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婧歪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時睡著了，外頭來人敲了好幾次門都吵不醒她，只好自行推門而入，咿呀一聲，屋外陽光隨著敞開的木門透入，直照在她眼皮上，她還嘟囔著不愿醒來。
‘馬婧?！?br/>
別吵她入睡嘛，這幾日她可是都沒怎么閉眼，夜夜陪著郡主挑燈夜讀那一大堆都是字的兵書……
‘馬婧！’
她嚇了一跳，急忙睜開眼，只見面前是個身穿紫衣的俊逸男子，她揉揉眼，再仔細(xì)望去，男子身穿紫褶白袴，玉扣梁帶，一身利落勁裝打扮，黑發(fā)戴冠，臉龐干凈，輪廓深刻，在晨光下更顯面如冠玉，馬婧不由看得呆了，這晉王府何時出了一號如此神采英拔的人物？
但她為何覺得這男子的眼神有些熟悉？
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桀驁不遜。
驀地，她瞪大了眼，‘疾沖？’
竟然是他？
馬婧從椅子上跳起，上上下下打量，還圍著疾沖轉(zhuǎn)了個圈，默默贊嘆：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雖已知疾沖便是晉小學(xué)世子，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感受他身分的尊貴。
‘我以后是不是也要喊你一聲川王殿下了？’馬婧問。
疾沖揮揮手，不以為意，‘妳高興怎么喊都成，別把我當(dāng)外人。不過就是換了套衣裳罷了。妳家郡主呢？’
這一問，馬婧的目光略微哀怨地落在了滿桌兵書上，‘大概又去練箭了吧？這幾日郡主夜夜苦讀兵書，幾乎都沒睡，天一亮便練箭，練完箭又去校場借兵練陣法，根本沒有休息，我實在擔(dān)心郡主會撐不下去?！f完忽然驚覺，‘糟了！我昨夜竟在椅子上睡著了！’
疾沖看著那堆兵書，忽問，‘這幾日，妳家郡主可有正常飲食？’
馬婧搖搖頭，一臉擔(dān)憂，‘郡主好強(qiáng)，那日見完晉王后，幾乎一直就是如此不眠不休，廢寢忘食，像是急著想向晉王證明什么?！?br/>
疾沖暗自嘆了口氣。
那老頭就是有辦法將人逼到這種地步，不管怎么做，都覺自己不夠完美。
‘我得去找郡主了！’
他攔下正欲跨出門坎的馬婧，‘妳別找了。我去找她，妳去廚房吩咐一下，等會兒要他們送早膳到我那兒?！?br/>
馬婧知他多少有辦法勸勸摘星，點點頭，便先去了廚房。
他則腳步一轉(zhuǎn)，往射箭場走去。
還沒走近射箭場，便瞧見那嬌弱的人影在烈日下一次又一次地將手中的箭射出，然卻怎么射都射不好，頻頻脫靶，心煩氣躁之下，摘星更是狠命一箭箭射出，拉弓的手都在顫抖，卻仍執(zhí)拗地不肯放棄。
疾沖暗暗嘆了口氣，走上前，在旁遞箭給摘星的小兵見他一身紫衣，便知來者不凡，連忙行禮，摘星射完一箭，下一支箭遲遲未遞上，忍不住氣急敗壞，‘箭呢？’
一支箭遞到她手上，她正要拉弓，有人搶走她手上的箭，‘啪’的一聲斷成兩截！
‘大膽！居然——’摘星怒極，轉(zhuǎn)頭一看，原本遞箭的小兵早已站到遠(yuǎn)處，折箭的那人，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透著尊貴，面貌雖是她所熟悉的，氣質(zhì)卻完全不同了，從前是不拘小節(jié)的瀟灑，如今是舉止翩翩，風(fēng)度優(yōu)雅，連那雙向來風(fēng)流的桃花眼兒也多了幾分認(rèn)真。
她從未見過疾沖這一面，不免凝神多看了幾眼，還未開口，疾沖已笑道：‘別再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大家都要知道妳對我有意了?！?br/>
摘星卻一臉正經(jīng)，‘川王殿下?！卸Y，疾沖忙攔住。
‘別這么生疏，我還是喜歡聽妳喊我一聲“疾沖”?！?br/>
摘星猶豫了下，點點頭。
疾沖見她眼下烏青，面色萎靡，儼然全靠一口氣強(qiáng)撐著，禁不住心疼，‘那老頭太可惡了，讓妳受這般委屈?！?br/>
摘星卻搖搖頭，‘不是委屈，本就是我有錯在先。我只望能盡快練好箭術(shù)、熟讀兵書，向晉王證明，我有資格統(tǒng)率馬家軍！’
‘妳用過早膳沒？’
她數(shù)日未好好歇息，兼之練箭不順，已是心煩意亂，聽疾沖莫名答非所問，眉頭不禁一皺，‘我沒時間浪費在那種小事上！’
她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小兵，伸手要箭，‘拿箭來！’
‘不準(zhǔn)！’疾沖在她身后喊道。
摘星瞪了疾沖一眼，惡狠狠看向小兵，‘拿箭來！’
‘馬摘星，妳要不要看看妳手里拿的是誰的弓？’疾沖指指她手上那把奔狼弓?！畩呏恢缞厼楹蚊恳患忌洳恢邪行?？那是因為妳一直在想著那家伙！’
‘我沒有！’她脹紅著臉否認(rèn)，連日來累積的委屈與負(fù)面情緒忽從胸口涌上，她眼眶一酸，仍兀自嘴硬?！也艣]有！’
‘妳既然要用那家伙送的弓，第一該練的，是心無旁騖，什么都別想，眼里只有靶心！’
她垂著頭，緊緊握著奔狼弓，不發(fā)一語。
‘我再問妳一次，用過早膳沒？’疾沖又問。
她抬頭，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出言回嗆，但與他犀利的目光一觸，氣焰全消。
他都知道。他看得比誰都明白。
摘星垮下雙肩，緩緩搖頭。
‘我就知道?！矝_拉過她的手臂，接過奔狼弓?！寺?，得吃飯才有力氣，有了力氣才能胡思亂想，妳這可是倒過來了，身子當(dāng)然吃不消。本世子現(xiàn)命妳，陪我一起用早膳！’
*
疾沖二話不說，強(qiáng)拉著摘星回到自己居住的東跨大院，馬婧遠(yuǎn)遠(yuǎn)就見到兩人到來，她身后早已排滿一大群自愿為小世子送上早膳的年輕婢女，手上端著熱騰騰的米粥、各色面食與糕點，琳瑯滿目。
‘不過吃個早膳，需要如此鋪張嗎？’摘星一見這么多道菜都傻眼了，看這數(shù)量都足以喂飽好幾個大男人了。
‘非也，只是我一時三刻拿不定要吃什么，干脆要她們?nèi)松蟻怼！矝_嘴角噙笑，望著摘星，‘不如妳替我決定吧？’
摘星久未好好進(jìn)食，此刻的確饑腸轆轆，加上食物剛出爐的香氣，不禁嘴饞，她走向那排婢女，只見她們手上端著的每一道菜看來都如此可口，除了米粥面食，尚有熱騰騰雞湯、雞肉餡燙面餃子、羊肉絲疙瘩湯與攤雞蛋，還有色彩鮮艷的各式瓜果，含桃、梨子、葡萄、綠李、紅石榴，一時間還真不知該選哪一道。
年輕婢女們手端食物，眼神卻頻頻瞄向疾沖，一見摘星走近便嬌喊：‘郡主，這馎饦可是我親手捏的，大小適中，口感軟彈，您一定得嘗嘗！’
‘郡主！這雞湯可是廚娘熬了大半夜，里頭還配上了難得一見的甲魚，滋味美極，快選我吧！’
‘郡主，快來嘗嘗咱們熱騰騰的薏米粥！’
‘郡主——’
婢女們鬧哄哄地，爭先恐后想要贏得摘星青睞，畢竟被馬家郡主選上了，便意味著能留下來服侍小世子用早膳呢！
摘星看了一眼疾沖，又轉(zhuǎn)回頭問婢女們：‘妳們該不會都心儀那家伙吧？’
‘郡主！您怎能稱小世子是“那家伙”？’一名婢女氣呼呼糾正。
疾沖在旁偷笑。
摘星正想承認(rèn)自己不小心失言，只見剛糾正她的小婢女興奮地喊：‘小世子對我笑了！’
‘才不是，小世子是對我笑了，我知道小世子就愛吃蒸梨，一早就蒸上了！’
‘小世子是對我笑——’
‘是對我……’
婢女們吱喳個沒完，疾沖還要火上加油，朝她們送上迷人一笑，婢女們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手上端著的湯品面粥也危顫顫地跟著抖動，馬婧在旁看得心都慌了，就怕有人手腳不小心，浪費了如此美味的早膳。
摘星無言。
看來疾沖這家伙不但自戀，還很愛招蜂引蝶。
‘妳們是不是都希望小世子吃到自己準(zhǔn)備的早膳？’
婢女們一致點頭如搗蒜，眼神期待。
摘星看了看婢女們手上的菜，轉(zhuǎn)身朝疾沖道：‘我選好了。’
‘選了哪些？’疾沖問。
‘全部！’她笑得不懷好意。
臭疾沖，撐死你！
婢女們歡呼一聲，紛紛端著早膳涌到疾沖身邊。
‘等等，馬摘星，本世子方才可是命妳陪我用早膳，既然妳都選了，就過來一起吃，全部都要吃完，不準(zhǔn)有剩！’見摘星微愣，疾沖一板臉，‘怎么，本世子的命令，妳敢不從？’
摘星只好認(rèn)命來到疾沖身旁坐下，乖乖用早膳。
馬婧見摘星總算肯用膳，總算松了口氣，脫口道：‘還是小世子有本事，能讓我家郡主好好坐下吃東西?！?br/>
摘星沒好氣地瞪了馬婧一眼。
疾沖得意道：‘本世子的能耐可不只如此?！粗牵R摘星，我還可以給妳不一樣的人生?！?br/>
‘你又想耍什么花樣了？’肚子溫飽，情緒也平穩(wěn)了些，摘星放下粥碗，好奇道。
疾沖勾了勾手，另有兩名婢女上前，一人手上端著張欠條，一人手上端著嫁衣，雙雙來到摘星面前，恭敬呈上。
她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當(dāng)日她咬破手指以血書簽下的欠條。
而那嫁衣……疾沖這是何意？
疾沖舉起三根手指，‘妳面前有三個選擇，第一，率領(lǐng)馬家軍，與渤王對抗?！钢敢慌郧窏l，‘第二，與我浪跡天涯，忘情于江湖，就當(dāng)還我一場美好回憶。’接著他指指嫁服，豪氣道：‘第三，嫁給我，成為我的女人，報仇的事就交給我，讓我保護(hù)妳一輩子！’字句鏗鏘，是一個男人能給他所愛的女子，最重的承諾。
摘星起身，走到嫁衣前，心中感觸良多。
不久前，她還恨不得自己能趕快披上這身嫁服，嫁給她所愛的男人，她與他好不容易熬過那么多風(fēng)雨波折，可到頭來，卻又是一場幾乎要讓她滅頂?shù)膼簤簟?br/>
她害怕。
害怕再承受一次那種撕心裂肺的背叛與痛苦。
她知道疾沖對自己是真心的，但她注定無能回報。
因為她所有的愛，所有的恨，都已給了那個人。
那么多的甜蜜，那么多的哀傷，歷歷在目，他倆間隔著國仇家恨又如何？她都愿意給他機(jī)會，他卻不要她！他寧愿繼續(xù)當(dāng)朱溫的鷹犬！
目光里的悲戚與柔情瞬間化為冷硬的堅強(qiáng)與決心，既然他都舍棄了她，她為何還要留情？
眼神果決地從那襲嫁衣身上移開，落到那張欠條上。
拋下一切，與疾沖遠(yuǎn)走天涯？
不，她放不下，也走不了。
況且，對疾沖也不公平。
就算他愿意為她再次放下身為世子的榮華富貴，與她攜手流浪江湖，不問世事，但她明白，自己此生都無法再像愛著朱友文那般，愛上另一個人。
她的人生，在被真相撕裂的那一刻，早已只剩下一種選擇。
‘欠條，豈是如此用的？倒像我才是討債的?！D(zhuǎn)過頭?！荫R摘星的人生，永遠(yuǎn)都只有第一種選擇。’
疾沖一笑，終究有些難掩失落。
他太了解她了，只是心中不免仍存著一絲幻想。
‘不后悔？’他指指那一整排看嫁衣看得眼紅的婢女們，‘想嫁給我的人可是都排到王府外了呢！’
摘星笑著搖搖頭，‘多謝小世子垂青，摘星，匹配不上?！?br/>
疾沖重重嘆了口氣，‘我早猜到妳會做此選擇，我只是想讓妳知道，同是出于王家，我能給妳的，絕對比他更多、更好?！?br/>
她這才明白，原來疾沖一直在拿自己與他比較。
‘……你與他，本就不同?！?br/>
‘既然妳已做了選擇，我便會全心全意支持妳，但妳要答應(yīng)我，千萬不要被仇恨所蒙蔽，我很想念以前那個，會說會笑、果敢多謀的馬摘星。’
但那個馬摘星，已經(jīng)死了。她在心里暗道。
見摘星默然不語，疾沖開始話癆，‘還有，答應(yīng)我，不準(zhǔn)逞強(qiáng)，不準(zhǔn)折磨自己的身子，要定時用膳休息，還要——’
‘好好好，不管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
她娘親優(yōu)雅寡言，爹爹長年不在家，大夫人看她不順眼，更不會如此嘮叨關(guān)心，從小到大，她還沒真遇過幾個人不停在耳邊這般碎念，雖然一臉不耐煩，但心里到底是有些暖的。
‘好，那就快點吃，吃飽了，帶妳去個地方?！?br/>
‘去哪兒？’她伸手接過疾沖塞過來的雞湯。
‘好地方，包準(zhǔn)妳喜歡?！荒樕衩匦θ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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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興苑位于晉王府最幽靜的角落，但今日卻熱鬧非凡，只見一群群婢女正絡(luò)繹不絕在大門穿梭，手里不是端著豐盛糕點，便是貴重禮品，不斷往里送，其中一名婢女還端著盤壽桃，大總管史恩站在門口，目光緊盯著婢女們手上的東西，不時要人停下，上前好生檢查，滿意了才放行。
既有壽桃，理應(yīng)是慶祝某人的生辰，居然如此大費周章，且瞧史恩那謹(jǐn)慎模樣，對方來頭肯定不小。
與疾沖一塊兒躲在附近大樹上的摘星忽憶及，今日不也正是娘親生辰嗎？
她心頭一陣黯然，自己真是不孝，父仇不但未報，甚至連娘親的生辰都差點忘了，她怎地一心一意只想到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