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指給我看:“那便是東宮。”
瞧不瞧得見東宮,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著腳,只想看到更遠(yuǎn)。
站在這么高的地方,也瞧不見西涼。
我悵然地伏在城堞之上,無精打采地問裴照:“你會想家嗎?”
隔了一會兒,他才道:“末將生長在京城,沒有久離過上京,所以不曾想過?!?br/> 我覺得自己怪沒出息的,所以有點訕訕地回過頭瞧了他一眼。城樓上風(fēng)很大,吹得他袍袖飄飄,他站得離我挺遠(yuǎn)的,城樓上燈光黯淡,我也瞧不出他臉上是什么神色。我對他說:“吹一支篳篥給我聽吧?!?br/> 阿渡將篳篥交給他,他慢慢地吹奏起來,就是我剛剛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著篳篥的聲音哼哼:“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只狐貍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沒有哼哼了,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diào)讓我覺得安然而放松,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云壓得極低,泛著黃,月亮星星都瞧不見,只有風(fēng)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jìn)我的夢里。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shù)紛揚(yáng)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fēng)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息了,只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面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fēng)吹得飄飄揚(yáng)揚(yáng)。
城里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于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么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fēng),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這么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hù)送太子妃回去吧?!?br/>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br/>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br/> 裴照并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br/>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后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fēng)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guān)鍵是王大娘一見了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xì)又高又亮,這么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shù)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涌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么這么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fù)矶?,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br/>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