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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商鞅終于開始忙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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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墓地回來,商鞅心里空蕩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與沮喪,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默默流淚。孝公的盛年病逝,對他的心靈是重重一擊!除了那天下難覓的君臣情誼,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便是他們攜手相扶的大業(yè)半途而廢。秦孝公在函谷關(guān)遠(yuǎn)望的憤激與遺恨,正是商鞅最為痛心的傷口。設(shè)若再有二十年,他們的功業(yè)將何其輝煌?只有那時,才可以說,商鞅的法家學(xué)說獲得了徹底的勝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驟然感到了自己獨(dú)木難支,才感到了秦孝公作為他背后的支柱是多么重要。以他冷峻凌厲的性格,無與倫比的才華,只有秦孝公這樣的國君才能讓他放手施展。堅實(shí)厚重的秦孝公,從來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沒了自己,從來都是義無返顧苦心周旋,為他掃清所有障礙。即或是有人風(fēng)言,“秦國民眾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國君之‘書’?!鼻匦⒐彩俏⑽⒁恍Γ挥诶聿?。而今秦孝公去了,自己還能遇到如此罕見的國君么?不能了,永遠(yuǎn)不能了。自古以來,明君強(qiáng)臣之間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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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人靜,商鞅平靜了下來。他寫好了辭官書,準(zhǔn)備新君明日即位后便鄭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經(jīng)交給了景監(jiān)車英,不用親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盡快善后,整理準(zhǔn)備交接的官文,集中屬于自己的典籍書卷,以備辭官后治學(xué)。也就是說,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書房,書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著他操心?,撚駞s覺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剛剛即位,他這位姑父商君就要辭官,總有點(diǎn)兒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說,只顧在書房里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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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不好對瑩玉明說的,是自己的那種異常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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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嬴駟回到咸陽,商鞅就感到了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離與陌生,盡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見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過了尋常官員。但正是這種“敬”,使商鞅感到了內(nèi)心的“遠(yuǎn)”。商鞅雖不善從小處處人,但卻善于從大處處人。譬如對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無從彌合他和少年嬴駟之間的傷口。按照常理,小嬴駟犯法理虧,商鞅只要多接觸多開導(dǎo),稍稍給“放逐”中的嬴駟一些照料撫慰,依嬴駟的悟性自悔,這種傷口當(dāng)不難彌合。但商鞅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去做。他的嚴(yán)厲、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盡公無私、都不允許他這樣做。在商鞅看來,一個做錯了事的人若再去計較處罰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志存高遠(yuǎn)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頭撫慰依法處置的罪人,同樣是不可思議的!即使這個“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當(dāng)商鞅敏銳覺察到這種“敬而遠(yuǎn)之”時,這種傷口已經(jīng)成了難以填補(bǔ)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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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無與倫比的,這種溝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過人處,正在于他不會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國中,與新君貌合神離,上下不同心,豈能再創(chuàng)大業(yè)?況且,新君嬴駟已經(jīng)完全成熟,自己這個“鎮(zhèn)主”權(quán)臣留在國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臨終前的囑托——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使商鞅處于一種微妙的難堪地位。這個囑托是當(dāng)眾說的,大臣們都知道,商鞅也認(rèn)為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論能力,論實(shí)力,論威望,論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廢嬴駟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絕不會顧忌天下非議與舊貴族的罵聲。假若嬴駟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會那樣做的,而且毫不猶豫,做得干凈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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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如今的嬴駟完全可擔(dān)大任,且對新法一力維護(hù),自己如何能因嬴駟與自己“不合”而發(fā)難?如果商鞅是一個以權(quán)力為第一生命的人,也許恰恰這個“不合”,便是發(fā)難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畢生追求的恰恰是功業(yè),而不是權(quán)力。功業(yè)完成之后,僅僅為了保持權(quán)力而傾軋,何談頂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認(rèn)可了嬴駟,就應(yīng)當(dāng)為他開道,讓他放開手腳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豈怕找不到良才輔佐?留在國中,嬴駟坐立不安,非議也會紛至沓來,對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內(nèi)亂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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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辭官,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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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秘密活動的公孫賈,商鞅對嬴虔和甘龍的死始終感到蹊蹺,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實(shí)意圖之后,更是疑慮重重。假如這些“該死”者都沒有死,他們顯然是將希望寄托在嬴駟身上。難道這些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篤定嬴駟會支持他們?如果是這樣,商鞅倒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什么。自己辭官,無疑會引得他們早日出來,若有不測,自己也來得及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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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剛剛舉行完嬴駟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將辭官書交給了國府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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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典一結(jié)束,嬴駟沒有接見任何大臣,就徑自回到了書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國是,他要看看動靜,因?yàn)樗岬搅艘还僧惓5奈兜馈蛱煲估铮麜干贤蝗怀霈F(xiàn)了一卷沒有具名的《請舉遺民書》!方才,長史又呈來了商君的《辭官書》。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好好想想,絕不能輕易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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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很空曠很冷落。公父的一撥舊人,嬴駟一個都沒有用。象黑伯那樣的老人,嬴駟覺得不放心,他們對公父的舊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禮之后驟然衰老了,白發(fā)如霜,佝僂成一團(tuán),失魂落魄的在宮中到處轉(zhuǎn)悠,被嬴駟派人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舊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個院子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駟從太子府帶來的十幾個內(nèi)侍仆從,散布在這偌大宮中,竟是無聲無息。好在嬴駟習(xí)慣了寂寞冷清,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要得整順,那要慢慢調(diào)理,急躁只能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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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雖然長了許多,但天還是不知不覺的黑了下來。嬴駟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坐在燈下打開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書,卷首赫然五個大字——請舉遺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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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等昔日獲罪者上奏國公:一國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舊士,歷代追隨秦公,浴血沙場,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鍔鍔,實(shí)乃老秦國脈所系。先君變法,臣等未嘗懈怠。然商鞅主政,視臣等為腹心之患,羅織小罪,貶黜殺戮,責(zé)之細(xì)行,酷刑凌辱。秦國世族蒙冤含恨,子孫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dāng)此之時,商鞅權(quán)傾朝野,野心彌彰,必欲殺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請我王興滅繼絕,大舉遺民,倚喋血世族克難靖國,護(hù)秦國新法重振大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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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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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字斟句酌,細(xì)細(xì)品味,看出了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絕然是煞費(fèi)苦心敲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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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卷只提商鞅刑殺,卻回避商鞅變法,將天下皆知的商鞅變法說成“先君變法”,非但為他們不觸動新法找了一個很妙的臺階,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復(fù)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圖。目的單一,就容易獲得他的共鳴首肯。當(dāng)然,這個謀略的背后,顯然是認(rèn)為嬴駟也對商鞅有著仇恨與戒懼。匿名文卷還隱隱透露出對他的脅迫,“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dāng)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們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試探,萬一失算,使他這個新君也無法主動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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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忖良久,嬴駟沒有將這卷特殊的“上書”歸入公文卷宗,而收進(jìn)了只有自己能打開的鐵箱。他覺得還是要靜觀,情勢不明朗,他絕不會輕易決斷。踱步有頃,驀然想起長史交來的商君上書,立即坐在燈前打開,卷首題目讓他心頭一跳——請辭官治學(xu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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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衛(wèi)鞅啟奏君上:鞅不得志時,聞先君《求賢令》離魏入秦。嘗遇先君求變圖強(qiáng)之際,多方考量,論政明志,委臣以治國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載,惕厲自勉,推行變法,未嘗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學(xué),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況新君明銳,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與國無益,與事有損。懇請允準(zhǔn)臣辭官退隱,治學(xué)山林。如此則國家興盛,臣心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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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嘆息一聲,心中微微一陣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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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嬴駟的心目中,商鞅就象高山之巔的巖石,永遠(yuǎn)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這辭官書,竟是催人淚下,嬴駟幾乎難以相信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筆下。揣情度理,嬴駟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實(shí)的。他眼前又一次閃過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僂身影。這些老臣舊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們簡直如喪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監(jiān)病了,國尉車英在喪禮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還有那個咸陽令王軾,捶胸跺足的要給公父守陵。更不說一大片趕來的郡守縣令,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硬是讓葬禮磨到了天黑!瑩玉姑母與玄奇新母后的悲傷,甚至庶民國人的悲傷,嬴駟都完全理解。惟有這些舊臣老人的悲傷,讓嬴駟覺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沒有給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權(quán)力,如何都覺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細(xì)細(xì)想來,嬴駟覺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議,竟能如此深徹的將人心聚攏在自己身上!難怪他從來沒有覺得商鞅的“威脅”。自己能么?能做到如此深徹的人心么?嬴駟真是心中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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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商鞅要辭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嬴駟很明白,這是商鞅的肺腑之言,絕非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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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商鞅能走么?當(dāng)然不能!公父遺囑,國事情勢,朝野人心,都不允許。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鞅要走,嬴駟就從心底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輕松。何以如此?嬴駟自己也說不清楚……茲事體大,還是想清楚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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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日之間,咸陽宮竟是沒有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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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君即位,十?dāng)?shù)日不見大臣,不理國事,非但在秦國聞所未聞,只怕在天下也是絕無僅有。平靜沉默的咸陽巷閭之間,漸漸飄出了種種神秘的流言,說商君與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舊臣稱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等等。盡管秦國新法嚴(yán)禁傳播流言,流言還是彌漫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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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嬴駟接到密報,商鞅去了商於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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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感到驚訝,辭官書并沒有準(zhǔn)下,肯定不會是私自辭官離國,商鞅也不是那種有失坦蕩之人。哪么是國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辭官書所述,商鞅何有心情處置國事?縱然當(dāng)真處置國務(wù),當(dāng)此時刻,也會稟報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駟當(dāng)真感到吃不準(zhǔ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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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柳梢,咸陽宮靜謐空曠,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樓,樓上傳來時斷時續(xù)的蕭聲,使層層疊疊的宮城飄忽著峽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駟正在南池邊漫步,遙聞蕭聲嗚咽,不禁仰頭望月,輕輕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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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國公,太廟令杜摯求見?!?br/>  ?
  杜摯?嬴駟心中一動——終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記得,這個杜摯當(dāng)年是中大夫,甘龍的學(xué)生,后來明升暗降做了太廟令,便再也不過問國事了。在所有的貶黜舊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為匿名文卷做試探的人!嬴駟微微一笑,“請?zhí)珡R令進(jìn)來?!?br/>  ?
  一個身材高大略顯駝背的人赳赳走來。從步態(tài)看,嬴駟覺得他還年輕,然走近一看,卻已經(jīng)是須發(fā)灰白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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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臣杜摯,參見國公。”來人撲地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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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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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幾二十年荒疏國事,深感愧疚,請國公治罪噢嗬——!”杜摯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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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淡淡漠漠道:“太廟令縱有委屈,何至于此?請起來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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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摯哽咽著站起來,“老臣之傷悲,非為一己,而為國公,為秦國?!?br/>  ?
  “國有何事,令太廟令傷悲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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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奏國公,國有危難,朝夕將至。老臣故而傷悲?!?br/>  ?
  嬴駟微微冷笑,“太廟令不怕流言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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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摯亢聲道:“老臣但知效忠國公,何懼奸人陷害?商鞅未曾離職而歸封地,國公可知他意欲何為?”見嬴駟默然不答,杜摯低聲道:“老臣友人方從商於歸來,親見商鞅進(jìn)入秘密谷地調(diào)動軍馬。老臣不勝憂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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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嘛,在哪里啊?”嬴駟冷冷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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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杜摯霍然轉(zhuǎn)身,雙手“啪!”的一拍,“請老友自己道來?!?br/>  ?
  話音落點(diǎn),一個蒙面人頓時站在面前,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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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絲毫沒有驚慌,反冷冷一笑,“你不是楚國商人、黑茅之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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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無差,在下商旅無定,也是太廟令故交?!?br/>  ?
  嬴駟不想在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細(xì),淡然問,“何事偏讓你巧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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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秦公,在下運(yùn)貨夜過商山無名谷,發(fā)現(xiàn)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為富商隱匿財寶,便尾隨探察,想將來劫財盜寶。不料跟隨到谷中,發(fā)現(xiàn)竟是秘密軍營!在下連忙逃回。在下本不以為意,奈何太廟令說此乃國難,硬將在下帶來做證。”蒙面人倒真象個貪財未遂的商人語氣,一驚一炸,活靈活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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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識得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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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見過商君多次,都在刑場光天化日之下,永難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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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記得那道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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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br/>  ?
  “來人。”嬴駟肅然下令,“派兩名特士,隨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無論有無情事,不許走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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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謹(jǐn)遵王命!”新由太子府總管升任的內(nèi)侍大臣,帶著蒙面人疾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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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令請回吧。”嬴駟冷冷一句,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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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時辰后,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急速駛出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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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篷車來到咸陽商市空闊地帶的那座孤獨(dú)院落前,沒有在正門前的車馬場停留,而是輕快的駛到了隱蔽的后院門前。車馬剛剛停穩(wěn),厚重的包鐵木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白發(fā)老人盯著篷車上下來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發(fā),便將來人讓進(jìn),隨即關(guān)上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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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發(fā)老人領(lǐng)著黑衣人穿過幾道門廳,進(jìn)了一座荒蕪的花園。園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樹參差荒涼清冷。月光下,隱隱可見山頂石亭下一個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動。白發(fā)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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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侄兒嬴駟,參見公伯?!焙谝氯俗呓辽?,在荒草中遙遙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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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中黑影驀然回身,卻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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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中黑影沉重的嘆息一聲,“國公,如何知我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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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訴我,疑難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訴公伯我要來?!辟喿哌M(jìn)了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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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戴罪,與世隔絕,心志枯竭,安得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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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伯堅韌不拔,斷不會一刑喪志。封門絕世,不過是公伯在躲避風(fēng)暴。如今風(fēng)浪平息,何拒侄兒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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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長吁一聲,“駟兒,沒有白白磨練,不愧嬴氏子孫。你且說來,難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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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那個神秘人物的真實(shí)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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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乃當(dāng)年的太子右傅,公孫賈。逃刑離國,屢有奇遇?!?br/>  ?
  “其二,這些元老舊臣,世族遺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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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孫賈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圖謀??磥硭麄冇袃蓚€目標(biāo),一是復(fù)仇,二是復(fù)辟?!?br/>  ?
  “他們只字不提復(fù)辟,反信誓旦旦維護(hù)秦國新法。孰真孰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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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冷笑道:“陰謀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復(fù)仇;第二步,唯言復(fù)辟。此乃步步為營,用心何其險惡?!?br/>  ?
  “公孫賈有此謀略,也算重生了?!?br/>  ?
  “公孫賈有學(xué)無識,豈有此等謀劃?此乃老甘龍謀劃無疑。只有這只老梟有此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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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龍?”嬴駟大為驚訝,“那個風(fēng)燭殘年的昏聵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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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冷冷一笑,“駟兒,你只聽甘龍講過一次書,后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這只老梟?此人機(jī)謀善變,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陰毒如山林老梟。只有他,才是世族遺民的靈魂。你公父當(dāng)初第一個防備的就是他。憑心而論,甘龍生不逢時,偏偏遇上了你公父與商鞅這樣的英主強(qiáng)臣,否則,他在任何國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當(dāng)年使你闖下大禍的背后黑手,正是這只老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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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不禁一陣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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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了,那個噩夢始終縈繞著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為什么會送沙礫石子羞辱他?為了解開這個噩夢,他固執(zhí)的在眉縣白村住了三年,結(jié)識了當(dāng)年被他殺死的白氏族人的后代,得知了他們的冤情,也知道了他們在尋覓追查這只黑手。自此,嬴駟徹底明白了自己對封地庶民的罪責(zé),噩夢解開了一半。也就是從那時侯起,他心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查出這只黑手,食其肉寢其皮!少年仇恨已經(jīng)積成了冰山,但卻從來沒有融化,沒有流失。此時聽得伯父一言,他的沖動竟是難以抑制的要爆發(fā)出來。但他還是頑強(qiáng)的克制了自己——既然這只老梟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面前,就慢慢消受,一刀一刀剮他!他深深的出了一口粗氣,頹然坐在石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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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慢慢講述了甘龍當(dāng)年的陰謀:甘龍的長子甘成,秘密挑選了十幾個本族農(nóng)夫,去白村親戚家?guī)兔Γ兹沾驁?,晚上看場。就在農(nóng)人鼾睡的夏夜,他們偷換了已經(jīng)封好的賦糧。天一亮,牛車上路,他們便各自告辭,離開了白村……后來,這十幾個農(nóng)夫都在三五年里莫名其妙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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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平易,是么?”嬴虔淡然道:“然則卻最難覺察。甘龍很高明,第一,他選準(zhǔn)了陰謀對象,你和白村,這是成功的一大半。其次,他的手段很平易,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了國府權(quán)力的視野。再看看結(jié)果,這個陰謀一舉改變了秦國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非但裂權(quán)弱君,而且埋下了日后復(fù)仇復(fù)辟的種子,迫使所有被變法淘汰的怨臣舊族,包括我等,都與他站在一起,何其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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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已經(jīng)冷靜下來,非常欽佩這個昔日的太子傅上將軍——他的堅韌,他的洞察,他的縝密,他的冷靜,他的智慧,都足以與甘龍抗衡。而且,他有甘龍不具備的優(yōu)勢,他是王族血統(tǒng)、曾經(jīng)統(tǒng)率六軍的秦國名將!最重要的是,他曾經(jīng)是商鞅變法的強(qiáng)大后盾,而不是復(fù)辟的舊派世族。這一切,都決定了他將成為自己穩(wěn)定大局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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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念及此,嬴駟問:“伯父以為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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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刃一面,將計就計。”嬴虔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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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刃一面?將計就計?”嬴駟雖然一下不能解透嬴虔潛心思慮的謀略,但也大體悟到了其中堂奧,不禁微微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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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嬴虔的聲音平板淡漠得象池中死水,“有商鞅在,你就無所作為。有世族遺民在,你亦無所作為。何去何從,你自決斷吧?!?br/>  ?
  嬴駟深深一躬,“公伯,請允準(zhǔn)華妹隨我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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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沉吟有頃,“讓她去吧,但你要嚴(yán)加管束,不能鹵莽?!?br/>  ?
  “我自明白?!辟喿叱鍪ぃ蟛酱┻^荒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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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兩個黑衣人出了后門,閃身鉆進(jìn)篷車。一陣輕微的車輪聲,篷車已經(jīng)湮沒在四更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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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曙光初上,去商山的秘士飛馬疾報:商山無名谷確有軍馬駐扎,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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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不再猶豫,即刻命宮門右將帶領(lǐng)三千鐵騎飛馳商山要道,務(wù)必“請回”商君。又迅速召來國尉車英,查詢商山軍馬系何人調(diào)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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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車英進(jìn)宮,出示了兵符公書,說明這一萬鐵騎乃先君下令秘密駐扎在商山,是為了防備楚國北進(jìn)的駐軍。嬴駟松了一口氣問,“國尉可知,商君到商山軍營,所為何事啊?”車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軍營??v然前往,自是國事所需,國公何慮之有?”嬴駟微笑,“楚國未犯,國中無亂,有何國事我尚且不知?”車英默然有頃,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公,商君胸襟坦蕩,盡公無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稟報而處置急務(wù),未嘗有絲毫差錯。臣以身家性命擔(dān)保,商君歸來時自會向國公稟報?!?br/>  ?
  嬴駟笑了,“商君乃國家棟梁,本王豈能不知?然則公父新喪,人心易動。商君此舉,似有不妥。國尉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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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與商君同來稟報?!?br/>  ?
  “不須如此?!辟喥狡降?,“當(dāng)此非常之時,請國尉調(diào)出商山軍馬另行駐扎,以免國人對商君頗有微詞。國尉以為然否?”他總是一副商議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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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臉泛紅潮,赳赳高聲,“此兵馬本與商君無關(guān),調(diào)動與否,但憑國公?!?br/>  ?
  “如此,國尉便去處置吧?!辟喌故墙z毫不以為忤,淡漠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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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大步出宮,飛身上馬,帶領(lǐng)衛(wèi)隊鐵騎向商山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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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山峽谷的出口,三千鐵騎列成了一個方陣守在當(dāng)?shù)?,等候商鞅出山?br/>  ?
  眼見時將正午,谷中卻沒有一點(diǎn)兒動靜。正在此時,只聽山谷中一陣隆隆雷聲,高山上的斥候游騎飛馬來報:“谷中大軍,拔營而出!”宮門右將大為緊張,回身與隱蔽在大纛旗下的一個身影商議了幾句,拔劍傳令,“列開陣勢,準(zhǔn)備沖殺!”三名千夫長揮動令旗,鐵騎分做三個方陣迅速展開,一排牛角號“嗚——”的響了起來,這是發(fā)動沖鋒前的第一次預(yù)備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頭一字排開,只待第二遍號聲戰(zhàn)鼓,便將催動狂飆般的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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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一聲長長的吼聲,一隊騎士閃電般從來路山頭沖下,當(dāng)先斗篷招展者赫然便是國尉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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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將出列,高聲稟報:“報國尉,谷中叛軍沖出,末將奉命堵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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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面色鐵青,厲聲斥責(zé),“何來叛軍?收起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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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鐵騎剛剛收攏,谷中大軍隆隆開出,遙遙可見當(dāng)先大旗下一領(lǐng)紅色斗篷,竟是公主瑩玉!旁邊的領(lǐng)軍大將卻是精瘦的山甲。誰也沒有看到商君!右將本想上前攔截,但有國尉車英在此,只好悻悻的向身后旗下看了一眼,勒馬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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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谷大軍見鐵騎方陣堵在谷口,國尉車英立馬陣前,自然勒馬停騎。瑩玉尚在驚訝,車英已單騎出列高聲問道:“敢問公主,商君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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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你率鐵騎堵在谷口,意欲何為?”瑩玉沉著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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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稟報公主,國君命我調(diào)出商山兵馬,并無他事?!?br/>  ?
  右將也單騎上前,“稟報公主,末將奉國公之令,務(wù)必請回商君。請公主見告,商君現(xiàn)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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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瑩玉冷笑,“請回商君?用得著么?退下!山甲,向國尉稟明軍情?!?br/>  ?
  山甲:“稟報國尉,商君已命令我軍開出商山,向國尉請示駐扎地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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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軍北上,駐扎咸陽東南灞水北岸?!避囉⒄f完,命令谷口騎兵閃開道路,谷中大軍隆隆開出。車英走馬瑩玉身旁,低語幾句,瑩玉頓時面色脹紅,“車英,我先回咸陽?!贝蝰R一鞭,疾馳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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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將厲聲命令,“回軍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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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宮門右將雖不屬國尉管轄,然車英畢竟是新軍統(tǒng)帥,身邊又正有商山開出的新軍一萬騎兵,縱想滯留,也怕禍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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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瑩玉回到咸陽,馬不停蹄的直入宮中。車英說的情勢令她震驚莫名,如何嬴駟驟然間就要“請回”商鞅?這個侄兒的變化竟如此之快?難怪那天晚上無論她怎么說,商鞅都堅持調(diào)出商山兵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這支軍馬還不成了商鞅謀反的證據(jù)?真真的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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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掌燈,嬴駟正在書房瀏覽近日商君批閱過的公文,一陣急促的腳步夾著內(nèi)侍的驚叫,瑩玉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沖了進(jìn)來!嬴駟抬起頭一看,訓(xùn)斥內(nèi)侍,“公主進(jìn)宮,有何驚慌?下去!”又起身做禮,請姑母入座?,撚癫活櫇M頭大汗,厲聲問:“嬴駟,商鞅何罪?要派兵馬緝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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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進(jìn)入商山軍營,國中流言紛紛。侄兒派人請商君回來,以正視聽,何來緝拿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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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你可知商君為何要進(jìn)商山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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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若知曉,何須問之。”嬴駟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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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瑩玉從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銅管,“打開看看,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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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接過,擰開銅帽,抽出細(xì)細(xì)一卷白帛打開,赫然便見公父手跡:“一萬鐵騎,長住商山,不聽兵符,惟聽商君號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辟喛吹们宄?,立即明白這是公父臨終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驚訝,臉上卻是平靜如常,“哪,商君是勞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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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啊嬴駟,你機(jī)心何其多也?”瑩玉對這個侄兒素來呵護(hù),卻想不到他離開十多年竟然有如此大的變化!心中又氣又急,滿面漲紅,“我來告你:這道密令是大哥留給我的,言明只要國中有變,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當(dāng)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協(xié),這支兵馬便是商君平亂靖難、維護(hù)新法的鐵軍!也是廢黜你嬴駟的鐵軍!因了商君執(zhí)意辭官,我便拿出了這道手令,想逼他多留兩年,輔佐于你,也可震懾世族力量??缮叹龍猿终J(rèn)為,你一定能維護(hù)新法,留下這支軍隊只會增加君臣猜忌,一力要調(diào)出商山大軍。我被他說服,就與他一起去了商山調(diào)出兵馬。你說,你疑惑何來?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緊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過一絲一毫?”瑩玉憤激感慨,淚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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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如此,嬴駟負(fù)荊請罪?!辟喩钌钜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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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這時,車英匆匆進(jìn)宮,將商山軍馬駐扎灞上的處置稟報明了,便辭別出宮,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宮中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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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真有幾分尷尬了,賠笑道:“敢問姑母,商君何以沒有一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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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謀反去了!”眼見嬴駟絲毫沒有悔悟,竟還是追問商鞅,瑩玉大怒,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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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詳良久,一股涼意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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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過了相信自己!縱有君臣情誼,何至交給商鞅如此顛倒乾坤的權(quán)力?嬴駟是眼看著公父叮囑商鞅的,“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彪m然驚訝,但嬴駟并沒有認(rèn)真對待這件事。他以為,公父如此遺囑,不過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讓商鞅更加忠誠的輔佐自己,權(quán)謀而已,何須當(dāng)真?今日看來,絕非如此!公父當(dāng)真是徹底的相信商鞅,認(rèn)為只有商鞅的鐵腕意志能維護(hù)新法,能穩(wěn)定的推進(jìn)秦國大業(yè)!嬴駟有些悲涼——公父終究是沒有完全相信自己,這一點(diǎn),甚至連商鞅對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對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駟沒有指責(zé)的權(quán)力,他畢竟離開公父的時間太長,又沒有軍旅磨練,公父對自己的擔(dān)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經(jīng)受了幾乎半生的苦行磨練,以及還都后表現(xiàn)出的見識能力,難道還不足以消除公父對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陰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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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秘密手令看來,果真如此。驟然間,嬴駟對公父有了一種冰冷的憎恨,他從來不關(guān)心自己,從來不相信自己,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一絲溫暖與關(guān)懷!有的只是淡漠與疏遠(yuǎn)、冰冷與訓(xùn)誡、嚴(yán)厲與苛責(zé)。嬴駟在“放逐”中不止一次的冒出一個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個兒子,可能自己就永遠(yuǎn)的沉淪了!現(xiàn)下,這個念頭又一次奇異的閃現(xiàn)出來。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絕不會主動去接回自己。公父對自己若還有幾分親情與信任,就絕不會給商鞅“自立秦公”的權(quán)力與顛倒乾坤的一萬鐵騎!公父看重的是他與商鞅共同創(chuàng)立的秦國變法基業(yè),血親繼承不過是公父功業(yè)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顧則兼顧,不能兼顧則犧牲——這就是他和公父關(guān)系的全部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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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父啊公父,你也未免太得多慮了,難道嬴駟就沒有建功立業(yè)的勃勃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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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很清楚,權(quán)衡利弊的長遠(yuǎn)基點(diǎn),應(yīng)該是自己的功業(yè)宏圖,而不是其他。但在現(xiàn)下,卻必須先將自己的權(quán)力真正穩(wěn)固下來。這種穩(wěn)固,不是滿足于在公父留下的舊權(quán)力框架內(nèi)與舊臣和睦相處,在表面上維護(hù)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權(quán)力人馬,全副身心的推行自己的權(quán)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與遺命,與自己有利者則行,與自己鞏固權(quán)力不利者則不行,絕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權(quán)力格局與善后成命。只有權(quán)力徹底的真正的轉(zhuǎn)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資格說功業(yè),否則,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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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里,嬴駟心中一閃——公父還有沒有其他秘密手令牽制自己?真說不準(zhǔn)。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立足于有,動作就要快,在這些密令持有者還猝不及防的時刻,就要剝奪他們的權(quán)力,將要害大權(quán)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來對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說嬴駟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實(shí)在是他們對你太得崇拜迷戀,用你的作為絲絲入扣的苛責(zé)于我,連姑母都是如此!縱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說嬴駟靠了公父這班老臣。如果那樣,嬴駟的功業(yè)何在?難道嬴駟忍辱磨練出的膽識謀略,就要湮沒在公父的影子和你這班舊臣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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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嬴駟要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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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不再猶豫,命內(nèi)侍總管立即喚來堂妹嬴華。片刻之后,一個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來了——沒有絲毫的腳步之聲,簡直就是飄了進(jìn)來一般!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兒,生在公伯與世隔絕的歲月,話語極少而又身懷驚人本領(lǐng)。嬴駟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藝業(yè)都教給了這個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歲月的唯一出路。嬴駟在這種非常時期要來這個堂妹,為的就是要做一些尋常人無法做的機(jī)密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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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的看著嬴駟。嬴駟也只點(diǎn)點(diǎn)頭,上前便是一陣低聲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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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華又是一笑,便悄然無聲的飄出了書房,一扭身便蹤跡皆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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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嬴駟又對奉命前來的長史連續(xù)口述三道詔書,命令立即起草繕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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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令王軾大喝悶酒,自斟自飲,唏噓嘆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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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聞聽商鞅與公主出城,王軾得到消息便飛馬追趕,終于在藍(lán)田塬下截住了商君夫婦。王軾力勸商鞅,說流言紛飛國事蹊蹺,在此關(guān)鍵時候絕不能離開咸陽。商君卻是若無其事,反倒勸他毋得多心。王軾被逼無奈,便將只有他這個咸陽令才掌握的秘情和盤托出,告訴商鞅,落魄世族出動了,意在復(fù)出尋仇,國君曖昧,大勢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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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料商鞅卻笑了,“王軾教我,何以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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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慨然道:“秦公遺命,朝野皆知,何須王軾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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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又笑了,“王軾啊,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廢黜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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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高聲道:“天下為公,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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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可不可,而在當(dāng)不當(dāng)。王軾啊,你我都是心懷變法強(qiáng)秦之志入秦的,而今變法有成,秦國強(qiáng)大,秦公卻驟然病逝。當(dāng)此之時,何謂朝野第一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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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是維護(hù)新法,穩(wěn)定朝局?!?br/>  ?
  商鞅肅然道:“既然如此,我若發(fā)兵廢立,將會給秦國帶來何種后果?世族惟恐天下不亂,我等卻引出大亂之由。其時內(nèi)有部族紛起,西有戎狄反水,東有六國壓境;內(nèi)亂外患,新法崩潰,我等變法壯志付之東流,秦公畢生奮爭亦成泡影。當(dāng)與不當(dāng),君自思之?!?br/>  ?
  王軾哈哈大笑,“商君何其危言聳聽?平亂廢立,護(hù)法撫民,以商君之能,雷霆萬鈞,豈容四面危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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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差矣!”商鞅揚(yáng)鞭遙指,“秦國千里河山,郡縣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極深,戎狄歸化尚淺,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攏全局。倘廢黜嬴氏,世族與戎狄必然先亂,一旦進(jìn)入大漠草原深山峽谷,何來雷霆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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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新君昏昧,世族蠢蠢,豈不照樣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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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又差矣!”商鞅嘆息一聲,“新君護(hù)法之志毋容置疑。此乃我長期反復(fù)證實(shí)的。假如沒有成算,商鞅豈能等到今日再來理論?況且,將鎮(zhèn)壓世族這件大功留給新君,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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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王軾熱淚奪眶而出,“這樣一來,你便將面臨深淵,難道束手待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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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坦然自若的微笑著,“王軾啊,如果需要,我們誰都會再所不惜的。護(hù)法需要力量,你們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br/>  ?
  商鞅走了,趕上了遠(yuǎn)遠(yuǎn)等候的公主,縱馬消失在藍(lán)田塬的沉沉暮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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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回來,覺得胸中郁悶,關(guān)起門來誰都不見,只是飲酒嘆息。他想不通,為什么一個人明明看見了即將來臨的巨大危險,還要置若罔聞?連孔夫子都說危邦不居呢,商君這個大法家竟硬是不動聲色,真真的無從度量!王軾始終以為,秦國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變法風(fēng)暴中,已經(jīng)萎縮到了可以忽略不計,隴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亂后也已經(jīng)沒有了叛亂能力,關(guān)中老秦人更是竭誠擁戴新法。商君一呼,萬眾響應(yīng),會有誰來反對?然而商君卻將國情估計得那么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潛藏著危機(jī)一般,這是王軾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轟轟烈烈望前走,為什么偏偏要隱忍犧牲,將不朽功業(yè)拱手讓給別人?況且,商君一人之進(jìn)退,牽扯到整個一層變法大臣。若有不測變故,莫說他這個咸陽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監(jiān)、國尉車英,以及數(shù)十名郡守縣令也都成了砧板魚肉。當(dāng)此危境,豈能不竭力奮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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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啊商君,甘做犧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則真的有價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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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大人,國君使臣到?!逼腿舜掖易哌M(jì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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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醉眼朦朧的站了起來,走到大廳,“何事,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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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內(nèi)侍右手舉起一面銅牌,“國君宣咸陽令,即刻進(jìn)宮議事?!?br/>  ?
  王軾猛然清醒,這天色已晚,有何緊急國事?本當(dāng)想問清楚,想想又作罷了,內(nèi)侍奉命行事,能知曉個甚?整整衣裝,便匆匆登車隨內(nèi)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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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得宮中但見燈火明亮,卻又越來越黑,感覺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難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見他?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僻靜的宮中小院落前,內(nèi)侍下馬請王軾下車。王軾暗暗驚訝,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靜的宮院么?此時院中走出一個老內(nèi)侍,身后還有一個掌著風(fēng)燈的小內(nèi)侍,躬身一禮,將王軾讓進(jìn)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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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的矗立在院中。小內(nèi)侍推開沉重的石門,老內(nèi)侍恭謹(jǐn)躬身,“大人請進(jìn)?!蓖踺Y走進(jìn)屋中,只見四面石墻圍滿了粗簡的書架,各種竹簡帛書雜亂無章的堆放著,中間一張長長的白木書案,筆墨刻刀俱全,就想一個窮書吏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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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令,可知這是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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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揶揄反詰,“我卻如何知曉?難道會是國君書房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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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內(nèi)侍微笑,“大人聰敏之極。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書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這間書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喲?!?br/>  ?
  王軾大為驚訝間,老內(nèi)侍長聲宣道:“咸陽令王軾,聽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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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軾木然的看著老內(nèi)侍展開竹簡,嘶啞尖銳的聲音不斷顫抖著,“咸陽令王軾,才具敏捷,屢出佳策。今秦國地廣人稀,耕戰(zhàn)乏力,本王苦無良策。著王軾脫職一月,潛心謀劃增長秦國人丁改變秦川鹽堿荒灘之良策。策成之日,本王親迎功臣。大秦公元年?!?br/>  ?
  怔怔的看著老內(nèi)侍,王軾突然仰天大笑,“妙?。『每?!這就開始了?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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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的長街上,一隊鐵甲騎士風(fēng)馳電掣般飛到咸陽令官署大門。那暴風(fēng)驟雨般的馬蹄聲恍如沉雷滾過,確實(shí)使安定了多年的國人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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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署門廊下的護(hù)衛(wèi)軍兵尚未問話,鐵甲騎士已經(jīng)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圈了起來!一個身著黑色斗篷頭戴黑色面罩的將軍翻身下馬,長劍一指,“鐵騎守門!護(hù)衛(wèi)百人隊隨我進(jìn)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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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嬴虔親自出面了!他手執(zhí)金令箭,帶著百名銳士闖進(jìn)咸陽令官署,收繳了兵符印信,親自接掌了咸陽城防。咸陽令官署的吏員將士們驟然見到這位白發(fā)蒼蒼黑紗垂面的老將軍全副甲胄殺氣騰騰,無不膽顫心驚,凜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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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的咸陽宮中,嬴駟正與上大夫景監(jiān)對弈。連下兩局,嬴駟皆輸,不禁一嘆,“棋道亦需天分,嬴駟終究愚鈍也?!?br/>  ?
  “君上行棋,輕靈飄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穩(wěn)。若能兼顧根本,君上當(dāng)成大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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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大夫棋力強(qiáng)勁,可有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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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行棋一生,惟服商君棋道,當(dāng)真天馬行空。我與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竟是無一制勝啊。”景監(jiān)大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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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心念一閃,“又是商君!”臉上卻微笑著,“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難及啊?!?br/>  ?
  景監(jiān)搖頭,“若論算力,商君未必超過君上與臣。商君棋道,在于大局大勢審度得當(dāng),從不因小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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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默然了,很不想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請景監(jiān)前來弈棋,本來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監(jiān)柔和恭謹(jǐn)極有分寸,一時倒覺得不好急轉(zhuǎn)直下。景監(jiān)卻站了起來,深深一躬,“臣啟國公,臣欲歸隱,寫一部《棋經(jīng)》,將我與商君對弈之局,一一圖解評點(diǎn),給后來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塊壘。懇望國公允準(zhǔn)?!?br/>  ?
  “如何?上大夫要棄國而去?”嬴駟的確感到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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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監(jiān)嘆息一聲,“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國。歷代強(qiáng)國大政,無不出于英年勃發(fā)之君臣。戰(zhàn)國之世,更是如此。景監(jiān)輔助先公、商君二十余年,晝夜伏身書案,耗盡精力,一身疾病,兩鬢染霜。雖不到天命之年,卻已是如燈將枯,不思進(jìn)取,為政必自取其辱也?!辟喡砸凰尖?,“上大夫請回府養(yǎng)息診病,康復(fù)后隱退不遲?!鞭D(zhuǎn)身命內(nèi)侍召來太醫(yī)令,吩咐派一名醫(yī)術(shù)精深的太醫(yī)長住景監(jiān)府診治守護(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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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yī)陪同,車馬護(hù)送,景監(jiān)默默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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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馬方去,國尉車英夜半奉詔,緊急來到宮中。卻是北地郡快馬急報,陰山林胡部族大舉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馬匹近萬頭、男女人口兩千余人!北地守軍只有三千,無力抵擋,請求緊急救援。車英身為國尉,自然知道北地郡這北方大門的重要,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請命北上。嬴駟卻沒有讓車英帶走灞上一萬精兵,而是讓他從河西大營和離石要塞就近調(diào)兵。車英覺得也有道理,便連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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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嬴駟親自來到商君府,一來向姑母瑩玉謝罪,二來說要為老太后在終南山一帶相一塊墓地建造陵園,請姑母“大駕”前去督責(zé)三位堪輿大師。這件事本是秦孝公臨終遺命,也是瑩玉心頭之事,自然沒有推諉,爽快的帶著嬴駟派出的二百護(hù)送騎兵,便和堪輿大師進(jìn)了終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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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里,一輛篷車駛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宮院,直出咸陽南門,駛向了千山萬壑的蒼茫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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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南翻過藍(lán)田塬,玄奇便將篷車存放在一家道邊客棧里,跨上陰山雪便向西南方向的連綿大山飛去。一夜之間,便到了神農(nóng)山下的墨家據(jù)點(diǎn)。安頓好陰山雪,玄奇沒有片刻休憩,立即動身進(jìn)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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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太焦急了。秦孝公在最后的那些日子,曾交給她一份密件,鄭重叮囑她,若咸陽有變,立即持此件進(jìn)神農(nóng)山,請墨子大師出山斡旋。直到孝公在函谷關(guān)吐血長逝時,孝公還拉著她的手叮囑這件事,足見秦孝公對墨家寄托的巨大希望。玄奇知道孝公的苦心,想將方方面面能想到的漏洞都補(bǔ)上。最擔(dān)心與最需要防止的,則是嬴駟與商鞅不和而生變生亂。這種變亂,國中大臣無人可以制止,因?yàn)樗麄儽厝坏囊驹谝贿吔槿胱儊y,個別保持中立者卻又毫無力量。只有老墨子出面,才有可能化解危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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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有實(shí)力,有正氣,非但在國與國間調(diào)停斡旋反對弱肉強(qiáng)食,而且輔助好幾個國家化解過危機(jī)內(nèi)亂。墨家的斡旋調(diào)停其所以功效顯著,根本原因是不做和事老,而是堅定的以自己的實(shí)力支持他們所判定的正義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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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還記得墨家最壯烈的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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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悼王臨終時,舊貴族密謀殺死吳起,楚國形勢動蕩大亂在即。陽成君將自己的封地交給了墨家名士孟勝以及他率領(lǐng)的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陽成君自己則要火急趕赴郢都,力圖消弭內(nèi)亂,挽救楚國變法。臨行前,陽成君將一塊半圓形的玉器(璜)碎成兩段,當(dāng)作“璜符”,與孟勝相約“若有傳令,須持璜符,符合則聽?!?br/>  ?
  待陽成君趕到郢都,楚悼王剛剛死去。舊貴族在靈堂發(fā)動叛亂,將吳起亂箭射死在楚悼王的尸體上!陽成君被叛亂勢力追捕,乘亂在夜間逃到越國去了。楚國新君懲治舊貴族,偏又錯將陽成君也當(dāng)成了“箭傷王尸”的亂黨,派特使要收回陽成君封地。因無“璜符”,孟勝堅執(zhí)不肯交出封地,決意死戰(zhàn)守地。孟勝的學(xué)生徐弱勸說:“死而有益陽成君,死之可矣。今死之無益,徒絕墨家子弟,不可為也?!?br/>  ?
  孟勝慷慨嘆息,“若不死難,自今以后,世求嚴(yán)師不必于墨家,求賢友不必于墨家,求義士不必于墨家,求良臣不必于墨家矣!死之所以必行,墨家大義所在也?!毙烊醮笪?,率先死戰(zhàn),又率先戰(zhàn)死。孟勝與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最后也全部戰(zhàn)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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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百年中,墨子大師與墨家子弟,就是憑著這種大義凜然的“義死”精神,樹起了公理正義的豐碑。秦孝公對墨家素來欽佩,與墨子大師更是英雄相惜深有共鳴,幾成忘年神交,將如此重大的靖國大事托于墨子,可謂思慮深遠(yuǎn)。再說,玄奇又是秦孝公的摯友愛妻、墨子大師的愛徒、秦國圣賢百里奚的后裔,于情于理,都更加有助于墨家協(xié)助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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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公逝世后,玄奇對咸陽的變化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墨家惟有此時介入,才能及早穩(wěn)定秦國,免得商鞅與嬴駟兩敗俱傷。雖然老師年高不出,二三十年來已經(jīng)不再親自處置這種行動性事務(wù),但玄奇還是充滿了信心,相信老師一定會為秦國做最大的努力,甚至是最后的努力。就墨家力量而論,現(xiàn)下正是實(shí)力最為集中的時候,分散在各個國家的骨干弟子,在老師去年開始“善后”時幾乎都撤回了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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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下的最大擔(dān)心,就是老師還能不能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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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農(nóng)山的棧道關(guān)隘,對于玄奇來說是輕車熟路。日過正午,她就進(jìn)了最后一道關(guān)隘,來到了總院前那塊熟悉的平坦山地,聳立在半山腰的總院箭樓已經(jīng)遙遙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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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她覺得有些不對,揉揉眼睛細(xì)看,總院城堡的城墻上、箭樓上竟然結(jié)滿了隱隱約約的白花!城堡出口的山道兩旁,也插滿了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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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一陣目眩頭暈,驚得心頭狂跳——莫非老師……她不及細(xì)想,踉踉蹌蹌騰云駕霧般飛向總院,突然又愣怔的釘在了當(dāng)?shù)?,眼睛直直的瞪?br/>  ?
  那座熟悉的古堡門口,涌出了一隊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揚(yáng)哀傷的樂聲在山谷飄蕩著。當(dāng)先一幅白布大幛橫展開三丈有余——我?guī)煵恍?!漆黑的大字讓人心驚肉跳。兩隊身穿白衣頭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籃,不斷將藍(lán)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中間一隊精壯弟子,抬著一張白布苫蓋的巨大的木榻,禽滑厘等四名大弟子兩前兩后的護(hù)衛(wèi)著木榻。數(shù)十名墨家樂手排成一個方隊,跟隨著木榻,吹奏著低沉肅穆的哀樂。最后是數(shù)百人的大隊,他們每人頭上頂著一捆砍削光潔的木柴,隨著哀樂的節(jié)拍,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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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玄奇終于哭喊一聲,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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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名少年女弟子跑過來扶起了玄奇,跟著送葬隊伍緩緩的走上了城堡東面最高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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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片高高的山凹,綠樹蔥蘢,山花盛開。頂著薪柴的弟子們繞著中間的草地轉(zhuǎn)了三圈,整齊有序的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禽滑厘等四大弟子在木榻四角站定,奮力托起了木榻。十多名骨干弟子迅速將十多條粗大的麻繩結(jié)在木榻四邊的圓孔上。大繩伸展,墨家弟子們井然有序的分做十幾隊,每隊一繩,木榻便穩(wěn)穩(wěn)的懸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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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弟子們繞木榻一周,將花束圍滿了白布遮蓋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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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guī)煹巧健?!”相里勤一聲號子,所有大繩倏忽間同時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穩(wěn)穩(wěn)的高高的升起,又穩(wěn)穩(wěn)的輕輕的落在了木山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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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隊——,為我?guī)熕托小?!”禽滑厘哭聲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繞木山緩行一周,將木山圍在了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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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走到始終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玄奇面前,“玄奇師妹,你是我?guī)熒坝H授書劍的最后一個弟子,也是我?guī)熥铉姁鄣膶W(xué)生。師妹,為我?guī)燑c(diǎn)燃?xì)w天的圣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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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默默站起,走到火壇前,雙手顫抖著執(zhí)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壇,轟然一聲,火把騰起了一團(tuán)火焰!玄奇雙手將火把高高的舉過頭頂,肅穆的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幾步,她竟覺得萬里迢迢,雙腿酸軟得只要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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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圣火,慈父般的老師就要永遠(yuǎn)的離開她去了!一腔痛楚,她真想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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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肅穆莊嚴(yán)的高誦,“恭送我?guī)煛?!?br/>  ?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挽手相連,繞著火山踏步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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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guī)熚規(guī)焷児鸥唢L(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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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兼愛四海大音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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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艱任險非戰(zhàn)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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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育我本色書劍勤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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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智之巔布衣之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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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guī)熚規(guī)熑f古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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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在歌聲中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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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弟子們沒有哭嚎,沒有跪拜,肅穆挽手,踏歌聲聲,群山回蕩著那久遠(yuǎn)的聲音——布衣之圣,萬古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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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墨家四大弟子特邀玄奇召開了最重要的會議,一番微妙的磋商,議決由禽滑厘暫時執(zhí)掌墨家總院,“巨子”人選待后再定。幾番思忖,玄奇終于沒有說出秦國的事情。會商結(jié)束后,她找到了當(dāng)初一起整理老師文稿的幾個實(shí)誠弟子,片刻商議之后,便收拾了老師竹樓中零散的竹簡帛書,一起匆匆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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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又回到了陳倉河谷。這片已經(jīng)塵封日久的小小莊園,是唯一能夠給她以平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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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去了,唯一能夠消弭秦國內(nèi)亂的長劍哲人溘然長逝了。沒有了老師的輝煌光焰,墨家還能成為天下正義與愛心的大旗么?墨家還能擔(dān)當(dāng)消弭秦國內(nèi)亂這樣的重任么?不行了,不行了。玄奇一想到“四大弟子”,心中就冰涼得哆嗦。她為老師傷心,為墨家團(tuán)體傷心,為秦國前途傷心,一時間,玄奇當(dāng)真不知自己該如何處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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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能想到,河谷莊園剛剛收拾就緒,就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商鞅謀反,被秦公緝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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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沒有片刻猶豫,連夜飛馬趕到咸陽,卻是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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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是日夜兼程趕到商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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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留給瑩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會不會對商於郡守也有特殊安排?以秦孝公的思慮周密,這是完全可能的。反復(fù)思忖,商鞅決意到商於封地弄個明白,安頓好這最后一個可能生亂的隱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陽局勢正在微妙混濁的當(dāng)口,他隨時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盡快處置好這件事。因?yàn)橛辛诉@個念頭,在商山峽谷安頓好軍營大事后,商鞅對瑩玉秘密叮囑了一番,便帶著荊南向商於封地飛馬兼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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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山地區(qū)的十余縣,在商鞅變法之前統(tǒng)稱為商於之地。商鞅變法開始設(shè)置郡縣,商於之地便成為一郡,郡守治所設(shè)在丹水上游谷地的商縣城內(nèi)。自商於之地成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來過一次。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商君”只是個爵位封號,封地僅僅是個象征而已。新法規(guī)定的三成賦稅、一座封邑城堡、名義上的領(lǐng)地巡視權(quán),他都一概放棄。不收賦稅,不建封邑,不要絲毫治權(quán)。所有這些,他上次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yàn)檫@塊“封地”上沒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象在任何郡縣處置公務(wù)一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倪M(jìn)了郡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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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剛剛過午,商於郡守驚喜得擦拭著汗水迎了出來,“商於郡守樗里疾,參見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頭汗水,剛巡視回來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團(tuán),興沖沖道:“正要稟報商君呢,我剛剛從封邑回來,造得很好呢,想必商君已經(jīng)去過了吧。稍時為商君洗塵之后,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休憩。不遠(yuǎn),就二三十里,放馬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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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覺得不對味兒,眉頭一擰,“停停停,你說的是何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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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驚訝笑道:“商君的封邑??!商於乃商君封地,豈有別個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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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面色陡變,“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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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樗里疾,親自監(jiān)造。商君,不滿意?”樗里疾有些緊張,額頭滾下豆大的汗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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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啼笑皆非,“我問你,誰讓你建造的封邑?是你自己的主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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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頓時明白了過來,長吁一口氣,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樣?xùn)|西商君看?!闭f罷便鴨子一般搖擺著跑向后庭院,片刻后雙手捧著一個鐵匣子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商鞅案頭,又恭恭敬敬的用一支長長的鑰匙打開鐵匣,取出一支銅管,擰開管帽兒,抽出一卷布書,雙手捧到商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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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看著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樣子,又氣又笑,接過布書展開一瞄,不禁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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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無論商君為官為民,此封邑與商於封地均屬商君恒產(chǎn),無論何人不得剝奪。此詔書由商於郡守執(zhí)存,證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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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詔書,何時頒發(fā)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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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商君,先君巡視函谷關(guān)時派特使飛馬急送,其時下官正在外縣,特使趕到外縣,親自交到樗里疾手中的?!?br/>  ?
  “縣令們知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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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涉封地各縣,樗里疾當(dāng)作密件宣諭縣令,嚴(yán)令不得泄露?!?br/>  ?
  商鞅沉思有頃斷然道:“立即飛馬下令,各縣令務(wù)必于今夜子時前,趕到郡守府?!?br/>  ?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皺著眉頭,“山路崎嶇,不能放馬,往日再緊急的公事,縣令們都得兩日會齊……好吧,樗里疾遵命?!闭f罷急急搖擺著鴨步布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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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用過了“午飯”,已經(jīng)是太陽偏西。中夜之前縣令們肯定到不齊了,左右半日空閑,商鞅便讓樗里疾領(lǐng)著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馬一陣,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險要的一片山地。這里的山地很奇特,山峰雖不是險峻奇絕,也沒有隴西那種莽莽蒼蒼的大峽谷,但卻是山山相連,一道道連接山峰的“山梁”便構(gòu)成了比山峰還要驚險的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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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寬的一道山梁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座四面高墻的府邸孤懸兩山之間,山梁兩頭各有一座小寨防,還真是一個小小的金城湯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飛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間林木蔥蘢,谷風(fēng)習(xí)習(xí),白云悠悠。置身其中,當(dāng)真令人物我兩忘!不說山水景色,單從實(shí)用處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確實(shí)是一處極佳的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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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卻是大皺眉頭,“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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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於府庫的一半賦稅。商於官民都說建造得太小了呢?!?br/>  ?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啊,這座封邑扼守要沖,改成兵營要塞,倒是適得其所呢?!?br/>  ?
  “差矣差矣,”樗里疾連連搖頭,黑面團(tuán)臉做肅然正色,“稟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懷,豈可將先君護(hù)賢之心做了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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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看著樗里疾的黑臉通紅,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先君護(hù)賢?你這黑子想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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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兒來呢,商君又何須自蔽?”樗里疾竟是不避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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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這個黑胖子鴨步極有才具,生性正直詼諧,是郡守縣令中難得的人才。聽他話音,他一定覺察到了什么,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諸多議論。商鞅本想問明,也想斥責(zé)樗里疾一番,嚴(yán)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間,開口卻變成了沉重的自責(zé),“一個人功勞再大,能有國家安定、庶民康寧要緊?你說,新法廢除了舊式封地,我豈能坐擁封邑,率先亂法,失信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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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之意,不要,這,封邑了?”樗里疾驚訝得結(jié)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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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但不要這封邑,我還要將先君密令收回去?!?br/>  ?
  “差矣差矣,商君萬萬不可呀。這,這不是自絕后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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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說了!”商鞅驟然變色,“樗里疾,新君有大義,秦國不會出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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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愣怔著鼓了鼓嘴巴,想說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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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聞馬蹄如雨,郡將疾馳而來,滾鞍下馬,緊張的在樗里疾耳邊匆匆低語。樗里疾臉色陡變,將郡將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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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緊急公務(w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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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臉色脹紅,驟然間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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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覺得樗里疾神色有異,微微一笑,“是否國君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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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國君密令,要緝拿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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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啊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員,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見了國君我自會辯白清楚,莫要擔(dān)心也?!?br/>  ?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說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曉,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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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厲聲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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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這時,幾名縣令飛馬趕到,見了商鞅一齊拜倒,神色分外緊張。樗里疾高聲問:“你們是否也接到了密令?”縣令們紛紛說是。正說話間,商城方向火把連天,老百姓們蜂擁而來!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商於民眾憤怒了。山民特有的執(zhí)著悍勇使他們忘記了一切顧忌,趕來看望保護(hù)他們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屬于商君,商君也屬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盤出事,還有天理良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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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梁川道涌動著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誰敢動商君,剝了誰的皮!”連綿不斷的怒吼聲山鳴谷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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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卻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說這樣子,我等能拿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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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頃刻便圍住了郡守縣令們!十幾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嘶聲喊道:“誰?誰要拿商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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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連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們,我等也是保護(hù)商君的。商君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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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聽說商君在此安然無恙,不禁一陣狂熱的歡呼。老人們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參見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壯漢們高喊:“國君壞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應(yīng)怒吼著,“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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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頭緊皺,熱淚盈眶。他一個一個的扶起了各鄉(xiāng)的老人,向他們深深一躬,對最前邊一位老人高聲道:“老人家,讓我給大家說幾句話吧?!?br/>  ?
  老人舉手高呼:“禁聲——!聽商君訓(xùn)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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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嘯紛亂的火把海洋漸漸平息下來。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眾拱手環(huán)禮一周,“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永生銘感商於民眾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鑒,商鞅此生足矣!但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務(wù)必聽我一言,商鞅當(dāng)年入秦變法,就是為了民眾富庶,秦國強(qiáng)盛。秦國變法才短短二十余年,溫飽足矣,富庶尚遠(yuǎn)。當(dāng)此之時,國脈脆弱,經(jīng)不起動蕩生亂。商鞅若留在商於茍安一世,或與父老們反叛,秦國都必然大亂!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余縣的生計出路,都必將毀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園要?dú)纾空麄€秦國,也會在動蕩中被山東六國吞滅!父老兄弟姐妹們,秦國人的血,要流在殺敵戰(zhàn)場上,不能流在自相殘殺的內(nèi)亂中!再說,我回到咸陽,一定會辯說明白,成為無罪之身。那時侯,商鞅就回到商於來隱居,永遠(yuǎn)住在這片大山里,死在這塊土地上……懇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回家去吧,商鞅不會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陽面君,不要為我擔(dān)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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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於的老百姓們哭了,就象無邊無際的大山林海在秋風(fēng)中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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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們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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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生平第一次肅然跪地,淚水奪眶而出,“父老們,商鞅縱死,靈魂也會回到商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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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把海洋艱難的緩慢的,終于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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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和縣令們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堅執(zhí)的回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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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時分,商鞅和荊南飛馬出山,一個時辰便到了峣關(guān)外的大道。這里有兩條官道,東南沿丹水河谷直達(dá)武關(guān),西北沿灞水下行,直達(dá)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馬,揮鞭遙指東南官道,“荊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陽了,到崤山去吧?!鼻G南哇哇大叫,拼命搖頭,鏘然拔劍擱在了脖頸上——誓死不從!商鞅嘆息一聲,“荊南,你乃忠義之士,我豈不知?要你去崤山,是為我辦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告訴白雪他們,千萬不要來咸陽,讓她們趕快離開崤山,到齊國去,將兒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師那里。咸陽事了,我會來找她們的……荊南,去吧?!?br/>  ?
  “噢嗬——!”一聲,荊南大哭,下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馬,揚(yáng)鞭絕塵而去,粗重的哭聲在風(fēng)中隱隱傳來,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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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里到咸陽不過三百里左右,快馬疾馳,五更天便可到咸陽。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馬乏的緊趕到咸陽也未必能立即見到新君嬴駟,不若找個客棧,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謀定了,便感到一陣倦意襲了上來,打了個粗重的哈欠,走馬向關(guān)城外風(fēng)燈高挑的客棧而來。到得門前,商鞅下馬嘭嘭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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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門拉開,一個黑色長衫者走了出來,“客官,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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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默默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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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官,請出具照身帖一觀?!焙陂L衫邊說邊打著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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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么物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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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長衫驟然來神,瞪大眼睛侃侃起來,“嘿嘿嘿,看模樣你倒象個官人,如何連照身帖都毋曉得?聽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紙,畫著你的頭像,寫著你的職事,蓋著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國新法,沒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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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恍然,但他從來沒有過私事獨(dú)行,哪里準(zhǔn)備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嚴(yán)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啟程,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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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yán)苛?”黑長衫冷笑,“你是個山東士子吧,懂甚來?我大秦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憑甚來?奸人壞人他沒處躲藏啊!不嚴(yán)苛,國能治好么?虧你還是個士子,先到官府辦好照身帖,再出來游學(xué),啊?!?br/>  ?
  商鞅倒是欽佩這個店東的認(rèn)真,著實(shí)道:“我便是商君。隨身沒帶照身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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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長衫驟然一驚,瞪大眼睛繞著這個白長衫轉(zhuǎn)了一圈,上下反復(fù)打量,陡然指著他的鼻子,“看你倒蠻氣派的,如何是個失心瘋?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讓你住不?。恐慌履菚r啊,還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國路上沒有強(qiáng)盜?!闭f罷,黑長衫瞥了他一眼,走進(jìn)門去咣當(dāng)將大門關(gu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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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搖頭,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緩行,邊走邊想,突然間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象蠶?作繭自縛?卻縛得心里塌實(shí)——法令能超越權(quán)力,意味著這種法令有無上的權(quán)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廢除新法,便等于要將秦國的民心根基與民生框架徹底粉碎。誰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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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師,想起了王屋山里那個白發(fā)皓首慈和嚴(yán)厲的老人。老師啊老師,學(xué)生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使法家學(xué)說立下了一塊無比堅實(shí)的根基??墒?,你老人家的名字,卻永遠(yuǎn)的隱在了學(xué)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隱退了,一定來拜望那座簡樸的山洞與小小的茅屋,與老師長長的盤桓,一起在永無邊際的學(xué)問大海里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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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長路在紛飛的思緒中竟然出奇的短暫,倏忽之間,天已經(jīng)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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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太陽紅彤彤的爬上了東方的山塬,蔥蘢的秦川原野掛著薄薄的晨霜,清新極了。主政以來,商鞅再也沒有時間一個人在曠野里體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曠、寂靜與遼遠(yuǎn)。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來第一縷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晨練時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輕松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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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沓沓游蕩的赤風(fēng)駒仰天嘶鳴,沖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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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拍拍馬頸,“赤風(fēng)駒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卻急得何來啊?”赤風(fēng)駒蹭著商鞅,兀自長鳴不已。驀然,商鞅聽到一陣隱隱雷聲,分明是有馬隊疾馳而來!商鞅笑道:“好,我們走,看看何人來了?”翻身上馬,赤風(fēng)駒長嘶一聲,大展四蹄飛向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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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便見前方塵土大起,黑旗招展,顯然是大軍上道。赤風(fēng)駒奮力飛馳,作勢要越過大軍側(cè)翼。商鞅卻緊急勒韁,赤風(fēng)駒奮力長嘶,在大道中間人立起來,硬生生停住!幾乎同時,迎面馬隊也在一陣尖銳的號聲中驟然勒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當(dāng)先卻是宮門右將與一個面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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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將遙遙拱手,“稟報商君,末將奉命行事,實(shí)有難言之隱,容我于商君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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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紗蒙面者大喝:“無須多言!奉國君手令緝拿罪犯,商鞅還不下馬受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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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哈哈大笑,揚(yáng)鞭直指,“公孫賈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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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咬牙切齒,“商鞅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公孫賈何以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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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你逃刑殘民,流言惑國,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褻瀆秦國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鄙眺崩振R當(dāng)?shù)?,白衣飄飄,將士們看得一片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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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嘶聲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張丑陋可怖的臉使右將與騎士們一陣驚訝騷動,馬隊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后退幾步,將公孫賈一個人撩在了商鞅對面。公孫賈全然不覺,搖著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這張臉,就知道公孫賈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殺你一萬次!你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終卻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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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史有鑒,刑刑不一。公孫賈犯法處刑,遺臭萬年。商鞅為國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鴻鵠之高下,公孫賈竟枉稱飽學(xué)之士,端的無恥之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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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大喝一聲,“來人!將你送到牢獄,再與你理論不遲——拿下商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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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馬隊的方陣卻一片肅靜,無一人應(yīng)聲。公孫賈正在驚恐尷尬之際,商鞅突然間從高大神駿的赤風(fēng)駒上飛身躍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鵬從天而降,將公孫賈從馬上提起,向空中驟然推出!公孫賈身體方在空中展開,一道炫目的劍光已在空中繞成巨大的光環(huán),只聽一聲慘叫,公孫賈的人頭從空中滾落到右將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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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平穩(wěn)落地,“請右將軍將人犯首級交廷尉府,驗(yàn)明結(jié)案?!?br/>  ?
  馬隊方陣一片低聲喝彩,哄嗡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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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轉(zhuǎn)身,雙手背后,“右將軍,來吧?!?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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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見到深夜上山的荊南,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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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南憤激的比劃著吼叫著。白雪卻平靜得出奇,她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卻仿佛沒有看見。最后,白雪揮揮手讓梅姑領(lǐng)著荊南歇息去了,她自己關(guān)上了門,就再也沒有出來。她沒有點(diǎn)燈,對著灑進(jìn)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東方發(fā)白。當(dāng)她拉開房門的時候,竟平靜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墒?,當(dāng)她看見在院子里顯然也站了一個晚上的荊南、梅姑和兒子時,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陣顫抖。她走下臺階輕輕摟住兒子,“子嶺,你知道了?”兒子輕輕點(diǎn)頭,莊重得大人一般,“母親,我們一起去找父親。”白雪輕撫著兒子的長發(fā),“傻話,娘自有安排的。來,荊南、梅姑,你們過來,聽我吩咐?!?br/>  ?
  在院中涼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們只有半天時間。荊南、梅姑,你倆準(zhǔn)備一番,立即帶子嶺到神農(nóng)大山墨家總院去。這一點(diǎn),他說得對?!?br/>  ?
  “子嶺不去墨家!子嶺要跟娘去,找父親!”兒子赳赳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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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微微一笑,“子嶺啊,你也快長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該行加冠大禮了,如何這般倔強(qiáng)?父親和娘早就準(zhǔn)備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親出點(diǎn)兒小事,就沒有一點(diǎn)兒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頭就來找你們,啊?!?br/>  ?
  子嶺沉默了好一陣,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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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姑、荊南,先吃點(diǎn)兒飯,就收拾吧?!?br/>  ?
  梅姑拼命咬住顫抖的嘴唇跑開了。荊南拉起子嶺比劃了幾下,兩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喚來兩個仆人,吩咐他們立即準(zhǔn)備馬匹、收拾中飯,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兩個時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擺上酒菜,四人聚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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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南、梅姑、子嶺,我為你們?nèi)损T行。來,干了?!卑籽┮伙嫸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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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南舉起沉甸甸的青銅酒爵,“咳!”的一聲,慨然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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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嶺望著母親,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娘,兒第一次飲酒,竟是為娘餞行。娘,一定回來找我,別忘了。”便壯士般豪爽的飲干了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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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猛然轉(zhuǎn)過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嶺,娘會來找你的,不會忘記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飲了吧?!?br/>  ?
  梅姑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爵,“姐姐,我,飲了……”猛然干盡,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放聲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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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摟住梅姑,拍著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經(jīng)過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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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姑止住哭聲,斷然道:“姐姐,荊南護(hù)送子嶺足矣。梅姑要跟著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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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笑了,“好妹妹,別小孩子一般,你還有許多事呢??窗?,我給你開了一個單,一件件辦吧。我會回來的,啊。荊南,我知道你對梅姑的心意,本來上次你隨他來,我就要說開的,惜乎錯過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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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南“咳!”的一聲,撲倒在地叩頭不止……白雪又將梅姑拉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梅姑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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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后,白雪將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個包袱對子嶺道:“好兒子,這是父親和娘給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時候她會給你的,啊?!?br/>  ?
  “娘……”子嶺鄭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倘若能見父親,告訴他,兒子以為父親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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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嶺,好兒子!”白雪緊緊抱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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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山莊,白雪吩咐兩個仆人守住莊園,等候侯嬴前來。又做了一番細(xì)致的準(zhǔn)備,暮色將臨,她跨上那匹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塞外駿馬,出了崤山向安邑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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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邑雖然不再是魏國國都,但商業(yè)傳統(tǒng)依舊,晝夜不關(guān)城門。白雪四更時分到得安邑,進(jìn)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剛剛盤點(diǎn)完本月收支,準(zhǔn)備休憩,忽見白雪風(fēng)塵仆仆而來,知道必有大事,連忙將白雪請到密室說話。白雪飲了兩盅茶,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便開門見山道:“侯兄,衛(wèi)鞅出事了?!焙钯篌@,“何事?”白雪平靜的將荊南到崤山的事說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陽。靜遠(yuǎn)山莊交給你了?!?br/>  ?
  對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對白雪與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靜,內(nèi)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堅定,勸告是沒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斷然道:“靜遠(yuǎn)山莊先放下,我與你一起去咸陽?!卑籽u搖頭。侯嬴慨然道:“衛(wèi)鞅也是我的好友,將我侯嬴當(dāng)義士。朋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姑娘莫得多言,我去準(zhǔn)備?!闭f完便大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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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半個時辰,侯嬴備得一輛輕便的雙馬軺車前來,說白雪騎馬時間太長了,執(zhí)意要她乘車。白雪無暇爭執(zhí),便跳上軺車一試,果然輕靈自如,便不再說話。匆匆用過一餐,天亮?xí)r分,白雪輕車,侯嬴快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請先行一步,我要到靈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霧籠罩的靈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馬一鞭,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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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蒼翠,山泉淙淙,終年長青,幽靜異常。白雪將軺車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轉(zhuǎn)過一個大彎,便見一座陵園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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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jìn)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見——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精美的銅尊,尊蓋彈開,將一尊清酒緩緩灑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聲,“父親母親,這是女兒最后一次祭奠你們。歲月長長,秋風(fēng)年年,女兒再也不能為父母掃墓祭拜了……女兒要去找自己的歸宿了。若人有生死輪回,女兒來生再侍奉父母了……父親母親,你們安息吧,女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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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間,一陣清風(fēng)在墓前打著旋兒,繞著白雪竟似依依不舍……白雪忍不住滿腔痛楚,張開雙手?jǐn)堬L(fēng)撲倒,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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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爬上山巔,靈山的晨霧秋霜散了,灑滿了柔柔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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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終于依依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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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的咸陽,彌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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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聽了宮門右將的稟報,看了公孫賈的頭顱,竟半天沒有說話——商於郡守縣令無一執(zhí)行秘密手令,竟還發(fā)生了百姓聚眾擁戴商鞅作亂?商鞅既逃,卻又自動就縛,竟絲毫沒有面見自己陳述冤情的請求;三千騎士在商鞅殺公孫賈時非但無動于衷,竟還有些喝彩慶幸……所有這些,都使嬴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覺得對商鞅一定要謹(jǐn)慎處置,絕不能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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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宣來長史,連下三道緊急密令:第一,即刻將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云陽國獄,嚴(yán)禁私下刑訊。第二,不許對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問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孫賈被殺事秘而不宣,立即將“公孫賈”交廷尉府以逃刑論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關(guān)官署,不許通告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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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要穩(wěn)住局面。只有先穩(wěn)住局面,才能談得上如何處置商鞅,否則,國獄里的商鞅還得放出來。而穩(wěn)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絕不能觸動對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員百姓,若以秦國新法的“連坐”論罪,無異于火上澆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員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亂的地步,就只能徉裝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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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三道密令一下,咸陽的世族元老卻大為不滿。他們?yōu)楣珜O賈被殺一片憤怒,更為不對“同謀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摯與甘龍密商一夜,同時開始了兩方面動作。一是將商鞅被緝拿的消息廣為散布,誘發(fā)亂勢,使國君不得不依靠世族舊臣;二是聯(lián)絡(luò)世族元老聚會朝堂,請將商鞅及其黨羽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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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被緝拿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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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終南山的瑩玉聽得驚訊,頓時昏了過去!悠悠醒來,本想告知母后與她同回咸陽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憤激傷情撐持不住……愣怔良久,拋下幾個堪輿方士,孤身連夜趕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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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瑩玉直沖深宮,卻被宮門右將帶一排甲士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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