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條只覺“蕭泠”這名字有些耳熟,默念道:“蕭……”
她猛然瞪大雙眼,張口結(jié)舌,半晌方道:“蕭……是那個蕭……”
那個自稱親衛(wèi)的女子笑道:“沒錯,就是那個蕭大將軍。”
春條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里面的水晃出來,一邊喃喃道:“怎么會……等等,蕭大將軍不是已經(jīng)……”
不是都說蕭大將軍已經(jīng)死在戰(zhàn)場上了嗎?怎么會變成個獵戶女,還成了齊王的外宅婦……
隨隨道:“說來話長,等上了路再告訴你?!?br/>
話音未落,有人從門外探身進(jìn)來,向隨隨一揖:“大將軍,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br/>
春條覺著那聲音說不出的耳熟,借著燭火打眼一瞧,來人不是常家脂粉鋪那個店伙嗎?
她仔細(xì)打量他的臉,果然是那個左眉有道疤的店伙,可他眼下一身黑衣,勁裝結(jié)束,腰間插著刀,手里提這個包袱,哪里還有半點(diǎn)店伙的樣子。
隨隨從他手里接過包袱,對春條道:“你進(jìn)去將身上里里外外的衣裳鞋襪飾物都換下來,別有遺漏?!?br/>
春條不明白她的用意,卻不敢多問,捧了包袱繞到屏風(fēng)后。
換好衣裳出來,隨隨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點(diǎn)點(diǎn)頭,對那店伙道:“你先帶春條姊姊上馬車。”
店伙道了聲遵命,便向春條眨眨眼:“姊姊請吧?!蹦呛蜌馍?cái)?shù)奈⑿ψ尨簵l有些恍惚。
春條茫然地看了一眼隨隨。
隨隨道:“你先上車,我們還要收個尾?!?br/>
春條這才跟著那店伙往外走。
那店伙道:“院子里有些雜亂,姊姊怕的話閉上眼睛,抓著我的刀鞘?!?br/>
院子里黑燈瞎火,夜風(fēng)將濃郁的血腥氣往人鼻端送。春條偷偷瞄了一眼,只見遍地橫七豎八的黑影,便知是方才那群賊匪的尸首,心頭突突跳著,胳膊上起了好幾層雞皮疙瘩。
她趕緊握住那店伙遞過來的刀鞘,緊緊閉上眼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他穿過院子。
那店伙還興致勃勃地同她聊起脂粉鋪?zhàn)罱降囊慌仑洠骸斑@次的粉研得特別細(xì),帶了曬干茉莉花苞和真珠碎一起研的,輕薄通透顯氣色……時常有客人問起,敝店還訂了些面靨、花鈿,都是南邊來的新巧花色,買兩盒粉便可得一套……”
春條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
那店伙講得眉飛色舞,直到帶著她穿過三重院門,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對她道:“姊姊可以睜眼了?!?br/>
春條一顆心落回肚子里,睜開眼睛一瞧,只見自己已經(jīng)在大門外了,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方才是在一處山坳別墅里,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耳邊有潺潺的水聲,只不知是哪里的山。
門外停著兩輛馬車,十幾匹健馬牽在樹上,悠然地踱著步。
店伙送她到馬車前:“姊姊先坐車上等吧,大將軍他們還有一會兒。”
春條道:“不知小郎怎么稱呼?”
店伙道:“姊姊客氣了,叫我小順就是,我也在大將軍麾下?!?br/>
春條木木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勞駕你?!?br/>
她上了馬車,靠在車廂軟墊上,又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怪夢,腮幫子上的軟肉還在隱隱作痛,她又用力掐了把大腿,沒醒,是真的。
她打了個激靈,她一直伺候的“外宅婦”就是那個據(jù)說長得五大三粗、兇神惡煞、面若金剛,能止小兒夜啼,也能讓突厥人和吐蕃人聞風(fēng)喪膽的女修羅蕭泠。
所以當(dāng)初她勸蕭大將軍去向齊王邀寵,后來又勸蕭大將軍出去找個本分人嫁了,她還吃了不知多少蕭大將軍親自做的古樓子、胡餅、炙鵝烤羊、魚湯蟹羹……
春條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嚶嚀一聲把臉埋在雙手中。
……
春條坐在車中,很想閉上眼睛睡一覺,假裝這些事都沒發(fā)生,奈何先前睡得太多,這會兒想睡也睡不著,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在車上等。
等著等著,她聞到有煙氣往車廂里鉆,掀起車簾往外一瞧,卻見方才那院落里火光沖天,煙氣直竄云霄,不時傳來“噼噼啪啪”的木頭爆裂聲。
火勢一下子這么大,斷斷不可能是自然蔓延的,春條估摸著是他們澆了油。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隨隨等人方才從門里出來,上了春條的馬車。
她臉上的血污已洗去了,換了身潔凈的衣裳,仍是女子裝束,但頭上發(fā)簪和腰間玉佩全換了。
春條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往車廂內(nèi)側(cè)讓了讓。
隨隨的態(tài)度卻和原來沒什么不同,向她笑了笑:“方才嚇壞了吧?”
春條搖了搖頭,又小心翼翼地點(diǎn)點(diǎn)頭:“娘……大將軍……”
隨隨笑道:“還是像原來那樣稱呼吧?!?br/>
春條這才道:“娘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隨隨簡單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遍:“我事先知道賊匪要綁了我賣到南邊,便索性將計(jì)就計(jì)。原以為你服了藥能一覺睡到天亮,誰知分量拿捏錯了?!?br/>
春條還沒想明白何謂將計(jì)就計(jì),忽然“啊呀”一聲驚呼:“糟了,咱們大半夜的還沒回去,高嬤嬤他們要急死了!”
隨隨想起那嘴硬心軟的老嬤嬤和山池院的眾人,心中有些悶悶的,得到她的“死訊”,他們想必會難過內(nèi)疚一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她是真的鹿隨隨,趙清暉已經(jīng)得計(jì),她一樣會被弄?dú)埩速u到嶺南去。
春條又道:“高嬤嬤一定會罵死我的……”
隨隨拍了拍春條的背道:“我們不回山池院了?!?br/>
正說著話,車輪滾動起來。
春條張了張嘴,沒明白過來:“不回山池院,那去哪兒啊?”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方才那親衛(wèi)在車外道:“去幽州?!?br/>
春條大愕:“就這么不告而別嗎?他們一定會到處找我們的,還有齊……齊王殿下……”
齊王殿下近來待她家娘子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他眼下在淮西打仗,要是回來發(fā)現(xiàn)娘子跑了,還不得氣死?
隨隨道:“不會,他們會在火場中找到兩具燒焦的女尸,當(dāng)我們已死了?!?br/>
春條目瞪口呆,隨即明白過來他們方才讓她換衣裳的用意。
“那……那兩具尸體是哪里來的?”春條道,她沒想到連她的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有人隔著車簾道:“我們來時的路上隨便找了兩個身形相仿的?!眳s是方才那親衛(wèi)的聲音。
春條一張臉煞白:“這……”
隨隨無可奈何,撩開車簾瞪了車外人一眼:“田月容,你又嚇唬她?!?br/>
說著對春條道:“別聽她胡說。”
那名喚田月容的親衛(wèi)這才笑道:“屬下知錯,實(shí)在是春條姊姊太愛人,忍不住想逗逗她?!?br/>
春條也覺得自己傻,竟然連這樣的玩笑話都信,臉不由一紅。
田月容對春條道:“大將軍治軍嚴(yán)得很,我們哪敢胡亂殺人。”
春條知道他們這些人神通廣大,找兩具合適的尸首不在話下,便沒有再問。
隨隨道:“人都齊了?”
田月容答道:“回稟大將軍,留了兩人看著火勢免得燒到山林里去,其余人都上馬了?!?br/>
隨隨點(diǎn)點(diǎn)頭:“好,這今日辛苦一下,盡快出潼關(guān)?!?br/>
田月容道“遵命”,隨隨便放下車簾,看向春條:“事先也沒問過你便帶了你出來,你若是想回故鄉(xiāng)的話我可以叫人送你回去?!?br/>
春條連忙搖頭:“奴婢在老家早已沒有親人了,在長安也是舉目無親,娘子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br/>
隨隨點(diǎn)點(diǎn)頭:“好。”
事情已成定局,春條反倒松了一口氣,問隨隨道:“娘子我們?yōu)楹我ビ闹莅???br/>
她依稀記得河朔節(jié)度使府似乎是設(shè)在魏博的。
隨隨道:“眼下還不能回魏博,幽州軍統(tǒng)帥是我的人,我們先在幽州落腳,待時機(jī)到了就回魏博。”
她頓了頓道:“你的奴籍在齊王府,經(jīng)過這一遭,原先的身份不能用了,我替你準(zhǔn)備了一個,你不必再自稱奴婢?!?br/>
春條張了張嘴,一時高興得手足無措,她自小被親耶娘賣給人伢子,入了奴籍,以為一輩子要做奴婢,誰知道有一天竟然可以脫籍做良民。
過了會兒,她冷靜下來:“娘子不要奴婢伺候了嗎?”
隨隨道:“我本來也沒人伺候的,你若是想繼續(xù)同我作伴也行,若是想自食其力,做買賣或是在軍中謀個差事都行,幽州軍統(tǒng)帥葉將軍是女子,軍中有一支都是女子?!?br/>
春條唬了一跳:“奴婢不會打仗,連騎馬射箭也不會……”
隨隨忍不住一笑:“軍中也有文職,什么都可以從頭學(xué)起。不急著定下來,到了幽州再說?!?br/>
春條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乍然有了自由身,她卻不知道該做什么了,回想遇見鹿隨隨后這兩年經(jīng)歷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
跟著隨隨出城的侍衛(wèi)們服了迷藥,一直昏睡到黃昏,還是被靈花寺的知客僧推醒的。
侍衛(wèi)們一看晚霞漫天,立即察覺不對,負(fù)責(zé)帶隊(duì)的馬忠順徑直沖向內(nèi)院,站在臥房外道:“鹿娘子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