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桓煊的性子本該一口回絕的,但事關(guān)桓氏雄風(fēng)和朝廷顏面,似乎值得斟酌一二,他便遲疑了一下。
這一遲疑的當(dāng)兒,桓明珪已對那內(nèi)侍道:“你去告訴那中官,你們家殿下正在梳妝打扮,準(zhǔn)備停當(dāng)就去東內(nèi),叫他先回去向陛下復(fù)命吧?!?br/>
桓煊本該出言阻止的,但鬼使神差地踟躕了一下,這一踟躕的當(dāng)兒,小內(nèi)侍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
桓煊瞪著桓明珪,豫章王的狐貍眼里滿是無辜:“快更衣吧,別叫陛下和蕭將軍久等了?!?br/>
說著便不見外地去翻箱倒柜,一邊挑剔:“嘖,年紀(jì)輕輕又生得俊,衣裳怎么那么素?!?br/>
他平日因要習(xí)武騎射,穿的多是玄色、煙灰、蒼青之類的顏色,再就是深淺不一的紫色——倒不是他喜歡這顏色,只是三品以上按制著紫。
衣裳式樣也單調(diào),不是窄袖圓領(lǐng)袍就是勁裝胡服,而桓明珪這種四體不勤的紈绔,喜歡寬袍緩帶、飄然若仙的式樣,這里是見不到的。
桓煊冷笑一聲:“我不用招蜂引蝶,自不必天天穿得像個花園?!?br/>
桓明珪摁了摁太陽穴,無可奈何道:“慕少艾、好好色是人之天性,不分男女,蕭泠身邊蜂蝶環(huán)繞,不穿好看些怎么脫穎而出?”
桓煊一挑眉:“誰要她看?!?br/>
桓明珪搖了搖頭,矬子里拔將軍地挑了兩件衣裳,給自己挑的是藤紫色織金寶相花袍服,給桓煊挑了身玉色云鶴綾泥銀袍,配上白狐裘。
“今日宴席設(shè)在紅梅叢中,穿得淺淡點反而襯人,”他頭頭是道地說道,“那小白臉一身白衣,水靈得跟新寡的小媳婦似的,你可不能輸與他?!?br/>
桓煊兩條長眉幾乎打成了結(jié),到底還是將衣裳接過來換上。
桓明珪又給他選了頂白玉冠配上,端詳了一會兒,拍拍他的肩:“多笑笑,別整天繃著張臉,再好看的臉,整天一副別人欠了你五百吊錢的樣子,也不討喜?!?br/>
桓煊于是把臉繃得更緊,活似桓明珪欠了他五千吊錢。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拂了拂袍袖。他身量比桓煊短一些,肩也不如他寬,桓煊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寬大,倒顯得飄逸。
兩人收拾停當(dāng),騎著馬帶著隨從出了門?;胳域T著他的紫連錢白馬,桓明珪騎玉驄馬,兩人一個冷峻如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一個秀雅如深院悄然綻放的紫藤,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回首。
到得蓬萊宮太液池畔,已有步輦等候著。
午宴已罷,賓主移步樓閣旁的六角亭子里,棋枰也一并移了過去。
六角亭中湘簾半卷,張設(shè)屏風(fēng)畫幛阻擋寒風(fēng),地上鋪著席簟與厚厚的地衣、茵褥,金盆中燃著銀絲香炭,芬馥溫暖如陽春,亭子四周的積雪都被熱氣熏融了。
亭子正中擺著一張紫檀嵌螺鈿棋枰,一個青衣耄耋老人和一個白衣年輕人分坐棋枰兩側(cè),棋局已進行至中盤。
那白衣男子正是程徵,耄耋老人名姜延維,是兩位期待詔的恩師,十多年前便已封局,不再與人對戰(zhàn),只潛心教授學(xué)生,皇后的棋藝便是由他所授。
豫章王詫異道:“陛下竟然將他也搬了出來,看來那小白臉甚是難纏?!?br/>
桓煊輕輕冷哼了一聲,目光從程徵臉上掠過,落在他身旁的蕭泠身上。
她今日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粉黛未施的臉龐被熱炭熏蒸出一抹薄紅,紅唇微帶水光,被狐裘雪白的出鋒襯得越發(fā)鮮妍。
她若無其事地抬頭望他,翦水雙瞳明亮又平靜,好似看著個陌生人。
桓煊卻覺那兩道目光仿佛利刃插進他的心里,還在里頭不停地翻攪。
他有些后悔來見她,想撇開眼去,可眼睛卻不爭氣,目光仿佛被她拽住,怎么也移不開去。
桓明珪瞟了他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步輦停在六角亭外,兩人下了步輦向亭中走去。
亭中眾人循聲向外望去,對弈的兩人也將棋子放回棋笥,暫停對局。
兩人走進亭中,眾人注意到齊王臉上傷痕,都暗暗吃了一驚,卻不敢直愣愣地詢問。
只有大公主沒心沒肺,“啊呀”一聲驚呼:“三郎,你的臉怎么了?”
駙馬悄悄拽她衣袖,她將袖子拽回來:“做什么拉拉扯扯,將我袖子扯皺了。”
駙馬別過臉去直揉額角,大公主轉(zhuǎn)向弟弟,關(guān)切道:“可是和人打架了?”
桓煊淡淡道:“前日不慎跌了一跤,石頭劃傷的?!?br/>
駙馬又在扯衣擺,大公主雖然心大,也明白不能繼續(xù)問下去,摸了摸鼻子道:“我那里有好藥,回頭叫人給你送去?!?br/>
桓煊道:“多謝長姊?!?br/>
大公主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他兩眼。
雖然臉上多了道傷,他的神色卻活泛了些,眼中也有了神采。他的臉容雖平靜,卻不再像一潭死水,卻似無風(fēng)的海面,看著無波無瀾,卻似隨時能掀起驚濤駭浪。
大公主心下寬慰,有生氣總是好的。
桓煊和桓明珪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臉上刀傷,緩緩道:“怎的這么不小心。”
桓煊行禮道:“多飲了幾杯酒,沒看清腳下。請阿耶責(zé)罰。”
皇帝道:“都跌傷了朕還罰你做什么。”
向身旁的中官吩咐道:“去尚藥局請林奉御來給齊王殿下看看臉上的傷,別留下疤痕才好。”
此事就此定論,中官領(lǐng)了命,便即去請醫(yī)官。
太子沉著臉若有所思,看看弟弟臉上的傷,這樣的傷口顯是利刃造成的。
他又瞟一眼蕭泠,直覺桓煊臉上這道傷一定與她有關(guān)。
可惜方才皇帝已經(jīng)發(fā)話,認(rèn)定了齊王臉上的傷就是不慎跌跤被石頭劃出來的,無論其中有何內(nèi)情,旁人都不能再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