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三年,四月,丁卯
建康城連日大雨,河水猛漲,幾乎逼近石砌的河岸。河道上早不見小船舢板蹤影,只有南來北往的大型商船。
碼頭上,十余名健仆披著蓑衣,湊在唯一能擋雨的亭子下,等候商船靠岸。
“合浦商船都到了吧?”一名健仆道,“那日我見到兩艘大船,聽說運來的都是珍珠珊瑚,一顆就夠?qū)こH思疫^上幾年?!?br/>
“不曉得?!币幻∑湍ㄈツ樕嫌晁?,悶聲道,“珍珠再貴也和咱們無關(guān),有那份閑心不如勤快些。這才不過半月,粟米又漲價了?!?br/>
“對,我等只管卸貨,管他船上裝的都是什么?!?br/>
說話的功-夫,第一艘商船??看a頭。
木梯自船身架起,看到出現(xiàn)在船板上的胡商,健仆們不約而同道一聲“晦氣”!
“又是鮮卑胡!”
“今年這是第七艘了吧?”
“聽說北邊出事了,這些鮮卑胡怎么來得更多?!?br/>
“誰曉得是真是假,要我來說,他們打個你死我活才好!到時大司馬再領(lǐng)兵北伐,正好一舉收復(fù)失地!”
“呦呵,你這話是從哪聽來的?”
“不能是我自己想的?”
“算了吧?!币幻∑椭S刺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識,能說出這樣的話?快別讓人笑了!”
轟,碼頭上揚起一陣笑聲。
被取笑的健仆沒有惱怒,反而抓了抓頸后,承認(rèn)是從路過的郎君口中聽到。
“是青溪里的郎君,我看得真切!”
胡商的船上備有胡奴,各個身強體健,一個能當(dāng)兩個用。即便是雇傭岸上的健仆,工錢也給得相當(dāng)吝嗇。
健仆們多數(shù)知道根底,沒有著急上前,依舊在碼頭上說笑。直到第一艘漢人的商船抵達,眾人才陸續(xù)起身,同船主談妥了價錢,手腳利落的運貨上岸。
一輛牛車從河岸邊行過,車廂上撐起皂布蓋,揮鞭的健仆渾身煞氣,讓人不敢小覷。
大雨傾盆而下,健仆不耐煩的掀掉蓑衣,更隨手扯開上衣,任由雨水沖刷強健的胸膛。
建康人見多識廣,不以為奇。不過是敞懷淋雨,哪值得多看一眼。有人寒食散吃多了,做出的事比這稀奇百倍。
碼頭上的鮮卑商人表情立變,似乎認(rèn)出了趕車的健仆??上Ц糁笥?,無法十分肯定,想要再看幾眼,牛車已經(jīng)穿透雨幕,離開眾人的視線。
健仆揚起來長鞭,牛車穿過整條街巷,徑直來到桓府門前。
健仆跳下車轅,上前叫門。
門后很快傳來人聲,得知是秦氏郎君來訪,立即前往稟報桓溫。不到片刻時間,府門大開,秦璟被迎入府內(nèi)。
“郎君請?!?br/>
彼時,郗超正向桓大司馬建議,取用庾希上交的“罰款”補充西府軍餉。
府軍是東晉最主要的戰(zhàn)斗力。
西府軍大部分由田農(nóng)組成,握在桓溫手中;北府軍里流民占多數(shù),暫由郗愔統(tǒng)領(lǐng)。比起狠勁,北府軍顯然要更勝一籌。
“慕容鮮卑同氐人開戰(zhàn),短期無法分出勝負(fù),極有可能兩敗俱傷。使君可借機上表朝廷,再次領(lǐng)兵北伐?!?br/>
“攜收復(fù)失地之功,何愁大事不成?!?br/>
事實上,郗超很想勸桓溫直接廢帝,自己坐上皇位,然后再組織力量北進??上С凶璧K勢力不小,加上桓溫還顧及幾分名聲,總要做出些“功績”才好動手。
鮮卑人和氐人爆發(fā)戰(zhàn)爭,郗超認(rèn)為時機已到。交戰(zhàn)雙方都有短板,短期內(nèi)無法將對手鯨吞蠶食,正好方便桓大司馬動作。
然而,他對北方局勢的把握僅有五分,萬萬沒有想到,這次氐人有備而來,慕容鮮卑外強中干,比空架子好不了多少。
此次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不只出乎預(yù)料,更一夕改變了北方的局勢。氐人一躍而起,慕容鮮卑被打落塵埃。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就是曾被桓溫嫌棄的王猛。
“此事大有可為?!?br/>
桓溫點頭,已經(jīng)在思量如何向天子上表,何時調(diào)軍北上。軍隊出發(fā)后,到底是做一做樣子還是真正動手,從氐人和鮮卑人手里搶回幾個郡縣。
假設(shè)動手,必須知道交戰(zhàn)雙方的切實情況。究其根本,從敗者手中搶地盤明顯更加容易。
健仆通稟秦璟來訪,桓溫當(dāng)即大喜,道:“快請!”
正愁不知北方詳情,秦璟就主動送上門。這讓桓大司馬愈發(fā)肯定,自己得天命,必當(dāng)有一番作為。
牛車進府后,立刻有婢仆撐傘上前。
車門推開,秦璟自車廂走出。一身玄色深衣,腰纏玉帶,葛巾束發(fā)。少幾分南地士族的風(fēng)流不羈,更似強漢士子軒然霞舉、卓爾不群。
健仆留在廊外,婢仆上前引路。見到這般郎君,不由得臉頰微紅,轉(zhuǎn)開視線不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