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裴照終于叫了停,我淚光模糊,只看底下亂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連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著重甲的羽林郎沉重地退后一步,露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執(zhí)長戈,將長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后齊心合力,將整座箭山幾乎掀翻開去。
我看到顧劍的白袍,浸透了鮮血,幾乎已經(jīng)染成了紅袍。
我張大了嘴,卻哭不出聲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臉頰上滑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里,又苦又澀。阿渡,我的阿渡。
這三年來一直陪著我的阿渡,連國恨家仇都沒有報,就陪著我萬里而來的阿渡,一直拿命護著我的阿渡……我竟然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她被亂箭射死。
不知道什么時候裴照將我從殿上放下來,他解開我的穴道,我奪過他的劍指著他。他看著我,靜靜地道:“太子妃,你要殺便殺吧,君命難違,末將不能不從?!?br/>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圍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間不讓我過去,我看著裴照,他揮了揮手,那些羽林郎就讓開了一條縫隙。
阿渡臉上衣上全是鮮血,我放聲大哭,眼淚紛紛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身子還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只想知道她傷在何處,還能不能醫(yī)治。她身上奇跡般沒有中箭,只是腿上中了好幾只箭,我一邊哭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動了動。
我又驚又喜,帶著哭腔連聲喚著她的名字。她終于睜開眼來,可是她說不了話。最后只是拼盡全力,指著一旁的顧劍,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著顧劍,死死攥著我的衣襟。
“你要我過去看他?”我終于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微微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現(xiàn)在這樣奄奄一息,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是會做的。
我走到顧劍身邊,他眼睛半睜著,竟然還沒有死。
我十分吃驚,他眼神微微閃動,顯然認出了我,他背上不知插了有幾十幾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猬一般,竟無一寸完好的肌膚。我心下甚是難過,他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救過我。在天亙山中是他救了我,適才亂箭之中,也是他救了我。我蹲了下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我并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設下圈套埋伏,是我連累他。
他嘴角翕動,我湊過去了一些,裴照上前來想要攔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傷人?!蔽遗溃骸八家呀?jīng)這樣了,難道還能暴起傷人?”
我湊近了顧劍的唇邊,他竟然喃喃地說:“阿渡……怎樣……”
我萬萬沒料到他竟然記掛著阿渡,我說:“她沒事,就是受了傷?!?br/> 他嘴角動了動,竟然似一個笑意。
他受的傷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傷全在腿上,要害處竟然半分箭傷都沒有。我忽然不知怎么地猜到了:“你將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并沒有回答我,只是瞧著我,癡癡地瞧著我。
我忽然覺得心中一動,他救了阿渡,本來他走得脫,明明他已經(jīng)將阿渡放下了,只要他撇下阿渡,說不定能硬闖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為什么要救阿渡?我?guī)缀跏敲髦蕟枺骸澳銥槭裁匆劝⒍伞?br/> “她……她要是……”他的聲音輕微,像是隨時會被夜風吹走,我不得不湊得更近些。只聽他喃喃地說:“你會……會傷心死……”
我心中大慟,他卻似乎仍舊在笑:“我可……可不能……讓你再傷心了……”
我說:“你怎么這么傻啊,我又不喜歡你……你怎么這么傻啊……”
他直直地瞧著我:“是我……對不住你……”
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jīng)活不成了,我的眼淚終于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睛卻望著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貍……”
他斷續(xù)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剎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么想,更不管那些羽林郎怎么想,我心里只覺得十分難過,我記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的歌:
“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斷斷續(xù)續(xù)唱著歌,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調(diào),我唱著唱著,才發(fā)現(xiàn)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著我,含笑瞧著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都發(fā)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堪,我看到他衣襟里半露出一角東西,我輕輕往外拉了拉,原來是一對花勝。已經(jīng)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jīng)賭氣拔下來擲在他腳下,原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nèi)。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