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子嘛臘月才斟了酒哦,今年子嘛正月初一就回門咯。人家回門是喜盈盈羅,我今回門嘛嘔死人哪!”
……
“一會見到我們媽,今天是我們兩個回門,又是新年,看到她呢,你就要給她磕頭,曉不曉得?”
“啥子喃?給她磕頭?往年子都是她給我們磕頭,這哈子我咋個給她磕頭,她硬是耍長了嗎咋個哦?”
……
火車穿行在橫斷山脈的崇山峻嶺,一會兒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會兒又鉆進長長的隧道,發(fā)出隆隆轟鳴,因為海拔高度導(dǎo)致的氣壓變化,讓人耳朵里嗡嗡著響。
但旁邊老鄉(xiāng)收音機里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來。
放的是折子戲《駝子回門》,故事說的是年輕美貌的農(nóng)家女因償還債務(wù)而被迫嫁與地主少爺竇相公。婚后不久,夫妻二人按習(xí)俗回門拜望。竇相公為人呆傻,在岳母家中出乖露丑,笑話百出。
是川劇中經(jīng)典的詼諧橋段。
川劇是西南省地方劇種,始見于清末民初。內(nèi)容雖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類的大戲雅戲,但更多則是反映飲食男女、婆婆媳婦、市井生活,且多用方言呢語,詼諧幽默吵吵。三個字概括,那就是“接地氣。”
半導(dǎo)體的聲音開得很大,幾位乘客都聽得有趣,哈哈大笑,車廂里滿是歡樂氣氛。
韓路沒有笑,他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任誰如他這樣一口氣擠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都快樂不起來。況且,在過去的半個月里,他不但把川劇的經(jīng)典劇目都找出來聽了個遍,就連戲詞也背了不少,已處于絕對的審美疲勞。
沒錯,他即將從事的就是和戲劇有關(guān)的藝術(shù)類工作。
韓路今年二十五歲,老家是嘉陵江邊的一座小縣城。
少年時代的他是個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調(diào)皮搗蛋的事情都干過,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給女同學(xué)文具盒里放毛毛蟲,偷偷朝自己討厭的老師的白襯衣上撒藍墨水,和高年紀的學(xué)生打得頭破血流……
學(xué)習(xí)成績嘛,自然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如果照這樣發(fā)展下去,過得十來年,小縣城里也許就會再多一個無所事事憤怒青年,街頭混混。
事情發(fā)生在初二那年,韓路和一個小伙伴乘公交車的時候,前面正好坐著一個公安同志。
兩同學(xué)正處于叛逆期,穿著窄腳褲,留著披肩長發(fā),叼著煙卷,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沙雕樣。
公安同志一看這兩小流氓就不住皺眉,欲言又止,恨鐵不成鋼。
這表情可把韓路給氣壞了。
警官穿著一件很漂亮的呢子大衣,韓路和小伙伴就在后面用煙頭在人背心烙出無數(shù)窟窿,燙得跟蜂窩煤似的。
大約是感覺到刺痛,警官這才發(fā)現(xiàn)了兩小屁孩的混蛋行徑,抓了個現(xiàn)行。
那還有什么好說得呢,逮起來,做筆錄,賠錢。
那時候正是九十年代初,韓路老爹一個月也才兩百來塊錢工資,一件羊毛呢大衣就得一百多,半個月工資進去了。
老韓氣慘了,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鉗工可不會給兒子客氣。直接把韓路捆成粽子,綁工廠燈光球場的籃球樁上用銅頭皮帶抽。
那天過來參觀這一盛況的人好多,當(dāng)真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歡歌笑語。
小韓同學(xué)被抽得體無完膚,也感到了深深的羞恥。
從那天開始,一向跳脫玩劣的韓路沉默下去了,足足一年沒有跟人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學(xué)習(xí)成績也從中等偏下,一路向上猛沖。到初三畢業(yè)的時候,更是奇跡般的考上了縣重點高中。
高中三年,韓路依舊沉默,成績永遠在班級排在前幾名的位置。
高中畢業(yè),順理成章考上西南財經(jīng)。
西南財經(jīng)是什么大學(xué),那可是985+211重本。
錄取通知書送到家里這天,老韓喝了一瓶五十二度的白酒,吃了根一斤半的鹵肘子,大笑:“祖宗保佑,咱家可算出大學(xué)生了。韓路,如果不是老子的鐵拳,你能有今天這種成就?黃荊條子出好人,棍棒下面出孝子,傳統(tǒng)文化還是有道理的。哈哈哈哈,來,干了這杯酒?;煨∽樱粫染颇闼闶裁茨腥??”
老韓很驕傲,也為自己的棍棒教育所出的成果而得意。
在韓路的整個青年時代,老爹的的高壓政策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
韓路默默地喝了一杯酒,嘀咕:“我寧愿考不上大學(xué)?!?br/> 大學(xué)四年,韓路依舊沉默,幾乎和同學(xué)沒有任何交集。
讀書時代父親的棍棒教育實在太可怕了,已經(jīng)成為他的童年陰影,他常常在半夜里被噩夢驚醒,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