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王府,段遷依舊沒有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是,自己的確已經平安離開王府,而且他最擔憂的身份暴露這件事,似乎也并沒有發(fā)生。
或許只是他多慮了,王爺最后找到他大概只是無意的,可能真的只是想要讓他帶走喜歡的點心而已。
看著手中裝飾著鳥紋的藤編手籃,段遷只能發(fā)出一聲苦笑。
晃了晃腦袋,將這些雜亂紛繁的想法拋開,他決定不再去糾結這些僅僅憑借自己無法弄明白的事情。他對于自己的智慧并不太自信,所以通常不會花費太多的心思去考慮這些權謀方面的東西。
他打算等明天親自去一趟王爺口中谷圣人的作坊買一些點心,雖說王爺在最后送了他不少點心,但是他并不打算留下那些東西。平白留下敵人的東西總會成為一種風險極大的事情,而他并不愿意承擔這樣的風險。
一陣冷風吹過。
雖然已是孟夏時節(jié),但冬天殘留的寒意依舊還沒有退去,每到晚間,卻還要浮現(xiàn)出來。
街道上只剩下一眾年輕人,他們都是剛剛從夜宴中離開的青年才俊,每個人都沮喪地低著頭,垂著手,失神的目光偶爾瞟過段遷,便又帶上了一絲怨毒的神色。若是目光能夠化為實質,段遷此刻恐怕已是萬劍穿身、支離破碎。
他似乎如愿成為了眾人的焦點。
這雖然符合他內心深處的愿望,但卻讓他焦慮。作為一個刺客,成為眾人的焦點是一件極為致命的事情,因為這會讓他的偽裝變得不堪一擊。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每個人都向著某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嫌惡地向反方向接連退開好幾步,繼而從旁邊繞開。
段遷也忍不住向那邊看過去,于是他就看見被幾個小乞丐圍著的癩頭三。
癩頭三在這幾個小乞丐之間似乎很受歡迎,只見他理所當然地坐在街角那個最舒適的位置上,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個臟兮兮的油布包。油布包里面是一整只燒雞,看來正是他從宴會上帶出來的。
看見這燒雞,小乞丐都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歡呼,竟也不爭搶,而是伸著腦袋等癩頭三分派。直到每個小乞丐都被分派到一大塊燒雞,他們才同時開始了他們的宴會。
他忽然看見癩頭三看向他笑了笑,似乎還對他招了招手。
段遷便走過去,走向癩頭三和那幾個小乞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回應癩頭三的招呼,或許是在王府中對這個有些神秘的乞丐產生了很大興趣的緣故。
走至近前,他注意到每個小乞丐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右手的提籃,他們不由自主地吸著鼻子,咽著口水,簡直恨不得把提籃中發(fā)出香氣的東西連同整個提籃一起吃下去。
癩頭三對段遷歉然一笑,站起道:“公子能不能給小子們嘗嘗鮮?癩頭三雖然沒錢補給公子,但是癩頭三能竭盡所能報答公子。”
說完,或許癩頭三自己都覺出話語的無力,不禁搔搔腦袋,歉然一笑。
段遷有些遲疑地看著他,一時間還沒有明白癩頭三的用意,不過卻也從哪些小乞丐眼中的渴望理解了他們想要嘗一嘗這個昂貴點心的心思。他本來也不打算留下這一籃子桂花糕,既然這些乞丐極其想要,倒不如做一個順水人情。
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忽聽見癩頭三輕輕呵斥道:“還不快起來向公子行禮。”
一眾小乞丐果然紛紛站起向段遷作揖行禮,那種發(fā)自內心的渴求和恭敬讓他一時有些失神。
他忽然感覺偶爾忘掉刺客這個身份似乎也是一件極其令人愉快的事情,就比如現(xiàn)在,他完全不應該把自己當成一個刺客。畢竟現(xiàn)在的他,穿著神都時下公子少爺間最流行的錦質長衫,系著最高檔的絲緞腰帶,配著最好看的金絲長劍,掛著最耐聞的萬花香囊。
他終于笑著蹲下,將手藍放在乞丐們面前,說:“全都給你們。”
他的話似乎完全超出了小乞丐們的理解范圍,他們作揖的手勢忽然僵硬,伸出的腦袋忽然錯愕,就好像遇見了什么這輩子都從沒見過的駭人的事物一樣。想來按照他們原本的意思,便是能分得一塊也是足夠美好的事情了。
癩頭三最先反應過來,他又壓低聲音,急促道:“還不快謝過公子!”
小乞丐們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向段遷道謝,連連作揖,甚至要貼上地面。
受到如此尊重,段遷的心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滿足:這種被人道謝和尊敬的感覺實在令他沉醉,即便這些謝意和尊敬都全然都是虛妄,他也毫不在意。
或許每個人都會沉浸在這種虛妄的敬意中吧?
癩頭三再次向段遷鄭重道謝,才將手藍拿過來,放在小乞丐中間。一眾小乞丐圍上去,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依舊沒有出現(xiàn)騷亂和爭搶。他們看著癩頭三打開手藍的頂蓋,掀開一層絲帕,歡呼地看著籃子中滿滿放著的他們從未見過的點心。
“這是桂花糕,小崽子們。”癩頭三認真地解釋道,“一籃這樣的桂花糕,谷圣人的作坊里的,大約要兩個金幣。”
小乞丐們完全安靜下來,他們的眼神中不再只是尊敬和感激,甚至帶上了敬畏。
金幣這樣的無價之寶從來沒有在他們的世界中出現(xiàn)過,更何況兩個金幣。
癩頭三想了想,接著道:“桂花糕可以保存不短的時間,所以你們每人每天只能吃半塊。”
他破天荒地沒有直接伸出手,而是用籃子中的絲帕包著,算好人數(shù),小心地拿出三塊放在手中。等他將籃子蓋好,才把手中的桂花糕分成六份。
在整個過程中他都一直拿絲帕包著手。
小乞丐只有四個,每人分走半塊,而來癩頭三自己也分得半塊。正在段遷疑惑最后半塊的去處時,便看見癩頭三向他伸出用絲帕包著的手,手心里則是最后那半塊桂花糕。
只聽癩頭三道:“公子若是不嫌棄,還請……”
在癩頭三身后,那些小乞丐竟也都只是讓那半塊桂花糕躺在手心里,帶著期待的眼神一齊望著他。
段遷忽然感覺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他飛快地從癩頭三手中奪過這桂花糕,一把塞在嘴里,大口嚼著,試圖掩飾即將奪眶而出的淚。就在剛才他看著乞丐們分派糕點時,忽然產生了一種孤苦伶仃的感懷。此刻猛然發(fā)覺自己并未被排除在外,這感懷便爆發(fā)出來。
看見段遷吃掉桂花糕,小乞丐們才興奮地將桂花糕整個塞在嘴里,細細地嚼著,滿臉陶醉的神情。
等吃完了糕點,癩頭三便安撫小乞丐們睡下。罷了,才站起身,又對段遷躬身一禮。
段遷苦笑著欠身回禮道:“三先生何必多禮。”
癩頭三輕笑一聲,似乎對“三先生”這個稱呼很是滿意。他招呼段遷走到一旁,感激道:“我見過許多少爺小姐,但公子是唯一讓我癩頭三真心尊敬的。”
段遷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并沒有答話,而是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癩頭三忽然吐出一句令段遷驚駭不已的話道:“自癩頭三剛進入王府,便看出公子的不凡了。”
……
王府內的宴席已經全部撤下,仆人們正在進行最后的打掃。
云王李彥正坐在書房中,手中拿著今日前來赴宴的名冊。他每指向一個名字,站在身旁的總管律文便把調查到的這個人的身份和今日在宴會上的舉止細細說出,他再根據(jù)這些情報判斷這個人要不要收入府中。
“鐘川廷。”王爺忽然揚了揚眉毛,他對這個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律文一拍腦袋道:“呀,今天本該把他留下的。”
王爺稍稍挑起眉毛,問道:“此人有何不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