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村部小學大操場放映《南征北戰(zhàn)》戰(zhàn)斗故事片。老人小孩吃罷晚飯,早早地扛著長凳、拖著竹椅,去操場上搶地盤。難得享眼福啊,四鄰八村蜂擁而來,鬧哄哄、黑壓壓。樹杈上、柴垛上、屋頂上都有人。有的人尿憋急了,直接在樹上居高臨下飛流直下。不小心,湊巧濺到大姑娘身上,一聲尖叫,一頓臭罵:“殺千刀的”!有些人在人縫里擠來鉆去,那肯定是矮子。只恨爹媽遺傳基因不達標。俗話講“高個子看戲,矮個子吃屁”。不是,應驗了嗎?
我,一米八,頭大脖子粗。盡管“一覽眾山小”,到了這種場合,還是要踮腳伸頸,睜大雙眼。好片子啊,精彩入神!
“大頭,別看了,別看了,我有話對你說”,冷不丁身旁有個人扯著我的袖管,邊拉邊說話。喊我的人叫申元,生產(chǎn)隊電工。農(nóng)村活計插秧、攬泥、挖塘、攪繩樣樣挑頂。幸虧我與他是村上小玩伴。我撒尿,他拌泥。我去城市讀完初中,以知青身份回原籍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泥里水里拼打了兩年,終于脫胎換骨,被選為生產(chǎn)隊長,統(tǒng)管一百七十多人的飯碗生計。他們從不叫我大名,都喊“大頭”。倒也是的,我打小頭就大,像個小西瓜,圓圓順順的。大頭膽大腦子好使啊!
“什么事?死人啦?著火啦?”我瞪大眼珠子喝問一聲,當時恨不得揍他?!笆歉廊擞嘘P系,你這個大頭就是腦子靈光有花頭”,申元笑嘻嘻地恭維我。說話間,風風火火地已把我拉出場子。他說,他有個舅舅在城里干警察,還是個小頭頭呢。他八十多歲的老娘剛病逝,安放在家里。沒有一點聲張,不許家人哭嚎,不放一聲哀樂,好像無事一般,照常上班吃飯睡覺。真是天下怪事,老媽死了,風不起浪不掀?原來當時的社會形勢是提倡全社會移風易俗、死人一定要火化!
別看申元他老舅是戴大蓋帽的,大蓋帽下頂著的腦瓜子并不開竅,一千個想不通一萬個不情愿把親生老娘推進紅彤彤的焚尸爐。怎么辦呢?老媽七老八十病故了,總得找個安息之處??!不哼不哈也瞞不了幾天??!公職一定不能丟,老娘后事也要妥當辦理好(執(zhí)意土葬)。老舅悄悄找到在泥地里刨食吃的外甥申元商量商量。
申元一五一十地把來龍去脈給我講清楚了。申元嘟嘟嘟地講了幾十句話,我“整枝抖葉”概括出主要意思:老人家遺體土葬在我們生產(chǎn)隊的荒地里,不留墳頭,開春種棵樹,代價50元,現(xiàn)金一次性支付。
好家伙!當時人民幣最大面值是十元。從雞叫做到鬼叫,一天累死累活的,一級男勞力工資只有七八角錢,最強婦女的工資還要打七折。要知道,我們生產(chǎn)隊當時是大拇指翹翹的。背地里也不乏耍點小聰明,搞點旁門左道,千方百計搞副業(yè)創(chuàng)收,比如種藥材、栽蔬菜、開魚塘、養(yǎng)肉豬,一心要壯大生產(chǎn)隊集體經(jīng)濟。那真是“門縫里吹喇叭——名聲在外”。告訴你吧,當時好多生產(chǎn)隊每工單價都在五毛以下。一個字:“窮”!
是接單還是回絕?肯定是前者了,秒殺秒殺,毫不遲疑答應下來!“申元,你立馬去告訴你舅舅,今夜半夜去偷尸。準備準備,主要是現(xiàn)金50元要同時揣來,一手搬尸,一手交錢。”我像打了雞血一樣,聲音響,手腳癢。
今夜真是不平靜!《南征北戰(zhàn)》的電影還在放映,槍炮聲還在響。大姑娘小伙子感謝音像與夜色的掩護,盡情感受異性帶來的奇妙和歡愉。同時,我隊偷尸五十元的長途奔襲戰(zhàn)即將打響。
我們村是在城郊與縣域結(jié)合部的位置,是縣里北面方向離城區(qū)最近的村落,直線距離不過十多里地。那時候,七十年代初,剛通上一條沙石鋪成的城鄉(xiāng)公路。沒路燈,沒護欄,沒灑水車,難得有一輛卡車、長途客車駛過,碎石亂蹦、粉塵遮天。你若步行到城里,一個多時辰就夠了。
想想有一筆外快進腰包,呼啦一下子五個精壯漢子圍聚在一起,熱血沸騰、斗志昂揚。話又說回來,畢竟心里有點發(fā)怵,底氣不足。當?shù)赜芯淅显捴v“日不做夜出現(xiàn),不是強盜就是賊”。一旦事情敗露,倒霉的要一大串。也顧不了那么多啦,誰叫老農(nóng)民受苦受窮怕透了呢?干這等事并不光彩,管他的,反正那年代無電話、無手機、無網(wǎng)絡,沒人知道。為了五十元大洋,豁出去了。
五個人,一輛手拉板車加幾根粗草繩,趁著夜深人靜,由申元帶路直奔老舅他家。去時腳步快捷,氣囊不急喘,頭皮不發(fā)涼,有說有笑有抽煙??吹嚼暇思议T時,黑洞洞的,一片死寂。偷尸人的心里開始忐忑起來,喘氣開始發(fā)粗,腳步不由自主輕起來,一個個東張西望,伸頸貓腰快步朝屋里去。老人家的壽材原來是整具的,為了運輸方便,預先分解成五六大塊。已故老太用白布裹著放在床上,體積不大,也不會很重。神情悲傷且鎖眉無語的老舅給每人派發(fā)一支“大前門”香煙。眾人心有靈犀一點通,配合默契,七手八腳,又扛又抬,先把棺木搬上板車。老舅家緊挨滬寧鐵路南側(cè),房挨房、戶擠戶,只有彎彎曲曲碎石子路,兩人相遇過小胡同都要側(cè)身收腹,才能勉強通過。根據(jù)申元事先打探,板車只能停放在鐵路北面的路基下。當時的滬寧鐵路已經(jīng)有兩條來去道了,空身穿越還是可以的。這次任務特殊,心急慌忙,手里還要搬運半尺厚的老棺材木頭,連續(xù)橫跨路基鐵軌黑咕隆咚的,腳下拿不穩(wěn)。最擔心的是冷不丁有火車呼嘯而來,轟隆轟隆,拖著滾滾濃煙,三魂真要嚇掉兩魂半呀!一同來的木匠金寶搬著棺材前板,又大又沉,過軌道時一慌神打個趔趄,手一松臉一磕,熱面孔撞上冷鋼軌,當時立馬磕掉一顆門牙,鮮血直淌,疼得齜牙咧嘴,直哼哼。金寶事故一出,現(xiàn)場氣氛更趨緊張了。個個頭皮發(fā)麻,心跳加速,大腦里不約而同催生出兩個字“快點、快點”!搬運拆散的棺木像啃骨頭——難;搬運只有七八十斤重的老嫗尸體像趟滑梯,哧溜一下就夾到板車上——易。一個個氣噓噓、汗淋淋,不敢懈怠,不敢停留片刻,捆緊扎牢,拉上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