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風和暢,上京城內(nèi)一片春意盎然。
似乎是為了配合這份生機,人丁并不興旺的明府此刻熱鬧極了。
小廝攔住云楚,道:“云姑娘,還是請您等一等吧,奴才們正在查夫人的病因?!?br/>
云楚道:“可是夫人的病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為什么讓我等?”
云楚站起身,偏是要進去,道:“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這兩名仆從也是為難,他們并不覺得云楚會加害明夫人,可是大小姐讓他們把云楚攔住,他們也不能違抗。
“可夫人平日在府內(nèi)從未出現(xiàn)過此番狀況,今日您一過來……”
這是明珠方才說過的。
云楚道:“我一過來就怎么?”
“我一過來明夫人就這般了,所以是我干的?”
小廝面色有些窘迫,道:“奴才不是這個意思,是大小姐吩咐說讓您在這里等著,云姑娘還請您不要為難我們這些做奴才的?!?br/>
上回太子殿下過來護下云楚可是叫他眾人都看在眼里的,他們雖然得了明珠的令,卻也著實不敢真的對云楚怎么樣。
畢竟府內(nèi)有夫人在,夫人心地善良總歸不會怎么為難他們,但是若是惹得云楚,屆時這云姑娘在殿下耳邊吹吹枕邊風,那他們不過是個下人,處理起來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云楚冷笑,推開攔她的小廝,道:“我今日就是要出去,你們是要把我關(guān)在這里嗎?”
她掙扎的動作很大,這個護衛(wèi)又不敢真的挾持她,便還真叫云楚走了出去。
方才廂房內(nèi)還丫鬟嬤嬤來來往往,這會就消停了不少。
云楚快步走進,就見阮枝正半躺在床上,太夫正在收針,明珠正坐在阮枝床前,臉上滿是擔憂。
演的不錯的。
云楚才一進來,兩個丫鬟便擋住了云楚的路,“云姑娘,還請停步?!?br/>
明珠看見云楚過來,瞬間激動了起來,噌的一下站起身,厲聲道:“云楚!你到底是有多恨我!”
“你害我便罷了,為什么要對我母親下手!方才你就在我旁邊,看著我把茶遞給我娘親,竟還不制止我!”
明珠義憤填膺的一番話就給剛剛進來的云楚定了罪,她指著云楚,臉色憤懣,還夾雜三分委屈,仿佛是云楚做了多對不起她的事。
反觀阮枝,外衫才被脫了下來,露出里頭煙紫的羅紗,覆在纖細瘦弱的肩頭,脊背透出幾分骨感,真如這春日里的柳枝般纖細。
面色如紙,額上細汗未干,嘴唇原是蒼白的,因為經(jīng)歷了方才的疼痛硬生生的被咬出了幾分血色,此時已然一臉倦色,用手撐著額頭,仿佛再多說一句話就是消耗。
明珠聲音尖利無比,如同一根針般往耳朵里鉆,叫阮枝揉著太陽穴的手又重了些。
“云楚,我今日邀你來府,本意是與你冰釋前嫌,你若是不愿意便罷了,直接不來就好,為何要使這般下賤手段!”
云楚目光從阮枝身上移開,不帶半分憐憫,她甚至惡劣的想,收養(yǎng)了這樣一個女兒,就權(quán)當是對她阮枝的報應吧。
在明珠一通自我美化的輸出后,云楚開口道:“說完了嗎?”
明珠道:“怎么,你這是還不想承認嗎?”
云楚笑意有幾分荒唐:“我為何要承認啊明珠姐姐。”
她毫不留情的戳破,“你這出演給明夫人的戲演的很過癮吧?!?br/>
“不過我知道你想早些除掉我,當時你不就是這樣求你哥哥嗎?”
明珠想也不想便反駁道:“你胡說!”
云楚道:“太后壽宴,御花園東南角,你還要我說的更清楚一些嗎?”
明珠神色僵硬,一時哽住,她難道聽見她和兄長的對話?
可阮枝在這,猶豫便會露出破綻,她道:“你又在胡言亂語什么!你莫要移開話題,方才太夫說了,我娘親方才喝的那杯茶里被放了石香粉?!?br/>
床榻上坐著的阮枝呼吸急促了些,用雙手扶著自己的頭,痛苦道:“別說了明珠。”
“頭好痛?!?br/>
明月仿若未聞:“我娘親喝的是我的茶,這茶是你推給我的!你有什么好狡辯的?”
果然同她先前猜測的分毫不差。
明珠都不管阮枝,云楚自然也不管。
她攤著手道:“我過來不過是因為我想見見明夫人罷了,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況且,我用這般低劣的手段報復你,我莫不是腦袋被驢踢了?!?br/>
明珠嗤笑一聲,神情激動,聲音越發(fā)的高亢道:“好啊云楚,我就知道你會這樣狡辯,你要我拿證據(jù)給你看嗎?!”
爭吵聲在阮枝耳邊簡直如同驚雷一顆接連一顆的炸開,她頭實在痛極。
這些尖利的聲音每出現(xiàn)一句,都似乎都有一雙從深淵而來的大手,把她往混沌里拖進一些。
明珠似乎向就此定了云楚死罪:“此事等我稟報我父親——”
“住口!”
是阮枝的聲音,幾乎是怒吼出來,聲音虛弱又帶著幾分沙啞。
房內(nèi)徹底安靜下來,明珠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愣了愣才看向阮枝道:“娘親……”
阮枝將手放下,臉色并不好看:“明珠,你聽不見我方才說什么嗎?我讓你別說了,你聽見了嗎?”
阮枝鮮少有這么疾言厲色的時候,明珠聲音弱了些道:“可是娘親,是云楚這個賤人要害……”
阮枝嘆了口氣,些微冷靜了些,疲憊道:“不管是不是她,這件事到此為止吧?!?br/>
“怎么能到此為止?她您都被她害成這副模樣了?!?br/>
阮枝道:“我說到此為此?!?br/>
她對上明珠的目光,靜靜道:“聽不懂嗎?”
明珠終于不敢再出聲,她心中實在不甘心,根本就不懂阮枝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甚至生出幾分怨恨來。
在旁人眼里,今日這藥可是差點被她喝了,到時痛苦的就是她,云楚想要害她,阮枝竟然就這樣坐視不管,
阮枝呼出一口氣,對著云楚招了招手,輕聲道:“云楚,過來。”
云楚同樣不知道阮枝是怎么想的,她走到阮枝面前。
阮枝輕輕抬手,把自己纖細的五指落在了云楚的手背,道:
“今日是我吃壞了東西,明珠她性子急,也是關(guān)心我,你可千萬不要介意?!?br/>
云楚看了明珠一眼,道:“夫人,我自然是不介意的?!?br/>
阮枝嗯了一聲,“那就且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吧,我身子不好,見笑了。”
阮枝沒有偏袒云楚和明珠之間的任何一人。
她只是的確是疲憊了。
她的世界實在太過蒼白,根本沒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得到的感情也少之又少。
所以她非常珍惜那些能夠讓她覺得開心的人和事,云楚就是其中一個。
她是真的不想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誰做的,因為不管是明珠冤枉,還是的確是云楚所為,答案都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她狼狽的選擇逃避,只要她不如究底,那就能用這言笑晏晏的表象來欺騙自己。
她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每日思慮憂郁早已讓她虧空了身子這樣下去,她是沒有幾年活頭的。
所以哪怕是自欺欺人,她也想讓自己的生活簡單一些,快樂一些,但是死的也輕松一些。
“娘親…為什么要這樣???”
阮枝沒有回答,正是此時,有小廝疾步走進,稟報道:“夫人,公子回來了,正要求見您?!?br/>
阮枝眉頭一皺,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把阿譽也叫回來了?”
自然是明珠派人去叫的明譽。
明珠道:“哥哥關(guān)心您啊,就是因為他不在,才讓一個外人這么欺負我們母子!”
“父親明日就回來了,到時我們一家四口就好好的,再不叫這些莫名其妙的人來我們家里了?!?br/>
阮枝眉頭皺了皺,道:“叫他進來吧?!?br/>
不一會兒,明譽便走了進來。
還沒等明譽說話,明珠便率先站起身子,上去抱住了明譽的胳膊,三言兩語把事情給明譽說了一遍,言辭之間一定斷定就是云楚下的藥。
明譽嗯了一聲,然后將自己的手臂從明珠懷里抽出,目光越過云楚看向了阮枝:“母親,您現(xiàn)在好些了嗎?”
阮枝點了點頭,道:“我本就沒事,你別聽明珠瞎說。跟云楚沒有關(guān)系。”
“娘親,你就是袒護她!”
明譽無法從明珠這只言片語里斷出什么真相來,他目光靜靜落在云楚身上。
云楚仍舊乖巧的坐在阮枝身旁,手還放在阮枝的手背上。
至少這樣看來,云楚與阮枝要更像母女一些。
不知何時,他待云楚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悄無聲息的發(fā)生了變化。
甚至此刻,他在未曾查明真相時,已經(jīng)傾向了云楚。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明珠是個又壞又傻的人,而云楚卻不是,這樣低劣的手段,不像是她能干出來的事。
在來之前,屬下稟報的信息似乎還在耳邊。
他由于著急來看阮枝,所以并未細問,如今看見云楚,心思不免微妙了一些,甚至帶著幾分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恐慌。
云楚對上明譽的目光,彎了彎唇道:“大人,您回來了?!?br/>
明譽嗯了一聲,又道了一句:“姑娘最近如何?!?br/>
依著明譽的性子,這句話實在是突兀又顯得過分熱情,云楚心下詫異,不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多謝大人關(guān)心,最近一切都好的。”
明譽也跟著嗯了一聲,可他不會與人聊天,便并未繼續(xù)說下去。
這樣一番鬧劇之后,云楚也沒有什么必要繼續(xù)待下去,她又同阮枝說了幾句話后,便做出一副被冒犯之后傷心難過的模樣的辭別了阮枝。
是明譽出來送的她。
云楚對情緒的感知非常敏感,她總覺得這個男人待她的態(tài)度變了些,可她不知原因。
這讓她不由猜測,明譽難道是知道什么了?
兩人幾乎沉默了一路,直到快走到大門了,明譽才開口道:“明珠的話,你不必放在心里?!?br/>
云楚早就忘記了明珠說過什么,現(xiàn)在的明珠在她眼里,同死人無異,誰會介意一個死人說什么。
“沒有哦?!?br/>
明譽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云楚猜測明譽興許是想跟她說幾句話,便主動開口道:“大人才從內(nèi)閣回來,不知可見到殿下了?”
明譽道:“殿下今日確是在內(nèi)閣,同宋大人和季大人在商討一道新的政令,聽說結(jié)束之后還要照例去校場練兵?!?br/>
云楚哦了一聲,道:“怪不得他若是一出門,就總是很晚才回來?!?br/>
其實赫巡每日的要做的事務(wù)比這要多的多,明譽并未一一告訴云楚,而是道:“只是這幾日有些特殊罷了,以往殿下在東宮就可辦公。”
云楚又哦了一聲,道:“那便等幾天吧?!?br/>
“殿下他……待你如何?”
云楚飛快的點頭,道:“殿下是這個世上待我最好的人?!?br/>
“他給我買了很多好看的衣裳,珍貴的首飾,還有之前我連聽都沒有聽過的吃食他都給我送來了?!?br/>
云楚臉上的笑意很真摯,她繼續(xù)道:“我以前從未見過這些,那時候我連吃飽飯就已經(jīng)很困難了,雖說都說是我救了殿下,可我覺得,是殿下救了我?!?br/>
這句話,無一不出自云楚真心。
她心里清楚,赫巡的確是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就算這份善意是她騙來的,她仍舊覺得幸運且珍惜。如果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傷害赫巡,如果她有能力,她也會試著去保護一下他的。
明譽眉頭皺了皺,道:“吃不飽飯?”
云楚心中譏笑,臉上卻笑意不減,道:“對啊,我記得我同大人說過?!?br/>
“我五歲時母親無故失蹤,父親扶正外室?!?br/>
她話音頓了頓,然后繼續(xù)道:“聽起來很離譜吧,但我們那地方很小,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br/>
“我是在討厭我的繼姐身邊討生活的。平日打罵都是小事,她喜歡在冬日叫我跪在冰天雪地里,一跪就是幾個時辰。”
明譽沉默半晌,然后問:“那你還記得你的母親長什么樣嗎?”
云楚搖了搖頭,道:“不記得了,母親失蹤以后,她的好些東西都叫人砸了,就連當初我跟阿娘一起養(yǎng)的小狗也被殺了,她什么東西都沒留下,也沒帶走什么,府內(nèi)也多不讓提及她,我那時又年幼,自然不記得了?!?br/>
明譽立刻從里面發(fā)現(xiàn)了重點:“小狗?”
云楚點點頭道:“對啊,我最喜歡小狗了?!?br/>
“娘親也是?!?br/>
明譽清楚的記得,以前阮枝會經(jīng)常念叨一句話:“囡囡今天有沒有陪小狗玩呀?”
就是因為這句話,明珠才總是念叨,她也喜歡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