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宜寧在霽月山居住了整整三日,每天都在溫泉池中泡半個時辰的藥浴。
她覺得舒適,沒起絲毫疑心。
房檐上雪層消融,時不時淌下來一兩滴冰水。
陸旌站在堂前負手而立,臉上神色寡淡,視線落在不遠處白霧繚繞的雪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的老大夫慢步走來,看著眼前有些冷漠孤寂的背影,彎腰道:“殿下不必憂心,想必在藥膳和藥浴的共同加持下,王妃的身子很快就能養(yǎng)好,到時候為王府添一兩個小殿下,應(yīng)該也不成問題?!?br/>
聞言,男人的臉色無端沉了下來。
添一兩個小殿下。
這是一件他從來沒有肖想過的事。
成親前,滿腦子都是怎么把她娶回家,無暇顧及其他。
成親時,那次宮驗,驗出了小姑娘的寒疾,便更未動過這種心思。
此生有她一人已足矣,孩子什么的,很是礙事。
但從開始到現(xiàn)在,小姑娘也從未開口提及孩子,他命人在背后偷摸著治病,卻不曾想過,她究竟稀不稀罕。
陸旌坐回位子,按了按額角,淡聲問:“王妃還未回來?”
“應(yīng)該快了?!?br/>
此時顧宜寧正在山腳下的霽月城游玩,對路旁的冰雕愛不釋手,想伸手去摸,后面的人立刻阻止,“王妃不可,殿下吩咐過,不能讓王妃受涼。”
顧宜寧只好收回手,復而抱住懷中的手爐,“真是無趣?!?br/>
很快,一黑衣人縱馬而來,手中呈著一封書信,下馬行禮道:“王妃,這是從相府寄來的,請您過目。”
她站在路旁,打開信封上下掃了一遍,信是顧漢平寫的,問她顧霍兩家大婚,回不回京城參禮。
自然是不回去。
哥哥的婚事,讓她煩心極了。
顧宜寧將紙張折起來,走進旁邊的茶館,命人借了套筆墨紙硯,給父親寫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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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傳到京城的時候,顧漢平正在進宮的路上。
他站在石階上,眼皮跳了兩下,一步步走向烏云籠罩之下巍峨的金鑾殿。
笑容可掬的內(nèi)侍將他迎進殿內(nèi),“丞相,陛下等您許久了,快進來吧?!?br/>
顧漢平頷首,將官帽摘下來,放在了門口處的桌幾上,對著屏風后的人恭敬行禮,“不知今日陛下昭臣前來所為何事?”
病弱的皇帝穿了身明黃色的龍袍,襯得他臉色更加蒼白,他從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撐著桌子道:“這朝堂中,就數(shù)丞相棋藝最好,過來陪朕過個手癮?!?br/>
“臣遵命?!?br/>
一盤棋下完后,顧漢平估摸著,若真有什么事的話,也該開口了。
果然,下一刻,對面的人就沉思道:“昨日,林淑妃來了趟金鑾殿,朕看著,她比前幾年疲憊了不少?!?br/>
顧漢平應(yīng)和著說,“林淑妃為教導四皇子,費了不少精力,也幸為林淑妃教導,這些年來四皇子性資敏慧,勤勉不怠,在政務(wù)上有諸多先見之解,讓臣等刮目相看?!?br/>
皇帝笑著咳了兩聲,“照丞相所說,太子竟是一無是處了?”
“臣惶恐,陛下的皇子豈有一無是處之說?太子殿下長居東宮,從不露面,頗為神秘,天下人對他知之甚少,臣以為,殿下實乃貴而能儉,不驕不躁?!?br/>
顧漢平嘴角都是僵著的,不斷轉(zhuǎn)著心思,生怕被天子誤會自己偏向哪一方。
只聽那身著龍袍的人冷嗤了一聲,言語間皆是不屑,“貴而能儉,不驕不躁?丞相還真是高看他,先不提那個沒出息的兒子,提提朕的后宮?!?br/>
“后宮發(fā)生了何事?”
皇帝將棋子落下,手肘拄著軟枕,即便是病著的,也顯露出一股帝王的威嚴,“朕想封林淑妃為皇貴妃,丞相以為如何?”
皇貴妃?
顧漢平眼珠轉(zhuǎn)了兩下,君王的心思永遠難猜。
只要不是封后,陛下愛封什么封什么。
這是家事,不是天下事,跟他一個大臣說什么。
顧漢平看著對面笑瞇瞇的皇帝,突然間似乎領(lǐng)悟了什么,臉色突變,認真道:“還望陛下三思,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br/>
皇帝收起笑意,掌心震了下桌子,“朕意已決。丞相不必再說?!?br/>
顧漢平撩起衣擺,跪在地上,一臉堅毅,“淑妃娘娘本來就是四妃之一,若再加封皇貴妃,恐怕會讓其他娘娘心里不舒服,德妃的父親……”
“你還真是不識好歹,”怠倦的皇帝猛地咳嗽了幾下,掃掉桌上的棋盤,怒火中燒,“朕罰你,去金鑾殿門前跪一下午,什么時候想清楚了什么時候再起身。”
顧漢平當真在大殿門口跪到了傍晚。
旁邊人來人往,都好奇地對他指指點點。
相府的小廝見太陽逐漸落山,忙去扶家主起身,“相爺,您這又是何苦呢?陛下封的是皇貴妃,又不是皇后。”
顧漢平緩慢起身,嘆了口氣,“是啊,除了冊封皇后是國事外,不管是封貴妃還是皇貴妃,都是陛下的家事,我也管不得??伤袢瞻鸭沂赂媾c我,那便不再是家事了?!?br/>
“相爺為何還要這樣做?倘若四皇子將來繼承大統(tǒng),難免不會對這件事心有芥蒂?!?br/>
顧漢平沉默半晌,“陪陛下演場戲罷了,演給林淑妃與四皇子看的,告訴他們,偏袒他們的是陛下,為難他們的,是我們這些大臣。”
“這……屬下不懂,陛下不是最喜歡四皇子了嗎,為何還要你們?yōu)殡y他?”
顧漢平膝蓋跪地生疼,走起路來略顯艱難。
世人常說,四皇子最為受寵,極有可能登上皇位,顧漢平之前也這么以為,時至今日,才知陛下心中的繼承人,一直都是東宮那位太子。
這些年來四皇子和林淑妃所做的事,在前朝為陛下鏟除異己,在后宮敲打壓制別的皇子,費盡心思,到頭來竟全是在為另一個人鋪路,不知這對母子知道后,心中該如何作想。
陛下連自己的妃子和兒子都算計地這般細致,更何況他們這種大臣,一個個都是皇權(quán)的附庸罷了。
顧漢平登上馬車,心思沉重道:“吩咐下去,明日早朝,上書阻止陛下立林淑妃為皇貴妃?!?br/>
“是?!?br/>
他忽而心思一動,問:“承安在不在相府?”
“目前沒有?!?br/>
“去流瓔水榭,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讓他大婚前一天還往外跑?!?br/>
馬車一拐,拐入了深巷中,過去的時候,剛好看到晉明曦的背影。
顧漢平駭然大驚,手緊緊握著馬車的柱子,猛地往后一坐,嗓子不可抑制地干咳起來。
大約沒過多久,顧承安上了馬車,“父親,您怎么來了?”
他一巴掌拍在兒子的臉上,憤道:“你知不知道陛下對他們姐弟二人有多忌諱?你居然不顧你的大好前途,來和晉明曦私會?”
顧承安動了動唇,并未說話。
顧漢平氣不打一處來,“晉明灝拜衛(wèi)仲之為師,是不是你在其中操控的?居然為了個女人做到如此地步!妄我把顧家大業(yè)全部交于你,真是孽子!”
他不信這個處處冷靜謹慎的兒子真被美色沖昏了頭腦,緩了緩情緒后,道:“就算是衛(wèi)仲之的弟子又如何,只要陛下想殺他,方法多得是,你能護的了一時,卻護不了一世。”
顧承安看了他一眼,“老師帶走的人不是晉明灝,是個死囚,陛下即便殺了,也會殺錯人?!?br/>
“真正的晉明灝在哪?”
“藏起來了?!?br/>
顧漢平又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你藏一個先帝的骨血做什么!”
“父親覺得我要做什么?”
顧漢平眼前一黑,強撐著道:“在太子和四皇子之間則其一,是結(jié)黨營私,擁晉明灝上位,那叫叛變謀逆,那可是造反!株連九族的大罪,你瘋了!”
顧承安道:“父親,現(xiàn)在皇權(quán)處處被景元殿壓制,早已今非昔比,陸將軍的死,疑點重重,待時琰在瑜洲查明真相,便是上翎軍攻入皇城之時,這皇位,遲早要換個人來坐?!?br/>
顧承安搖頭,“你尚且年輕,不了解陛下,陛下心思之深沉狠毒,無人能及,倒不是為父怕他,而是當年在那樣不堪的環(huán)境下,就能以一己之力坐穩(wěn)皇位,他手中握有的皇權(quán),比之前任意一位君王都要龐大,雖然現(xiàn)在被景元殿削弱了不少,但仍舊不可小覷,他那個人,看著面善病弱,實則陰狠,對內(nèi)對外皆是如此,不可得罪?!?br/>
“陛下需通由我牽制前朝的一些關(guān)系,他知道宜寧的身體情況如何,且樂意見陸家無后,讓你和長陽郡主成親,也是給我們顧家一個機會。我們需忠于陛下,忠于太子,就別動什么歪心思了。”
“忠于太子?”
顧漢平道:“不錯,陛下心里看重太子,四皇子只不過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倘若上翎軍真的要制陛下于死地,陛下也會想方設(shè)法讓太子即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