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天下午,返城待業(yè)知青們在師范學(xué)院聚集鬧事,你們市委領(lǐng)導(dǎo)們聽說了沒有?”
在姚玉慧家中,吃晚飯的時候,她的母親向她的父親這樣問道。
“哦?……”父親端著飯碗一怔,立刻追問:“多少人?”
“兩千多人!蹦赣H一邊回答,一邊夾了一筷子豆芽拌在飯里。
父親緩緩放下了碗,又問:“知道為什么嗎?”
“什么也不因為,就是要鬧點事兒唄!”母親說著,又夾了一些豆芽拌在飯里,細嚼慢咽。
父親額頭上現(xiàn)出了三道深深的皺紋。
弟弟和妹妹不在家,晚飯桌上缺少了許多話題。三個人從一開始端起飯碗就各自埋頭吃飯,沒交談什么。也許母親僅僅是因為不習(xí)慣這種飯桌上的沉默,才隨口引起了一個話題。
顯然,這個話題給父親帶來的并不是輕松愉快。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奇怪地問:“你怎么不吃了?菜不對口味?我吃著這豆芽阿姨炒得不錯!”
父親仿佛沒聽見母親的話,額頭上的皺紋更加深了。
姚玉慧覺得很有必要對母親的話加以糾正,說:“爸爸,媽媽剛才講的不符合事實。不是他們想要鬧點事,實在是事出有因。”
母親吃完了那碗飯,正欲盛湯,剛伸手去拿瓷勺,聽她這么說,將手縮回來了,瞧著她問:“因為你也是返城知青,就要替他們辯護嗎?”
父親對母親作了一個阻止的手勢,然后注視著她,期待她接著說下去。
她知道自己再說什么,定會使母親更加不高興。
但她還是想說。
于是她說:“印了一千五百張報考表,結(jié)果只發(fā)了半數(shù)多一點,其余的不知發(fā)到何處去了。返城待業(yè)知青們對此提出質(zhì)疑……”
“這有什么可提出質(zhì)疑的?”母親打斷她的話,與她進行辯論似的說:“招考對象,包括返城知青,但不限于返城知青!以什么形式發(fā),發(fā)給哪些符合年齡條件的人不一樣?再說,就是一千五百張報考表全部都發(fā)給了你們返城知青,不還是只錄取一百五十名嗎?能解決二十多萬返城知青的就業(yè)問題嗎?……”
姚玉慧不愿同母親展開辯論,不做聲了。冷靜想一想,她覺得母親的話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一百五十對于二十多萬說來,無疑是個微不足道的數(shù)字。
“這很不一樣。”始終沉思默想著的父親終于開口了:“返城知識青年們,應(yīng)該有更多的機會獲得各種途徑的就業(yè)機會。你是教育廳的干部,有義務(wù)向教育廳反映這件事,請教育廳派人調(diào)查這件事,有什么錯誤,要嚴肅糾正!”
“怎么?這意味著市長同志對我們省教育廳的指示嗎?”母親頓時沉下了臉。
“我是市長,當(dāng)然管不了省教育廳。既然這次招考是省教育廳進行的,引起了全市那么多返城待業(yè)知青的不滿,我這個市長,總還有向省教育廳提意見的一點權(quán)力吧?”父親不動聲色地說。
母親一下子站了起來:“那就請你這位市長同志鄭重其事地提書面意見,明天派你的秘書送到省教育廳來!”
“完全可以!备赣H的語氣也強硬了。
“你!……”母親難以承受地瞪著父親,一時說不出話,突然推開椅子,兩眼盈淚地離開了。
桌旁只剩下了父女倆。姚玉慧內(nèi)疚地望著坐在對面的父親。她非常后悔,覺得父母之間的不快,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話引起的。父親則對于母親的離去無動于衷,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踱來踱去。
父親終于止步,向她側(cè)轉(zhuǎn)身,盯著她問:“你怎么比你母親知道得還具體?”
她誠實地回答:“我今天到師范學(xué)院去了!
“去干什么?”父親追問。
她猶豫片刻,依然誠實地回答:“我也想報考!
“你有這樣的想法,為什么不和我,或者和你母親商議一下呢?”
“我不愿和你們商議!
一句更加誠實的話。
她想:無論父親聽了我的話多么不高興,我今晚都要對父親說實話。絕不用半句假話欺騙他!她早就盼望著能有一個機會,向父親敞開心扉地長談一次了。返城后,她常常感到,自己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種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因素。起初她以為這是由于自己過于敏感。后來經(jīng)過細心觀察得出了明確的結(jié)論——不是。妹妹有一次無意識地對她說:“姐,自從你返城后,咱們家飯桌旁的笑談少了,母親無憂無慮的時候少了,爸爸吹黑管的時候少了,倩倩來的次數(shù)少了,哥哥待在家里的時候少了。我呢,向爸爸媽媽撒嬌的時候少了。怕惹爸爸媽媽煩!”妹妹的話更進一步證實了她得出的結(jié)論。
她在北大荒的時候,確信全家人中,母親是最愛她的。因為母親給她寫的信最多,每一封信都很長,從工作到生活,從身體到個人問題,甚至包括女性的生理衛(wèi)生常識,方方面面,周周到到,每一封信中都充滿了一位有知識有文化的母親對自己女兒的深愛。那時她常想,要是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能天天待在母親身邊多好!母親肯定會將自己當(dāng)成一個小女孩去愛的。興許還會引起妹妹的嫉妒呢!如今終于返城了,終于生活在母親身邊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從她踏進家門的那一時刻起,她認為母親就是將她當(dāng)成一個難以嫁出去的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么小女孩!關(guān)于小女孩的一切一切的想象,原來不過是她自己編織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話!她頂不能忍受的,就是母親不失時機地用“個人問題”折磨她。是的,她簡直認為,誰與她談她的個人問題,誰就等于是在無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個人經(jīng)常用手指甲刮玻璃,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使她難以忍受一樣,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以至于這個人只消伸出手指,作刮什么的微小動作,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內(nèi)不能找到一個被女人們統(tǒng)稱為“丈夫”的男人,母親就會覺得她是這個家庭之中一個不成體統(tǒng)的成員。兩年之內(nèi)也不能,母親就會覺得她不但不成體統(tǒng),而且有礙觀瞻了。三年之內(nèi)還不能,母親就會覺得她的存在簡直是家庭的羞恥而厭棄她的。不,我絕不會在家里生活三年之久的!她常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決心,一有工作,就離開家庭。她寧肯去住任何單位的女工集體宿舍,不管條件多么低劣!她不明白,兒子難娶,母親們心里會覺得負疚;女兒難嫁,母親們心里會感到煩愁。這乃是所有母親們的通病,這乃是母親們對自己女兒們特殊的責(zé)任感的質(zhì)變,是母愛對兒子與對女兒們不同的演化。有時她真想高聲對母親嚷叫:“我的‘個人’問題,與你有何相干?沒有男人愛我,難道是我的罪過?!”
弟弟原本也是非常愛她的。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她寫信告訴家里,因為種種緣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寫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塊兒過春節(jié)!”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頭。可信還沒寫,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了。那時弟弟還沒轉(zhuǎn)業(yè),弟弟一見面就對她說:“姐,我只有半個月的假。全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所以我寧愿不在家里過春節(jié),也要到北大荒來和你一塊兒過春節(jié)!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樣生活的了!如今我終于可以親眼見到了。往后我一有機會,還要到北大荒來看你!……”弟弟給她帶來了許多衣物、好吃的東西和營養(yǎng)品,使她又激動又感動地摟抱著弟弟哭了……
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記耳光。就是那一記耳光,傷了姐弟之間的感情。她卻并不后悔,因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煩悶得閑待不住,就離開家,到公園去看冰雕,接著去看電影。電影沒看完,又離開影院到江邊去獨自徘徊了許久。
回到家中,剛走入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弟弟就推開了她的房門,連門也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夾著香煙,身子斜靠門框,望著她,似乎有什么話欲對她說,又希望她能夠看出這一點,主動找個話題與他交談。
她當(dāng)時卻不愿與任何人交談任何話題。她覺得身體很疲憊,更準確地說,是精神很疲憊。
她扭頭看了弟弟一眼,皺起眉說:“別在我屋里抽煙,我討厭煙味!”
她這句話,實際上等于對弟弟下了逐客令,雖然她并沒有這個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顯的不悅。恰恰相反,弟弟竟認為她那句話也算是一個話題,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干嗎對我這么反感呢?”
她說:“我反感的是煙味!”
弟弟說:“你自己明明也抽煙嘛!我有好幾次發(fā)現(xiàn)你背著爸爸媽媽偷偷抽煙了!”
她不愿再多說什么,就翻過身去,閉上眼睛佯裝睡覺。
弟弟繞到了床這邊,繼續(xù)站在她跟前說:“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囑過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來認識認識你,和你談?wù)剢幔磕阋泊饝?yīng)了。可是今天人家都來了,你卻不在家,讓我的朋友們白等了你兩個多小時!……”
她不睜開眼睛,也不說話,希望弟弟立刻離開她的房間,使她心里感到安靜一會兒。
弟弟卻接著說:“姐,你知道社會上有些人如何議論你們返城知青么?說你們是狂熱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識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說你們的命運并不值得同情,是歷史對一代紅衛(wèi)兵的懲罰!說許多入了黨,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者的女知青,是‘賣身黨員’,‘賣身干部’,是用肉體換取政治資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你們這樣……”
不待弟弟說完,她猛地躍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記耳光!
弟弟捂著臉,吃驚地看著她。
她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門,喝道:“你給我出去!你今后再對我說這類話,我就把你當(dāng)仇人!……”
弟弟的手仍捂在臉上,向房門退去。退至門口,站住了,大聲說:“姐,我記著你這一記耳光,爸爸媽媽也沒打過我耳光!難道你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安排我的朋友們和你認識和你交談嗎?就是要讓他們了解你!讓他們知道他們耳聞的那些話不對!我姚明輝的姐姐就不是那樣的女知青!可你打我!……”
從那一天起,一個多星期內(nèi),弟弟不跟她說話。
她并未向弟弟賠禮認錯。弟弟說的那些話應(yīng)該還以一記耳光!雖然弟弟的愿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話已像盆臟水潑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沖刷干凈的。
只有妹妹對她的愛一如從前。沒增添什么新內(nèi)容,也沒減少什么舊內(nèi)容。因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覺得應(yīng)該對她這個姐姐盡什么義務(wù)。無論是替她物色能做姐夫的男人,還是為她而企圖向別人證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對她的愛使她感到更親近更自然。既不必慚愧,也不必報償。但卻不屬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求的感情。
感情——在這方面她還能產(chǎn)生什么奢望呢?唯愿有一個人能夠理解她而已!還會有誰呢?還寄托于誰呢?……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父親,心里在暗暗說:爸爸,您今晚與我認真交談一次吧!放下您的一切工作!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這個已過了三十歲生日,還沒有工作,也沒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兒。
父親走到了她身旁,低頭凝視著她,問:“為什么不愿和我們商議?”
為什么?究竟為什么呢?因為她覺得自己在城市這個巨大的棋盤上,不過是一個還沒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將是什么?她無法預(yù)想到。不錯,她可以成為走“田”的“象”,走“日”的“馬”,走直線的“車”,隔子飛躍的“炮”,但這樣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動自己!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十一年之中,雖然很難,雖然也受人擺布過,但生活的道路,畢竟是自己走過來的!由普通知青,而班長,而排長,而副指導(dǎo)員,而指導(dǎo)員,而教導(dǎo)員。她不愿丟了自己,成為握在父母手中一個舉棋不定的棋子。一個當(dāng)過教導(dǎo)員的女兒的自尊心,無法接受如此被動的現(xiàn)實!
她剛愎地回答父親:“因為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
“三十歲就不再是女兒了?”
“是女兒。但也是一個女人了!
“你得到報考表了?”
她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她今天到師范學(xué)院去得非常早,所以僥幸獲得了一張報考表。往校外騎自行車時,在一條甬路上,有一個人低頭走在她前邊。她不斷按鈴,那人卻不讓路。不知是耳聾,還是裝聽不見。結(jié)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隨車摔倒在雪地上。兩人爬起后都欲發(fā)火,卻同時認出了對方。那人是姚守義。
她對他并無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禮上,他給她留下了一個“幫兇”的印象。她頂憎惡協(xié)同別人作惡的人。
所以她理直氣壯地問:“在你聽來,自行車鈴聲是音樂吧?”
他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說:“對不起,我沒聽到任何聲音,這座城市對我像他媽的一片大沙漠!”
她的心為之一動,因為她也頗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車,推著走了幾步,忍不住站下,回頭又問:“你也來報考?”
“碰碰運氣。”
“得到報考表了?”
“運氣被別人搶去了!”
“有把握考上嗎?”
“什么意思?取笑我?”他怒目而視了,大聲說:“我不信這么多返城待業(yè)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們大家!”他抬起手臂,朝聚集在操場上的人群一指。
“你誤會了……”她想解釋。
“我和你有什么誤會?你過去是教導(dǎo)員,如今是市長的女兒!我過去是臭知青,如今還是臭知青!等你當(dāng)了什么科長處長的時候,老子說不定仍是個無業(yè)游民呢!沒工夫和你閑扯淡,分道揚鑣吧!”
他轉(zhuǎn)身往另一條甬路大步走去。
“站!”她猛喝一聲。
他扭頭看著她,用嘲諷的語調(diào)說:“教導(dǎo)員同志要開始教導(dǎo)人了么?別忘了老子現(xiàn)在是黨政軍三不管!”
她推著自行車走到他跟前,從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報考表,塞在他那件兵團黃棉襖的兩顆紐扣之間。他那件破而臟的黃棉襖也只剩下兩顆紐扣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又抬頭看她,冷笑著說:“市長的女兒在好善樂施嗎?”
“機會均等,生活才算公平!”她一說完,就跨上了自行車……
“為什么又點頭,又搖頭?”父親不解地問。
“得到了報考表,但給別人了。”她低聲回答,輕輕嘆了口氣。
父親說:“既然已經(jīng)給別人了,也就不必沮喪懊悔。你不要因待業(yè)而煩惱,我和你媽媽不是都對你保證過么?會為你安排一個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機會,而是缺少耐心!”
她在心里對父親說:“爸爸,我明白這一點。我太明白了!與任何一個返城知青相比,我都是擁有最多機會的人。你和媽媽為我創(chuàng)造的種種機會!機會多了,人就沒有了失去機會的遺憾,同時也就沒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機會的感奮和自信!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機會在哪兒呢?在哪兒。
父親也是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返城?三十歲了,還讓你們?yōu)槲曳中!”她仰起臉望著父親,是在問父親,也是在問自己。
“別這么想,爸爸媽媽對你有責(zé)任。你媽媽考慮的不過只是你的就業(yè)問題。我是一市之長,要考慮二十幾萬返城知青的就業(yè)問題啊!二十幾萬……”
父親也嘆起氣來。
她有些憐憫父親了。她知道,僅僅就這二十幾萬返城待業(yè)知青,也足以使父親感到市長不好當(dāng)了。
她側(cè)著頭,將臉貼在父親手背上,又喃喃地說:“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好,讓您和媽媽產(chǎn)生不快了?墒俏艺嫦M鳛槲业母赣H,作為市長,不但能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業(yè)知青,我們一個個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親的手一動不動地放在她肩上。
父親說:“我們的國家也累了啊,我們的黨也累了啊,十年動亂是過去了,把我們的黨和國家搞得精疲力竭。可緊接著,黨和國家又開始向歷史還債了!歷史的債,是無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難以還清。市委已經(jīng)召開過兩次會議專門研究返城待業(yè)知青的安排問題了。不是兩千,不是兩萬,而是二十多萬,加上近幾年沒考上大學(xué)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來萬。∧囊粋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方案……”
父親原來也是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對父親徹底敞開的心扉,關(guān)閉上了。
父親的手從她肩上放下了,說:“我還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媽媽賠個禮!”
她極想留住父親,懇求父親再陪她坐一會兒,再與她談些什么,但又不忍侵占父親的時間。
父親連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匆匆離去了。
飯廳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這個家此時真是靜極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淚從她眼角淌了下來。
她仍坐著不動。飯廳也罷,她自己的房間也罷,都是一樣的寂寞,一樣的無聊,一樣的無所事事。妹妹借來的那本《簡·愛》,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許多段她都能背下來,“簡”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進來,撤去盤子碗,一邊抹桌子,一邊說:“你媽媽讓你到她房間里去一下!
她轉(zhuǎn)臉拭去眼淚,緩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來到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坐在一只沙發(fā)上,她走過去坐在另一只沙發(fā)上。她看了母親一眼,看出母親剛才分明也哭過。是因為父親當(dāng)著她這個女兒的面對母親的搶白?還是因為她這個女兒當(dāng)著父親的面對母親的頂撞?
她低下了頭。
母親用向下級交代工作的語調(diào)說:“玉慧,我要和你談的是你的工作問題,你要認真聽著。”
從前她自己也曾用這種語調(diào)跟許多人談過話。那些人不但認真聽,有時還要用筆記。
“為了你的工作媽媽已經(jīng)分了不少心。你父親是一市之長,不便出面去辦,對你的責(zé)任全落在媽媽身上了?墒钦孓k起來,也并不那么簡單……”
母親的口吻中包含著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們。她想,僅僅為了今后不再聽到這類話,我也不愿依靠你們。
母親接著說:“你在兵團,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導(dǎo)員。相當(dāng)于處級,和媽媽一樣的級別。可是對于你們返城知青,兵團的職務(wù)是不予承認的。如果媽媽破例按你在兵團的職務(wù)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會引起閑話,名不正言不順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處理種種關(guān)系。如果給你安排一個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簡單了,可媽媽又會覺得內(nèi)疚,覺得并沒有對你盡到一位母親的責(zé)任……”
原來母親因為她這個女兒曾是一位教導(dǎo)員,內(nèi)心里竟產(chǎn)生了如此的苦衷,這又是她完全沒想到的!看來教導(dǎo)員的職務(wù)和老姑娘的年齡一樣,對于母親都成了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負擔(dān)。她不唯不應(yīng)該是一個老姑娘,甚至也不應(yīng)該曾是一位教導(dǎo)員了!
“你在認真聽么?”
她點了一下頭,表示聽得很認真。
“所以呢,媽媽想,你應(yīng)該具有一種什么學(xué)歷,一個文憑;哪怕大專文憑也好。所以呢,媽媽就為你要了一張報考表……”
媽媽長媽媽短的,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小女孩,全沒當(dāng)成一位曾是教導(dǎo)員的女兒看待,但卻對她曾是教導(dǎo)員這一點那么重視!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親起身走到桌前,從抽屜里取出一張表格遞給了她,復(fù)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張師范學(xué)院師資培訓(xùn)班的報考表。
“你還不知道,這個師資班,是專為解決一批干部子女的就業(yè)問題才招考的。將來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學(xué)。同樣都是返城知青,對干部子女么,應(yīng)該優(yōu)先考慮。他們的父母們,在十年動亂中挨過整,他們又和許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塊兒受過苦,不優(yōu)先考慮他們,優(yōu)先考慮哪些人呢?總不能讓他們返城后,仍和許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樣待業(yè)吧?這也是落實干部政策的一個方面!……”
她呆呆瞧著那張報考表出神。
“據(jù)我估計,今后的社會趨勢,學(xué)歷和文憑是相當(dāng)重要的。有沒有學(xué)歷和文憑,將會成為提拔干部的一條重要原則。你們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單,早已交到招考單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們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論成績?nèi)绾。兩年后,你們有了文憑,社會上的返城知青待業(yè)問題,也不像目前這么嚴重了,各個單位各個部門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調(diào)整需要充實了,你們的安排去向,也就更不成其為問題了……”
當(dāng)年的知青教導(dǎo)員,聽了自己母親的這番點撥,愈加發(fā)呆發(fā)愣。母親不愧是多年的干部處處長,眼光遠大,為她鋪就了一條將來通往領(lǐng)導(dǎo)崗位的道路。兩年后,她自己也當(dāng)上某個局干部處的處長,想必是不無可能的。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感到欣慰。
母親見她那種淡漠的樣子,問:“你怎么不說話?不愿意?……上學(xué)期間對你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你可以照樣解決個人問題……”
她仿佛又聽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聲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看著母親問:“既然是這樣性質(zhì)的一個師資培訓(xùn)班,為什么還要在報上公開登招考啟事?”
母親反問:“不公開登啟事,那不成秘密培訓(xùn)班了么?”
她心中可憐起今天親眼看到的那許許多多返城待業(yè)知青來,包括像姚守義那樣只不過想碰碰運氣而已的人。他們?nèi)急幻稍诠睦铮蛔杂X地扮演著可悲的陪襯角色。而真正的主角們,除了她自己,是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今天也出現(xiàn)在那種大場面之中的?赡赣H還說他們聚眾“鬧事”!警察們還前往驅(qū)趕他們!在他們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個營的戰(zhàn)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們那一張張臉和一雙雙眼睛。為了獲得一張報考表,他們期待了三四個小時之久!他們誰不是對考上這個“師資培訓(xùn)班”滿懷著莫大的希望或僥幸的幻想?他們的臉上盡是渴望!他們的眼中盡是懇求!她也想到了姚守義,重新咀嚼和品味著他說的那些冷言冷語。也許,因為她“恩賜”給了他一張報考表,此時此刻,他心里仍在感激著她。而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賜”的,不過是一張毫無意義的廢紙,他會作何想法呢?今天那兩千多名報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這個“師資培訓(xùn)班”的內(nèi)幕,他們又會作何想法呢?他們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們由于受了欺騙由于憤怒而重新聚集起來了,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親是無法猜測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親不慌不忙地又說起來:“當(dāng)然,媽媽還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碼應(yīng)該爭取及格。分數(shù)太低,判卷的人是會笑話的。傳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媽媽給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師,在這十來天內(nèi),幫你溫習(xí)溫習(xí)初中課程……”母親的口吻中,流露出對她這位女兒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沒有了解到這個“師資培訓(xùn)班”的內(nèi)幕之前,她也像姚守義一樣,將它看成一次機會。她也懷著種僥幸心理,懷著種幻想,要碰碰自己的運氣,并決定開始埋頭溫習(xí)中學(xué)課程?疾簧希伯吘顾阕约簽樽约鹤鞒隽伺。
但此時此刻,她對這個“師資培訓(xùn)班”憤恨極了!
她一聲不響地站起來,默默盯視著母親。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說話呀!”母親急了。
她想大聲喊:“不!……”望著母親那種十分迫切的樣子,她張了張嘴,沒喊出來。
母親畢竟是在為她這個女兒盡著自己的責(zé)任。何況“師資培訓(xùn)班”絕非是母親策劃的,母親還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母親只不過是像她這樣的一百五十名特殊的返城待業(yè)知青們的母親中的一個罷了。
門鈴響了。
母親站了起來,肯定地說:“他來了,就是我為你找的那個家庭教師!”
阿姨去開了門,引到房間里一個年輕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著他,見他一身灰色;疑牟剂现惺揭\罩,灰色的布料長褲,襖罩比外褲新,因而顏色深些。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從領(lǐng)口直刷到褲角,由深而淺;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圍脖末端脫線,黑框眼鏡,黑重的眉毛,分明來此之前剛刮過臉,瘦削的臉頰發(fā)青。濃密的頭發(fā)早就該理了,看那不經(jīng)常梳的樣子,不是因為舍不得。
他手中拿著帽子,矜持地站在門口。
母親不疏不近地介紹道:“這就是小張。”
“張復(fù)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說,隨即將臉轉(zhuǎn)向別處。雖然他盡量顯出很大方的樣子,姚玉慧還是覺得他的神態(tài)有些拘謹,甚至有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來做家庭教師的,而是不太情愿地來相對象的。
別擔(dān)心,她有點玩世不恭地想,我是個獨身主義者!
“這就是我女兒。”母親又說,還作了一個無比鄭重的介紹的手勢。
她覺得母親的神態(tài)中也有某種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為有一個盡管當(dāng)過教導(dǎo)員但卻需要補習(xí)中學(xué)課程的女兒而感到羞慚吧。
她存心連頭也不對他點一下,只是漠然地望著他。
“玉慧,你們今天先隨便聊聊,明天開始吧!……”母親一邊說,一邊走到桌前,從眼鏡盒里取出眼鏡,戴上后,又拿起了一張報紙,走回來,款款坐在沙發(fā)上,就看報。
“請到我的房間!彼龑λf,走在前邊,引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請隨便坐!彼圆豢此,徑直走到窗前,背對他望著窗外。
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見。玻璃一層水霧。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寫字。寫出的竟是“北大荒”三個字,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仿佛有一種神秘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夠忘記自己生活過十一年的那片廣袤的土地。“北大荒”三個字,漸漸被順著筆畫流淌的水霧模糊了。她不由得將額頭緊貼在窗上,感到了一股涼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會兒工夫,她把那個張復(fù)毅忘了。她想象著自己是在一條清涼的幽靜的小河中游泳,就是營部前面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么清涼!那么幽靜!
“可以在你的房間里抽煙么?”他問,那口吻就好像問一個賣菜的——“讓挑么?”
她轉(zhuǎn)過身,見他仍站著,反問:“你為什么不坐?雖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但你是老師,我是學(xué)生!”她的語調(diào)中流露著明顯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嘲弄他。由于他的到來,使她和母親之間的可能是一場非常嚴峻的沖突沒有發(fā)生。為此她想對他說幾句感激的話,又想說幾句使他大掃其興的話。她認為嚴肅的沖突不應(yīng)避免!
他不動聲色地回答:“你讓老師坐在地板上么?”
她的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擺在床邊,睡覺時放衣服。椅背上還搭著她換下來的一件襯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沒有為客人預(yù)備的坐物。母親曾說過,要給她的房間里添置一套沙發(fā),嫌家具店里的沙發(fā)樣式不好看,沒買,決定雇人做。
她臉紅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襯衣塞到枕頭底下,搬起椅子,放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
他將椅子搬到門旁,正襟危坐,像個嚴肅的守門人。
“你可以抽煙,還可以往地板上彈煙灰!彼诖采,以研究的目光注視他。
“不勝感激。”他掏出煙,從容不迫地抽了起來,還將手絹鋪在雙膝上,往手絹上彈煙灰。
她站起身,說:“我給你去取個煙灰缸!
“多此一舉!彼f,“我的煙灰,我要帶走!
這句話無論怎么品味,都不夠友善。
“是我母親……迫使你來的么?”
“沒有人能夠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彼脑捴须[含著一種傲慢無禮。
“那么,是情愿的啰?”
“是。”
“我使你大掃其興了吧?”
“什么意思?”
“市長的女兒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齡芳華!
她懷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企圖為動機的。母親和他串通一氣,以幫她復(fù)習(xí)功課為借口,實則是在導(dǎo)演他“鳳求凰”也說不定?伤譃槭裁达@得那么高傲呢?是演技?還是性格?她冷笑著,暗想:活該掃你一大興。
他對她的話無動于衷,用平靜的語調(diào)反問:“一元一次方程的幾種解法,你還記得不?”
“忘了!
“因式分解呢?”
“忘了!
“最大公約數(shù)和最小公倍數(shù)的求法呢?”
“忘了。”
他聳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種平靜的語調(diào)說:“我來之前,想的是市長女兒起碼還應(yīng)該記得初一的課程,卻并沒有想到市長女兒的年齡和容貌,F(xiàn)在我不得不坦率承認,我很失望!
她反唇相譏:“而我知道,在年輕漂亮的姑娘們面前,男人們總是努力掩飾起自己對她們的失望的!
“謝謝教給我一條生活經(jīng)驗。那么你還記得什么?”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這真使我感到安慰。看來你在中學(xué)時代對物理比對數(shù)學(xué)感興趣!
這時,從弟弟的房間傳來了弟弟的朗誦之聲:
你是音樂,為什么悲哀地聽音樂?
甜蜜不忌甜蜜,歡笑愛歡笑,
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悅?
要不然,你就高興地接受苦惱?
……
弟弟的聲音使人聽出來,他在明顯地裝腔作勢。不知他何時回來的。
“停!你要朗誦,不要大喊大叫!要有抑揚頓挫,要表達出情感!要像我這樣朗誦……你是音樂,為什么……像含著眼淚輕輕地訴說……為什么?……”
倩倩的聲音,一點也不能算是“輕輕地訴說”,聽來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弟更加裝腔作勢。
“你別打擊我的情緒好不好?連于導(dǎo)演都說我有朗誦天才!”
“他那是奉承,因為你是市長的兒子!”
當(dāng)姐姐的沖出房間,在走廊高喝:“你們都給我停止喊叫!家里不是話劇團的排演廳!”
她走入房間,見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紙認真仔細地拾煙灰。
她雙臂抱到胸前,低頭看著他,幾乎是用恨恨的語調(diào)問:“帶回去做藥引子嗎?”
他將撮起的煙灰放進手絹,像放入金沙一般,然后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說:“市長家的地板應(yīng)該一塵不染!
她離開他,又走到窗前,靠窗臺站著,仍將雙臂交叉在胸前,望著他說:“無論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錄取者中的一個,這一點你知道嗎?”
他怔住了,一時不能理解她的話。
“所謂‘師資培訓(xùn)班’,不過是在目前情況之下,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名像我這樣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業(yè)途徑,這一點你顯然也不知道了?”
“真的?”
她點了一下頭。
他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又問:“真的?”
她又點了一下頭。
他猛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一定要讓全市返城待業(yè)知青中所有的報考者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你不能這樣做……”
“我一定要這樣做!”他說罷,走出了房間。
弟弟也送倩倩從房間走出來,見他那種匆匆而憤憤的樣子,紳士風(fēng)度十足地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說:“對不起,我的朗誦打擾你給我姐姐復(fù)習(xí)功課了!”
他站住,用嘲諷的語調(diào)問:“那么剛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啰?”
“難道你連起碼的欣賞水平都沒有?”
“那是因為你連起碼的朗誦水平也沒有。朗誦和喊叫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聽著……”
于是他鎮(zhèn)定地朗誦起來:
假如我的愛只是家門的孩子,
那榮華一去,它就將失去爸爸,
它將被時間任意處理,
隨同惡草,或隨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遠離偶然的所在,
面對含笑的富貴,它不會凋殘。
在使人憤懣的擺布之下,它也不會倒下!
……
他朗誦完,又說:“莎士比亞的詩不是為后人練嗓門而寫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還想再兼任我的朗誦輔導(dǎo)教師嗎?”
他平靜地回答:“如果你母親向我提出這樣的請求,我可以考慮。”
倩倩漲紅了臉,插嘴道:“我們根本不喜歡你朗誦的這首詩!”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詩總是被少數(shù)人所喜愛。”
當(dāng)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間里,像俄羅斯大劇院包廂里的貴婦似的,無動于衷地觀看敞開的房門這小小舞臺上進行的話劇。
她頭疼得快要裂開了!
她無法忍受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蠟燭、褐色的細高跟的皮靴、大雜院的婚禮、婚禮上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動脈流出的鮮血、“師資培訓(xùn)班”、這個叫張復(fù)毅的家庭輔導(dǎo)教師、莎士比亞的詩……
她想大聲哀求:“給我安靜!……”
“話劇”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們家里也比你更懂得點禮貌!
他:“非常遺憾,我來之前,忘了把禮貌戴在頭上,卻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終于失掉了紳士風(fēng)度,怒吼起來:“你他媽的立刻從我們家滾出去!……”
“多謝你使我領(lǐng)教了市長家的禮貌家風(fēng)!彼麑⒁恢皇植暹M衣兜,仿佛在攥著他那完整無損的高傲,一轉(zhuǎn)身從容不迫地下樓而去。
求求你們讓我安靜吧……她心里哀求著。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時候,臨時工郭立強,也在為考取“師資培訓(xùn)班”而復(fù)習(xí)功課。不過他復(fù)習(xí)的不是初中課程,而是高中課程。雖然招考啟示注明,各科考題絕不超過初中范圍,他還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學(xué)的準備和信心踏入考場。
天氣確是一天比一天轉(zhuǎn)暖了。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馬,在冬春交季的最后日子里打滾。等它一躍而起,抖盡殘雪,就會變成可人的春姑娘。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是好季節(jié),普遍的人們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帶給郭立強的卻是失業(yè)的警告。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余萬返城待業(yè)大軍的行列。他的“合同”至四月為止。
必須考取“師資培訓(xùn)班”——這是最后防線。
他的機會是二十塊錢買到的,外加一塊半新的“上!迸剖直。
報考那一天,他沒有得到報考表。他是最后一批被治安警察們趕出師范學(xué)院的報考者之一,師范學(xué)院的鐵柵大門隨即被關(guān)上。兩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佇立門內(nèi),都以一手握著懸在腰際的警棍。
報考者們一個個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樹下,仰望著參差的樹枝,好像從澡堂子里出來的人發(fā)現(xiàn)衣服全被偷走了一樣不知所措。
一個報考者大聲問他:“哥們兒,從樹上找著報考表了?”
他沒心思開玩笑,也不愿看對方一眼,低下頭默默走了。
“等等!睂Ψ阶飞纤,和他并肩走著,試探地問:“一張報考表對你非常重要?”
“你無法想象有多重要!贝丝趟M蛞粋人訴說,否則,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是太難以平衡了。
“我賣給你一張怎么樣?”對方站住了。
“賣?……”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睂Ψ降氖謴亩道锍槌鰜砹,向他展示了一張報考表。
“多少錢?”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將那張報考表搶過來。
對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開的手。
“五塊?”
“五塊買運氣?難道剛才你沒看見幾個返城的老姑娘為一張報考表如何搶作一團?”
“五……十塊?……”
對方點了一下頭,用友好至極的語調(diào)說:“我得到這張報考表也不容易,三更半夜就來守在報考處門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過是動了點腦筋,估計到了一張報考表的價格。你別朝我瞪眼睛,這是城市把我逼得這么無恥!
“我只有二十塊。”
“我這是轉(zhuǎn)賣運氣,二十塊您太占便宜了!”對方折起了那張報考表,欲揣進兜里。
“你賣給我!”他抓住了對方那只手腕子。
“哥們兒,你要是打算搶,就搶搶看。搶不去,我還是那個價——五十塊!”對方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他不打算搶,也明知搶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開了對方的手腕。
“二十塊就想買好運,太摳門兒了吧?”對方嘟噥著,將報考表奇貨可居地揣進兜里。
“可是我只帶了二十塊!”他恨恨地說。
“記住這個教訓(xùn)吧。要買好運,兜里就該多帶點錢!睂Ψ綆缀跏峭耆驹谕樗牧錾险f話,還嘆了一口氣,好像為他感到非常遺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襖脫給你!”
“像你這樣的棉襖,我們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妹妹一件。我們家是兵團戰(zhàn)士之家,如今是待業(yè)者之家!睂Ψ皆谒缟现刂氐嘏牧艘幌拢又f:“哥們兒,別把我想得太壞。作這種交易,心不得安寧。這勾當(dāng)一個人只能干一次,所以我得賣個好價!闭f完,有所不忍地轉(zhuǎn)身而去。
他也跟著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隨在人家身后。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脖子上拴著無形的鐵鏈,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運在人家衣兜里,他自己衣兜里則只有二十塊錢。人家說得不無道理——好運二百塊、兩千塊也不算索價過高。
“師資進修班”——未來的中學(xué)教師。對他來說,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好些的命運了!
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隨著人家走。
假如對方說:“你跪下,我給你這張報考表!”
他是會毫不遲疑地跪下的。
可對方不是一個無賴。對方不要他跪下,也不要他的黃棉襖,對方只要他多給三十塊錢。他能體諒一個家庭有四個待業(yè)知青,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境地。他可憐自己,也可憐對方。
他只有違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樣地跟隨著對方。
如果真是一條狗就好了,他想。撲上去,用牙齒和爪子撕破對方的衣兜,叼住那張報考表就跑!
走至三孔橋,對方不從橋上過,從橋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為什么跟著我?”對方在橋洞中站住,回轉(zhuǎn)身,防范地瞪著他。
他說:“你剛才還給了我最后一線希望。”
“真打算搶?”
“是!
“好吧。被你搶去,我認了!
“我搶來了,也要給你二十元!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你搶吧!
“我真抱歉!
“別不好意思,這樣對我們都更公平!
于是,他們便在橋洞中角斗起來。這兩個返城待業(yè)知青,為了一張實際上毫無價值的報考表,變得像獅子般兇猛。他們都盡量避免在角斗中打傷了對方,也都不甘失敗,所以這場角斗就很持久。他們都沒有什么角斗的本領(lǐng),所以這場角斗就沒有什么精彩可言。他們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頭發(fā),不拤脖子,不踢,不咬,不施計謀,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于取勝,唯希望在持久的角斗中消耗盡對方的體力而已。這是兩個人的文明的生存斗爭方式。一會兒這一個將那一個按在地上,一會兒那一個又將這一個壓在身下。翻滾在一塊兒后,誰都沒能夠站起來過。郭立強有好幾次就要將自己的一只手伸進對方裝報考表的衣兜了,對方每次都是在這時將他翻壓在身下,重占上風(fēng)。地上的凍土被他們的大頭鞋跟蹬起了一層,他們呼哧呼哧地喘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