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曾產(chǎn)生過疑惑。
真的會有人因為幾句毫無根據(jù)的話而堅持去漫無目的的尋找嗎。
當(dāng)年但凡有一丁點的切實根據(jù)去證明妹妹的存在,父親與他都不會停下去尋找,可是沒有。他們找了這么多年,沒有找到丁點能夠證明妹妹存在的證據(jù)。
耗費這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回報的資源,數(shù)年如一日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這些不算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才是真正消磨掉他們的耐心與希望的根本原因。
但到如今,明譽才陡然生出一種羞愧來。
哪怕這一切的確只是巧合。
云楚的出現(xiàn)也無疑是在警醒他,倘若有一天他的親生妹妹真的出現(xiàn)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為什么要因為他們暫時沒有找到就否認(rèn)她的存在。
這難道不是為無能找的借口嗎,因為失望,而不想繼續(xù)面臨失望所以就選擇逃避,然后心安理得告訴自己,既然太醫(yī)都那么說了,所以就沒有必要傾注心血了。
她的娘親的確是心智受損,但她說的話就一定是胡編亂造的嗎?
他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而那個萬一存在的,流落在外的妹妹呢?她會知道在她努力生存的時候,她的家人正在漸漸的否認(rèn)她的存在嗎?
明譽捏著奏折的手越發(fā)的緊,清風(fēng)拂過他的臉,卻猶如重重的巴掌打在臉上一樣,讓他幾乎無地自容。
他久久未語,阮枝坐直身子問他:“阿譽,你怎么了?”
明譽搖了搖頭,并未跟阮枝透露多少。
阮枝對于這個女兒能說的實在太少,否則這些年也不至于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找。況且云楚身份能對上的信息都還太少,未經(jīng)調(diào)查更不知真假。
明譽道:“無事,只是今日閑暇,來看望看望母親?!?br/>
阮枝嗯了一聲,也并未想太多,她揉了揉太陽穴,道:“阿譽,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明譽如實道:“同往常一般,最近寧州生了水災(zāi),事情才多了些?!?br/>
阮枝又問:“那明淮呢?也跟你一樣嗎?”
明譽抿了抿唇,道:“母親,您又忘了,先前跟您說過的,父親這幾日去了翊川查處貪腐案,還得過幾日才能回來?!?br/>
阮枝的確忘了,明譽這么一說她才想起來。
提起翊川,她垂下眸子,又道:“……那們最近還在幫我找囡囡嗎?”
阮枝話音剛落,明珠便連忙站起身子,意圖支開話題道:“哥哥,你過來就過來,為何還要拿著折子?”
明譽將折子收在衣袖內(nèi),道:“來時順手帶著的?!?br/>
他又看向阮枝,踟躕片刻后道:“母親你……還在等她回來嗎?”
明珠擰著眉,背著阮枝拼命給明譽使眼色,明譽卻仿若看不見一般。
阮枝微微睜大雙眸,像是不解:“為什么不等呢?”
她又失落起來,道:“不過興許是找不到了,我雖見不到她,但她……應(yīng)當(dāng)過的很好吧。”
阮枝的世界十分簡單,她沒有記憶,被關(guān)在明府,每日吃穿用度都是極好,所以她不曾見過這世上的污穢,自然而然認(rèn)為,她的女兒應(yīng)該過著跟她一樣的生活。
明珠道:“哥哥,你今日休沐嗎?”
明譽并未出言反駁,他不想叫阮枝擔(dān)心。
只又問了一句:“那母親,你對她還有什么別的印象嗎?”
“她身上可有什么特征,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明珠臉色越來越差,快步走到明譽身邊,表情已險些繃不住,咬牙切齒般低聲道:“哥哥,你在干什么!”
明譽斜睨她一眼,繼續(xù)問道:“母親,您不若再多想想。”
“你多想起來一些,我同父親便好找一些?!?br/>
明珠猛然抓住明譽的手臂,長睫輕顫:“哥哥……”
瞳孔泛出紅色,淚水氤氳,幾乎睚眥欲裂:“你怎么能這么對我?!?br/>
明譽這才對上了她的目光。
清冷如月的男人目光仍舊如同往常,淡漠而空泛,輕飄飄落在明珠身上卻讓她覺得幾乎重若千斤。
明珠心中只覺得悲涼。
她覺得很不公平,命運對她從來都不公平。
為什么她生來是丫鬟的女兒而不本身就是阮枝的女兒?為什么她在明府待了那么久了,他們?nèi)匀贿@樣對她?
為什么明明她是阮枝的女兒,是明譽的妹妹,而他們?nèi)匀辉谠噲D找到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來傷害她。
足足十一年了,不管怎么都該有感情了吧?
她無數(shù)次的表達過,不想要他們再繼續(xù)找了,他們就是不聽。
這些人真的有把她放在心里嗎?
她輕輕開口:“我是你妹妹啊?!?br/>
明譽許久不曾出言,只這樣靜靜的看著她,然后反問了她一句:“是嗎?”
明珠倏然睜大雙眸。
阮枝沒有聽見明譽在說些什么,她聞言從軟榻上走下來,配合著試圖多想起來一些,半晌無果,她用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許多事情是她努力沒有用的。
她越努力,頭就越疼,還想不起來任何東西。
“她喜歡吃橘子……”
還是這些,這些年說來說去都是這些。
明譽斂去眸中神色,亦是不忍看見阮枝痛苦的神色,剛要開口道罷了,阮枝又繼續(xù)道:
“她的手好小,拿不下那么一個大橘子,她會把橘子拿給我,跟我說……”
說什么?
“她說……”
充滿稚氣的聲音似乎還尤在耳畔,可記憶中的風(fēng)聲卻模糊了那道聲音。
她甚至能夠記得那時一個樹影婆娑的夏天甚至記得稚子穿的煙紫色的短襟對衫,抬起手時,短胖的小手臂如同一節(jié)嫩生生的蓮藕。
可是她說的什么?
頭又開始痛了,
她扶住桌角,孱弱的身軀仿佛被風(fēng)一吹就倒了。
明珠連忙轉(zhuǎn)身扶住阮枝,拉著臉對明譽道:“你沒事為什么要跟娘親說這些,她想不起來就罷了,你這般逼她又有什么用?!?br/>
明譽其實很想知道她說什么。
他收斂目光,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吩咐道:“去給夫人把劉太夫請過來。”
“是?!?br/>
明珠扶著阮枝坐在榻上,殷勤的為阮枝倒水,阮枝沒有接,自己扶著頭,閉目休息,蒼白的臉上盡是痛苦。
那張明艷的臉龐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她本有的光彩,變得順從,變得空泛,美則美矣,一眼望去,寡淡無味。
正如這個金玉其外的家庭。
獨寵正妻不曾納妾的父親,婉約順從的母親,位高權(quán)重,兒女雙全。
可他們卻很少一起用膳。
父親眼中只有阮枝,十幾年過去,阮枝待明淮似乎只如搭伙過日子的伴侶,而非相知相愛的丈夫。
十幾年如一日,在父親自我欺騙的外表下,早已暗藏一個越發(fā)瘋狂的靈魂,只待一個契機,就足以從精神將其徹底擊潰。
母親不必再說,沒有記憶,心智不全,每天都在念叨著她的女兒,只有對上明珠能緩和一二。
而他,生性不討人喜歡又沉默寡言。
明珠時這個家庭唯一生動一些的地方,但她每天所思所想,都是如何鞏固她的寵愛,她的地位,她的富貴。
這樣的家庭,早已腐朽至極。
大勢令其衰,用不了多久,便會分崩離析。
走出房間,一旁的侍從看出明譽臉色極差,默默噤聲,趨步跟隨。
明譽闊步走過長廊,在垂花門停駐腳步,沉聲道:“太子帶回來的那名女子,是哪里人?”
侍從道:“奴才聽聞殿下從曲洲湫山歸來,當(dāng)時亦是在湫山遇的難,云姑娘既然在湫山救下殿下,應(yīng)當(dāng)是湫山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