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沖身上背著一黑色小布包，利落從高墻外翻入，人才落地，一柄劍便指著他脖子，他嘆了口氣，怎么不管走到哪兒，老是有人拿劍要指著自己？
持劍的是莫霄，朱友文從暗處走出，停在疾沖面前，冷冷瞧著他。
疾沖倒也不驚慌，笑嘻嘻地看了朱友文一眼，‘渤王殿下?！?br/>
對于疾沖的無禮，朱友文并不放在心上，他介意的此人如何說服摘星連夜離開王府、趕來見他？
‘是你告訴郡主，有人欲在途中行刺本王？’朱友文問?！C據(jù)何在？’
‘殿下，賞金獵人這行，重視者無他，就是替雇主保密，我拒絕買賣，又將消息泄露給郡主，已是大大違背行規(guī)，要再泄露雇主身分，那以后可真的做不了買賣了！’見朱友文又要開口，他忙出聲打斷：‘況且，雇主多半也不愿身分曝光，這次的買賣，是透過別人傳話，我還真不知雇主到底是誰呢。’
朱友文并不輕易相信他的說詞，用錢就能買通的家伙，說話能相信多少？
‘夜深放著大門不走，刻意翻墻，有何企圖？’朱友文質(zhì)問。
疾沖稍微往后退了半步，明顯想護(hù)住背上的黑布包，‘殿下多慮了，小人不過是看夜深了，不想麻煩下人開門?！?br/>
‘你背后背的是什么？’朱友文眼光何等銳利。
‘小人私事，沒必要對殿下稟告吧？告辭?！矝_又退了半步。
朱友文一使目光，莫霄手上的劍一轉(zhuǎn)，割破疾沖身后的黑布包，瞬間各式糕餅甜點(diǎn)滾落在地，還包含幾支糖葫蘆。
莫霄與朱友文皆是一愣，朱友文更不由多看了那幾支糖葫蘆上一眼。
疾沖慘叫一聲，‘哎呀！全掉地上了！太可惜了！’他蹲下，一一拾起摔壞的糕點(diǎn)，細(xì)心拍去灰塵?！Γ裢硌缦?，小人雖不在場，但殿下當(dāng)眾羞辱郡主，早被好事者傳了出去。小人就是見不得女人哭，況且郡主連日趕來，幾乎餐風(fēng)露宿，沒好好吃上一頓飯。我想著女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嘛，特地大半夜跑出去，找遍了城里的糕餅鋪，敲門叫醒老板才搜刮出這些，這下全毀了！’
朱友文只覺疾沖句句諷刺，哼了一聲，‘這是給你的警惕，日后少管他人閑事！’
他轉(zhuǎn)身離去，莫霄收劍，也跟著離去，疾沖撿起糖葫蘆，站起身，朝朱友文道：‘小人好心提醒殿下，人生在世，皆是無常，多珍惜眼前人！’
朱友文腳步微微一頓，立即加快離去。
疾沖冷笑，心道：人家對你這么死心塌地，心里想的全是你，你卻是這樣糟蹋她的一片癡心？反正你難逃一死，死了正好，還她自由，別再為你這種負(fù)心人牽腸掛肚！
他拿著那根糖葫蘆，摸到廚房去洗了洗，來到摘星房外，敲了敲窗戶，‘馬摘星，餓了沒？我拿糖葫蘆來給妳吃了，不算你錢。’
房內(nèi)闃靜無聲。
他等了半天，又敲了敲窗戶，低聲勸道：‘別再為那種薄情的男人傷心了！快開門吧！不然我可要破門而入啰！’
房內(nèi)依舊無人回應(yīng)。
他微覺不妙，轉(zhuǎn)到門前，一腳踢開房門，里頭空無一人！
糟了！她不見了！八成是傷心過度，半夜離開了？
疾沖難得自責(zé)，若不是他刻意利用她，她也不會被朱友文折磨到如此傷心欲絕，憤而半夜離去吧？
不行，他得把她找回來才行！
*
疾沖瞎找了大半夜仍不見摘星人影，只見東方天空漸漸轉(zhuǎn)為魚肚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就一個人，萬一出事了，這怎么得了？
眼下只有求那個負(fù)心漢協(xié)助了。
他跑回城主府，一下子就找著了在朱友文房門外看守的莫霄與海蝶，上前道：‘你們的馬郡主半夜失蹤了！’
莫霄一愣，海蝶急忙問：‘此話當(dāng)真？’
‘這么要緊的事，我騙妳做什么？快請你們家殿下派兵搜城??！’
海蝶轉(zhuǎn)身就要回報朱友文，房門此時打了開來，朱友文面無表情站在門后，冷聲道：‘派兵搜城？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她可是一個人！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萬一碰到了賊人，出事了誰負(fù)責(zé)？’疾沖急道。
‘腳長在她身上，又不是本王逼她走的?！?br/>
‘你……她可是未來的渤王妃，難道你就一點(diǎn)都不關(guān)心她的安危？’疾沖指著朱友文的鼻子道。
‘大膽！’
‘無禮！’
莫霄與海蝶同時一喝，手按劍柄。
朱友文冷冷看著疾沖，‘你也知道她是本王的王妃，那更輪不到你來操心！’
‘你——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無情無義！你不找，我找！’疾沖憤而離去。
‘主子？’海蝶大著膽子探詢，‘郡主孤身一人前來，沒有馬婧隨侍在側(cè)，腿上又有舊疾，半夜失蹤，的確令人擔(dān)憂?！?br/>
‘主子，就算不派兵搜城，是否能派我倆前去找人？’莫霄也提議，頓了頓后，道：‘畢竟郡主安危，牽動著馬家軍的軍心?！?br/>
‘就你們兩人想搜城找人？異想天開！’
‘主子恕罪！’
朱友文雙手負(fù)在身后，表面鎮(zhèn)靜，實際卻心急如焚，她半夜孤身離去？她一個人能去哪？會不會遇到危險？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為何如此不顧安危？是他……將她傷得太重了嗎？
一聲鷹嘯啼鳴忽破空而起，一只金雕從不遠(yuǎn)處的樹林頂端飛出，在空中盤旋數(shù)圈后，一聲長鳴，迅速朝北方飛去。
‘金雕！’莫霄喊道?！悄侵幌胍C戰(zhàn)狼的金雕！’
朱友文大步走出，躍上屋檐，就著晨光朝北凝神細(xì)看，只見疾沖的身影迅速一閃，似跟著金雕身后飛奔而去。
他不加思索，展開輕功，亦隨金雕朝北而去。
*
她躲在一個山洞里，懷里緊緊抱著一大叢女蘿草，衣裳被露水沾濕，清晨寒氣襲來，她冷得瑟瑟發(fā)抖，又困又餓。
昨夜她沒有回房，一路逃出城主府，魏州城門守備松懈，見一個女子從城門奔出，喊了幾聲，也沒跟著追上，任由她一路跑向城外近郊山里。
她從未受過如此羞辱，從未覺得如此委屈，一路狂奔，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藏在露水里的熟悉氣味，讓她回過了神。
是女蘿草。
是娘親生前最喜愛的女蘿草。
就著月光，她在山里采摘了一把又一把的女蘿草，牢牢抱在懷里，實在走不動了，正巧發(fā)現(xiàn)一個廢棄的熊穴，想也沒想便鉆了進(jìn)去，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好乖……好乖……星兒不哭了……’她將臉埋在女蘿草堆，抬手摸著自己的頭，想象是離世已久的娘親，像她小時候那樣，在她受了委屈時，輕聲安慰?！莾翰豢蕖莾翰豢蕖従忛]上眼，仍囈語喃喃。
都沒有了，她沒有家人了，這個世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了……
娘親不在了，爹也不在了，連狼仔也不在了，只剩下她……只剩下她……
‘星兒不哭……’
她想，自己是在做夢吧？
不然為何感覺到有人將她扶起，摸著她的額頭，還在她耳邊低聲安慰？
‘星兒，別哭?！?br/>
那是誰的聲音？
‘星兒……沒有哭……’她嗓子干啞，滾燙淚水沿著臉頰滾滾而落，‘星兒……沒有哭……’
一陣薄荷清香襲來，接著清冽甘泉被喂入她的嘴里，她口渴極了，喝得急了，不小心嗆到，那人還貼心在她身后輕輕拍著。
‘星兒，別怕，我在這里?！?br/>
‘不要走……’
不管你是誰，是人還是鬼，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留下她一個人……
‘好，我不走，我就在這里。’
她似乎放心了，輕輕‘嗯’了一聲，沉沉睡去。
*
‘……馬摘星……馬摘星……妳醒醒……’
她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臉焦急的疾沖。
‘老天！妳總算醒了！妳還睡得真沉哪！’疾沖總算松了口氣，慢慢將摘星扶起，讓她靠坐在洞壁上。‘好姑娘，求求妳，下次想半夜出來賞月，記得找上我，害我擔(dān)心死了！’
摘星微微苦笑，經(jīng)過如此痛心欲絕的一夜，她終于醒悟，原來自始至終，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疾沖道歉：‘是我不對，我沒料到朱友文那家伙如此無情，讓他這樣傷害妳！’
摘星低下頭，見到散落腳邊的女蘿草，一一拾起，全撿齊了，細(xì)心整理一番，看著手里的女蘿草，想起早逝的娘親，以及昨夜那個夢，她的勇氣又漸漸回來了。
尋死很簡單，但那是膽小者才會做的選擇，她還不能死，她必須要為爹爹報仇，要為娘親做一個勇敢的女兒。
疾沖看著她手里的女蘿草，‘怎地摘了這么多女蘿草？’
‘這向來是我娘的最愛，我爹告訴過我，女蘿草有個別名——’
‘叫做王女?！矝_接道。
摘星點(diǎn)點(diǎn)頭，‘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勇敢，即使她不在了，也要勇敢活下去?！埔娮约菏滞笊系募t線，在一片翠綠女蘿草間，顯得意外搶眼。她幽幽對疾沖解釋馬府為敵晉所滅后，梁帝為取得馬家軍忠誠，將她賜婚于渤王。
疾沖聽到馬府是被晉王派人暗中所滅時，表情微微一僵，隨即恢復(fù)。
她撫摸著紅線，‘被綁住的，不只是我跟他，還有陛下與馬家軍之間脆弱的信任，就算我已知道，此生非他所愛，我也不能毀婚。就算被他如此傷害，我也不能讓馬家軍知道。這個婚約，不止我需要，朝廷也需要，馬家軍更需要！’
她微微紅了眼眶。呵，她的一輩子早被各種利害關(guān)系糾結(jié)束縛，她身上背負(fù)太多條人命與太多人的期待，她無法就這樣瀟灑逃開。
她只能回到他身邊，那個一點(diǎn)都不愛她的男人。
如今回想過去與他種種，只覺恍如隔世，只覺當(dāng)時的自己，好可笑。
‘妳這和坐牢有什么兩樣？’疾沖不忍。
‘坐牢，可以哭。我卻只能笑?！胄?，淚水卻先滾落。
疾沖想伸手替她擦去眼淚，金雕在山洞外忽叫了一聲，他立即神色警戒，朝山洞外望去，一片黑衣衣角閃過。
‘妳在這待著，我出去看看?！鹕碜叱龆赐?，只見到遠(yuǎn)遠(yuǎn)一個人影閃過，隨即消失。
金雕飛落到疾沖手臂上，疾沖摸了摸牠頸后，問：‘是他？’
追日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啄了一下。
他手臂一振，追日飛回樹上繼續(xù)盯梢。
疾沖回到山洞里，摘星問：‘外頭有人？’
‘是那個負(fù)心漢。’
她一愣，追問：‘是真的嗎？’
‘假的！隨便說說妳也相信?！?br/>
她不禁黯然。
他果然沒有來找她。
‘別告訴我，妳居然還在期待他會出現(xiàn)？就算他真來了，也只是怕妳出事，無法交代，難道還有別的理由？’
她默然不語。
疾沖繼續(xù)開導(dǎo)：‘男歡女愛，講的是心甘情愿，他心里沒有妳，妳心里也把他踢出去，不就得了？’
摘星苦笑：‘有這么容易就好了。他的絕情來得如此突然……’
她根本措手不及。
疾沖一臉受不了，‘是是是，他應(yīng)該先鋪陳一下，讓妳有個準(zhǔn)備，再把這些狠心的話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傷妳一點(diǎn)，最后再問妳會不會太突然？’
她正自傷心，疾沖卻盡說些沒頭沒腦的廢話，她不由心頭微微火起。
疾沖抄起一株女蘿草，道：‘冤枉?。o情的又不是我！妳爹娘不是盼著妳要有王女的氣度與勇敢嗎？’他忽然一拍腦袋，‘喔！我明白了，妳的王女，就是一定要當(dāng)王爺?shù)呐?，?dāng)不成就哭喪著臉，難過得死去活來?！?br/>
‘我不能難過？不能哭喪著臉嗎？’摘星怒道。
‘當(dāng)然可以?！矝_忽然一本正經(jīng)，蹲在她面前，‘妳當(dāng)然可以難過，當(dāng)然可以哭喪著臉。每個人都會犯錯，感情也不例外。但最終一定會有人懂妳，比那個負(fù)心漢更珍惜妳?！?br/>
摘星愣愣看著疾沖，此刻的他無比認(rèn)真，一點(diǎn)都不像那個游戲人間的浪蕩子。
四目相對，兩人似乎都在彼此的眼里讀到了什么。
摘星微轉(zhuǎn)過頭，‘那些被拋棄過的姑娘，是不是都聽你這么說過？’
疾沖一笑，‘有時候說之前要先喝點(diǎn)酒。’
‘為何？’她納悶。
‘壯膽啊！我怕被揍！’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會笑就好。沒事了吧？’他臉上的笑容溫柔。
她忽覺有些害羞，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開目光。
‘既然沒事，那我們走吧！妳大半夜跑出來，在這荒郊野地過了一夜，實在不適宜趕路。我先送妳回城主府，休息幾日，再送妳回京城可好？’疾沖道。
她點(diǎn)點(diǎn)頭，疾沖上前扶起她，兩人慢慢走向洞口。
漫漫長夜已過，天光破曉，陽光照在身上，她只覺暖意融融，不再感覺那么寒冷。
又是新的一日，而這一次，她將勇敢面對。
再也不逃了。
*
隔日，摘星離去前，獨(dú)自去見朱友文。
文衍通報后替她打開房門，正好一名契丹武士走出，見到她便行了個契丹執(zhí)手禮，她心中微覺不對勁，不免多看了那武士一眼，兩人眼神迅速交會，那武士連忙低頭快步離去。
朱友文見到她，絲毫不關(guān)心她昨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指了指案上一封信，道：‘正好，妳見過寶娜筆跡，看看這信是否公主親筆所寫？’
摘星走了過去，見信旁有一方形白玉虎頭符，約半個手掌大小，上書契丹文字。契丹隨前朝制度，親王以上皆使用玉符號令，這信的主人，來頭不小。她拿起信，信上寫的是漢字，她仔細(xì)從頭讀到尾，原來是寶娜思念朱友文，特地提早離開了契丹，等在不遠(yuǎn)的伏虎林，迎接朱友文，且特別叮囑他一人獨(dú)自前來。
她放下寶娜的信，道：‘公主寫漢字的筆跡特殊，這的確是她親筆所寫。想來公主難忘情于殿下，才特地離開契丹國境，趕至伏虎林與殿下相會。’
他以為她又在吃醋，但她的語氣異常卻異常平淡，聽不出起伏。
摘星往后退了一步，‘這些日子以來，我日日想著要如何讓殿下開心，但昨夜我想通了，我所能給的，皆非殿下所要，而殿下真正想要的，卻是我給不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