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七八歲討狗嫌。小孩到了這個時期，往往可愛不足而討厭有余。在洪衍武的身上，這個規(guī)律體現(xiàn)得愈加明顯。
　　
　　????才將到七歲，“老家賊”每日的行為，已經(jīng)基本演變成了完全以討厭為原則。雖然他滿可以不討厭，但卻偏要故意討厭。你越想他規(guī)矩點(diǎn)兒，他就越橫蹦亂跳，你越給他講道理吧，他越棱棱著眼說話。吃飯得叫幾次才來，洗臉得先抓著他，才能再按著他洗。
　　
　　????這小子眼睛還異常的尖，專好找人家的弱點(diǎn)。邊大媽的胳肢窩有個窟窿，張嬸的耳后有點(diǎn)泥，蘇叔叔牙上有個韭菜葉……他總以矮小身量的獨(dú)特視角來仔細(xì)觀察完畢，而后大聲地當(dāng)眾報告，以完成他招人討厭的“豐功偉績”。狡猾、殘忍、莽撞、沒皮沒臉，無處不招恨，無處不討厭。那可真是必將討厭進(jìn)行到底，只為討厭而活。
　　
　　????洪衍武的行為如此討厭，就連靈魂也不落后。他正是言語剛利索的時候，一天到晚除了瘋玩傻淘，就連吃喝的時候都是說。嘰嘰喳喳真是像只鳥，也確實(shí)不辜負(fù)“老家賊”的別稱。他對什么都有主意，對什么都有看法，你說一句，他說兩句。他不僅喜歡給大人接下茬搶話說，喜歡故意裝結(jié)巴磕子玩，而且還以胡編亂造說謊為榮。更甚之是居然學(xué)會了罵街，一些如“臭王八”、“狗蛋”、“雜種日的”等新詞，一不留神從他嘴里溜出來，就能把洪祿承氣個倒仰。
　　
　　????洪祿承什么都能忍，可這“野調(diào)無腔”是萬萬不能容的。為此他說過兒子，罵過兒子，甚至幾乎要抬手打了?？梢豢催@小子癟著嘴，看都不正眼看他，倒像是挨打了會記恨他一輩子似的，他又下不去手了。也就只能瞪眼坐蠟干沒轍。
　　
　　????要說洪祿承作為一家之主，更作為一個當(dāng)?shù)?，本?yīng)當(dāng)有些威嚴(yán)才是。有震懾力才能夠止住孩子的討厭，管住兒子學(xué)壞。可他卻偏偏是個見著野狗也要繞著走，連個蒼蠅也是不肯輕易得罪的和氣人。
　　
　　????洪祿承的人緣非常好，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好人。他無論和什么人打交道，總是一副溫溫吞吞的態(tài)度，說話的聲音永遠(yuǎn)很低，語氣老是那么謙恭和氣，教人覺得舒服。況且他還生著天生的笑眼，什么時候看著都總覺得在笑，就連生氣也只會顯出和善來，所以自然沒什么人敬畏他。
　　
　　????再加上這一年又是“十年”的起始元年，在“狂風(fēng)驟雨”似的壓力之下，洪祿承更是把對自身的收斂約束做到了極致，幾乎一點(diǎn)氣性沒有。于是在洪衍武的眼里，這個“爸爸”也早被當(dāng)成了和蟈蟈兒、黃雀兒一樣的物件，只是聲兒大，卻并不可怕。
　　
　　????同院鄰居老邊、老丁和老蘇都見過洪祿承對洪衍武手足無措的情景。知道他這當(dāng)?shù)囊唤o兒子講道理，那混帳兒子不是蹤著鼻子就是縮縮脖兒。要不然就干脆一聲不出，偷著向墻角擠眼做鬼臉兒。即便是洪祿承故意大發(fā)雷霆的瞪眼，也鎮(zhèn)不住這個無法無天的混小子。對此，他們早就看不過眼了，全都替洪祿承感到窩囊，更責(zé)怪他讓“爸爸”這個身份蒙羞。
　　
　　????爸爸竟治不了兒子？這還了得？
　　
　　????幾位鄰居作為資深父親都提出了相同建議。他們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和什么“棍棒底下出好人，不打不成才”這些老話為依據(jù)，說洪祿承“父綱不振”的原因就是心軟舍不得打孩子，極力慫恿他要好好教訓(xùn)洪衍武一頓。所有人都說洪衍武該打，也活該，非得狠揍一次，這小子才會知道“爸爸”的厲害。
　　
　　????一個院住著，洪祿承自然知道幾位鄰居都是怎么打孩子的。這年頭，平頭百姓家打孩子是家常便飯，更以此為教育子女的不二法寶。任誰家的孩子只要丁點(diǎn)不服管教，撈頓腚錘子的臭揍那是鐵定的。哪怕是孩子真沒什么錯處，如果趕上家中大人氣不順，僅因?yàn)椤绊斪臁边@一項(xiàng)類似于文字獄的罪名，就能撈上一頓“竹筍炒肉”。沒有理由，無需借口，老子揍兒子就是天理。
　　
　　????拿老丁為例，每天出門進(jìn)門，自要心情不暢，老丁一見著他家里那兩個小的，至少賞一個脖兒拐，有時候因?yàn)殛幪旎蛟S還多饒個嘴巴。那完全是已經(jīng)打順了手，整個把兒子當(dāng)陀螺抽呢。而且老丁還愛抄家伙什，多半是順手抓起什么就是什么，理智的時候一般動用笤帚疙瘩、棍子或皮帶，要是喝了酒，他甚至能抄起剛夾完煤還燙得火紅的火筷子。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說福儒里有哪一戶人家沒傳出過孩子哭天嚎地的慘叫和討?zhàn)埪暎舱婢褪呛榧疫@獨(dú)一份了。
　　
　　????可洪祿承自己也清楚，他對洪衍武氣是真氣，但也真下不去手，確實(shí)學(xué)不了這幾位鄰居當(dāng)?shù)谋臼?。一來洪家畢竟是?dāng)年京城八大宅門之一，還從沒用過棍棒教育過孩子，他總覺得用這么粗暴的方法有失家風(fēng)。二來他這種柔順的性情已經(jīng)作為一種基因深深種植在血液中了。他習(xí)慣了忍讓，不愿與別人起爭執(zhí)，在他一生中和外人產(chǎn)生齪齬，最狠的話竟只是以當(dāng)面說一句“我實(shí)在地恨您”來發(fā)泄。他又怎么會打人罵人？三來妻子是最偏疼洪衍武的，要是真打，蘊(yùn)琳那雙漂亮眼睛首先就會難過，他更受不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