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兒是聽那張子重說起的這些事情……”劉進輕聲答道：“據(jù)其所言，國朝在祖父即位以前，匈奴無年不寇，士民死傷者，以百萬計……”
“汝不信？”天子奇了：“即使谷梁的君子們不與汝說這些事情，衛(wèi)家和石家的人，也沒有跟汝說過嗎？”
劉進搖頭。
從來沒有人與他說過這些事情。
在他身邊，每一個人都告訴他——戰(zhàn)爭是殘酷的，是錯誤的。
天下的問題，來源于戰(zhàn)爭。
只要結束戰(zhàn)爭，天下的問題就得到解決了。
倘若不行，那就烹了桑弘羊！
那么，什么問題都將終結，世界將變得美好起來。
人民安居樂業(yè)，邊境和睦。
但在現(xiàn)在……
這個曾經美麗的夢幻理想，卻出現(xiàn)了裂痕。
劉進發(fā)現(xiàn)，那個同齡人沒有說錯。
和平？
只是一廂情愿的事情。
漢室愿意言和，匈奴人會答應嗎？敢答應嗎？
“也對，石家、衛(wèi)家和公孫氏的人，不會與進兒說這些事情的……”蒼老的天子，卻是忽然坐了下來，神色寂寥：“朕早該知道，他們不會與汝說，也不會與太子說這些事情……”
“為什么？”劉進無法理解，也不能理解！
石家，是漢家名臣，世代忠良。
衛(wèi)家，是他的舅祖父的家族，皇祖母的外戚。
公孫氏，同樣如此。
都是他家最親最親的親人。
就像老師們形容的那樣，是骨肉之親，手足之盟。
但……
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這么做有什么好處？
“還不是因為……彼輩皆五蠹之蠢貨！”天子冷笑著把玩著自己手里的書簡，殺機四溢：“太子太傅石德和他的父親石慶，皆是昏聵無能之人……”
“這個家族，從高帝開始，就不是靠才能做官的……”
石家，大漢朝堂上的不倒翁。
歷經高帝、呂后、太宗、孝景及至如今，百年不倒，越發(fā)顯赫。
上一代的石氏家主石慶，甚至官拜丞相，封牧丘候！
但是……
你隨便找一個人去問問看，從石奮到石慶乃至于現(xiàn)在的太子太傅石德。
這一百年來，他們做過哪怕任何一件可以稱道的事情嗎？
沒有！
這個家族的人當官，靠的就是清名。
靠的就是守規(guī)矩。
靠的就是與皇室的親密關系。
至于才能和政績？那是什么？好吃嗎？
想當初，石慶擔任太仆的時候，某次，自己曾經問他：朕的攆車有幾匹馬啊？
對方聞言，鄭重的拿起馬鞭，將攆車前面的馬數(shù)了好幾次，然后才恭敬的回答：六匹……
好嘛，自古天子攆車，不是一直都是六馬嗎？
其人誠樸至此，讓劉徹自己都甚為驚嘆。
于是，等到后來趙周獲罪下獄后，便讓他當了丞相。
其實壓根就沒指望石慶能做什么事情，當個擺設，做個泥塑的傀儡就好了。
假如說石奮、石慶、石建這兩代人，還可以說是君子，幾乎不摻和政治紛爭，堅守本分，甚至只要有官當就好了。
但到了石德這一代，卻是將父祖的精華丟得干干凈凈，只余下糟糠。
當初，竇太后稱贊石奮家族說：萬石君不言而躬行。
但石德卻是上跳下躥，積極的參與政治。
但此人眼高手低，才能低下，更無任何實際治國之才。
劉徹曾經嘗試讓他擔任太子家令，讓其負責管理劃撥給太子的幾個個食邑縣，結果，被他搞得烏煙瘴氣……
他也從此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恐怕沒辦法做什么治世能臣了。
那怎么辦呢？
嘴炮吧！嘴炮最好！
于是到處宣揚對匈奴作戰(zhàn)的危害，主張恢復和親。
又跟谷梁學派的人混到了一起，天天在太子耳邊慫恿太子。
這些年來更是到處結黨營私，以圖一家之利。
劉徹很早就想罷免對方，但奈何太子一直維護著他。
“至于衛(wèi)氏……”劉徹深深嘆息了一聲：“可憐朕的長平烈候啊，虎父犬子??！”
當代長平侯衛(wèi)伉，太初元年，曾經被派去五原屯兵。
結果……
這位長平侯到了五原郡沒有半年，就嚷嚷著要回長安了。
他根本就吃不得軍旅之苦！
回來后，就跟著石德、公孫氏還有其他人一起唱起了‘和平’的歌。
至于公孫氏家族？
現(xiàn)在的丞相葛繹候公孫賀，哪怕是在他壯年的時候，也只是衛(wèi)青的跟班而已。
他有過任何軍功嗎？
沒有！
衛(wèi)青曾經三次提攜他，讓他單獨領軍一路，結果卻是……每一次都‘沒有’遭遇匈奴人……
最夸張的是，元鼎五年的時候，朝廷的細作探知了匈奴右賢王的主力游牧在浮且井地區(qū)。
衛(wèi)青聽說了以后，將這個任務從趙破奴手里搶來，硬塞給這個連襟。
親自幫他制定了進軍路線和作戰(zhàn)計劃。
調撥了國家最精銳的一萬五千野戰(zhàn)騎兵給他，讓他去立功。
結果……
他磨磨蹭蹭，用了兩個月才走到浮且井……
那時，匈奴右賢王早就逃之夭夭了。
從那之后，劉徹就明白了。
什么叫做朽木不可雕也。
衛(wèi)青去世后，這位國家的大將，便再也不提什么出征的事情了。
劉徹明白，公孫賀自己也知道，他不是那塊料。
他也打不了什么仗。
讓公孫賀來做這個丞相，其實出發(fā)點和石慶是一樣的。
當個擺設就行了。
并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