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離燕京非常近,只隔了一條元江,幽州城是被封住,但也有百姓偷偷乘船過江往燕京這一帶跑。
天子腳下,他們一跑來就被攔在燕京城外,越聚越多,紛紛在城外高舉著木牌紙張喊叫,直說天子不作為,要將他們逼死!
原先順天府尹還想瞞著不上報,等到后頭眼看情勢不妙,急忙聯(lián)合都察院并著戶部一同將這事上奏給皇帝。
三方奏折齊齊將幽州災(zāi)情的矛頭指向瘟疫,旱災(zāi)被弱化,他們更想讓皇帝遵照民意獻出公主,百姓愚昧,拿不出醫(yī)治瘟疫的藥,他們只會鬧得越來越兇,大魏才太平,實在經(jīng)不起動蕩,這個時候處理不好,極有可能爆發(fā)起義,到那時才真的棘手。
幽州那邊遞過來的奏折,連著順天府三方奏折被皇帝壓在御書房的書桌底下,他煩了整整一宿,直至黎明時,他把陸韶叫進來。
陸韶都準(zhǔn)備下值了,這個時辰進御書房,也是有些疲憊,他進門就見皇帝坐在地上,兩手撐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約莫還是為了幽州的事煩。
皇帝久久沉默,直到窗外光線照進來,他才輕聲說,“朕這個皇帝,做的真差勁。”
陸韶心一跳,伏在地上等他繼續(xù)說。
皇帝嘆了一聲,指頭上的扳指被他拿下來扔桌上,他苦笑道,“他們逼著朕把姮姮獻出去,可是姮姮能有什么用?她只是個小姑娘,那些人說,吃了姮姮就可以降災(zāi)解難……”
他停頓住,陷入沉思。
陸韶聽在耳中,瞇了眼,知道姬姮這個秘密的人屈指可數(shù),在這個空頭上散播出去,那人是真想讓姬姮死。
“朕是皇帝,姮姮是朕的女兒,朕卻保不住她,前頭有高句麗生事,后面這些百姓也想搶朕的女兒,朕已經(jīng)跟他們說了,太醫(yī)院在制藥,不過是時間問題,他們竟等都不愿意等,”皇帝喃喃自語,驀地面上露出陰狠,“朕若不是皇帝,朕真想將這群貪婪自私的蠢物屠盡!”
因為他是皇帝,他要在天下人面前裝出深明大義的模樣,別說是要他的女兒,就算是要他的血肉,他也要笑瞇瞇的將手伸出去給人割,如果他拒絕,那些人會戳著他的脊梁骨罵他昏君,昏君不配為君,他們就更能理直氣壯的揭竿而起,又或者直接逼迫他退位,說不定這中間還有朝臣推波助瀾,他治的了大臣,但他治不了百姓。
陸韶掩住眸中陰暗,道,“陛下,這謠言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奴才以為是有人想借機生事,擾亂大魏安寧?!?br/>
皇帝眸光凌厲,“朕還沒死,想傾覆大魏,也要看朕同不同意?!?br/>
陸韶道,“眼下形勢危急,陛下切不可自亂陣腳,既然太醫(yī)院那頭還沒研制出藥,不若廣招告示,集天下醫(yī)者力量,共同制藥?!?br/>
皇帝點頭嗯聲,夸贊他,“這個想法不錯,倒是可行,但就怕那群百姓被人煽動過頭,不依不饒的跟朕要姮姮,幽州這么近,朕想拖都沒時間。”
陸韶略微思索,笑道,“陛下不用擔(dān)憂,那幫百姓不是說九殿下可治瘟疫,您直接告訴他們,殿下治不了瘟疫,因為殿下也得了瘟疫?!?br/>
皇帝怔愣,轉(zhuǎn)而寒著面道,“朕說他們蠢,你覺得他們真蠢?朕說一句他們就信,也不至于會有這么多事?!?br/>
“前段時間九殿下才在宮里闖禍,陛下罰她在府中思過,九殿下在府里也沒人知曉她的狀況,您只說讓太醫(yī)提前拿她試煉,她熬不過得了瘟疫,那群百姓不信也沒事,到時候讓九殿下出面給他們看一眼,臣聽說瘟疫癥狀是全身起紅疹,人陷入昏迷,紅疹好畫,到時候奴才帶兵護送,百姓們不能近前,只能看個大概,他們自然就信了,”陸韶道。
皇帝背著手在屋中轉(zhuǎn)一圈,一直走到窗邊,往外看正見劉乾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朝北面的皇莊過去,他虛睨著鳳眸,半晌道,“你現(xiàn)兒還呆在御馬監(jiān)嗎?”
陸韶頭抵著地面,“掌印瞧奴才太忙,目下已經(jīng)不指派奴才做事。”
意思就是,他已經(jīng)不被劉乾重用。
皇帝沉頓住,突然問道,“朕想讓你派人去查謠言源頭,你行嗎?”
他這么問是有原因的,陸韶手里的兵打仗守備都是一把好手,但讓他們?nèi)ヌ铰犗⒒緵]大用,西廠的緹騎番子才是專干偵察探測的活計,但皇帝現(xiàn)下對劉乾已經(jīng)不信任,有些事自然不能再放心交給西廠。
陸韶連忙肅聲道,“奴才自當(dāng)盡力。”
他沒把話說滿,西廠的活他不熟練,但有姬姮手里的胡靈和胡嬌,想查個消息應(yīng)該很簡單,他也摸清了皇帝的想法,皇帝對他也不是很放心,畢竟他是劉乾提拔上來的。
皇帝按了按頭,決定把話說直白了,他關(guān)上窗,踱到陸韶跟前,道,“朕是說,瞞著西廠私下去查?!?br/>
陸韶回道,“奴才明白。”
皇帝躬身扶他站起來,凝重表情道,“不要跟朕自稱奴才,你是臣,是朕的臣子?!?br/>
他坐在龍椅上近三十載,這三十年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從朝堂里撕出來一道裂口,那些臣子想左右他,讓他在王座上當(dāng)個傀儡,他偏不讓他們得逞,皇權(quán)是至高無上的,他是皇帝,所有人都該聽從他,他接受臣子的鞭笞,但他絕不容許他們玩弄皇權(quán),所以朝堂上那幫老臣,他從不認(rèn)為他們是他的臣,他用不了這些人,他也想將這些人清出朝野。
但,太難了,他們盤根交錯,黨羽眾多。
原先他用劉乾,是因為劉乾識時務(wù),即使劉乾油嘴滑舌,他也用的順心,可如今就連劉乾也跟杜家扯在一起,這讓他厭惡之余又心生余悸,所幸他發(fā)現(xiàn)的早,不然他死后,大魏就是杜家的天下。
陸韶神情激動,顫著唇道,“奴,臣愿為陛下肝腦涂地!”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你跟著朕從遼北回來,朕看著你成長起來的,劉乾是對你有提拔之恩,但朕是君,朕對你有君恩,往后你效忠于朕,不必再跟劉乾有瓜葛?!?br/>
陸韶肅然起敬,忙提起下擺跪在地上,對他行三拜九叩大禮,揚聲道,“臣為陛下馬前卒,愿替陛下披荊斬棘,蕩平阻礙!”
——
公主府內(nèi),姬姮在煉藥房中看胡蓉制丹。
鬼臼在旁邊替她擇選藥材,那些藥材擺了幾個架子,各式各樣,看的人眼花繚亂。
姬姮就坐在爐子旁,瞧他們往罐子里搓藥丸,她笑道,“這煉的什么?”
胡蓉往爐子里加了幾根木柴,觀察著火候,“回殿下,奴婢在煉凝香丸?!?br/>
凝香丸這名字好聽,姬姮便多問一句,“本宮要的是能讓人肌骨生香的藥,最好生出的香味與母妃身上的相似?!?br/>
胡蓉搓了搓手,憨澀道,“凝香丸原先就是給主上吃的,奴婢回頭往里邊再加一下水銀,就能避孕了?!?br/>
姬姮愣一下,有些奇怪,“母妃為什么吃凝香丸?”
胡蓉顯一絲慌,未幾打著哈哈道,“凝香丸的味兒甜,早先皇女們都愛揣身上吃,便是殿下您也吃過?!?br/>
幼時的記憶太久遠(yuǎn),姬姮早記不清,她不確信道,“這里是大魏,本宮在皇宮中怎么能吃到這種東西?”
胡蓉手足無措,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嘿笑兩聲,“殿下有所不知,凝香丸研制方便,主上自己也會做?!?br/>
姬姮心覺古怪,但又說不出古怪在哪里,她隨口道,“你煉一鍋凝香丸出來,本宮嘗嘗味?!?br/>
胡蓉道聲是,忙招呼鬼臼捧著碗過來,她端起鍋倒出來凝香丸。
經(jīng)過燒煮,這些丸子都變得晶瑩剔透,散發(fā)著淡淡香味。
姬姮撿起一顆聞了聞,這味道她很熟,小時候母妃常讓她吃的一種糖果子味兒跟這很像,她每天都得吃,一直吃到七歲,母妃就停了糖果子,沒再讓她碰過。
她將那顆放回碗里,懶得再碰。
“凝香丸給人吃了就生香,不吃了會如何?”
胡蓉?fù)蠐项^,捧過來一罐水銀倒進碗里攪拌,軟聲說,“自然就沒了,普通人哪能身體含香,靠著藥物延續(xù)罷了,像殿下您和主上這種的,都是上天眷顧,天生下來自帶著香,這體香還會因著你們的身體狀況變化?!?br/>
她說著有些臉紅,瞅瞅她又瞅瞅鬼臼,細(xì)聲細(xì)氣道,“您自個兒該能感覺到的?!?br/>
姬姮抿緊唇,想起來跟陸韶在一起時,她身上的香總是濃郁,還帶著她陷在泥濘里爬不起來,要他摟著才好些。
她突的生出煩膩,劈手推開椅子,起身時一不小心將爐子踢到,鍋猛地倒下來,里頭是燒沸的熱水,燙到她身上,指定要揭一層皮。
鬼臼眼疾手快,忙一把拽住她躲到左側(cè),熱水落地上還是濺了不少到她手上,疼也不是很疼,就是燙紅了。
鬼臼扶她坐到外頭的欄桿上,胡蓉找來藥塞給他,他瞅著姬姮冷俏的臉不敢上前,胡蓉推他道,“你別磨嘰,殿下手傷著,你趕緊給她搽藥,我還得煉藥!”
說完就躲煉藥房中。
鬼臼咽了咽口水,湊到姬姮跟前道,“主人,卑職給你抹藥吧。”
姬姮看他一臉蠢相,不耐煩道,“快點。”
鬼臼蹲到地上,擰開盒子,隨即輕輕執(zhí)起她的手,她手白凈纖小,鬼臼齜牙傻笑,真好看。
姬姮真是看夠了他的蠢樣子,伸腳往他腿上踹,“你要再敢笑,本宮馬上叫人把你轟出去?!?br/>
鬼臼立刻喪著臉,用藥膏給她抹。
恰時陸韶進了長廊,走兩步路就見他們一坐一蹲,鬼臼捏著她的手指一頓抹擦,即使知道是在涂藥,他也心生陰寒,他咧出一個溫潤和善的笑,站到鬼臼身側(cè),一手將他推下臺階,自己蹲到他位置,輕握著姬姮道,“殿下怎么這般不小心,都燙紅了?!?br/>
鬼臼摔了個狗啃屎,爬起身氣急敗壞的拔出劍道,“你干什么推我!我要跟你打一架!”
陸韶都不看他,一手托著姬姮起身,道,“陛下讓臣過來給您帶些話?!?br/>
姬姮冷冷斜著他,“松手。”
陸韶?fù)崃藫崮莻?,放開她道,“殿下身邊的暗衛(wèi)沒個用,白長了一身蠻力,您遇著事也沒見他出來護住您,整一個吃白飯的,照臣說,還是趕走的好?!?br/>
鬼臼立時委屈,扔了劍跪地上,跟姬姮道,“上次是卑職不好,害的主人被擄走,卑職以后絕不會讓主人再遇危險,您給卑職一個機會……”
姬姮睨他,又轉(zhuǎn)向陸韶,“本宮府里人幾時輪到你說了?”
陸韶合住唇,眼中笑意流露出戾氣。
姬姮移開眼,轉(zhuǎn)步往自己院子走。
陸韶陰惻惻的瞥一眼鬼臼,緊跟在她后頭走遠(yuǎn)了。
鬼臼垂頭喪氣的坐倒,煉藥房的門打開,胡蓉站門邊數(shù)落他,“虧的我都幫著你親近殿下,你笨成這樣,哪兒能斗得過那個太監(jiān),也不知蛇婆怎么想的,竟挑了你給殿下做男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