在諸如《水經(jīng)注·渭水注》一般的治學(xué)著作中有美麗傳說的記載,且衍化出《鳳凰臺上憶吹簫》的著名詞牌,留下了后人不知多少感慨萬端的憑吊。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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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將軍,風(fēng)臺眼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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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遠(yuǎn)清心,末將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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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末將,少將軍已經(jīng)是少上造爵位,大臣了?!?br/> ?
秦王一句笑語,王賁倒是局促了。論目下軍中爵位,父親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少上造爵了。蒙恬任職與父親同,然因沒有滅國戰(zhàn)功,故此只是右更爵位,比他還低了一級。王賁高爵,原因在平定韓亂與滅魏之戰(zhàn)兩大功。在秦國,爵位不僅僅是朝班座次序列,更重要的,在于爵位是不含任何水分的最直接的軍功標(biāo)志。因為,無功不受爵是秦法最不能松動的根基。在秦國,有才而無功,可以領(lǐng)職,但不可以受爵。所以,秦人更看重爵位,對職司高低倒是不那么在乎。而今,王賁以滅國大功一躍升爵三級,在同等年青的大將中成為首屈一指,榮則榮矣,個中滋味卻多少有些雜陳。全部原因,是父子兩人同居滅國之功,而別的大將卻沒有一人獲此殊榮。韓趙燕魏四國,滅韓主將是內(nèi)史嬴騰,但滅韓是試探之戰(zhàn),既沒出動當(dāng)時的主力新軍,也沒有雙方大戰(zhàn),所以秦國朝野將滅韓之戰(zhàn)看得并不重。滅趙滅燕滅魏,卻都是實實在在的大戰(zhàn)。滅魏雖然沒有主力決戰(zhàn),但那是運籌使然,并非王賁沒有主力決戰(zhàn)的方略與將才,更何況魏國是長期壓迫秦國的宿敵,其實力遠(yuǎn)非韓國可比。所以,秦國朝野絲毫沒有因為水戰(zhàn)下魏而低估了滅魏的戰(zhàn)功。然則,終因有父親如此一個人物,王賁總有一種說不清的隱隱感覺,似乎總覺得朝野將他的戰(zhàn)功看作有幾分運氣或者天意,與他同等軍旅閱歷的年青大將們似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賁始終有一種難言的心緒,言行舉止反倒不如此前揮灑了。而今秦王一句笑談使王賁局促不安,其原因皆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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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賁請北上薊城,率三萬鐵騎追殲燕代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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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啊,今日不說燕代,說伐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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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秦王遙望渭水面色沉郁,王賁這才覺察出秦王是為攻楚之事犯難了。思忖片刻,王賁直率道:“君上,先說方略,還是先說兵力?”秦王嬴政驀然回身,目光閃亮道:“將軍有方略?先說方略!”一招手,遠(yuǎn)遠(yuǎn)站立的趙高抱著一個長大的圓筒狀物事疾步過來,在廊下大柱掛起了一幅羊皮地圖。王賁指點著地圖道:“楚國戰(zhàn)場,難處不在兩淮,而在江南、江東、嶺南三地;此三地之難,又不在戰(zhàn)事之難,而在山川險峻地理偏遠(yuǎn)之難。故此,滅楚可分兩步方略:第一步,先平淮北淮南,殲滅楚國生力軍,奪取楚國根基;第二步,再下江東吳越及江南嶺南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國可一舉平定?!?br/> ?
“第一步如何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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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是實際破楚方略,最是要害。軍事所謂滅楚,戰(zhàn)場只在淮北淮南。根本原因,在于兩淮之地聚集了楚國十之七八的主力大軍,只要全殲淮水南北之楚軍,楚國便告實際破亡!其后,我軍南下平定百越,將沒有大軍阻力?!?br/> ?
“進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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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斷江淮,隔絕荊楚,主力直下淮北決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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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力大軍用兵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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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萬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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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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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決戰(zhàn)之后連下江南嶺南,需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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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兩淮破楚,兵力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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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萬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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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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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兩步分開,二十萬該當(dāng)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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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大笑一陣,高聲吩咐酒來。趙高快步捧來兩壇老秦酒,嬴政王賁各舉一壇,仰脖子汩汩一陣猛灌了下去,夕陽之下臉色頓時紅成了一團火焰。秦王凝望著枕在西山的落日,興致勃勃地道:“王賁啊,滅楚之戰(zhàn)再度領(lǐng)軍如何?”王賁一拱手高聲道:“君上,我善奔襲戰(zhàn),追殲燕代殘部最佳!”嬴政沒有回身,呵呵笑道:“說滅楚說滅楚,你偏糾纏燕代。那你說,滅楚之戰(zhàn)誰堪領(lǐng)兵?”王賁道:“楊端和、辛勝、李信,俱能獨當(dāng)一面!”秦王回身道:“誰最佳?”王賁慨然道:“謀勇兼?zhèn)洌钚抛罴眩 鼻赝踬抗饩季?,只看著王賁不說話。良久,嬴政喟然一嘆道:“王賁者,無愧國之良將也!”王賁頓時手足無措,臉紅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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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朝會再舉,專一議決對楚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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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決滅國戰(zhàn)事,一則議進兵總方略,一則議投入總兵力。前者關(guān)乎全局鋪排,后者關(guān)乎大軍調(diào)遣及各方配合。朝會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陳述了“遮絕江淮,攻取淮北”的總方略,最后提出二十萬大軍滅楚。幾乎所有的年青大將都贊同李信謀劃,王賁做了些許細(xì)節(jié)補充,唯獨趙佗皺著眉頭沒有說話。文臣座區(qū),李斯始終沒說話,尉繚大體贊同唯覺兵力稍顯單薄,王綰則著意申明無論方略如何都會全力謀劃后援。其余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贊同李信。也就是說,整個朝會沒有一個人對李信方略持異議之說。從始到終,對于軍事最要害的兩位上將軍卻一直沒有正式陳述。蒙恬說,楚地與草原之戰(zhàn)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評。王翦卻是只聽不說,一副睡態(tài)時有鼻涕眼淚,似乎已經(jīng)蒼老不勝疲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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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該當(dāng)說說了?!迸e殿熱辣議論,嬴政笑著高聲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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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該,該老朽說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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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揉著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稱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聲。王賁很是不悅地看了看父親,又狠狠地響亮咳嗽了一聲別過臉去。王翦卻渾然不覺,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見,滅楚,還是得六十萬兵力。至于戰(zhàn)法,老朽以為,當(dāng)以戰(zhàn)場大勢相機決斷。此時,老朽胸中沒有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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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王翦說完沒說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聲。這種笑聲,與其說是嘲諷,毋寧說是大臣將軍們因王翦不可思議地一連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驚愕與滑稽,覺得這個老人家實在可樂。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陣,拍案一嘆道:“上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然壯勇,其言是也!”舉殿安靜,頗見驚愕,嬴政似覺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將軍已經(jīng)陳述了方才之見。自來軍爭方略仁智互見,各執(zhí)一詞不足為奇。滅楚戰(zhàn)事,容本王與丞相、上將軍、長史、國尉等再行會商,之后立即實施。散朝?!?br/> ?
王賁剛在府門前下馬,守候在門廳的家老立即迎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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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父親的護衛(wèi)騎士給王賁傳了父親四個字:夜來回府。王賁當(dāng)時只點了點頭,一句話沒說匆匆上馬走了。晚湯之后,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賁只好快快過來了。依目下爵位,王賁在咸陽出行當(dāng)乘六尺傘蓋的軺車,然王賁素來不事張揚,更不想在父親府邸前冠帶高車,故此便服騎馬,護衛(wèi)也不帶只身來了。近日,王賁自己也覺迷惑,原本一見父親便局促不堪,很有些怕這個上將軍父親。可自從南下中原獨當(dāng)戰(zhàn)局之后,王賁卻越來越覺得父親很有些令他不適的做法:對王命太過拘泥,對軍政大略太過收斂,多次放棄該當(dāng)堅持的主張,言行舉止諸方面都不如從前灑脫。以前,王賁是極其敬佩父親的。但南下之后,尤其是父親班師還都后在大朝會的老態(tài),令王賁既覺難堪又覺困惑,既往對父親的崇敬流水般沒了蹤影,只要看見父親便不自覺地郁悶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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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軍,請跟老朽來?!奔依瞎е?jǐn)細(xì)心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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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家,我找不見路么?”王賁臉色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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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上將軍在另處等候少將軍?!?br/> ?
“你只說地方,我自己去?!?br/> ?
“還是老朽領(lǐng)道。府下格局稍變了些許,只怕少將軍不熟也?!?br/> ?
“舊屋重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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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少將軍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饒舌了?!?br/> ?
王賁跟著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來,果然眼生得不認(rèn)路了。原本,這座上將軍府邸占地雖然很大,卻是空闊簡樸,中軸六進偏院三處后園一片,王賁閉著眼都可以摸到任何一個角落??山袢者M來,層層疊疊亭臺樓閣水池樹林燈火搖曳,恍如山東小諸侯的宮殿一般。若非家老帶路,王賁當(dāng)真不辨方向。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惱怒了。父親與自己一樣,常年在外征戰(zhàn),如何有閑暇將府邸整治得如此華貴?定然是這班家老管事?lián)]霍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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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老辦得好事!”王賁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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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不明,敢請少將軍明言?!奔依匣炭值卣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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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鋪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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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少將軍,老朽一言難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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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法連給君王賀壽都不許,你等不怕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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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是說得是?!奔依线B連點頭,卻再不做一句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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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也黑著臉不說話了,對這班管家執(zhí)事說也白說,必須得跟父親說。如此默然又過了兩道木橋,來到池畔一片樹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搖搖的假山,才在山頂茅亭之下見到了布衣散發(fā)的父親。亭廊下點著一束粗大的艾草,裊裊煙氣驅(qū)趕著蚊蠅,秋月照著水面,映得山頂一片亮光。山風(fēng)習(xí)習(xí),父親半靠亭柱坐在一張草席上,疲憊懶散之態(tài)確實與軍中上將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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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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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坐下說話?!?br/> ?
“父親,容我先見母親與大哥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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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家人全數(shù)回頻陽老家了?!?br/> ?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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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個甚,坐了說話。家老,任誰不許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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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話語很平淡,家老卻如奉軍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賁走進茅亭,從石案上提起陶罐給父親面前的陶碗續(xù)滿了涼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說話了。滅趙大戰(zhàn)之后,秦王派李斯將王氏家族百余口遷來咸陽,還大修了一番當(dāng)時的上將軍府。三兩年來,雖然王翦王賁父子一直不在咸陽府邸,可這座上將軍府依舊是熱氣蒸騰勃勃生機。因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經(jīng)從頻陽轉(zhuǎn)到了咸陽。母親執(zhí)掌內(nèi)事,大哥與一班族兄族弟則已經(jīng)開了鐵木作坊,做起了造車與農(nóng)具生意。王賁在大梁戰(zhàn)場時,曾接大哥一信說:父親不許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農(nóng)做商或者從軍打仗。其中幾個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勸說父親允許他們?nèi)胧?,只我一人做商賈便了。王賁當(dāng)時專注戰(zhàn)局心無旁騖,只給大哥簡短復(fù)信:父命無差,兄當(dāng)一心,無由再說父親。王賁心下清楚,定是幾個族兄弟不想做商賈,從軍又覺太晚,于是說動大哥生出這般主意。那時,王賁以為父親沒有錯,國人都去做官,誰卻去周流民生?身為廟堂棟梁,王氏理當(dāng)有大局氣度。可如今,一個偌大家族剛剛安穩(wěn)下來,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連他也不知會一聲?若沒有父親的嚴(yán)厲命令,王賁相信,誰都會跑來找他勸說父親的。他近在咫尺卻一無所知,足證父親是有備而為周詳謀劃的。然則,如此這般究竟為何?王賁實在有些無法理解父親了,而且,諸多不解一時還不知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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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楚之戰(zhàn),你舉李信為將?”父親淡淡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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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br/> ?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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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不管父親說法如何蹊蹺,王賁都沒有論說國事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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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有胸襟,利于朝局,亦利于自固根基?!备赣H似在自說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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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上將,唯慮國家,沒有自固之心?!蓖踬S不能忍受父親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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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者何物?豈非言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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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事說事,李信足以勝任?!?br/> ?
“錯。就事說事,滅楚領(lǐng)軍王賁最佳,比李信更可勝任?!?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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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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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知人,必察賁、信之高下。然則,秦王必用李信?!?br/> ?
“朝會尚未議決,秦王亦未決斷,父親何須揣測?!?br/> ?
“揣測?”父親嘴角輕輕淡淡地抽出一絲冷笑,依舊似在自說白話,“秦王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賁扎實,卻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間根由,不在將才之高下,而在廟堂之衡平。天下六國,王氏父子滅其三,秦國寧無大將哉!秦王縱然無他,群臣寧不側(cè)目?秦人尚武,視軍功過于生命,若眾口鑠金,皆說王氏之功盡秦王偏袒所致,群將無功皆秦王不用所致,秦國寧不危哉?王氏寧不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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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慮及自家安危,父親便著意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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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茍利國家,退讓何妨,子不見藺相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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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退讓,亦當(dāng)有格。何至老態(tài)奄奄,舉家歸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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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態(tài)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氣度,是國家氣度?!?br/> ?
“大臣尚無氣度,國家能有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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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駁擋得好?!备赣H一反常態(tài),從來沒有過的溫和,點頭稱贊了兒子一句,又飲下一口涼茶,依舊自說白話了,“當(dāng)此之時,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大膽起用公議大將,做攻滅最大一國之統(tǒng)帥。成,則戰(zhàn)功多分,衡平朝局;敗,則群臣自此無話,戰(zhàn)事大將可唯以將才高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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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說,秦王是在冒險用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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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圣王,亦有不得不為之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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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王賁終于不堪忍耐了,沖著父親一瀉直下,“此等迂闊之說,王賁不能認(rèn)同!自家退讓也罷,老態(tài)奄奄也罷,舉家歸田也罷,王賁都可以忍了不說,但憑父親處置。然父親既然察覺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險,寧肯坐觀成敗,卻不直諫秦王,王賁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胸襟開闊,王賁是認(rèn)定了跟準(zhǔn)了!縱然心有歧見,縱然與秦王相違,王賁也要坦誠陳述以供決斷!這既是臣道,更是義道!如今父親洞察諸多微妙,卻包藏不說,放任國家風(fēng)險自流,心下豈能安寧!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親為師,父親卻隱忍不告,寧負(fù)‘秦王師’之名,寧負(fù)直臣之道哉!王賁明言,父親當(dāng)以商君為楷模,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不當(dāng)以范蠡那般舍棄國家只顧自身的全身之道為楷模!父親不說,是疑惑秦王顧忌王氏功高,這與山東六國攻訐秦王有何兩樣!王賁直言,父親不說,我自己上書秦王,爭這個攻楚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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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只淡淡笑著,始終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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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兒告辭?!?br/> ?
“給我坐下!”父親突然一聲厲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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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沒有坐,也沒有走,只黑著臉釘在大柱旁氣喘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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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盡公不顧私,何以舉薦李信為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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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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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以為不如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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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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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使鐵將軍王賁違心舉薦,足證此事不可輕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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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王賁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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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嘆息一聲,突然貼著大柱筆直地站了起來,其剽悍利落之態(tài)虎虎生風(fēng)。瞬息之間,王賁雙眼瞪得溜圓,對也!這才是父親,這才是秦國上將軍!父親沒有理睬王賁,大步出亭在山頂轉(zhuǎn)悠了幾圈,這才走了回來,拍打著亭欄正色道:“你小子,諒也不至于將老夫看做奸佞。然老夫還是要說,你小子還嫩。自以為心無二慮,自以為忠于國家,自以為任何時日可以說任何話,做夢!學(xué)商君?說得容易。商君面對的君主是誰?我父子面對的君王是誰?商君面對的大勢是甚?今日大勢是甚?一樣么?不一樣!只說目下秦王:一則,起用李信確有大局籌劃之考量,該當(dāng)贊同,說甚去?二則,戰(zhàn)場事奇正萬變,冒險多有,戰(zhàn)勝者也屢見不鮮,況且,楚軍也確實疲弱不堪。此時,老夫若說李信必不成功,只怕連你小子也要反對,況乎群臣?況乎秦王?三則,秦王天縱之才,多年主持滅國大計從無差錯,朝野聲望如日中天,秦王自己也更見胸有成算,說秦王已經(jīng)有些許自負(fù)也不為過。當(dāng)此之時,老夫以自家評判,強說秦王改變決斷,可能么?更何況,秦王決斷也有你等一班新銳將軍一力贊同,并非秦王獨斷,老夫何說?說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離心,再沒有任何好處!你小子說,將老夫這個秦王師讓給你,你能去糾纏著秦王憨嚷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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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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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多少事,只有流血才能明白。”末了,父親淡淡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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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癱坐在亭欄不說話了。良久,王賁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涼茶,向父親一拱手,匆匆大步離去了。父親再沒有喝阻,也沒有說話,只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飄進了耳畔。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憐惜父親,但還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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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王賁奉命入宮,共商對楚大戰(zhàn)的最后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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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是小朝會。秦王的廟堂謀劃三大臣(丞相王綰、長史李斯、國尉尉繚)加上將軍王翦、蒙恬,再加王賁、李信、楊端和、辛勝、章邯等幾員主力大將與老將軍蒙武,長史丞蒙毅里外行走,算是半個與會者。沒有了大朝會的齊楚先后之爭議,小朝會簡短了許多。先是丞相王綰稟報:由丞相府總領(lǐng),各方官署已經(jīng)做好了相關(guān)的伐楚籌劃,相關(guān)郡縣的糧草器械民力已經(jīng)開始預(yù)為囤積。接著李斯稟報:幾日來已經(jīng)征詢了幾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謀劃,沒有新方略提出,均大體贊同李信將軍方略。之后,老尉繚的竹杖遙遙指點著地圖,陳述了秦王與幾位大臣在大朝會之后謀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后,秦王征詢諸人評判,說明如無重大異議,則照尉繚陳述之方略進兵。三大臣之外,王賁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將均表贊同,蒙恬申明無異議。只有王翦說了一句題外話:“伐楚之戰(zhàn),貴在正,不在奇。主將但有韌性,此戰(zhàn)未必不成?!眳s沒有就進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經(jīng)明白陳說了自家看法,秦王與大臣將軍們也再沒有要王翦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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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朝會明確的進兵方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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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以李信為主將,蒙武為副將,率二十萬大軍直下楚都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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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以王賁部秘密進兵淮南江北,隔斷楚軍渡江南逃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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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以巴蜀水軍順江東下,占據(jù)彝陵房陵,隔斷楚軍荊楚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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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以李斯、姚賈為后援大臣,全力督導(dǎo)中原郡縣糧草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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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很有些沮喪。沒有想到小朝會的幾乎一切部署,都被父親事先說中了:大將果然起用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萬,文武大臣們果然是無人異議,秦王也果然沒有再度征詢父親謀劃的意思。唯有兩處王賁沒有想到,卻也暗合了父親的預(yù)料,一是派老將蒙武做伐楚副將,二是派自己做了外圍偏師將軍。這般分派,王賁確實沒有感覺到戰(zhàn)事謀劃的合理性,卻隱隱嗅出一股軍功多分的氣息。這令王賁很是郁悶。蒙武固然資望深重,所率老軍也是昔日秦軍精銳,然蒙武畢竟久在國尉署,沒有做過領(lǐng)軍大將,其將性又偏于柔弱,既不能補李信之缺,又不能糾李信之錯,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說,不教王賁做伐楚主將也罷,至少該派自己獨當(dāng)一面追殲燕代余部。王賁確信,只有自己的輕裝飛騎,才能徹底干凈地蕩平殘趙飛騎與遼東獵騎之患,最終平定北中國??扇缃?,他王賁卻只能擔(dān)任淮南江北之遮絕偏師。如此使命,秦軍任何一個大將都會做得很出色,秦王若想均分功勞,何不將這個偏師之功也讓給馮劫或馮去疾等大將,何須一定要派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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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悶歸郁悶,王賁還是沒有再去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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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上將軍府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家人,王賁也沒心思回去了。與父親再度探討朝局,王賁實在沒有心緒,何況大軍已經(jīng)開始集結(jié),也該趕赴軍中了。可是,就在王賁馬隊開拔的前夜,大哥匆匆趕來了。大哥說,父親教他傳話:子為國家大將,唯當(dāng)以戰(zhàn)局為重,無慮其余。大哥說,這是父親的鄭重叮囑,說不清其中奧秘,父親也不許他過問。王賁說,沒甚,教父親放心,王賁不會荒疏國事。大哥言猶未盡,似乎有話,又吞吐不說。王賁送大哥上路時一再追問,大哥才說,父親有告老還鄉(xiāng)之意,吩咐他不要說給兄弟,可他忍不住,因為他吃不準(zhǔn)朝局究竟發(fā)生了何等變化,父親與兄弟有沒有危險?王賁聽得無可奈何,氣哼哼說,甚危險?樹葉下來砸破頭!他要做田舍翁,大哥陪他做,左右我是不做!大哥不相信,反復(fù)追問。王賁又氣又笑道,大哥務(wù)過農(nóng)經(jīng)過商,該知道老地主老商賈毛病:老商賈金錢多了,老地主家業(yè)大了,怕遭人顧忌,怕人眼紅,怕人閑話!知道么?就這個理!能有甚!大哥惶惑道,不就滅了兩國嘛,仗是大家打的,誰眼紅甚了?王賁心煩,索性不再辯解,只說自己事多,送大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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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深秋,秦國南進大軍隆隆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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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負(fù)芻接連發(fā)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還是無法聚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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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南下的消息傳來,負(fù)芻的第一個決斷是召世族大臣緊急朝會。接受太傅黃輜之謀,負(fù)芻大破成規(guī)連發(fā)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兩句話:“秦軍南進,大楚瀕危!諸臣當(dāng)速人郢壽朝會,共決抵御之策!”可旬日過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們風(fēng)塵仆仆趕回外,江南、江東、荊楚的世族大臣一個也沒有趕來,嶺南諸將更不用說,只怕王命還在途中亦未可知。遲至第十三日,負(fù)芻焦躁不安又無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會,與趕回來的大臣們緊急會商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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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負(fù)芻非等大臣而不能決斷,時勢使然也。其時之楚,是戰(zhàn)國之世變法最淺層的國家,地域廣袤而世族大臣各領(lǐng)封地,無論兵員征發(fā)還是財貨糧草籌集,都須得世族大臣認(rèn)可方得順暢,否則,縱有王命也是滯澀難行。王族雖是“國土”最大的領(lǐng)主,又有各世族封地依法繳納的“國賦”,實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則,王室維持龐大的邦國機構(gòu),支付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擬,要在瀕臨危亡之時舉國抵御強敵,僅憑王族之力無異于杯水車薪。楚擁廣袤南中國,土地民眾幾乎抵得整個北方六大戰(zhàn)國,然其始終不能與中原秦、趙、魏、齊四大戰(zhàn)國的任何一國抗衡,其根源便在這世族分治。天下進入戰(zhàn)國以來,楚國朝局多生事端政變迭出,其根源也在于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后將備細(xì)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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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以為,兩淮大臣還都,朝會可行?!笔鬃铣颊f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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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尹之言,老臣贊同?!蔽涑际鬃晃焕先艘舱f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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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景既同,臣等無異議?!逼溆嗍畮孜淮蟪籍惪谕暋?br/> ?
“本王好悔也!”負(fù)芻鐵青著臉拍案長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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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要大臣差強聚齊,王當(dāng)以戰(zhàn)事為重?!笔鬃狭钜樕懿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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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說。姑且朝會了。”負(fù)芻終于拍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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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明白楚國君臣的這番對話,先得明白此時的楚國地理大勢。楚國土地廣袤,主要結(jié)構(gòu)是四大塊:一是西部荊江之地,這是春秋與戰(zhàn)國初期的楚國老本土;二是東南吳越之地,這是戰(zhàn)國前、中期楚國先后吞滅的兩個大諸侯國;三是嶺南百越之地,這是松散臣服于楚國的許多部族方國;四是長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為淮南、淮北兩大區(qū)域。從歷史環(huán)境說,楚國的四大區(qū)域差別很大。其一,嶺南地帶太過蠻荒,且百越部族內(nèi)亂不斷各自為戰(zhàn),楚國事實上鞭長莫及。其二,吳越之地號為江東,在戰(zhàn)國末期已經(jīng)大有好轉(zhuǎn),但畢竟江河縱橫水患多發(fā),民眾多以漁獵為生,農(nóng)耕開發(fā)尚差,事實上還是相對蠻荒之地。楚國占據(jù)吳越,并不能大增其實力,且常有分兵分財?shù)睦圪樦?。其三,西部荊江地帶多山,歷經(jīng)老楚族群數(shù)百年經(jīng)營,農(nóng)耕漁獵之開發(fā)相對充分,然畢竟山水險惡,遠(yuǎn)非富庶風(fēng)華之地。更有一點,秦國占據(jù)巴蜀之后,其地山川之險在秦軍順流東下的戰(zhàn)船威懾之下已經(jīng)蕩然無存,荊江房陵地帶的大批倉儲財貨糧草又被秦軍幾度攻占掠奪焚毀,幾成貧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錯,多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肥沃。經(jīng)春秋數(shù)百年間陳、宋、薛、徐等大諸侯國的開發(fā),淮北淮南與中原之富庶風(fēng)華已經(jīng)相差無幾。后經(jīng)戰(zhàn)國之世,齊、魏、秦、楚、韓等大國相繼在淮北拉鋸爭奪,不斷開發(fā)農(nóng)耕水利,以鴻溝通連黃河與淮水兩大流域,整個淮水流域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富庶大中原的組成部分之一了。戰(zhàn)國中后期,各國避秦鋒芒唯恐不及,楚國卻逆其鋒芒大舉經(jīng)營淮北淮南,一度甚至遷都北上到淮北的陳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整個楚國領(lǐng)土中能夠成為國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只有這淮水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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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其如此,楚國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隨著國土變化而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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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世與戰(zhàn)國初期,楚國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項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荊江地帶以及毗鄰的云夢澤與湘水流域為重心。滅吳滅越之后,新興軍功部族與老世族中稍弱的項氏部族,封地大多轉(zhuǎn)移到江東地帶。嶺南百越之地戰(zhàn)亂叢生,且納貢財貨只具象征意義,是故,楚國不以嶺南做世族實封之地,而只以后起的軍功世族作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鎮(zhèn)撫其地。戰(zhàn)國中期,楚國吞滅淮水流域的幾個中小諸侯國之后,楚國王族與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轉(zhuǎn)移到了兩淮地帶。當(dāng)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轉(zhuǎn)封而略有縮小,但依舊保留著根基。楚國后期的權(quán)臣如春申君黃歇,其封地幾乎全數(shù)在淮北,曾以茍子為名義縣令的蘭陵縣便包括其中。也就是說,此時的淮北淮南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楚國大族封地的集中區(qū)域,實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兩淮,只要兩淮地帶的世族大臣趕回了郢壽,楚國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強齊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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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fù)芻懊悔的是,去歲王賁狂飆般奇襲淮北連下十城,舉國震恐,遂倉促議決:除以項燕為大將軍調(diào)集兵馬外,其余世族大臣一律趕回封地征發(fā)軍輜糧草趕運都城。當(dāng)時令負(fù)芻感奮不已的是,世族大臣們非但一致贊同了他的決斷,且人人馬不停蹄地連夜離開郢壽趕回了封地。而今想來,大臣們匆匆趕回封地,全然是急于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禍,否則,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銳們?nèi)绾我粋€都沒趕回,來的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究其實,還不都是留著青壯謀劃本族生路,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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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商軍事,大將軍能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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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聲說話的是大司馬景檉。數(shù)十年來,景氏部族與項氏部族一直是楚國的軍事棟梁,景氏居執(zhí)掌關(guān)防軍政的大司馬,項氏居執(zhí)掌兵馬的大將軍。朝會既要議決抵御秦軍,最要緊的自然是大將軍項燕。故此,景檉一句低聲發(fā)問,大臣們卻是如雷貫耳渾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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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將軍項梁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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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一聲長報,負(fù)芻君臣更是驚訝,目光齊刷刷聚集殿門。在這片刻之間,一員年青將軍快步走進了門廳,一頭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胄灰蒙蒙不辨顏色,臉頰似乎還有一道血痕。負(fù)芻與大臣們不禁臉色驟變,竟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將軍沒有絲毫停頓,匆匆大步走到王臺前一拱手,高聲道:“左軍主將項梁,參見楚王!見過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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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項梁,大將軍如何了?”負(fù)芻慌亂得幾乎撞倒了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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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正在集結(jié)大軍,向汝陰要津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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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有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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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抵達(dá)洧水,正謀過境安陵,距我軍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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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好……”負(fù)芻臉上笑著,人卻癱在了王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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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臣向殿角內(nèi)侍招了招手,內(nèi)侍給年青的項梁捧來了一罐涼茶。項梁感激地對老臣一拱手,接過大罐汩汩一陣牛飲,茶水流濺得脖頸胸前一大片,泥土蒙蒙的甲胄斗篷頓時斑斑駁駁,在冠帶整潔鮮亮的老臣們面前頗見狼狽。饒是如此,項梁自家卻渾然不覺,一陣牛飲后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對王臺一拱手道:“我王毋憂,大將軍遣末將還都稟報:因淮南諸軍尚未抵達(dá),不能還都與會,敢請朝會之后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陰、城父兩地輸送糧草,并著力籌劃大軍冬衣與兵器箭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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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緩過神來的負(fù)芻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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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之言稟報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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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沒說,仗如何打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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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事尚在謀劃,須依據(jù)秦軍動向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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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謬!大謬?yán)?!”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蒼老聲音如風(fēng)中樹葉,“強敵業(yè)已逼近國門,戰(zhàn)場方略卻‘尚在謀劃’?項燕素稱知兵,如此豈非兒戲!秦軍既然尚遠(yuǎn),便當(dāng)還都與朝共商大計。今項燕既不與朝,又無方略,只大張口要糧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幾曾有過如此大將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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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不說話了,連楚王負(fù)芻也板著臉不說話了。年青的項梁頗見難堪,卻竭力平靜著心緒,也沒有說一句話。世族大臣們原本期望這個在楚軍中頗有聲名的年青悍將會暴跳如雷,或可借機搜求得項氏擁兵自重的些許罪證,孰料這個黝黑精悍的年青將軍竟能隱忍不發(fā),一時倒涼冰冰滯澀了。畢竟,項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軍權(quán)在握支撐楚國,昭氏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總領(lǐng)政事,發(fā)作一通尚算無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輕易地對項氏大將發(fā)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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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梁,老夫問你?!贝笏抉R景檉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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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請指教?!?br/> ?
“大軍南進汝陰、城父,可是畏秦避戰(zhàn)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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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陰、城父,向為郢壽北部兩大要害。我大軍進駐兩地,正是扼秦軍咽喉要道,使秦軍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馬之論,末將以為誅心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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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一說?!本皺f聳了聳雪白的長眉,“另則,大軍糧草與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發(fā),目下未曾開戰(zhàn),如何便有了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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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問才是要害啦!”幾個老臣一齊拍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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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征發(fā)之糧草輜重,目下全數(shù)在倉,并未進入項氏封地!諸位若有疑慮,隨時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項梁先了卻了大臣們的心病,又奮然道,“秦強我弱,此戰(zhàn)關(guān)乎楚國存亡!若不能凝聚國力做長久抗秦之謀劃,僅將此戰(zhàn)看作一戰(zhàn)之戰(zhàn),則楚國必步韓趙燕魏之路!而若做長久鏖戰(zhàn)預(yù)謀,則糧草輜重遠(yuǎn)遠(yuǎn)不足!此乃大將軍之意,末將言盡于此?!?br/> ?
大臣們真正無話可說了。項梁慷慨激昂,說的是嚴(yán)酷事實,是迫在眉睫的大災(zāi)難。這一點,老辣的世族大臣們還是有數(shù)的。去歲王賁軍的狂飆突襲之后,楚國君臣對秦國虎狼是實實在在地領(lǐng)教了一回,再也沒有了輕慢之心。諸般盤詰疑慮者,傳統(tǒng)政風(fēng)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負(fù)芻原本是精明機變的王族公子,盛年奪位,也算得多有歷練,對秦楚此戰(zhàn)更不會懵懂。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楚國君臣們心照不宣地撇開了項梁,開始議論起如何抗擊秦軍的具體事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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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君臣們終于一致認(rèn)可了四則對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馬景檉為特使,嚴(yán)厲督導(dǎo)尚在半途的數(shù)萬淮南軍盡速北上歸屬項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領(lǐng)大軍后援諸事,全力督導(dǎo)大族封地的糧草征發(fā)與輸送;其三,水軍舟師由江東進入淮水,預(yù)為郢壽南遷退路;其四,以洞庭郡為南遷都城所在,萬一此戰(zhàn)失利,則南下以云夢、洞庭兩大澤為屏障,以水師與秦軍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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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般謀劃妥當(dāng),楚王負(fù)芻又設(shè)宴為項梁洗塵。楚國君臣都著意撫慰了這位年青大將,殷殷叮囑了諸多向大將軍項燕的撫慰褒獎。及至楚王王命擬好,已經(jīng)時近三更。年青的項梁心情火急,執(zhí)意拒絕了楚王賞賜其王城夜居的殊榮,要連夜趕赴汝陰。負(fù)芻遂大加褒獎,下令宣達(dá)王命的特使隨項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項梁馬隊連夜出郢,風(fēng)馳電掣向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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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巡視完兩地軍營,心頭的烏云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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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歲奉命為抗秦大將軍,倏忽將近一年,最根本的大軍集結(jié)尚未全部完成,諸多部署運籌更是磕磕絆絆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陰要塞的營壘差強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壘卻變成了土木壁壘;城父要塞的營壘,索性一道土溝,再加一道土墻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將令是三個月出箭五十萬支,可堪堪一年還不到十萬……凡此等等,無論項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屢屢發(fā)作,各部將軍與軍務(wù)司馬們都不做任何辯解,挨一頓霹靂斥責(zé)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著蠕動著。項梁幾次拿起令箭要行軍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剎那,令箭都軟塌塌掉進了帥案的箭壺。楚國,這就是楚國,楚王尚且乏力,你項燕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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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說最要害的大軍調(diào)集。依照目下軍制,楚國軍力主要是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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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散布各個關(guān)塞城防的守軍。戰(zhàn)國之世,齊國七十余城。楚國地廣,大約將近兩百座城邑,設(shè)防城池大約五六十座,合計軍兵大約三十萬上下。除了幾處由國府大司馬直轄的要害關(guān)城,此等城防守軍的輜重糧草衣甲器械等,素來由國府與城池所在封地共擔(dān)。所在地封主樂此不疲,常常給予城防軍將士種種額外補償。久而久之,邦國城防軍大多成為實際上的封主私兵,極難調(diào)出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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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王室國府直屬的大軍,合計大約四十余萬。除去水軍舟師幾近十萬,陸地馬步軍差強三十余萬。這是楚國唯一可隨時開出的主力軍。依照楚國后期大勢,這三十余萬大軍的經(jīng)常性駐地是四個大本營:一軍駐守淮北重鎮(zhèn)陳城郊野,應(yīng)對中原;一軍駐守郢壽北部之汝陰要塞,一軍駐守郢壽背后之淮南,前后拱衛(wèi)都城;一軍駐守江東吳中之地,應(yīng)對頻繁多發(fā)的吳越之亂。四大駐軍,多則八九萬,少則三五萬,因時因戰(zhàn)而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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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直接隸屬于王室與各方官署的軍兵,大體在十余萬。主要有:隸屬于柱國將軍的都城護衛(wèi)軍,隸屬于郎尹、郎中兩將軍的王室護衛(wèi)軍,隸屬于司?。ㄕ菩塘P)署的捕盜及監(jiān)獄守軍,隸屬于關(guān)吏的盤查關(guān)防的軍兵等等。除非國破之戰(zhàn),此等軍兵幾乎永遠(yuǎn)不可能用于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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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方大軍,項燕能夠以王命兵符調(diào)集者,實際只有第二種,即國府直屬大軍。自調(diào)兵急令發(fā)出之后,項燕立即從郢壽趕到了汝陰,建立了幕府。汝陰地處汝水下游之南,是瀕臨淮水北岸的壽春(郢壽)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擊秦軍南下的要害關(guān)塞。項燕是一位清醒實際的將領(lǐng),對楚國大勢有著清醒的評判。若是楚國軍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戰(zhàn)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陳城為根基,大軍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時機有利時伺機反擊秦軍。然則,目下的楚國已經(jīng)是支離破碎,統(tǒng)屬之難無以言說。更有一點,楚國南遷郢壽時,幾乎將豐饒富庶的陳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銳減,糧草輜重全然沒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陳城為根基,只怕糧草輜重輸送的數(shù)百里長線會立即成為秦軍最好的施展所在。糧道一旦被遮絕,楚軍只怕也會成為第二個長平大戰(zhàn)的趙軍,項燕也必是第二個趙括無疑。當(dāng)此之時,項燕只能收縮防線,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軍力,扼守咽喉與秦軍一戰(zhàn),舍此奈何?然則,那些不諳軍情不知兵法卻又閉塞昏聵的老世族大臣們,心下卻只恪守著“抗秦必以淮北陳城重鎮(zhèn)為根基”的傳統(tǒng)方略,對他的苦心運籌種種指責(zé)多方質(zhì)疑,甚或以遲滯大軍遲滯糧草相要挾,遠(yuǎn)離廟堂的項燕真有些百口莫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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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為止,除了原駐汝陰的三萬步軍,抵達(dá)汝陰大營的只有陳城八萬步騎混編大軍。陳城軍之所以能如期南下,還在于項燕的嫡長子項梁是陳城軍主將。而淮南的八萬精銳步軍距離汝陰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個月竟還遲遲黏在半道。江東的十余萬步騎,也在北上抵達(dá)淮水南岸的淮陰要塞后莫名其妙地開始停滯不前了。也就是說,項燕能調(diào)的四支軍馬,目下只到了兩支十一萬,兩支主力大軍則做了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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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大軍如此遲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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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然之下,項燕派出項梁——國家艱危之時竟然只有自己的兒子可以信任,這也是項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趕赴淮陰查勘實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親赴郢壽訴諸楚王了。旬日后,項梁風(fēng)塵仆仆趕回,訴說了江東軍的遲滯原因。而這一切,還都是時任江東軍裨將的項燕的次子項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項梁的:江東軍主將景焯接到大司馬叔父景檉的密件,說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項氏在江東聚結(jié)私兵,圖謀與越人部族作亂自立,楚王正在派員秘密查勘;大軍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亂,項燕能否領(lǐng)軍亦未可知,江東軍當(dāng)以糧草未齊為由,原地等待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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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彘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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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憤怒了,飛騎馬隊連夜趕赴都城請見楚王。晨曦初露,素來穩(wěn)健謙和的項燕臉色鐵青地帶著一隊精銳劍士直闖王城?;诺贸踟?fù)芻王冠也沒戴,散發(fā)赤腳披著大袍便匆匆出來了。項燕一反常態(tài)地強橫,聲言要立地與昭氏告密者對質(zhì),若查無實據(jù),楚王須立即斬首誣告者,否則項氏反出楚國!負(fù)芻大驚失色,二話不說下令王城郎尹捉來了昭氏那個告密者,對質(zhì)不消半個時辰,親自一劍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負(fù)芻說,此人告密屬實,王室派人查勘卻是虛妄,果然疑忌項氏,豈能不先解項燕兵權(quán)?江東軍遲滯不前,本王亦有難言之隱也!天亮之后,楚王負(fù)芻立即召來已經(jīng)還都的幾位世族大臣,當(dāng)?shù)钌昝黜検辖^無聚結(jié)私兵謀亂之舉,后若再告,立地治罪。項燕冷面肅殺,當(dāng)?shù)钌恍妫骸绊検先魣D謀作亂,秦軍南下便是時機!何須抗秦自傷?若有人定逼項氏反楚,則項氏未必不反!項氏反楚,第一刀便殺逼我反者!國難當(dāng)頭,王族大族不顧楚國,項氏何計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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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肅殺凜冽的宣言,使楚國廟堂對項氏的種種不實流言銷聲匿跡了。項燕至此明白了一個道理,在世族林立竟相蠶食的楚國,一味地效忠國家非但于事無補,且有殺身滅族之禍,若得自立報國,便得有適時適度的強橫霸道,否則一事無成。然則,回到汝陰幕府幾個月,淮南軍與江東軍還是遲遲不能抵達(dá),理由多得令項燕哭笑不得。無奈之下,項燕只有做最不濟的謀劃了。其中最要緊的一著,便是以特急將令單調(diào)出江東軍的次子項伯,教項伯持項燕密令返回江東,將項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數(shù)帶來汝陰,再編入由陳城軍精心遴選出的八千壯勇,以項梁項伯為主將副將,編成了一支緩急可用的精銳中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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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戰(zhàn)國所無而楚國獨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代。蓋楚國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軍力之外,還有一種中原戰(zhàn)國已經(jīng)不存在的潛在軍力,這便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謂壯勇子弟兵。究其實,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財力建立起來的私家軍隊,多則萬余,少則數(shù)千,兵器精良,衣甲糧草豐裕,實際戰(zhàn)力甚或強于邦國軍旅。楚國之所以始終不能真正廢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于兩處:一則,楚國源于相對封閉的山地部族立國,其所秉承的傳統(tǒng)封地制,也始終相對完整地保留著,私家成軍的根基始終存在;再則,楚國山川廣袤險峻,部族眾多,星散于險山惡水,習(xí)俗差異極大,故變亂多生,而一旦變亂蔓延,國府大軍往往鞭長莫及,世族私兵則事實上成為保護封地并最終剿滅變亂的主要力量。楚頃襄王時期,曾發(fā)生了一場震驚天下的“莊躋暴郢”之亂,若非遍布楚國的世族私兵,楚國很可能便在這場舉國動蕩中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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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莊躋,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將軍。其時,莊氏部族出了一個名士莊辛,奔走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楚國名臣。后來,因楚國老世族排斥而遭頃襄王疑忌,莊辛被迫逃亡趙國。再后來,楚國對秦戰(zhàn)爭大敗,楚國欲聯(lián)結(jié)中原重起合縱,頃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莊辛。莊辛歸來,以“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后”為比喻說動楚王,遂再度領(lǐng)政奔走合縱。誰知頃襄王受老世族掣肘,又再度罷黜莊辛,并大大削減了莊氏封地。雖然,誰也說不清楚期間究竟生出了何等謀劃,更說不清楚莊辛與這件事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總歸是莊氏部族的將軍莊躋,率領(lǐng)著數(shù)千兵士與族人起事了。莊躋起事的第一個舉動,是率領(lǐng)喬裝成庶民的士兵們混入郢都,洶洶然大舉攻占官署,劫掠殺戮老世族府邸,并包圍了王城。整個郢都驟然陷入一片混亂,楚國朝野大為震驚。此所謂“莊躋暴郢”也。后來,在漸漸聚攏的王師圍攻下,莊躋率眾被迫退出郢都,卻又颶風(fēng)般殺向江東,再席卷南楚,占據(jù)了湘水地帶。后來,莊躋部又馳驅(qū)千里,南越五嶺,占據(jù)了滇地,遂稱王號,并自立為邦國。立國后大約財貨不足,莊躋又率兵北上,再度席卷了湘水江東。楚國廟堂深為震恐,曾數(shù)度發(fā)兵追擊圍攻,皆因大軍無法在高山峻嶺與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靈動的莊躋軍,每次都是勞師無功。當(dāng)此之時,各世族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殺戮,遂紛紛自發(fā)地以私家子弟兵圍追堵截,前后歷時十余年,莊躋暴動及其余波方告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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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躋舉兵,對楚國與當(dāng)時天下造成的震撼極大,以至當(dāng)時的名士大著幾乎都有評說?!镀堊印ぷh兵篇》云:“……莊躋起,楚分而為三四?!辈⑦M而將莊躋用兵與齊國田單、秦國商鞅等同并論,以為“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俄n非子·喻老》云:“莊躋為盜于境內(nèi),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薄秴问洗呵铩そ榱ⅰ?,更將莊躋之亂對楚國的影響,與長平大戰(zhàn)對趙國之影響并論。后世《史記·禮書》亦云:“莊躋起,楚分而為四參?!薄墩摵狻っx篇》則云:“莊躋橫行天下,聚黨數(shù)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狈泊说鹊龋宰C明了一個事實:莊躋之亂,使奉行封地自治傳統(tǒng)的楚國更加支離破碎了。根本原因在于,莊躋之亂使楚國世族的私家武裝走到了前臺,分治之勢更加難以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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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氏的江東子弟兵,正是在莊躋之亂中崛起的一支勁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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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氏部族曾經(jīng)滄海,其興衰沉浮之多,常令項燕不勝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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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王朝時,有一個小方國項,因其僅為第四等子爵,故云項子國,其國瀕臨洧水,有地方圓百余里而已。這個項子國,皆以國為姓,有了最早的項氏部族。周滅商,弱小的項子國沒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亂,已經(jīng)失國的項氏部族專事漁獵,也沒有卷入。為此,周公平定管蔡之亂后重新分封,著意恢復(fù)了項氏封地,以為小邦忠順之楷模,于是又有了項子國。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周平王東遷洛陽,天下遂入紛爭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后的項子國,吞滅了周邊十幾個更小的城邦小諸侯,經(jīng)周王室認(rèn)可更名,正式號為項國,其國都項城便成了淮北小有聲威的重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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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項國欣欣然蓬勃興旺之際,中國大勢一朝變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諸蠻、東部諸夷,似乎約好的一般同時向中原洶洶然進犯,燒殺劫掠的戰(zhàn)火彌漫了所有的諸侯國的縫隙。其時,春秋霸主齊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會盟諸侯,一力舉起“尊王攘夷”大旗,呼吁諸侯放棄紛爭,共同抵御四面蠻夷。中國諸侯遂各自奮勇,紛紛出兵組成聯(lián)軍,合力反擊洪水般的蠻夷入侵。然則,在齊國九次會盟諸侯組建聯(lián)軍的年月里,項國卻死死固守著自家封地,一如既往地采取了觀望對策,罕見地沒有出兵攘夷聯(lián)軍。對此,齊桓公耿耿不能釋懷,在夷患消除之后與當(dāng)時的大國魯國會盟,秘密達(dá)成了一個懲罰項國的盟約。于是,在此年春季,魯僖公以狩獵為名,率軍突然兵臨項城,吞滅了項國。至此,淮北空留項城之名,項國土地劃入魯國,而項氏國人則被魯國交給了人口稀少的齊國。齊國丞相管仲頒布的命令是:項氏部族全數(shù)放逐東海,罰為刑徒苦役,充作漁獵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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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躲避突如其來的巨大災(zāi)難,項氏部族秘密逃亡東南,進入了齊國鞭長莫及的吳國震澤,在茫茫水域開始了艱難的漁獵生涯。遭此一番劫難,項氏部族痛定思痛,多次合族共議未來生路,終究悟出了一個道理:不以武備立身立國,無論觀望紛爭或是卷入紛爭,即或偶有小成,最終都只是強者魚腩而已。自此,項氏部族大興尚武之風(fēng),或漁或獵或耕,人人皆須習(xí)武強身,族中子弟但有才具,必須以修習(xí)兵法為第一要務(wù)。與此同時,項氏大改族法,舉族諸業(yè)皆以軍制統(tǒng)轄,但有危難,舉族為兵。漸漸地,吳中項氏的強悍聲名在吳國越國傳播開來,項氏子弟也越來越多地進入了吳越兩國的軍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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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百年,天下進入了鐵血大爭的戰(zhàn)國之世。越國滅了吳國,楚國又滅了越國。越國滅吳時,項氏舉族為戰(zhàn),成為一支令越王勾踐很是頭疼的亡命精銳。直至越國宣告滅亡,項氏都沒有歸順越國,而是遁入震澤,多方聯(lián)結(jié)舊吳部族,屢屢舉兵向越國發(fā)難。雖然一直未能恢復(fù)吳國,然項氏大名卻已遠(yuǎn)播天下。及至楚國滅越,為鎮(zhèn)撫星散抗楚的百越部族,楚威王遂派特使進入震澤,隆重邀項氏出水。楚威王開出的條件是:許項氏以吳中為專領(lǐng)封地,得在泗水下相建立城邑為治所,領(lǐng)鎮(zhèn)撫百越之重任。如此優(yōu)厚之許諾,實則將項氏等同于楚國三大世族了。因為,只有楚國的昭屈景三大世族,才能在專領(lǐng)封地之外,又在楚國都城地帶另建一座治所城邑。當(dāng)時,楚國都城是壽春,下相正在壽春東北百里之外。項氏合族會商,一則基于與越國世仇,二則基于楚國所許吳中封地之豐饒及地位之崇高,終于接受了楚王的招撫,歸順了楚國,肩負(fù)起鎮(zhèn)撫東南嶺南百越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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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強悍的項氏進入了楚國軍旅,成了楚國四大世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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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項氏終究不能與楚國的昭、屈、景三大老世族相比。蓋昭、屈、景者,都是古老的楚國王族的分支繁衍,盤根錯節(jié)根基深厚,非但封地廣袤,且在廟堂也始終居于主宰地位。楚國傳統(tǒng),昭氏多掌令尹大權(quán),統(tǒng)轄國事;屈氏則多居莫敖,掌王族軍政事務(wù);景氏則多居大司馬,掌關(guān)防與舉國軍務(wù)。項氏以軍旅成名入楚,在廟堂格局中歷來無傳統(tǒng)高位,而只能以軍功實力立族立身。所以然者,是因為統(tǒng)轄全軍的大將軍也罷,獨領(lǐng)一軍的城防將軍也罷,都是戰(zhàn)時得受兵符方能施展作為,與身居樞要有經(jīng)常發(fā)令權(quán)的世族大臣很難抗衡。且不說大軍兵員將領(lǐng)來源多樣,永遠(yuǎn)不可能一族獨成,欲以手握軍權(quán)而號令天下,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非常艱難的,何況楚國這種多方滲透相互糾結(jié)的國家。唯其如此,身為大族世族的項氏,始終只能在平定頻繁發(fā)作的越人之亂中顯示其實力,其廟堂影響力卻一直不大。若非莊躋之亂,只怕項氏還不會有軍旅軸心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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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躋之亂,朝野震恐,官軍乏力。其時,年方弱冠的項燕只是吳郡的一個都尉,隨主將率領(lǐng)的兩萬官軍截殺馳驅(qū)往來如狂飆的莊躋軍。楚國官軍戰(zhàn)力太差,以致兩次均遭敗績。年青的項燕深感屈辱,連夜趕回震澤與族老們聚商,吁請親率族中子弟兵為國除患。這個被族人呼為少將軍的小小都尉,慷慨激昂之辭震撼了項氏族人。三日后,合族遴選出了八千子弟兵,由族長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項燕。舉國紛亂之時,項燕一不請王命,二不請官軍,獨率八千子弟兵輕裝上陣,開始了追殲莊躋軍的飛行軍戰(zhàn)事。歷經(jīng)三年,項燕軍渡江水、越云夢、過五嶺、下湘水、入洞庭,死死咬住莊躋軍不放,大小歷經(jīng)四十余戰(zhàn),最終干凈地殲滅了這支亙古未見的剽悍飛行軍,將莊躋首級呈獻給了楚王。由是,年青的都尉項燕一舉成為楚國名將,項氏子弟兵則一舉成為威震楚國的精銳之旅。其后,楚人但言楚軍戰(zhàn)力,不說官軍,上口一句便是:“不消說得,江東八千子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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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余年過去,項燕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將了,領(lǐng)舉國之兵抗秦,卻依然得依靠江東子弟兵為中堅,項燕不禁很有些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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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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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斜陽之下,遙遙一支馬隊伴著沙啞的喊聲從東南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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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是季子項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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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有四個兒子,以伯、仲、叔、季的排行說,長子(伯)、次子(仲)厚重務(wù)實,始終在下相經(jīng)營封地事務(wù)。三子(叔)項伯、四子(季)項梁皆好軍旅,且頗有才具,隨了項燕入軍,目下都已經(jīng)是聞名軍中的戰(zhàn)將了。更重要的是,在族系林立的楚軍中,只有這兩個兒子,堪稱項燕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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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郢都情勢如何?”項燕大步匆匆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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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各方大體通達(dá)!楚王特使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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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長吁一聲,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了。項梁疾步過來扶住,低聲問了一句:“父親,秦軍情形如何?”項燕站穩(wěn)身形,向項梁身后的王使一拱手道:“王使遠(yuǎn)來,鞍馬勞頓,請入幕府洗塵?!边@才回身道,“斥候新報,秦軍在安陵逗留旬日,尚未南下。如此,我軍稍有喘息之機?!表椓后@訝,邊走邊說:“不可思議也!秦軍如何能在安陵逗留旬日之久?莫非有詐?”項燕道:“詐歸詐,大軍未動總是事實。不想它,立即聚將,宣示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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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陰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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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很是煩躁,二十萬大軍如何能卡在一個小小的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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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緊急稟報說:攻楚大軍以淮北戰(zhàn)事為軸心,安陵是最好的后援大本營。為此,蒙武老將軍親赴安陵會商借地事宜,遭安陵君拒絕;姚賈大人再度赴安陵會商,亦遭拒絕;李信特請王命,允準(zhǔn)大軍強行將安陵君遷移到河內(nèi)郡!李信羽書之后,姚賈又從河外匆匆趕回咸陽,專一稟報安陵之事。姚賈說,秦軍將士一片憤憤然呼聲,若不盡快確定處置安陵之方略,只怕李信蒙武也難保急于赴戰(zhàn)的洶洶將士不在小小安陵生事。安陵果真出事,安定中原的大方略便將流于無形。嬴政立召李斯尉繚會商,君臣四人議決:除非萬不得已,仍應(yīng)對既定方略一以貫之,立即敦請安陵君派特使入秦,一次商定處置之法,否則只有強遷安陵君封地一條路可走。于是,姚賈連夜趕往河外,次日,又偕安陵君特使星夜趕回了咸陽。于是,又立即緊急小朝會,剛剛議定了第二天午后召見安陵君特使,面色蒼白的姚賈便昏厥了過去。太醫(yī)趕來救治,東偏殿一片忙亂。嬴政大為煩躁,一腳踢翻了身邊的銅人立燈,大罵安陵君害秦雞犬不寧,喝令蒙毅立即殺了特使攻占安陵!旁邊李斯大驚,驟然紅臉高聲喊道:“君上昏也!寧不記怒發(fā)逐客令乎!”這一聲喊,嬴政頓時愣怔了,清醒了,否則,很可能當(dāng)真要再次做出令他自己也后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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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安陵君,是當(dāng)年魏襄王分封的一個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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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魏之后,基于中原動蕩多生,韓國被滅后舊韓世族仍能蠱惑人心而舉兵作亂的鑒戒,秦王嬴政接納了丞相王綰提出的方略:效法周公平定管蔡之亂,保留些許有德政之名的小封國,以為舊王族貴胄之出路楷模,從而化解老世族的亡國仇恨,對復(fù)辟變亂釜底抽薪。這則方略得朝會議決,最終被秦王書命概括為十六字長策:“法王并舉,鎮(zhèn)撫并行,安定中原,以消復(fù)辟?!狈朔ㄖ?,王乃王道?;谶@一長策大略,秦國在中原保留并承認(rèn)了兩個素有王道德政之名的小國,一個是衛(wèi)國,一個便是這安陵國。衛(wèi)國,是以周室王族統(tǒng)轄殷商遺民的特異老諸侯。保留衛(wèi)國,在于衛(wèi)國能最好地彰顯秦國承襲、弘揚華夏文明傳統(tǒng)的國策。當(dāng)然,衛(wèi)國還出了兩個對秦國最具決定性的治國巨匠:商鞅、呂不韋。保留并承認(rèn)衛(wèi)國的繼續(xù)存在,在秦國廟堂是沒有任何異議的。安陵國,則是中原三晉唯一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國”的一片封地,一座城邑而已。保留安陵的意義,在于彰顯秦國對并非古老的新世族同樣給予遵奉的國策。當(dāng)然,遵奉的前提是老世族新世族都必須如同衛(wèi)國、安陵國這樣的忠順臣服,而不是像韓國老世族那般圖謀復(fù)辟。如此這般,這個小小的安陵國便被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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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秦國君臣當(dāng)然明白安陵對于南下滅楚的樞紐地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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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秦國君臣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小小的安陵君竟能拒絕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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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國地約五十里,其城邑坐落在洧水東岸。秦國滅韓后,秦軍主力的大本營由關(guān)中的藍(lán)田大營漸次轉(zhuǎn)移到舊韓南陽郡的宛城郊野。這里河流縱橫山巒低緩水草豐茂,是難得的耕、漁、獵、牧四業(yè)俱佳之地。更為天下垂涎者,南陽郡是冶鐵坊聚集之地,時諺云,“宜陽采石,南陽鑄鐵”,此之謂也。故此,南陽郡雖是韓國本土,事實上卻是秦、楚、韓、魏四大國長期反復(fù)爭奪的拉鋸之地。秦昭王時期,秦國一度攻占南陽,曾將其治所城池宛設(shè)置為宛縣。其后楚國亦曾攻占南陽,宛縣遂成楚國的冶鐵重鎮(zhèn)。滅韓之后,熟悉韓魏楚地理大勢的李斯上書秦王,提出了秦軍大本營東出關(guān)外以南陽為根基的方略。除了上述優(yōu)勢,李斯著意強調(diào)的理由是:“南陽經(jīng)許地,抵安陵,沿洧水鴻溝之間直下陳城、平輿,此乃南下攻楚之上佳進軍路徑也。由安陵東出,直抵大梁之魏齊官道,又是攻齊之上佳路徑也。唯其如此,南陽為大軍根基,安陵為大軍樞紐,山東定矣!”沒有任何異議,秦國廟堂立即做出了決斷:國尉府總司運籌,一年之內(nèi),秦軍大本營完成東遷南陽。其后,南陽大本營如期建成,藍(lán)田大營又順利東遷,秦軍主力從此在中原立定了根基。此后的王賁軍南下滅魏、王翦大軍班師南來,都是以南陽大營為立足之地。(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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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成為秦軍根基,安陵后援樞紐的建造自然提上了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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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的胸襟是博大的。謀劃之初,嬴政派姚賈出使,向安陵君提出以河內(nèi)五百里之地,換取安陵君北遷。也就是說,在大河北岸許以十倍的封地,使安陵君讓出安陵??墒?,那個木訥淡泊的安陵君卻回答說:“秦王加惠,使我以小易大,甚善也。然則,本君受地于先王,寧愿終身守定安陵,不敢交易。”姚賈向以精悍機敏著稱,連番周旋,這個寡言少語的安陵君竟是無動于衷,始終只咬定“受地先王,不敢交易”一句老話,以致跌宕至今,安陵倉儲樞紐也沒有建成。以嬴政原本預(yù)料,縱然軟說不成,李信大軍隆隆進逼城下之時,諒這個安陵君也會順勢轉(zhuǎn)向。當(dāng)真迂闊到底的人物,世間畢竟太罕見了。然則,李信大軍開到了,這個安陵君卻依然故我,嬴政不禁大感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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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卯時,嬴政準(zhǔn)時走進了東偏殿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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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特使被趙高領(lǐng)進來時,嬴政沉著臉肅然端坐在碩大的王案之后,目光冰冷卻一句話不說。一個五十里地的封君,竟然派出一個“特使”,竟然與他這個行將一統(tǒng)天下的秦王討價還價,當(dāng)真不知天高地厚。嬴政一想起來便怒火上沖,勉力定心,偏要看看這個“特使”如何開口對他這個秦王說話。然則嬴政沒有想到,這個紅衣竹冠的使者進入廳堂之后,僅僅是淡淡一躬行了參見之禮,自報一句名號道:“安陵君特使唐且,見過秦王?!敝蟊忝嫔C然地佇立著不說話了。嬴政雄杰秉性,素來贊賞那些風(fēng)骨錚錚的人物。當(dāng)年那個齊國老士茅焦能在他殺死諸多說客之后依然從容進諫,反而被嬴政拜為太傅,其間根本,便是嬴政贊賞茅焦的勇氣。今日一樣,嬴政見這個唐且鎮(zhèn)靜自若,炯炯目光中全無懼色,心下本能地有了幾分贊許:“好!此人頗有名士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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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既為特使,何故不言?”嬴政冷冰冰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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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敦請我邦使秦,自當(dāng)秦王申明事由?!碧魄业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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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算一說。本王問你,區(qū)區(qū)安陵,何敢蔑視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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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君愛民守土,蔑視秦國無從談起?!?br/> ?
“唐且,秦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五十里之地,秦國不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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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之根本,不強所難。秦以大國之威強求易地,談何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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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君五百里不居,而寧居五十里,豈非迂闊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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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君所持,非秦王所言也?!碧魄易旖橇髀冻鲆唤z輕蔑的笑意,“封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之地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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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既為特使,嘗聞天子之怒乎?”嬴政面色陰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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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且未嘗聞也?!?br/> ?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偌大廳堂驟然蕩出一種肅殺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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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唐且平靜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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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之怒,丟冠赤腳,以頭搶地爾?!辟揶淼匦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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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所言,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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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之怒,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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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諸刺僚,彗星襲月;聶政刺韓,白虹貫日;要離刺慶,蒼鷹擊殿。此三人者,皆布衣之士也!其懷怒未發(fā),吉兇自有天定。今日加上唐且,恰好四人也!”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士子驟然勃發(fā),語勢強勁目光犀利,頃刻之間彌漫出一股凜凜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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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縱為士之怒,又當(dāng)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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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隨著一聲冷峻強音,唐且大步掠向王臺,紅衣大袖中驟然閃現(xiàn)出一口爍爍短劍,風(fēng)一般橫掃而來……殿角趙高大驚失色,一個飛掠橫插在唐且與王案之間,左手已經(jīng)同時舉起了王案上的一只青銅鼎,便要當(dāng)頭砸下……“先生絕非刺客。小高子下去?!辟届o地?fù)u了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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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且卻愣怔了。以山東士子論秦王,嬴政只是一個有虎狼之心而色厲內(nèi)荏的暴君而已,真有勇士當(dāng)前,秦王準(zhǔn)定是惶惶逃竄,更何況還有荊軻刺秦在先,秦王豈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挺劍而起,雖非當(dāng)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維護名士尊嚴(yán)與聲譽,然畢竟是劍光霍霍逼來,秦王卻連身形也沒有移動,如此膽識之君王,當(dāng)真是未嘗聞也。一時間,唐且有些手足無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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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沉寂,王案后的嬴政肅然挺身長跪,又一拱手,帶著笑意卻又一臉正色道:“先生請坐。區(qū)區(qū)五十里之地,何至于此也!”見唐且終于帶著尚有幾分猶疑的神色在對面落座,嬴政長吁一聲道:“本王明白也!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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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且,但知不辱使命?!?br/> ?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終于毫無顧忌地激賞這個特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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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東偏殿設(shè)宴,與唐且痛飲暢談到日暮時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親識秦王器局,必心悅誠服矣!只要秦國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動,秦軍不擾安陵君宗廟社稷,唐且愿說服安陵君許秦軍借地建造倉儲。秦王嬴政大是舒暢,勸唐且回復(fù)使命后入秦任官建功。唐且卻說,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后再議。秦王連連贊賞,遂不談唐且個人出路,只海闊天空說開去。末了,唐且兩眼淚光瑩瑩,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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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蒼黃的時節(jié),秦國大軍直下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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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確定的戰(zhàn)法是:鐵騎分割淮北,聚殲項燕主力,兩戰(zhàn)攻克郢壽?;幢逼揭澳綆n低緩,最有利于騎兵馳騁突擊,所以如此戰(zhàn)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將軍都尉們的一致贊同。更何況,此前有王賁軍狂飆突襲十日連破十城的煌煌戰(zhàn)例,足證淮北戰(zhàn)場正是秦軍鐵騎的用武之地?;谌绱藨?zhàn)法,李信與蒙武謀劃一夜,又確定了周密的進軍方略:大軍分為兩路,全部步騎混編;李信軍十二萬,由安陵直下汝水,一舉攻占平輿;蒙武軍八萬,由安陵沿鴻溝大道南下,一舉攻占寢城。這兩座城池東西相距百余里,正是將淮北分割為二并壓迫汝陰要塞的最佳地帶。之后,兩軍立即會師城父,南攻汝陰要塞,與項燕軍決戰(zhàn)。殲滅楚軍主力后,長驅(qū)直入攻克郢都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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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輕兵疾進,年末定然滅楚!”李信軍令之后,老將軍蒙武奮然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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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兵疾進,年末滅楚!”將軍都尉們一齊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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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南下,年末滅楚的吼聲響徹秦軍上下,也伴隨著黑壓壓的大軍洪流淹沒了沿途郡縣。如此進軍聲勢,是秦軍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楚北大為震恐,民眾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軍紛紛棄城南撤?;幢敝劓?zhèn)陳城,竟在秦軍越過城池之日變成了一座無軍無民的空城。李信大為振奮,揚鞭遙指陳城空蕩蕩的垛口笑道:“諸位但說,我向秦王上書,進軍大勢如何說法?”身旁一司馬高聲道:“望風(fēng)披靡!”又一司馬高聲道:“秋風(fēng)掃葉!”又一司馬高聲道:“虎入羊群!”李信不禁一陣開懷大笑:“誰云國大難滅,不見今日之淮北也!”中軍司馬則高聲道:“楚軍如此跑法,只怕我軍追不上!”言猶未落,幕府馬隊爆出一陣哄然大笑。李信心頭怦然一動,是也,楚國若放棄淮北全力南逃,王賁偏師能堵住么?主力追不上,偏師截不住,滅楚大戰(zhàn)豈非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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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蒙武:鐵騎軍兼程獨進,兩日攻占寢城!旬日會師城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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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軍令司馬飛騎而去,李信又對中軍司馬下令道:“步騎兩分,章邯率步軍拖后跟進,本帥親率輕裝鐵騎飛兵直下,兩日攻占平輿!旬日會師城父!”中軍司馬“嗨”的一聲,立即飛馬直奔后路的章邯軍。大約小半個時辰后,八萬鐵騎將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給步軍安置,全部輕裝就緒。李信一聲令下,八萬鐵騎在廣闊的原野展開,黑色颶風(fēng)一般卷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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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蒙武老于軍旅,遠(yuǎn)師大戰(zhàn)從未接受過如此明白限定時日的緊迫軍令,且又是拋開步軍而鐵騎單獨前出,一時有些皺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覺秦王尚且激賞李信壯勇,自己不能損了主將志氣,再說楚軍紛紛棄城南逃,不飛兵疾進也確實不足以捕捉楚軍主力。于是,蒙武當(dāng)即傳下將令:親率五萬鐵騎軍兼程南下,三萬步軍由馮劫率領(lǐng)隨后跟進。雖則如此,蒙武畢竟謹(jǐn)慎周密有乃父蒙驁之風(fēng),同時又派出飛騎軍使,將李信軍令及諸般部署報給了長史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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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地,蒙武總覺李信太過急迫了些。至少,秦國廟堂對滅國大戰(zhàn)從來沒有限定過時日。事實上,滅趙滅燕都比預(yù)料之期長了許多,而滅韓滅魏,卻又比預(yù)料之期短了許多。這次滅楚大戰(zhàn),秦王嬴政更沒有提過期限之說。蒙武吼出的年末滅楚,全然是被主將李信的勃勃雄心所激發(fā),大覺痛快而壯軍威士氣之舉。一吼之下,竟成全軍口誓,實在是蒙武沒有料到的。以蒙武想法,當(dāng)此之時,主將李信便該倍加冷靜。譬如王翦,往往是將士越憤激求戰(zhàn),他便越是冷漠。而李信不然,與全軍一起火熱,又處處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穩(wěn)妥。老軍旅都清楚,數(shù)十萬大軍進入廣袤戰(zhàn)場,統(tǒng)帥對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會下達(dá)緊迫明確的限期將令,只有飛兵掠地的奇襲戰(zhàn),才有大體明確地時限軍令。李信如此軍令,莫非是將這次滅楚大戰(zhàn)當(dāng)做了奇襲戰(zhàn)?……然則,疑慮歸疑慮,蒙武身為久欲赴戰(zhàn)的副將,寧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會將疑慮當(dāng)做依據(jù)去與主將爭辯。畢竟,李信是秦軍新銳大將中極其出色的一個,徒亂其心,絕非蒙武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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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證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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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會商,李信謀劃的滅楚總方略無疑已經(jīng)被秦國廟堂明白確認(rèn)了。所以,在主力大軍南下之前,兩路偏師已經(jīng)到位:王賁軍秘密開進了淮南,截斷了壽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軍則大張旗鼓地順江東下,進入了彝陵要塞,截斷了楚國王室立足荊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總方略展開的秦軍態(tài)勢一目了然:西南兩面的兜底包抄已經(jīng)完成,楚國的逃亡之路已經(jīng)遮絕,只等主力大軍在淮北的正面決戰(zhàn)一開始,滅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則,李信明白一點,總方略再好,也得取決于具體的戰(zhàn)場謀劃,只有戰(zhàn)場謀劃,才是一個將軍是否具有統(tǒng)帥才具的最好例證。畢竟,總方略未必總是由軍旅將軍提出,即或一個將軍提出了一場戰(zhàn)事的總方略,公議也未必認(rèn)定你具有真正的統(tǒng)帥才具。其間根由,在于謀劃總方略與戰(zhàn)場運籌是兩種才能。方略之謀是洞察才能,戰(zhàn)場運籌是實戰(zhàn)才能。無論兩者關(guān)聯(lián)多么緊密,也無論兩者如何在諸多大家身上交融生輝,其間依舊有著重大的區(qū)別。否則,世間便沒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也沒有了擅長實戰(zhàn)而短于方略的廉頗一類戰(zhàn)將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滅楚總方略被朝會確認(rèn)之后,對秦王頗具影響力的李斯、尉繚與幾個王族元老,始終對自己心存疑慮,其根本原因便在屢屢被戰(zhàn)場證實了的兩種才能的差別。滅魏之前,大臣們對王賁也是疑慮重重,而滅魏之后,王賁立即成了朝野公認(rèn)的名將。其根本原因,在于事實已經(jīng)證實了王賁兼具謀劃之能與戰(zhàn)場之能,堪稱名將。而目下的李信,則是尚未被事實證明的奉命統(tǒng)帥,而不是天下公認(rèn)的戰(zhàn)功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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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需要證明自己:王賁固然將才,李信更是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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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軍新銳大將中,李信與楊端和、辛勝、王賁,并稱四大主將。滅趙之戰(zhàn),楊端和首任大軍副統(tǒng)帥,沒有缺失,也未見光華,可謂好中見平。滅燕之戰(zhàn),辛勝再任大軍副統(tǒng)帥,也大體與楊端和一般持平。兩次滅國大戰(zhàn)李信雖沒有成為副統(tǒng)帥,然卻立下了最為人稱道的戰(zhàn)功——長驅(qū)千里追擊燕軍殘部,逼燕王喜獻出太子丹首級。秦王聞訊,激賞不已。這一戰(zhàn)功之后,李信的才具聲望事實上已經(jīng)超過了曾經(jīng)做過副統(tǒng)帥的楊端和與辛勝。然則,在接踵而來的滅魏之后,王賁的聲望卻迅速地淹沒了李信,成為公認(rèn)的新銳將軍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名將。對于王賁,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終以為這是不期然的運氣所致,是諸般遇合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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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合一,其時南下秦軍的使命僅僅是平定韓亂,任何一個大將都足以勝任。秦王獨點了王賁,只是基于王賁始終不被父親王翦大用,想給這個少將軍一個機會而已。與其說秦王看準(zhǔn)了王賁比其余大將出色,毋寧說是一種檢驗。遇合二,作為滅燕主戰(zhàn)場的大將們,當(dāng)時確實是誰都不愿脫離主戰(zhàn)場而去打那種平亂小仗。遇合三,作為上將軍的王翦,派出任何一個將軍平定韓亂,大約都得說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賁,則既不用說服,亦可顯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遇合四,作為老是不得擔(dān)全軍主力重任的王賁,也恰恰在尋覓擺脫父親麾下而獨當(dāng)一面的機會,所以即或脫離主戰(zhàn)場亦欣然力爭……凡此等等,皆為遇合也。而若無種種遇合,誰能說王賁比李信更具將才?李信確信,假如當(dāng)時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軍主將,自己也會力爭滅魏,也會一舉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賁更通曉兵書熟悉典籍,水戰(zhàn)滅魏之謀劃實施定會更為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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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主將之中,李信是最后以統(tǒng)帥身份出場的一個,卻也是秦國朝野乃至整個天下最為關(guān)注的一個。原因之一,李信第一個做了真正的秦國主力大軍的統(tǒng)帥。楊端和、辛勝皆為副統(tǒng)帥自不待言。王賁的平韓滅魏只統(tǒng)領(lǐng)了本部五萬人馬,在秦國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軍決戰(zhàn)。李信不然,是二十萬主力大軍的統(tǒng)帥,其廣袤戰(zhàn)場的縱橫馳騁,足以承載任何一個天才統(tǒng)帥的才華揮灑。其二,此戰(zhàn)是攻滅楚國。楚國之大,使滅楚成為唯一能與滅趙抗衡的統(tǒng)一華夏的大戰(zhàn),其統(tǒng)帥之功業(yè)將千古垂于史冊。其三,李信的滅楚統(tǒng)帥,不是在與新銳大將們的較量中爭來的,而是在與赫赫盛名的上將軍王翦的膽識比照中被秦王認(rèn)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將軍而為統(tǒng)帥,堪稱未曾開戰(zhàn)已經(jīng)先聲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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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者三,李信的榮耀在大戰(zhàn)之先已經(jīng)光華閃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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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后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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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騎一日一夜,李信鐵騎大軍激揚著遮天蔽日的煙塵,于次日午后隆隆卷進了平輿地界。秋日夕陽之下,遙遙望見平輿城頭飄動的旌旗與蠕動的兵士,秦軍騎士們立即遍野歡呼起來:“噢嗬——有人了!開戰(zhàn)了——”遍野呼嘯夾著戰(zhàn)馬嘶鳴,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馬蹄的沉雷中如同長風(fēng)激蕩。此時,中央幕府馬隊堪堪勒定,云車頂端的軍令大纛旗剛剛升起,旗面一個前掠尚未完成,云車下第一通戰(zhàn)鼓尚未落點,前軍馮去疾部的一萬鐵騎便驟然爆發(fā)了驚天動地的吼殺聲,狂飆巨浪般卷向了城下。所有這一切,都在廣闊的原野極為流暢地爆發(fā)著,仿佛上天制作的一架完美無比的器械在自動運行。這便是戰(zhàn)國之世的秦軍銳士,聞戰(zhàn)則喜,對戰(zhàn)場充滿著強烈的沖動,對搏殺斬首戰(zhàn)勝敵國充滿強烈的期盼,將嚴(yán)酷的大爭視作壯美的人生,以建功立業(yè)追求著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強悍地生存,毋寧做了天地間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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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李信登上云車令臺,第一波鐵騎已經(jīng)卷到了城下,后陣大軍也已經(jīng)萬箭齊發(fā)了。倏忽之間,李信綻出了一絲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輿,楚軍主力就很難遁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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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將軍:蒙武軍業(yè)已占據(jù)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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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車下迭次傳來飛騎斥候的高聲軍報,未等中軍司馬在身旁再度轉(zhuǎn)述,李信已經(jīng)不假思索地開始發(fā)布軍令:“蒙武軍在寢城整休一日,立即構(gòu)筑壁壘,以為城父會軍之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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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司馬答應(yīng)一聲,快步走下了云車。幾乎與中軍司馬在云車梯xx交錯,軍務(wù)司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捧出一只泥封帶有黑羽毛的銅管道:“稟報將軍,蒙武將軍密件!”李信一點頭,軍務(wù)司馬利落地打開了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遞了過來。李信嘩啦展開,目光掃過眉頭便是微微一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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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將軍:平輿守軍不戰(zhàn)而降!馮去疾將軍請命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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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李信大手一揮連續(xù)下令,“馮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輿!其余各部駐扎城外,起炊戰(zhàn)飯,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軍令司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輿城內(nèi)外炊煙大起歡呼聲大作。蓋秦軍有著久遠(yuǎn)的苦戰(zhàn)傳統(tǒng),更兼軍法嚴(yán)明崇尚實效,是故行軍多為冷食戰(zhàn)飯。能夠在戰(zhàn)場間隙明火起炊,實在是破天荒也,在秦軍將士無異于一場社火狂歡。而李信之所以下如此軍令,也是基于實戰(zhàn)情形:大張旗鼓進兵,大張旗鼓攻城,本無秘密可言,何須教將士們冷食匿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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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達(dá)完軍令,李信匆匆下了云車,飛馬進入平輿城。李信叮囑馮去疾,平輿楚軍與寢城楚軍一樣,都是不戰(zhàn)而降,顯然不是楚軍主力。為防萬一,馮去疾部留守平輿,一則搜集城內(nèi)糧草輜重以為根基,一則接應(yīng)后來步軍;一俟步軍趕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構(gòu)筑壁壘,城內(nèi)城外相呼應(yīng),可確保平輿無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項燕主力未顯蹤跡,兩軍決戰(zhàn)定然在平輿、寢城之間鋪開,不可大意!”馮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將軍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項燕主力,我第一個喊你萬歲!”李信笑應(yīng)一句你等著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見連綿軍營火把大亮,遍野可聞狼吞虎咽的呼嚕咂咂聲和戰(zhàn)馬噴鼻聲。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將辛勝,叮囑了明晨進軍城父的路徑,遂帶著幕府馬隊連夜趕赴蒙武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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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的密件說了兩件事:一是寢城守軍不戰(zhàn)而降,城內(nèi)卻沒有囤積糧草輜重,似乎原本便沒打算抵御,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營喬裝楚人散開探察,得知楚軍主力似在汝陰河谷地帶秘密隱藏,當(dāng)速定對策。第一樁事,李信與蒙武同感,否則不會有對馮去疾的著意叮囑。第二樁消息李信不能確信,須得立即探察確實。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際,楚國的淮南軍與江東軍尚在半道磨蹭,糧草輜重也未見大規(guī)模輸送跡象。項燕能夠聚集的軍馬事實上只有從陳城南撤的七八萬與汝陰、城父的數(shù)萬兵馬,而今城父尚有守軍,則項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萬上下的軍力,與李信預(yù)料的二十余萬人馬尚有很大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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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的原本的謀劃很清醒,估算楚國的可調(diào)兵力,滿打滿算三十萬,加上楚國分治藏兵的實際情形,能真正抵達(dá)戰(zhàn)場者至多二十萬上下。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萬秦軍滅楚的方略。如今,楚國的情形并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預(yù)料,則所謂項燕主力隱藏不顯,便成為一個很可疑的事實。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項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萬兵力據(jù)守汝陰、城父兩地,抵御秦軍,以給楚國都城留出盡可能多的南撤時日。因為同時有斥候密報,楚國的舟師已經(jīng)進入江水,郢壽王室事實上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南逃。當(dāng)此之時,項燕軍只能固守,絕不會主動尋求與秦軍決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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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彌漫之中,李信馬隊進入了寢城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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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用罷一頓熱和戰(zhàn)飯,兩人立即走進軍令室秘密計議。蒙武判斷,平輿寢城兩地以同樣方式降秦,說明楚軍已經(jīng)有了統(tǒng)一部署,而能統(tǒng)一駕馭楚軍者,目下只有項燕。兩地守軍不撤,似是誘惑秦軍繼續(xù)在此地作戰(zhàn),兩地守軍不戰(zhàn)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畢竟,楚軍做了秦軍戰(zhàn)俘,還是有可能再度成為楚軍。果真如此,項燕軍匿伏汝陰。很可能有蓄謀已久之計,秦軍遠(yuǎn)離本土,當(dāng)謹(jǐn)慎行事。蒙武將該說的都說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確,猶疑之辭顯然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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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此,項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頗見揶揄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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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歸是謹(jǐn)慎為上?!泵晌浒欀碱^重復(fù)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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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是說,項燕怕失卻與我決戰(zhàn)機會?或者,項燕尋求與我決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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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然,楚國力弱,項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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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也!”李信大笑了一陣,“一瀉千里倒能尋求決戰(zhàn),豈非滑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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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跡象,委實可疑……”蒙武終究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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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圖前轉(zhuǎn)悠著,口吻全然是在對帳下將士講說兵法,“舉凡大軍戰(zhàn)場,惑人耳目之跡象多多。否則,兵家何有‘示形’之說?評判諸般消息之唯一依據(jù),在國力,在大勢,而不在就事論事。楚國分治已久,廟堂浮華世族敗落,項氏自保尚且艱難,尋求決戰(zhàn)豈非癡人說夢!項燕也算宿將,會做螳臂當(dāng)車之蠢舉?據(jù)實評判,項燕所謀只有一途:據(jù)守汝陰遲滯我軍,以給郢壽南逃云夢澤斷后!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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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老夫謹(jǐn)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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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終于心悅誠服了。李信的評判有一種堅實的依據(jù),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卻僅僅是一絲基于直覺的閃光,既沒有堅實的大勢依據(jù),又顯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誠,全然沒在意李信的語勢,反倒真心地認(rèn)可了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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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此之時,我軍唯有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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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將軍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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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父合軍之后,立即南下攻占汝陰,全殲項燕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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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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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陰打通,立即連攻郢壽,俘獲楚王負(fù)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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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壯勇,老夫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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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能與李信同心,滅楚何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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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陰之戰(zhàn),是全軍皆出?或留平輿馮去疾一軍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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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輿、寢城、城父,三處皆留守軍,老將軍統(tǒng)轄以為后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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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獨攻汝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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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率主力大軍會戰(zhàn)項燕,再進兵楚都!老將軍只護住后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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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張口結(jié)舌,想說什么卻又終未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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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汝陰城外的楚軍幕府中,正在部署一個秘密進兵的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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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在秦軍屯駐安陵的時日,項燕派出了百余名通曉秦人習(xí)俗又會說秦語的精干斥候,喬裝成秦人進入韓魏舊地刺探軍情,對秦軍情勢了如指掌。李信大軍洶洶南來,一路聲威遠(yuǎn)遠(yuǎn)大過滅趙滅燕之戰(zhàn)。面對強大的秦軍,項燕的總體方略是:棄淮北之北,?;幢敝?。也就是說,項燕將郢壽以北的整個淮北分作了兩大區(qū)域,平輿以北為北淮北,平輿之南為南淮北,棄北保南。項燕對楚王上書陳述這一總體方略,要害的幾句話是:“棄淮北之北者,避秦軍鋒芒也,不棄淮北之北,楚軍無以回旋。?;幢敝险撸艡C而戰(zhàn)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國無以立足?!泵鎸ν鰢ky,楚國廟堂沒有了爭議。楚王負(fù)芻的快馬王書立即回復(fù)了項燕:抗秦戰(zhàn)事悉交大將軍運籌,無須先報后決。得楚王下書,項燕立即實施了第一步收縮:北淮各城守軍退入淮南,民眾去留自便,不得裹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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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此,勢也?!表椦鄬⑹總?nèi)缡墙庹f,“秦軍強盛,楚軍弱散。與秦軍正面擺開戰(zhàn)場決戰(zhàn),楚軍沒有此等實力。是故,楚軍只能在南撤中尋求戰(zhàn)機。若秦軍占據(jù)沿途城池,則秦軍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綻;若秦軍置淮北空城于不顧,一味全力南下,則我軍只能若即若離,視秦軍之情勢伺機而戰(zhàn)?!?br/> ?
當(dāng)此之時,楚國朝野震恐,楚軍將士也同樣緊張不安。面對項燕的從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沒有了往昔無休止的紛爭,項燕的諸般運籌實施倒是比戰(zhàn)前順當(dāng)了許多。秦軍越過陳城之時,項燕已經(jīng)下令將平輿、寢城的糧草輜重與民眾全數(shù)撤空,只留下兩支守軍不戰(zhàn)而降。同時,項燕對城父萬余守軍的將令卻是:必戰(zhàn)而后降。如此部署,大違尋常用兵之道??骨囟登?,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戰(zhàn)而降與必戰(zhàn)而后降之分,更是怪異。然,派系林立的楚軍將士都毫無異議地執(zhí)行了。如此大違常理,項燕是要給秦軍一個假象,使其以為楚軍倉皇撤軍不及,全然沒有戰(zhàn)心。項燕之真實意圖,恰恰在于以此三地守軍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項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斷:楚軍瀕臨潰散,然畢竟尚有兵力可戰(zhàn),必須奪取幾個城池以為根基。也就是說,項燕要有意制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實,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預(yù)料的評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斷了,則對楚軍有明顯好處:不致過早地形成兩軍會戰(zhàn),從而楚軍能借機聚結(jié)兵力,并使楚軍將士稍有適應(yīng)秦軍威勢的時日,有效消除已經(jīng)成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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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間,情勢已經(jīng)很清楚。秦軍主將李信急于一舉滅楚,又極度蔑視楚軍,拋下堅甲重陣無以撼動的秦步軍,單獨以鐵騎大軍閃電南下,全然長途奔襲戰(zhàn)法。在淮北之南,秦軍已經(jīng)占據(jù)了平輿、寢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間,秦國后續(xù)步軍相繼抵達(dá),已經(jīng)開始在三城郊野構(gòu)筑壁壘。顯然,秦軍立定根基之后,必然是南下汝陰會戰(zhàn)楚軍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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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此情勢,出戰(zhàn)時機正在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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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間雜的山羊胡須在干瘦黝黑的下頜第一次翹了起來,項燕指點著高大的圖板繼續(xù)解說著,“目下秦軍兵力分布是:占據(jù)三城,大體分流秦軍八萬上下,主將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騎軍大體只有十一萬上下。反之,我軍業(yè)已大有充實,淮南軍與江東軍已經(jīng)開到,且一路秘密北進,沒有露出形跡。唯其如此,我軍可戰(zhàn)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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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聞大將軍將令!”楚軍大將們久違地沖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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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將留意,初戰(zhàn)之要,唯求小勝?!?br/> ?
戰(zhàn)心初起,項燕便著意潑了冷水,大將們多少有些意外。然則,聽完了這位大將軍的部署,大將們心下卻更踏實了。項燕部署的秘密進兵方略是:留五萬步軍據(jù)守汝陰,而主力大軍則秘密東進,聚結(jié)于城父東南的山塬地帶;一俟李信大軍南下汝陰,楚軍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軍。戰(zhàn)法清楚明了,又簡單易行,大將們同聲擁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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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項燕的戰(zhàn)場目標(biāo)還遠(yuǎn)非后來那般宏大,只求擊潰秦軍一部,使楚軍能與秦軍相持對壘。這便是項燕所強調(diào)的初戰(zhàn)小勝。所以如此,在于面對天下無堅不摧戰(zhàn)無不勝的秦軍,項燕力求謹(jǐn)慎謀戰(zhàn),小勝一仗,能爭得再次伺機而戰(zhàn)的周旋余地,是最為穩(wěn)妥的方略。還有一處不能對將士們明言,然卻是最要緊者——只有初戰(zhàn)獲勝,楚軍才能獲得朝野合力支撐;否則,楚國廟堂將因初戰(zhàn)敗北而大起爭端,楚軍也將會爆發(fā)族系紛爭,以致大軍難以掌控。也就是說,使秦軍知難而退,項燕這時尚不敢想。因為,項燕很清楚秦軍實力,也很清楚秦軍頑強相持的戰(zhàn)事傳統(tǒng):長平大戰(zhàn),白起秦軍與趙軍相持三年;滅趙大戰(zhàn),王翦秦軍與李牧趙軍相持一年;縱使一戰(zhàn)失利,志在滅楚的秦軍也決不會退兵。楚軍則不然,能在秦軍勢如破竹的滅國大戰(zhàn)中有一小勝,已經(jīng)十分的難能可貴了,若主力楚軍沒有一場開手勝仗,則楚軍必然后繼無援,也必然無法堅持下去。是故,項燕首戰(zhàn)不求大勝,而寧可選擇最為穩(wěn)妥的小勝之戰(zhàn)。目下最穩(wěn)妥的戰(zhàn)勝之法,只能是避開秦軍主力,相機奇襲秦軍兩地守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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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三更,全軍輕裝,秘密東進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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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令!”大將們整齊一聲,匆匆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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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開向的垓下,是項燕為楚軍選擇的秘密匯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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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者,層層臺階環(huán)繞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謂也。就實而論,此地方圓百余里,層層山巒起伏,鋪展之態(tài)頗似階梯,當(dāng)?shù)匕傩毡銓⑸綆n階梯之下的河谷地帶呼之為垓下。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過,人煙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錯分布于曲曲彎彎的山巒之間,十余萬大軍分開駐屯,外界根本無以覺察。項燕確信,只要楚軍秘密進入垓下不被秦軍發(fā)覺,以兵力對比,此戰(zhàn)便有了八成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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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呵,破秦壁壘,誰堪披堅執(zhí)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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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部八千子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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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將散去后,項燕獨留下項梁。一句問話,項梁回答得如此響亮,項燕倒一時默然了,只在狹窄的軍令室轉(zhuǎn)悠著??粗嫔林氐母赣H,項梁低聲一句:“父親有話,盡管說了?!表椦嚅L吁一聲,轉(zhuǎn)過身來道:“秦軍兩壁壘,大體各有萬余人馬。八千壯勇全力一戰(zhàn),該當(dāng)可為。為父要說者,楚軍有兵二十余萬,既須全數(shù)參戰(zhàn),打起仗來,卻又不能當(dāng)真以二十萬兵力去籌劃。為何?楚軍種種掣肘多生,更兼對秦久無勝績,初戰(zhàn)必多有畏秦之心。與秦軍銳士一戰(zhàn),若無必死之心,只怕小勝亦難。而若無初戰(zhàn)小勝,則楚軍休矣,項氏休矣!”項梁血脈賁張,一拱手慨然高聲道:“父親!梁與江東子弟兵決以敢死之心沖壘!不使項氏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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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個英氣勃發(fā)的兒子將軍,項燕不期然淚光朦朧了,回身一抹淚水,背著身子緩緩道:“給江東子弟們說明白,此戰(zhàn)若死,人皆于江東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顯其榮……此戰(zhàn),與其說為國一戰(zhàn),毋寧說為江東子弟兵尊嚴(yán)一戰(zhàn)……八千子弟為敢死之士,上報軍功之日,卻只能是全軍將士。否則,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無功,廟堂世族便會心存顧忌,必不能全力支撐楚軍。舍生報國,無以記功,寧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壯士尊嚴(yán)激勵之,我有何說?江東子弟兵尸骨還鄉(xiāng)之日,何以面對江東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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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父親緩慢沉重而又欲哭無淚的話語,項梁一時痛徹心脾,淚水如泉涌而出。項燕驀然轉(zhuǎn)身,輕輕拍了拍兒子肩膀。項梁渾身一顫,猛然抱住父親肩頭,強壓著哭聲哽咽不能止息。驟然之間,項燕閃過一念,今日一別,很可能便是與這個善戰(zhàn)多謀的兒子的最后相處。一時不禁老淚縱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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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啊,教獨子們,都回去。”良久,項燕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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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已經(jīng)清點安置過了,江東獨子一律還鄉(xiāng)?!?br/> ?
“好,這樣好……”項燕看看兒子,又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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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項氏有后,無須憂心?!?br/> ?
“季梁呵,給我記住:戰(zhàn)后若得生還,第一要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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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我最年青!再說,大哥二哥的兒子便是我與三哥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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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不說話了,自己要說的兒子都坦蕩蕩說了。項燕知道項梁的秉性,說的就是想的,想的就是要做的。終于,項燕看著兒子大踏步走了……當(dāng)夜三更,楚軍主力一隊隊開出了汝陰要塞,戰(zhàn)馬銜枚裹蹄,兵士緊身輕裝,不張旗號不鳴金鼓,在朦朧月色下融進了草木蒼黃的原野,悄無聲息地向東北方向流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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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路大軍會師城父,秦軍將士們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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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這是秦軍戰(zhàn)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奇跡。會師之日,李信下令全軍明火起炊,酒肉一頓。暮色時分,城父郊野與寢城郊野的連綿軍營炊煙裊裊,一時軍燈煌煌火把遍野,歡聲笑語如大河波濤在秋風(fēng)中彌漫天地。酒飯尚未結(jié)束,步軍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整個軍營都滾動著雷鳴般的鼾聲呼嘯。依秦軍法度,尋常不得飲酒,但有軍炊開酒,每人三碗或一只酒袋為限,以秦人酒風(fēng)之烈本不當(dāng)醉。然則,步軍將士們千里兼程趕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對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們疲憊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開始高聲咒罵楚軍嘲笑楚軍,百般感嘆立功無望,又對騎兵兄弟們眼紅得要死。一時間人人煩躁不堪,三碗下肚渾身癱軟,呼喝聲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無邊際的鼾雷。尋常時日若這般疲勞,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復(fù)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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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戰(zhàn)場畢竟是戰(zhàn)場。次日清晨鼓號大起,幕府聚將,李信軍令下達(dá):步軍留守城父寢城構(gòu)筑壁壘,騎兵軍與兩萬弓弩步軍南下攻汝陰。主力大軍一開出,步軍將士更見煩躁,幾乎是人人拄著鍬耒站在壕溝邊黑著臉發(fā)愣。在此時的步軍將士眼中,楚軍早逃遁到茫茫水鄉(xiāng)去了,留在這里無仗可打,空筑壁壘只能是白費力氣。滅楚之戰(zhàn),只剩下汝陰一戰(zhàn)了,卻只去了兩萬步軍連弩兵,還是輪不到自家上戰(zhàn)場。聲名赫赫的滅楚之戰(zhàn),竟然白白跑了數(shù)不清的路卻連楚軍影子也沒見著,當(dāng)真豈有此理!士卒們都是一肚子悶氣難消,再加遠(yuǎn)未睡透渾身半軟,壁壘構(gòu)筑之進展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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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大軍隆隆西來,午后時分渡過汝水進逼到汝陰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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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騎各部展開陣形之際,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云車。遙望汝陰城頭旌旗刀劍密布,座座箭丘隆起,連排弓弩手引弓待發(fā),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個個垛口,鐵水燒紅的大行爐冒著滾滾白煙。中央箭樓前的垛口佇立著一員綠斗篷大將,正在遙遙指點著城外布陣的秦軍。李信斷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項燕最得力的大將項梁。南下以來,第一次看見楚軍如此整肅壯盛的軍容氣勢,李信這才隱隱感到了李斯評介的意涵:“項氏世為楚將,項燕項梁素稱父子驍將,更有江東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滅楚之戰(zhàn)不可小視也!”然則,這也僅僅是一閃念而已,陡然彌漫在李信心頭的是一股壯勇豪氣——如此楚軍,尚可配我銳士一戰(zhàn)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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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各部,半個時辰備戰(zhàn)就緒?!崩钚畔逻_(dá)了第一道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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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車大纛旗掠過了湛藍(lán)的天空。片刻之間,茫茫黑色軍陣迭次響起激揚的牛角號聲。軍令司馬高聲稟報道:“各部受令,準(zhǔn)時達(dá)成!”眼見云車下的黑森森軍陣整肅流轉(zhuǎn)從容展開,李信對著汝陰城頭不禁輕蔑地笑了。城父聚將之時,李信已經(jīng)部署好了攻城戰(zhàn)法:主力騎兵八萬兩分——四萬騎士改步軍攻城,四萬鐵騎四野截殺逃亡之?dāng)常粌扇f連弩器械兵也是兩分——連弩營正面摧毀城頭楚軍,器械營專司越過護城河的壕溝車與攀城大型云梯,為四萬騎改步將士之輔攻軍。此次南下,由于眼見楚軍望風(fēng)而逃,李信大軍從陳城開始便改為狂飆突進,將諸多大型器械留給了后續(xù)輜重營。此次大軍兩分,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給了城父蘄縣兩壁壘的步軍。是故西來秦軍攻城,除弓弩營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兩樣——壕溝車與大型云梯。唯其如此,李信的戰(zhàn)法簡單明確:大型連弩摧毀城頭守軍,壕溝車過護城河,大型云梯爬城搏殺,騎兵截殺突圍之?dāng)场@钚糯_信,除卻趙軍,天下沒有任何一國大軍堪稱秦軍敵手。汝陰楚軍縱然稍強,至多也是堪堪一戰(zhàn),絕非可與秦軍勢均力敵的久戰(zhàn)對手。故此,李信預(yù)期暮色時分結(jié)束汝陰之戰(zhàn),之后立即奔襲楚國都城,俘獲楚王負(fù)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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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主將:各部就緒,請命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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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發(fā)令開戰(zhàn)。”李信平淡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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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令司馬的小令旗當(dāng)空劈下,云車立柱軋軋轉(zhuǎn)動間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陰。驟然之間山崩地裂,隆隆戰(zhàn)鼓如雷陣陣號聲凄厲連弩大箭急風(fēng)暴雨般傾瀉城頭,大海怒濤般的喊殺聲中黑壓壓兵士越過一連串展開的壕溝車颶風(fēng)般卷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輛輛隆隆靠近城墻的大型云梯上壓向城頭……與此同時,城頭楚軍同樣爆發(fā),滾木礌石鐵汁箭雨當(dāng)空傾瀉,人卻隱匿在垛口之后躲避著呼嘯撲來的連弩大箭。云梯靠近城頭,秦軍的連弩大箭停射,城頭楚軍的喊殺聲驟然爆發(fā),密匝匝閃亮的刀矛劍鉤白茫茫一片籠罩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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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沒有料到,眼看著暮色降臨,汝陰城池竟依然還在楚軍手中。及至初月朦朧火把高舉,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心田——楚軍如此死命抵御,莫非另有圖謀?同時,又一個念頭同樣閃電般掠過心田——無論楚軍圖謀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陰,否則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電閃之間,李信大吼一聲:“猛火油柜!燒毀城門?。 ?br/> ?
“稟報主將:猛火油柜沒有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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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間,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涼絲絲的氣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飛步下了云車,飛身上馬直過壕溝車,下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后喘息整修的將士們面前一聲大喝:“輕兵列陣!死戰(zhàn)攻城!”將士們一時驚訝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應(yīng)答。蓋秦軍之所謂輕兵者,戰(zhàn)國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后秦軍強大無比,裝備之精良世無匹敵,輕兵死士之戰(zhàn)早已不復(fù)存在。當(dāng)此之時,李信驟然喊出輕兵死戰(zhàn),秦軍將士還當(dāng)真一時懵懂了。然則,輕兵之戰(zhàn)畢竟是秦軍的古老傳統(tǒng),縱然遺忘了戰(zhàn)法,總是知道必須死戰(zhàn)攻城。對于驕傲的秦軍銳士,強敵當(dāng)前而拒絕死戰(zhàn)是永遠(yuǎn)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而今主將下令死戰(zhàn),豈有怠慢之理?于是,倏忽愣怔之后一片慷慨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間便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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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還是沒有料到,三波輕兵猛攻死傷萬余人,汝陰還是沒有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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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四更,總司連弩器械的將軍章邯大步走過來說,不能如此死戰(zhàn)了,楚軍突然死戰(zhàn)大是怪異,當(dāng)立即另謀對策。李信臉色鐵青地思忖片刻,終于揮了揮手說,好,整休戰(zhàn)飯,聚將會商。中軍司馬領(lǐng)命尚未轉(zhuǎn)身,突兀一陣急風(fēng)驟雨般的馬蹄聲從后陣傳來。仿佛急迫馬蹄直踩心頭,李信陡然渾身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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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惶急尖厲的呼喊震驚了幕府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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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馬隊風(fēng)一般卷到司令云車前,火把之下但見騎士人人渾身浴血斷劍折弓,黑色甲胄變得斑斕怪異,沖進圈內(nèi)便紛紛跌落馬下,戰(zhàn)馬們也一座座小山般轟然倒地。李信章邯與護衛(wèi)司馬無不驚愕失色,竟沒有一個人喝問。在這剎那之間,一個騎士奮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軍夜襲!連續(xù)攻破兩城壁壘!我軍正,正向西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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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轟雷擊頂,李信一個踉蹌?chuàng)u搖欲倒。章邯一個箭步扶住吼道:“李將軍穩(wěn)住!扭轉(zhuǎn)戰(zhàn)局要緊!”李信突然彈起,剎那間不可思議地冷靜下來,厲聲喝問道:“可知楚軍兵力?”浴血騎士道:“老將軍派我突圍稟報,說楚軍二十萬上下!”倏忽之間,李信心頭雪亮,楚軍所有圖謀都閃電般驟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別冷靜,連續(xù)發(fā)令道:“汝陰之戰(zhàn)放棄!章邯將軍整肅城下我軍,騎兵改回,護持弓弩營立即占據(jù)大道,掩護我軍后撤平輿!四萬鐵騎我自率領(lǐng),立即向來路截殺楚軍,接應(yīng)蒙武部!”章邯點頭領(lǐng)命,又急迫叮囑道:“弓弩營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時無以收回,將軍不能戀戰(zhàn)!”李信說聲知道,拔出長劍飛身上馬一聲長呼:“鐵騎上馬!隨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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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率四萬鐵騎東來接應(yīng)蒙武,奔馳未及百余里天便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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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霧蒙蒙的曙色中,遙聞殺聲彌天無邊無際。李信鐵騎軍掠過一道山梁,便見山塬平野間黑壓壓云團涌動而來,其后灰黃色云團呼嘯緊隨。李信長劍一舉,四萬鐵騎潮水般洶涌下山,分成兩支展開,繞過黑壓壓云團,猛烈地插入黑黃連接部,向黃色云團壓去……半個時辰的猛烈搏殺,李信鐵騎軍終于遏制住了楚軍的追擊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馬山頭的李信遙望楚軍旗幟陣形,卻分明覺得楚軍并沒有后退之意,而是在整肅軍馬,顯然要繼續(xù)沖擊秦軍鐵騎。此刻,李信的幕府馬隊已經(jīng)于亂軍中找到了蒙武馬隊。蒙武匆匆趕來,沒有絲毫猶疑便勸李信撤軍。蒙武遙指茫茫楚軍,抹著臉頰傷口的血水汗水道:“這才是楚軍主力!足足二十萬!我軍無備,又器械箭鏃不全,不能戀戰(zhàn)喪師,只有立即撤軍!”李信心痛如刀絞,剛剛說得滅楚二字,便被素來持重的蒙武厲聲打斷:“此時何時?我軍業(yè)已落入項燕圈套!將軍寧全顏面,不思國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揮手道:“老將軍說得對,撤軍!步軍先行,我率鐵騎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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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蒙武步軍匆匆西退百余里,李信鐵騎才開始后撤。不料李信軍堪堪開動,楚軍立即呼嘯著壓了過來,緊緊咬住秦軍不放,饒是秦軍戰(zhàn)馬雄駿,始終也只相隔著兩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陰郊野,李信沒有料到,情勢已經(jīng)再次起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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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李信鐵騎軍開出后,汝陰城內(nèi)的楚軍全力殺出猛攻城外秦軍。章邯顧忌弩箭銳減,尚需留作斷后,下令器械營士卒改作步戰(zhàn)士卒,與剛剛重新改回的兩萬余鐵騎軍結(jié)陣抵御,不求擊潰楚軍,只求自家根基站穩(wěn)。雙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軍趕到,正欲合兵一舉殲滅出城楚軍,楚軍卻又突然縮回了城內(nèi)。蒙武嚴(yán)厲阻止了將士們攻城的請命,當(dāng)即決斷:整肅部伍,等候與李信軍會合后,再交替斷后退兵。與此同時,蒙武派軍令司馬飛書留守平輿的馮去疾,令其立即開出城外列陣,接應(yīng)西撤大軍并做第二輪次斷后。及至李信軍趕到汝陰,蒙武章邯等剛剛匆忙統(tǒng)計完傷亡情形,稟報給李信的數(shù)字是:一夜之間,秦軍總計傷亡五萬余,戰(zhàn)馬銳減三萬余;城父蘄縣的步軍器械弓弩大部丟失,全軍僅存章邯部連弩營,然最具殺傷力的大箭僅余五萬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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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退兵,痛殺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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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退,糧道被楚軍截斷,全軍覆沒!”蒙武第一次強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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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撤兵!我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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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將軍身為統(tǒng)帥,要帶全軍回秦!斷后輪次已經(jīng)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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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聞在秦軍中久違了的“全軍回秦”四個字,李信突覺心頭大慟,一聲猛烈哽咽昏厥了過去。在秦孝公之后的秦軍歷史上,危難撤軍的時刻是屈指可數(shù)的:胡傷攻閼與一次,長平之戰(zhàn)后王齙攻趙國一次,鄭安平降趙而秦軍三萬將士不從死戰(zhàn)一次,呂不韋時期蒙驁遭信陵君合縱聯(lián)軍伏擊一次,再加上李牧敗秦的兩次,百余年大戰(zhàn)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勵秦軍將士的誓言都是這四個字——全軍回秦!而凡當(dāng)此四字者,必是大敗無疑,統(tǒng)帥則必是敗軍之將。李信本是豪氣萬丈的少壯將軍,懷滅國雄心而來卻陡然遭此莫名敗績,心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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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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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李信大軍全面退兵了,然災(zāi)難并沒有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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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從垓下秘密出兵的當(dāng)夜,一鼓作氣攻克了只有數(shù)萬步軍的城父蘄縣兩處壁壘,逼得蒙武軍倉皇西撤。此戰(zhàn)之勝,立地激勵了楚軍戰(zhàn)心。項燕當(dāng)機立斷,立即下令全軍追擊。此時兩軍兵力對比,楚軍已經(jīng)大大居于優(yōu)勢了。當(dāng)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軍已經(jīng)是一支丟棄了秦軍最具優(yōu)勢的重裝備之后的輕裝軍了。輕裝大軍固然快捷,然對于裝備簡單而戰(zhàn)心陡長的楚軍,其優(yōu)勢幾乎不復(fù)存在。此時起決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對比。項燕之大局權(quán)衡清楚非常,所以連續(xù)下令隱伏各地的楚軍,務(wù)必一齊開出,對秦軍大肆圍攻追擊。楚軍二十萬主力,則由項燕親自居中督導(dǎo),以項梁八千江東子弟兵為前鋒,死死咬住李信大軍緊迫不舍。無論秦軍如何輪次斷后,楚軍都絲毫不減弱追殺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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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之后,太史公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對楚軍追擊戰(zhàn)的記述是:“荊人因隨之,三日三夜不頓舍,大破李信軍……”頓舍者,停頓也,舍棄也。三日三夜不頓舍者,三日三夜不停頓,緊迫不舍也。足見楚軍反擊之盛,亦足見秦軍山倒之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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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軍一鼓作氣追殺過陳城,項燕才下令終止,全軍又撤回了平輿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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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軍大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國朝野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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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軍報一腳踢翻了書案,連連咆哮卻又聽不清罵辭。趙高嚇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當(dāng)場尿濕了衣褲。李斯蒙毅也是手足無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靜下來,更不知如此發(fā)作的秦王還會做出何等可怕的事來??墒牵钏姑梢銢]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沒了聲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終于接過了趙高惶恐捧來的汗巾,抹了抹額頭,嘶啞著聲音撂下一句話:“兩位善后,會同丞相?!泵腿晦D(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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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沒有走進書房,急件密件頓時堆積了十幾張大案。李斯無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書房應(yīng)急,自己索性住進了丞相府,與王綰沒日沒夜地緊急處置敗軍事宜。蒙毅守在王書房寸步不離,擔(dān)心秦王又無以得見;憂心父親又不能違法探望,以致憂心忡忡,連飯也斷了。一夜,趙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趙高,問秦王情形。趙高卻苦兮兮皺著眉頭,只說是來拿一件物事,而后惶恐低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蒙毅自來不齒趙高,見狀一臉厭煩地?fù)]了揮手,趙高立即風(fēng)一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