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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七章 大成合縱

進(jìn)了魏國,蘇秦便有一種奇特的憋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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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他的三國車騎聲威赫赫的進(jìn)入大梁時(shí),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卻平靜得一點(diǎn)兒波瀾也沒有,非但郊野沒有觀者如潮的景象,連看熱鬧的傳統(tǒng)地方城門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樣繁華錦繡,人流如梭,市聲如潮,可蘇秦?zé)o論如何也沒有感應(yīng)到一種勃勃生氣。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種平靜的麻木,一種深刻的淡漠。蘇秦沒有偏見,不至于因?yàn)槲簢藳]有夾道歡迎而對大梁生出失落或憤懣。對魏國,他是報(bào)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國成為六國合縱的真正軸心!雖然魏國衰落了,但按照諸般實(shí)力與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魏國依然是最適合扛起合縱大旗的盟主國。然進(jìn)得大梁,蘇秦的心卻直望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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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進(jìn)豪華的國賓驛館,便有魏國掌管迎送的“行人”前來通報(bào):“魏王尚在逢澤狩獵,兩日內(nèi)不能還都,請武信君先行歇息?!壁w勝氣得滿臉通紅:“豈有此理?我去找魏無忌說話!”便匆匆大步走了。蘇秦送走行人,便對荊燕笑道:“換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蘇秦曾經(jīng)游歷各國,每進(jìn)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區(qū)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時(shí)候競?cè)樟鬟B,許多名勝去處都被耽延了。蘇秦有個(gè)說法:“市井之區(qū),邦之經(jīng)脈,細(xì)細(xì)把之,可得國命。”當(dāng)年游臨淄,天下對齊國尚不看好,可在游覽齊市三日后,蘇秦對老師詳細(xì)描述了臨淄的民生民氣,斷言“齊國有強(qiáng)盛之象,絕不在魏國之下!”老師大為贊賞,對蘇秦的預(yù)言下了八字考語:“善把國脈,獨(dú)具慧眼?!弊審垉x很是發(fā)急了一陣子。對于大梁,蘇秦并不陌生,當(dāng)年每次出游,都要經(jīng)過大梁,幾個(gè)月前北上燕趙,也還從大梁過了一趟。應(yīng)該說,大梁是蘇秦所到次數(shù)最多的都市,也是蘇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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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人將大梁的商市稱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兩個(gè)區(qū)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區(qū)叫老市,做了都城后擴(kuò)展的市區(qū)叫新市。經(jīng)過一番歸并,老市街區(qū)便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場,一切不受官府控制的貨品都在這個(gè)區(qū)域交易:絲綢、衣物、珠寶、家具、車輛、牲畜、五谷、并各種日用器物分做了幾條大街,琳瑯滿目,市聲如潮。新市卻被民間稱為“官市”,舉凡官府控制的物品都在這里交易。當(dāng)時(shí)各國控制的物品不盡相同,越是窮弱之國,控制的貨品就越是多。譬如燕國有一段禁止戰(zhàn)馬的交易,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前是連醋都禁止私自買賣的。當(dāng)時(shí)的醋叫做“苦酒”,因?yàn)橐眉Z食釀造,所以常常在饑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制。魏國是最先富強(qiáng)的大國,貨品限制最少,官市經(jīng)營的主要是鹽、鐵、兵器三項(xiàng)。這個(gè)“鐵”主要指鐵料銅料——鑄鐵塊、銅錠以及源頭產(chǎn)品鐵礦石銅礦石等,而不是所有鐵制品。在鐵器成品中,官府一般只控制兵器交易,其他鐵器則視國家情勢而定。魏國大約是各大戰(zhàn)國中控制最松弛的。商鞅變法后的秦國是“依法市易”,當(dāng)是控制貨品最多的國家,但其控制的方式與山東六國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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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官市,蘇秦尋常都是走馬觀花,走一遭兒便知大概。對于私市,蘇秦則看得仔細(xì),他所說的“國脈”便在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蘇秦出門,正在行將暮色而尚未掌燈之時(shí)。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鬧市也是天下有口皆碑的。按尋常慣例,這大半個(gè)時(shí)辰正是商家最為忙碌的一段。店小們一面要輪流吃飯,一面還要繼續(xù)招呼那些趁著“日市尾子”磨價(jià)錢的上門客官,還要同時(shí)準(zhǔn)備燈火與適合夜市擺賣的特殊貨品,大體上每個(gè)店鋪在這時(shí)都要高聲呼喝一陣子,而且大多數(shù)店東或執(zhí)事都要親自出來,幫著打點(diǎn)一番。蘇秦走遍天下大市,對這種夜市前的特殊嘈雜最是熟悉不過了??山袢兆哌M(jìn)大梁私市,卻覺得空蕩蕩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幾乎有一半店鋪在“呱嗒咣當(dāng)”的上門板,沒有上門的店鋪也是一番悠閑景象,只有眼見的幾家在點(diǎn)碩大的風(fēng)燈準(zhǔn)備夜市,一眼看去,也都是外國商家。蘇秦當(dāng)真有些驚訝了,這是大梁夜市么?“老伯呵,如此早打門,不夜市了么?”蘇秦上前問一個(gè)正在打門的老人?!昂呛呛牵崩先藢㈤T板交給一個(gè)后生,回身淡淡的笑著:“先生外國人,多日不來大梁了吧。也說不清這因由,反正這大梁的夜市呵,不知教甚個(gè)風(fēng)一吹,它就淡了,沒了。再去看看官市吧,半后晌就沒有人了,真是怪呢。先生,你可是要買貨?”厚道的老人似乎覺得自己太嘮叨,耽擱了客人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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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想買幾卷白簡罷了,沒大事兒?!?br/>  ?
  “看,前頭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紅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士,誰不想在大梁買白簡、筆墨、羊皮紙呵,如今這大梁啊,沒人來了??纯矗闲嘤侄嗾f了。要在往常啊,這時(shí)辰,老朽哪里有工夫和人說話?。肯壬?,你去買吧,前邊,走好了。哎,后會有期,后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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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半明半暗的蕭條街市,蘇秦不禁有些悵然,曾幾何時(shí),大梁竟是繁華不在?大梁商人素來領(lǐng)天下風(fēng)氣之先,那種“天下第一”的張揚(yáng)與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覺到的。他們可以放肆的嘲笑外國人的口音,也可以粗聲大氣的對買主喊出“言不二價(jià),這是大梁!”買主回頭,他們又會在背后撂上一句:“這是大梁,沒錢別來!”人們艷羨大梁,氣恨大梁,又對大梁商人的氣焰無可奈何,終了還得說一句:“誰教人家是魏國呢?”當(dāng)初,魏國北面攻趙、南面攻韓、東面威懾齊國、西面壓迫秦國、東南逼得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的時(shí)候,大梁人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風(fēng)光?而今,大梁商人的聲音蒼老了,凄涼了,聽得出,瑣碎的嘮叨后面是大梁人的沮喪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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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到中原鹿去?!?br/>  ?
  中原鹿,是大梁最豪華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當(dāng)初魏國都城在安邑的時(shí)候,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于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國遷都大梁,白氏商家隨著歲月流散,洞香春依舊留在安邑,便也風(fēng)光不在了。這時(shí)候,大梁的酒肆行業(yè)突然出現(xiàn)了一家更為豪闊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傳聞: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國老丞相公子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讓它三分。開始,高傲的魏國人還是不認(rèn)這個(gè)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貴酒肆,力圖在大梁擁戴出一個(gè)象安邑洞香春那樣的名貴老店。無奈時(shí)過境遷,一則是名貴如洞香春那樣的赫赫老店,朝夕間無從尋覓;二則是以大梁富商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沒有了安邑那種高貴的底色,“天下名士爭往游學(xué),列國冠帶趨之若騖”的景象,在大梁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大梁做了都城,魏國人似乎也變了味兒:只要豪華舒適,對領(lǐng)先天下文明的自信與情趣竟是大大淡漠了。時(shí)日蹉跎,這中原鹿便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大梁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這種地方,不想做消息議論的窗口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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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就是想看看,想聽聽,仔細(xì)掂掂魏國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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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鹿很是氣派!一幢三層木樓,富麗堂皇的矗立在最寬闊的王街入口處,林木掩映,燈火通明;六開間的門庭前,三十六盞巨大的風(fēng)燈照得六根大銅柱熠熠生光,美艷的侍女在燈下矜持柔媚的微笑著,象是天上的仙子;西面樹林間的車馬場,高車駿馬穿梭進(jìn)出,門庭前錦衣如流,各種華貴的服色燦爛交織令人目眩。這一切,都驕傲的宣示著這里的財(cái)富等級,也冷森森的滯澀著貧寒布衣的腳步,與方才商市的蕭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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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佇足凝望,不禁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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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這廂請了。”兩個(gè)仙子飄了過來,殷勤主動的引導(dǎo)蘇秦與荊燕?!白畲蟮木茝d?!鼻G燕生硬的吩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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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了?!笔膛p柔的答應(yīng)著:“請上樓,小女來扶先生了?!?br/>  ?
  荊燕卻冷冷甩開仙子的小手,徑自寸步不離的跟在蘇秦身后,嘴里嘟噥著:“這腳下軟得怪,要醉人一般,嘖嘖嘖!扶手都是金的,魏國真富呢,鳥!”蘇秦回頭使個(gè)眼色,荊燕臉紅了一下,便板著臉不再吭聲了。上得二樓,眼前頓時(shí)豁亮,偌大的廳堂用綠紗屏風(fēng)隔成了幾十個(gè)小間,可見人影綽綽,可聞高談闊論,卻又互不相干,倒也是別有一番意味兒。蘇秦多有游歷,自然知曉其中門徑,瞄得一眼便道:“就在那臨窗處吧?!笔膛⒓存倘灰恍?,對一個(gè)飄過來的長裙侍女道:“先生要臨窗坐席?!闭f完便深深一禮,飄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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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裙仙子一身輕紗,雪白的脖頸上拖一抹曳地的紅綾,長發(fā)烏云般垂在肩頭,渾身散發(fā)著醉人的香氣?!鞍⑻纾 鼻G燕不禁打了個(gè)響亮的噴嚏,口水立即星濺到仙子裸露的脖頸胳臂上!仙子一面咯咯咯笑著,一面輕柔利落的將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荊燕鼻頭上。荊燕大急,順手一推,仙子?jì)尚σ宦暠愕乖诘?。荊燕卻彎腰頓足,“阿嚏阿嚏”的連連打起了更猛烈的噴嚏!仙子旋跌旋起,幾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著飄過來扶荊燕。荊燕躲避不及,大吼一聲:“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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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子頓時(shí)臉色發(fā)青,嚶嚶抽泣著跪在地上:“小女得罪,請客官懲罰。”“這這這,這是甚路數(shù)?起來起來,我又沒……”荊燕大急,竟是手足無措。蘇秦忍俊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吧,我等小國寡民,沒經(jīng)過這陣仗呢?!薄岸嘀x先生了?!毕勺悠铺闉樾Γ骸跋壬@廂請了。”卻是再也不往荊燕身邊靠了。臨窗確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荊燕一飽眼福,又聽得清全場議論之聲,使蘇秦大可靜心品評。落座之后蘇秦便道:“兩鼎逢澤鹿,一壇趙酒,半壇蘭陵酒。你不用在此侍侯,我等自飲便了。”那個(gè)仙子臉上笑著口中應(yīng)著,便飄飄去了。荊燕氣狠狠的嘟噥了一句:“鳥!氣死布衣也?!碧K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風(fēng)華奢靡,原非燕國可比呢?!鼻G燕也哧的笑了:“大哥,你說這等國家,富得流油,還能打仗么?”蘇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窮富,秦國不富么?”正在說話間,一隊(duì)濃施粉黛的仙子飄了過來,一陣鶯鶯燕語,擺好了鹿鼎,斟好了酒爵,又帶著一片香風(fēng)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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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燕聳聳鼻頭,眉頭大皺,回頭正要猛打噴嚏,卻生生頓住,霍然起身:“大哥,別動?!痹捯袈潼c(diǎn),荊燕已經(jīng)站到了屏風(fēng)入口,一柄短劍已經(jīng)赫然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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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沒有覺察到什么,驚訝莫名,卻知道荊燕有“神獒”之稱,眼力聽力與嗅覺遠(yuǎn)超常人,便也坐著沒有動。荊燕回頭低聲道:“象是趙勝聲音,好象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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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他如何找到這里?有了意外么?”偌大廳堂人聲哄嗡,蘇秦竟是什么也沒有聽見,但他相信荊燕絕不會聽錯,略一思忖道:“找趙勝過來,大事要緊?!?br/>  ?
  “噓——他來了。奇怪,兩個(g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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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shí),蘇秦已經(jīng)隱隱聽見侍女與趙勝的對話聲,似乎說那個(gè)先生不讓侍侯……只要是趙勝,不管他帶來了何人,都已經(jīng)不用擔(dān)心,蘇秦便起身離座,準(zhǔn)備與趙勝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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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有個(gè)客官請見?!眳s是一個(gè)仙子飄進(jìn)來柔聲稟報(b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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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一怔,驚訝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這般古禮?思忖間便也依禮高聲做答:“蘇秦掃庭以候,公子請了。”綠紗屏風(fēng)外影影綽綽,可見趙勝拱手道:“在下帶來一位高朋,同來拜會先生?!碧K秦不禁笑了:“公子盡管進(jìn)來便了?!敝宦犣w勝一陣大笑,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先生莫罪我,是我這姐丈大哥非說甚‘賓座如宅,禮同拜會’。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兒般快語,使蘇秦荊燕都笑了起來。趙勝卻是恍然:“看看,還沒中介呢。先生,這位是公子魏無忌,我的姐丈。這位先生便是武信君蘇秦了。那位,是將軍荊燕?!?br/>  ?
  趙勝身后站著一位紅衣青年,端嚴(yán)凝重,氣度沉穩(wěn),上前深深一躬:“無忌對先生心慕已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鞭D(zhuǎn)身又一拱:“無忌見過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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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已在二人進(jìn)門時(shí),蘇秦便留意到了這位公子,覺得他與趙勝站在一起,顯然有一種趙勝所缺乏的沉穩(wěn)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聽趙勝說,這位公子竟要在如此場合以古禮拜見自己,便覺此人不同流俗,便也莊重的一躬到底:“蘇秦幸會公子?!壁w勝低聲道:“先生,換個(gè)地方說話,事情或有轉(zhuǎn)機(jī)?!?br/>  ?
  “好。”蘇秦精神頓時(shí)一振。這時(shí)只見一位素裝長裙的美麗女子走到了屏風(fēng)外面:“請諸位跟我來?!闭f著將綠紗屏風(fēng)順勢一推,面前竟出現(xiàn)了一條幽靜的小徑,走得三五丈便到盡頭。素裝女子又一擰墻上一個(gè)突出的小木輪,便見墻面象大門一樣打開,里面便隆隆吊下一個(gè)巨大的銅筐。素裝女子先請四人進(jìn)筐,然后他自己也走了進(jìn)來,搖搖筐邊一條細(xì)繩,便隱約聽見高處“叮呤”一聲,銅筐徐徐升起,外面的墻面也徐徐合攏,片刻之間,銅筐便停了下來。素裝女子一摁墻邊機(jī)關(guān),墻面又象門一般打開,女子對魏無忌笑道:“公子,這廂請吧,我已經(jīng)安置妥當(dā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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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你領(lǐng)道,先生請?!蔽簾o忌對蘇秦拱手一禮,堅(jiān)執(zhí)讓蘇秦先行。蘇秦一行跟著女子走過一條鋪著大紅地粘的長廊,便覺眼前驟然一黑……仔細(xì)一看,竟來到了滿天繁星的漏天樓頂!說是漏天,四面卻是半人高的厚厚板壁,惟獨(dú)頭頂露出了一片碧空!夜風(fēng)習(xí)習(xí),滿城燈火盡收眼底,河漢燦爛如在身邊,仿佛置身于一艘大船,漂在無邊天河之中,說不出的開闊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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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此等佳境,果見公子品位高雅?!碧K秦不禁由衷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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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地方!不憋氣!”荊燕高興拍掌,連連深呼吸幾番:“那味兒教人實(shí)在難受呢?!壁w勝笑道:“先生不知,我這姐丈是通天徹地,中原鹿這機(jī)密,連魏王都不知道呢?!薄坝中趴陂_河?!蔽簾o忌笑道:“先生,這里的總執(zhí)事,曾經(jīng)是我的門客,如此而已。”這時(shí)那個(gè)素裝女子走了過來:“公子,收拾妥當(dāng),請入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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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無忌做請,蘇秦跟著女子來到樓頂唯一的寬敞隔間內(nèi)。此時(shí)正逢下旬,半個(gè)月亮剛剛爬上城樓,可見隔間內(nèi)的四張長案上已經(jīng)是酒菜齊備。素裝女子為每案斟了一爵,便對魏無忌做了一禮:“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搖鈴便了?!蔽簾o忌笑道:“好了,你去吧,莫教任何人上來?!迸哟饝?yīng)一聲,便輕柔的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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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朧,竟別有一番韻味。魏無忌舉爵笑道:“勉為東道,且先為先生洗塵。來,干了此爵。”便一飲而盡。蘇秦正要說自己不能飲烈酒,及至舉爵,一股熟悉的蘭陵酒香竟撲鼻而來,不禁對這位公子的細(xì)致周到大是感慨,一聲“多謝”,竟也舉爵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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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先開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廳找見公子的。我與他正在理論,他卻聽得外邊聲氣不對,說是象燕國武士打噴嚏。我出來一瞄,果然是你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決斷在這里拜會你的?!?br/>  ?
  魏無忌做禮道:“唐突冒昧,尚請先生恕罪?!?br/>  ?
  蘇秦對趙勝說法感到驚奇,卻爽朗笑道:“無妨無妨,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鼻G燕卻是忍耐不?。骸案覇柟?,燕國武士的噴嚏不一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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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無忌微微一笑:“聽趙勝瞎說,無忌只是覺得連打噴嚏,很不尋常罷了?!鼻G燕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那,那味兒,香得,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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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驚訝:“荊兄啊,聽人說,只有狗不喜歡聞這種香氣,你也受不了么?”蘇秦忍不住“噗!”的噴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荊燕被軍中稱為‘神獒’,不知道吧。”一言落點(diǎn),魏無忌與趙勝轟然大笑,趙勝連連打拱:“得罪得罪?!?br/>  ?
  荊燕卻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歡?難怪呢?!?br/>  ?
  三人更加樂不可支,竟是前仰后合般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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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平息,趙勝向魏無忌努努嘴:“該你東道唱了?!蔽簾o忌慨然一嘆:“先生有所不知,趙國贊同合縱后,我就對父王講說了此事??筛竿蹙故遣恢每煞?。念起先生終將前來,必能說服父王,無忌也沒有再做糾纏。不想父王明知先生已經(jīng)從韓國出發(fā)來大梁,卻到逢澤去狩獵,當(dāng)真令人汗顏?!?br/>  ?
  默然有頃,蘇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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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非昔比。”魏無忌臉色沉重:“自從魏國遷都大梁,朝野風(fēng)氣大變。魏國恰似泄了氣的鼓風(fēng)皮囊,又好似霜打了的秋草,竟一日一日的癟了,一日一日的干了。父王也老了,雄心不再,除了狩獵,便是和老孟子談天說地。權(quán)臣們也都是花天酒地,竟沒有一個(gè)龐涓那般的強(qiáng)硬人物出來說話。連韓國都抖起了精神,魏國卻如此沉迷,無忌當(dāng)真是欲哭無淚也?!壁w勝忿忿道:“先生不知,那個(gè)太子申最是促狹平庸,屢屢與公子為難。諸多朝臣擁戴公子主政,魏王就是優(yōu)柔寡斷,什么大事都是拿捏不住?!?br/>  ?
  “勝弟休得亂說?!蔽簾o忌打斷了趙勝,顯然不想涉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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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明白此中奧秘,卻也不能理會,只是喟然一嘆:“魏王當(dāng)政四十余年,豈能不知秦國威脅?但能見得魏王,蘇秦必使他決斷合縱?!蔽簾o忌眼中驟然生光:“先生有此心志,無忌當(dāng)全力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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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做法?”趙勝緊緊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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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陪先生直赴逢澤,可保先生見得父王?!?br/>  ?
  “何時(shí)可行?”趙勝目光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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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寅時(shí)出發(fā),午后可趕到逢澤行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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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蘇秦謝過無忌公子?!碧K秦站起來肅然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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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澤依然壯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長長的城墻,城墻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宮殿。這是遷都大梁后,丞相公子卬為魏惠王修建的狩獵行宮??晌夯萃跽f這里陰冷,住了一次后便再也不來了。后來每次來逢澤狩獵,魏惠王都堅(jiān)持住在轅門大軍帳里,說帳篷里暖和舒適。這次也一樣,逢澤北岸的山凹地帶,便成了轅門行營的駐扎地。這里避風(fēng)向陽,在秋天是不可多得的小陽春之地。站在山腰望湖臺上已經(jīng)兩個(gè)時(shí)辰了,遙望著茫茫逢澤,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歸總就是有些傷感,不想離開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罌還是剛剛加冠躊躇滿志的英俊公子,竟是奪太子、平內(nèi)亂、首稱王、大戰(zhàn)天下,一舉成為戰(zhàn)國盟主!那時(shí)侯,魏國便是中天的太陽,沒有一個(gè)國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誠惶誠恐。那時(shí)侯,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驕傲卻都是在小小安邑獲得的,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在安邑實(shí)現(xiàn)的。倏忽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國領(lǐng)土在那二十多年幾乎擴(kuò)大了兩倍,三十萬鐵騎威震天下,幾乎就要滅了秦、趙、韓三國……可世事偏偏無常,不知不覺間魏國就萎縮了,他也老了。又是倏忽二十來年,河西千里全部丟了,離石要塞丟了,崤山西大門丟了,上黨北大門丟了,巨野東大門也丟了,魏國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時(shí)代的老疆域了。魏罌已經(jīng)六十多歲,是滿頭霜雪的老人了。他平心靜氣的想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鑄過什么大錯,一切都是天意——上天興我我則興,上天亡我我則亡,豈有他哉?自從惠施做了丞相,魏惠王便對陰陽五行說有了興趣,常常通宵達(dá)旦的與惠施商討。他說大梁風(fēng)水不佳,累了國運(yùn),要惠施用陰陽學(xué)說多方論證,好再次遷都。然也奇怪,那惠施雖說在論辯術(shù)之外酷愛陰陽說,卻偏偏別扭,老是聒噪:“我王且莫熱衷此道,強(qiáng)兵富國于陰陽五行,臣未嘗聞也。”每每掃興,魏惠王便只有邀請老孟子到大梁盤桓,終日說叨些遠(yuǎn)古奇聞與小國寡民井田制,無奈老孟子雄心猶在,總是勸他“力行仁政,廓清天下”。魏惠王覺得老孟子迂闊可愛,便老是打哈哈。老孟子便埋怨說“王顧左右而言他”。魏惠王更是哈哈大笑一通了事。老孟子一生清高,自也耐不得性子,終究是拂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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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魏惠王到逢澤行獵,也沒有心情邀惠施同來,便只有孤獨(dú)的消磨這長長的時(shí)光。要說也不是沒有朝臣可見,沒有國事可議。然魏惠王歷來有“大王之風(fēng)”,最煩大臣拿瑣碎細(xì)務(wù)來糾纏他,也最厭煩與大臣商討具體政務(wù)。除了任免丞相、征伐敵國,魏惠王以為其他所有事情都該是臣下“依法度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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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國使者們常常說:“天下之大,魏國做官最輕松,權(quán)大事少俸祿高?!蔽簢賳T們卻每每愁眉苦臉地說:“魏國做官最煩惱,做不得事,立不得功,替人代罪做犧牲?!蔽夯萃跻猜牭搅诉@些話,每次都是哈哈大笑了事,身為王者,豈能沒有包容四海的胸懷?不管朝野如何風(fēng)吹草動,他依舊只見丞相,只說大事,剩下的時(shí)日寧可自己消磨。女人玩膩了,狩獵過去了,便對著煙波浩淼的大湖發(fā)發(fā)呆?!胺A報(bào)大王,公子無忌請求晉見。”老內(nèi)侍聲音很輕很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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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忌?他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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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說,給大王舉薦一個(gè)清談名士?!?br/>  ?
  魏惠王笑了:“無忌有心啊,知道找個(gè)人陪父王說話。好,宣他們來吧?!逼涕g,魏惠王便看見小兒子帶著兩個(gè)人上了山階。站了半日,魏惠王自覺疲憊,便斜躺在竹榻上閉目養(yǎng)神,準(zhǔn)備享受難得的清談樂趣。“無忌拜見父王。父王康健?!?br/>  ?
  魏惠王睜開了眼睛:“無忌啊,起來吧,難得你記掛父王,回頭賜你大珠一顆了。”“謝過父王?!蔽簾o忌站了起來:“父王,這位是趙國公子勝,屢次請求一睹父王威儀,無忌便斗膽帶了他來?!蔽夯萃跣χ骸肮觿??是無忌的那位內(nèi)弟么?一表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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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參見王伯。王伯威儀煌煌,如中天之日,趙勝不勝榮幸之至!”趙勝本來玲瓏聰敏,一通頌詞清亮悅耳,竟說得順溜之極。魏惠王大樂:“起來起來,賜座!趙語有兒若此,大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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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王,這位是洛陽名士蘇秦?!?br/>  ?
  “蘇秦參見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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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蘇秦?”魏惠王思忖片刻,恍然笑道:“無忌啊,你對父王說過這位先生,好象是?噢,對了,合縱!”魏惠王竟從榻上站了起來,虛手相扶:“大魏國求賢若渴,這無忌竟將先生做清談名士待之,豈有此理?先生請入座。”說完,魏惠王自己也在竹榻上坐了起來,以示敬賢之道。老內(nèi)侍連忙走過去,給老王推過來一個(gè)高大的獸皮靠背,讓魏惠王舒適的靠坐著。蘇秦聽說過許多魏惠王的傳聞,知道魏惠王素有“敬賢不用賢”的名聲。天下許多大名士都與魏惠王有親密過從,最著名者如孟子、慎到、鄒衍、孫臏、許行等,但都是禮遇優(yōu)厚而一一離去。至于商鞅、犀首、張儀等曾經(jīng)被薦舉到魏惠王面前而離去的名士,還不在其“敬賢”之內(nèi)。不管途徑如何,只要一個(gè)名士能到魏惠王面前,這位大王都會很耐心的聽你說話,如果說辭與國事無關(guān),這位大王便更是虛心求教興致盎然。盡管如此,這樣的機(jī)會對于蘇秦仍然只有一次,而且不能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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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子遠(yuǎn)來,何以教我?”魏惠王頗為鄭重的開始了敬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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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zé)o才,只想給魏王說個(gè)故事,聊做笑談?!?br/>  ?
  “噢?先生能說故事?好!聽聽了。”魏惠王臉色頓時(shí)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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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微微一笑:“蘇秦生于村野,能知獸語。當(dāng)日居破舊田屋夜讀,曾經(jīng)聽到一場田鼠論戰(zhàn),大是奇特,至今不能忘懷?!薄叭绾稳绾??田鼠論戰(zhàn)?”魏惠王哈哈大笑:“奇!先生好本事,快說來聽聽?!薄疤旌叼嚮?,田中無糧,田鼠們大訴其苦,一致要搬遷到人家去謀生。一只老碩鼠慷慨唏噓:‘我輩原是家鼠,吃不愁,喝不愁,子孫繁衍不愁,五十三鼠居于一大戶之家,何等優(yōu)游自在?’此言一出,群鼠大嘩,紛紛責(zé)問老碩鼠:‘為何搬家,使我輩流落荒野?’老碩鼠答曰:‘不是我輩愿意搬家,而是來了一只黑貓?!菏蠓薹奕唬骸恢缓谪埶闵??我輩不是咬死過三只黑貓么?’老碩鼠嘆息一聲:‘那時(shí)我輩也是這樣想了,說定黑貓一出來,我輩便四面涌上,縱然被那廝咬死幾只,也要撕碎了那黑物!剛剛說定,黑貓便吼叫著猛竄了出來。我鼠輩卻是爭相四散逃命。黑貓抓住了一只逃得慢的,便細(xì)細(xì)吃了……如此反復(fù),兩個(gè)月后,鼠輩便只剩下老奶奶我一個(gè)了。那日我正在傷心,黑貓又猛竄出來。老奶奶我也沒想活,便與黑貓拼命撕咬!半個(gè)時(shí)辰,我渾身是血,還是與黑貓糾纏。不想黑貓突然吱吱尖笑說:“今日一個(gè)拼命,何如當(dāng)初一齊拼命?若一齊拼命,我貓大人豈不嗚呼?”我老奶奶咬牙切齒的發(fā)誓:“若得逃出,定要讓鼠輩一齊拼命,咬死爾等貓類!”黑貓尖笑說:“鼠輩爾爾,還能一齊拼命?放你出去,看鼠輩如何變法?”如今,孫孫們要回人家,先好好想想,敢不敢同心拼命?’一席話畢,鼠輩們竟是無一吱聲,那只老碩鼠便嗚嗚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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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著聽著,魏惠王便皺起了眉頭,不禁搖頭:“此等故事,大有異味兒?!薄案覇栁和酰浇裉煜驴捎幸恢淮蠛谪??”蘇秦依舊輕松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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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惠王瞇起了一雙老眼,思忖沉默片刻,悠然笑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無忌向我說起過此事,當(dāng)初也沒想到,燕國這個(gè)老蔫兒竟出了一回彩。先生若能第一個(gè)來大梁,由我大魏動議合縱,那是何等力道?如今么,既然燕趙韓三國都合力了,我也樂觀其成吧。我大魏不懼秦國,然畢竟做過山東盟主,不能撇下盟邦啊。”他說得一派真誠,趙勝卻只是想笑不敢笑地使勁兒努著嘴巴。魏惠王突然一拍竹榻:“本王決斷,依趙國例:拜先生為上卿,派公子無忌做魏國特使,隨同先生促成合縱!”“謝過我王——”蘇秦心中大石落地,立即以臣子身份行了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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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忌謹(jǐn)遵父王之命!”魏無忌顯然也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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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代主父謝過魏王!”這位公子終于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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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惠王擺擺手,慢悠悠道:“且慢。此等大事毋得急躁。若辦不下來,本王出面收拾,畢竟,我這老盟主比你等有數(shù)兒。上卿以為然否?”蘇秦憋住笑意拱手正色道:“我王洞察深遠(yuǎn),臣自當(dāng)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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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惠王高興地呵呵笑了:“蘇卿果然干練。來人,賞賜上卿府邸一座、全套出行儀仗、三百名鐵騎護(hù)衛(wèi),恩加一輛鑲珠王車,以壯蘇卿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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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雖然久聞魏惠王出手豪闊不吝賞賜,但還是為這瞬間重賞驚訝了!燕文公、趙肅侯、韓宣惠王都是常規(guī)處置——未曾實(shí)建功效,君封至于儀仗。而據(jù)蘇秦觀察,在他的“捧辭”之前,魏惠王是絕然沒有想到如此賞賜于他的。一言之喜,便寵愛有加。若一言有失呢?蘇秦驟然想起魏國官員們流傳的魏王口碑,不禁心中一抖。然則,這種賞賜是絕然不能推辭的,蘇秦立即深深一躬:“臣謝過我王——!我王萬歲——!”“好!”魏惠王指著小兒子:“無忌啊,還有你這個(gè)趙勝,要聽命于上卿,?。 薄皟撼甲衩?。”魏無忌恭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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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命。”趙勝卻笑著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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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望湖臺下來,魏無忌在行營官署辦理了王命詔書并調(diào)兵虎符,主張立即回大梁。蘇秦欣然贊同,四人便策馬加鞭,一夜疾行,次日清晨便回到了國賓驛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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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在驛館設(shè)了小宴,四人聚酒,商議下一步行程。蘇秦慨然舉爵:“若無公子襄助,合縱幾乎半途而廢。為公子大義高風(fēng),我敬此一爵!”說罷竟破例的大飲了一爵趙酒。趙勝與荊燕也是同聲相應(yīng),大干一爵。魏無忌卻慨然一嘆:“今日一行,先生當(dāng)知我大魏國振興之難了?!闭f罷竟是淚光瑩然,舉爵猛然飲盡。蘇秦心知魏無忌所指者何,卻只是無法附和,輕輕一嘆:“魏有公子,國之福也。”趙勝卻哈哈笑道:“說那些何用?還是你們魏人不利落,放在趙國,打翻便是了。”魏無忌瞪了趙勝一眼,破顏為笑:“還是大事要緊,先生指派吧,無忌聽命便是?!碧K秦心中舒展,便說了下一個(gè)目標(biāo)去楚國,并大體敘說了快馬使者在楚國的聯(lián)絡(luò)情勢,末了笑道:“如今這合縱特使已經(jīng)是四國了,千余人馬,加上車騎、輜重、儀仗,行止便要統(tǒng)一號令,否則無法合同做事。我意:無忌公子任行軍主將,統(tǒng)一調(diào)遣;公子勝與荊燕輔之,如何?”趙勝拍掌笑道:“先生慧眼!我這姐丈熟諳兵法,人稱兵癡,做行軍主將最妙不過!”“勝弟又在胡說了?!蔽簾o忌對蘇秦拱手笑道:“無忌只是比他倆長得兩歲,自當(dāng)為先生分憂。若有不當(dāng),先生說破便是,無忌最忌客套虛禮?!?br/>  ?
  荊燕笑道:“我老燕武士一搭眼,便知公子有能耐,荊燕唯公子馬首是瞻!”蘇秦慨然笑道:“不想公子果然知兵,此乃合縱大幸也!天賜公子于我,合縱如何不成?”又與三人舉爵同飲良久,方才分頭去做上路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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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結(jié)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楚國,郢都被震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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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夜不能寐,便在園林中悠悠漫步。秋風(fēng)吹來,已經(jīng)是夜涼如水,他卻覺得渾身燥熱。自他繼承王位十年來,楚國經(jīng)歷了一個(gè)奇特的轉(zhuǎn)折:擴(kuò)張與收縮并存,聲威與屈辱俱來。四年前一戰(zhàn)滅越,楚國完全占據(jù)了淮水江水以南的廣袤土地,楚國歷代君主的第一夢想,便是吞吳滅越,一統(tǒng)華夏大半!這個(gè)夢想,在他手里終于變成了事實(shí),使他得到了“威加江南,振興大楚”的朝野贊頌。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丟失房陵、喪師漢水、被迫遷都!使楚國蒙受了立國以來的最大屈辱。至今,楚威王都說不清楚國在自己這十年當(dāng)中,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可每每捫心自問,他都覺得愧對列祖列宗。羋氏部族立國四百多年,大半時(shí)間受到中原諸侯的強(qiáng)烈蔑視。北上中原爭霸,顯示問鼎中原的實(shí)力,便成為楚國的第一國策。能否與中原諸侯一爭高下,是楚國歷代君主的成敗標(biāo)尺,與內(nèi)政失誤、吳越騷擾相比,中原爭霸永遠(yuǎn)都是第一位的!楚莊王數(shù)年不鳴,一鳴驚人,就是內(nèi)政失敗卻爭霸成功從而成為一代英主的。如今,他雖然滅了越國,但卻在中原爭霸大業(yè)上一敗涂地,認(rèn)真說起來,還是恥辱大于功勞。更何況,滅越之戰(zhàn)本來就不是楚國君臣的謀劃,而是張儀與田忌的功勞。想起這兩個(gè)人,楚威王就痛悔不已:一謀之失,一戰(zhàn)之?dāng)?,何至于怒而問罪,將兩個(gè)天下大才逼得逃出楚國?當(dāng)時(shí)若能善待張儀、田忌,請兩個(gè)人留在楚國效力,彌補(bǔ)他們對楚國的損失,以兩人的名士本色,必能全力謀劃以報(bào)楚國。有此二人,楚國何至于狼狽若此?可自己當(dāng)時(shí)血?dú)夥絼?,就是覺得這兩人誤了他的第二次變法的時(shí)機(jī),竟聽任昭雎加害于他們,當(dāng)真是悔之晚矣!一陣秋風(fēng)掠過,楚威王猛烈的咳嗽了一陣,雪白的汗巾上竟有喀出的一片血跡!“稟報(bào)我王,左司馬屈原求見?!?br/>  ?
  “屈原……”楚威王粗重的喘息著坐到草地石墩上:“宣進(jìn)來吧?!?br/>  ?
  內(nèi)侍去了,楚威王卻疑惑起來。一個(gè)掌管軍中政務(wù)的司馬,在楚國只是個(gè)與下大夫相當(dāng)?shù)墓賳T,若論官職,是沒有資格晉見國王的??蛇@個(gè)屈原不一樣,他是楚國世族屈氏的貴胄子弟,職官在他身上便成了并不主要的東西。楚國的世族制一直沒有根除,昭、屈、景、黃、項(xiàng)五大部族始終是支撐楚國的主要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羋氏,楚國的權(quán)力和財(cái)富便幾乎被這六大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后的青年時(shí)期,在楚國的實(shí)際地位并不取決于官職大小,而取決于他在本族內(nèi)所領(lǐng)封地的大小、繼承爵位或被賜爵位的高低。青年貴胄的官職,最多只表示著他是否有了實(shí)際功業(y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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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gè)屈原,便是楚國世族中涌現(xiàn)出的一個(gè)新銳人物,加冠兩年便做了左司馬,名滿楚國朝野。究其竟,一則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長孫,加冠之時(shí)立即被賜亞大夫爵位,在族內(nèi)襲受封地一百里;二則這屈原才華橫溢,性格又坦誠熱烈,在貴胄子弟中大有人氣。所以,青年屈原在郢都早已經(jīng)是聲名鵲起的名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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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匄陪楚威王巡視云夢澤,帶著他十六歲的長孫屈原。那時(shí),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時(shí)便在船頭獨(dú)自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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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思治楚國,便當(dāng)動手!”一個(gè)脆亮的聲音在他身后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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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頭一看,一個(gè)英俊少年在月下竟如玉樹臨風(fēng),不由驚奇:“你是何人?妄言君心?!鄙倌旯笆只卮穑骸安家虑?,不敢妄言?!?br/>  ?
  楚威王恍然,卻也對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氣頗有興致:“算我思治楚國,卻當(dāng)如何動手?”少年屈原竟沒有片刻猶豫,高聲回答:“效法商鞅,徹底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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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頓時(shí)愣怔,不禁笑道:“為何不是效法吳起?吳子可是在楚國第一次變法了?!薄皡瞧鸩蛔阈Хǎ叹綖樘煜驴??!鄙倌暌琅f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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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是為何?”楚威王第一次聽到楚國人說“吳起不足效法”,竟有些認(rèn)真了?!皡瞧鹬伪聿怀叹伪菊孀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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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當(dāng)真驚訝了!一個(gè)弱冠少年,對國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確堅(jiān)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啊。他關(guān)切的詢問了屈原的族脈、年齡、喜好,還談天說地般地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學(xué)問,結(jié)果更是驚訝非?!@個(gè)少年對《詩》三百篇,幾乎能倒背如流!對天下流傳的名家著作如《計(jì)然策》、《商君書》、《吳子兵法》等,竟也是如數(shù)家珍!不知不覺的,他和這個(gè)少年屈原在船頭月下竟整整海闊天空了一夜。從那時(shí)侯起,楚威王便有了在楚國進(jìn)行第二次變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諸多梗阻,第二次變法竟被擱置了起來。漸漸的,屈原也二十多歲了,曾經(jīng)幾次晉見,竟都沒有再請求他實(shí)施變法。他隱隱約約的疑惑惋惜,這個(gè)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屈原參見我王?!币粋€(gè)英挺的身影已經(jīng)站到了茅亭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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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恍然:“屈原呵,進(jìn)來了?!?br/>  ?
  屈原走進(jìn)茅亭,見楚威王面色蒼白的斜倚在竹榻上,不禁驚訝關(guān)切的問道:“我王可是不適?當(dāng)及早請名醫(yī)診治為是?!背趼燥@疲憊的笑了:“略受風(fēng)寒,咳嗽而已。坐下說吧,夤夜晉見,有何大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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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坐到了竹榻對面的石墩上:“啟稟我王,臣得游騎探報(bào):蘇秦率四國特使南下楚國,旬日后將到郢都?!薄皶缘昧?,無非邀我結(jié)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約是最不值價(jià)的了?!?br/>  ?
  “我王差矣。此次盟約絕非尋常,它是上天賜予楚國的一個(gè)大好時(shí)機(jī)!”“噢?此話怎講?”楚威王淡淡笑了,覺得這個(gè)才俊之士又在故做驚人之語?!俺颊埼彝跛贾菏暌詠?,楚國二次變法擱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國奪我房陵、滅我大軍、迫我遷都于淮南小城。多年來,朝野無得片刻安定,豈能談得上變法?秦國威脅不除,楚國無日不得安寧。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蘇秦合縱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國響應(yīng),便在此大局已經(jīng)為天下共識。楚國若得與中原五大戰(zhàn)國結(jié)盟,非但秦國威脅消除,中原亂象亦可自滅。楚國更有十年安寧,豈非天賜良機(jī)?”楚威王已經(jīng)霍然坐起:“卿以為合縱有此功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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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雖不知合縱具體款約,但據(jù)臣遠(yuǎn)觀:蘇秦能使三晉與老燕國冰釋恩怨糾葛,其中定然對列國有絕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無非國家安危,豈有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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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目光一閃,卻又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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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一鼓作氣:“我王思之:楚國雖經(jīng)吳起短暫變法,然世族領(lǐng)地并未觸動,老楚國本土民治分割六塊;加之東滅吳越,擴(kuò)地千里,增口兩百余萬,吳越舊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領(lǐng)地;楚國之下,諸侯林立,但凡國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領(lǐng)不能推行;王命無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統(tǒng)一。如此陳腐舊制,民不能治,財(cái)不能聚,兵不能齊,如何能與強(qiáng)秦抗?fàn)??如何能與中原抗?fàn)帲可眺弊兎ㄖ?,楚國已是外?qiáng)中干,勉力與中原保持均勢而已。強(qiáng)秦崛起,楚國立成風(fēng)中之燭!當(dāng)此之時(shí),徹底變法乃楚國唯一選擇,合縱抗秦更是變法之唯一時(shí)機(jī)。我王若再猶豫,楚國將永遠(yuǎn)被時(shí)勢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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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坐不住了:“依卿之見,與世族領(lǐng)主無須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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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明斷!”屈原堅(jiān)定果斷:“變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討,豈非與虎謀皮?楚國諸侯林立,變法大計(jì)不能與中原一般大張旗鼓,須得依時(shí)而行,另辟奚徑?!?br/>  ?
  “噢?卿有謀劃?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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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有一請:請我王允準(zhǔn)臣秘練一支精銳新軍,以為變法利器;與此同時(shí),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網(wǎng)羅吏治人才;明年今日,便可以雷霆之勢厲行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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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卻又猛然打住,盯著笑道:“屈原呵,你可是世族貴胄,想過沒有,變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將被淹沒?”屈原粗重的喘息了一聲,聲音竟出奇的平靜淡漠:“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薄昂?!”楚威王拉住屈原的雙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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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國大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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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哈哈大笑:“來人,上酒!與屈子痛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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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酒來,楚威王與屈原邊飲酒邊議論,變法大計(jì)便漸漸的明晰起來。楚威王說,應(yīng)當(dāng)再有一個(gè)才智之士,與屈原共謀大事。屈原便薦舉了公子黃歇。楚威王大笑:“正合我意!”酒過三爵,楚威王宣來出令掌書當(dāng)場記錄,賜封屈原“執(zhí)圭”爵位,左司馬升遷大司馬。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宮,打馬一鞭,便向公子黃歇的府邸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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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一支馬隊(duì)簇?fù)碇惠v青銅軺車,向淮水北岸疾馳而去。軺車前一面“黃”字大旗迎風(fēng)招展,軺車傘蓋下挺立著一個(gè)黧黑精悍的青年,頭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吳鉤劍,金色斗篷鼓蕩飛揚(yáng),竟是分外的意氣風(fēng)發(fā)!這便是公子黃歇,奉屈原轉(zhuǎn)達(dá)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縱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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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歇并非楚國羋氏王族,但母親卻是楚威王的妹妹,雖是外戚,在楚國傳統(tǒng)中也算王族成員,也稱為“公子”。在楚國貴胄子弟中,黃歇是一個(gè)才智名士,機(jī)變多謀,隨和詼諧,極善應(yīng)酬周旋,在楚國人望極好。說也奇怪,黃歇性情隨和,卻與奔放熱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竟日盤桓,唱《詩》和歌,較武論文,情誼甚篤。時(shí)日一久,郢都便有了“雙子星”一說。楚威王其所以欣然贊同屈原薦舉黃歇為助手,共圖變法大計(jì),非但因?yàn)辄S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要的是因?yàn)榍c黃歇意氣相投,能夠坦誠共謀且風(fēng)險(xiǎn)共擔(dān),對于秘密謀劃大事而言,精誠一心勝于智計(jì)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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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所料不差,當(dāng)屈原連夜向黃歇轉(zhuǎn)述了秘密謀劃后,黃歇二話沒說,義無返顧的全力投入。他所承擔(dān)的第一個(gè)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蘇秦使團(tuán)南來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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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列國使節(jié)來往的慣例,楚國無須迎出國界,事實(shí)上,趙、韓、魏三國也都沒有這樣做。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贊同了。屈原有一個(gè)雄心勃勃的謀劃:楚國不能僅僅是參與合縱,而是要借合縱之機(jī),振興楚國聲望,力爭成為合縱盟主!此前,楚威王無論如何沒做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國情勢,方才贊同了這種做法,至于能否如愿,楚威王確實(shí)心中無底。毋寧說,他其所以贊同,是想實(shí)地檢驗(yàn)一下屈原的料事與謀劃能力。然則黃歇卻是一力贊同,且顯得極有成算:“噢呀,六國之中,唯楚國君明臣賢,一片亮色!蘇秦何許人也?豈能沒有此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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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魏楚之間的淮北地帶,黃歇極為熟悉,馬隊(duì)沿穎水河谷北上,兩日后便走出了楚國北界二百里,卻還是不見蘇秦車騎蹤跡。黃歇不禁大起疑惑,便派出飛騎斥候前出探測,半日之后得到回報(bào):蘇秦車騎在女陽谷地遭遇神秘奇襲!黃歇大驚,立即催動馬隊(duì)疾弛北上。這場襲擊,來得十分突然,異常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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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當(dāng)時(shí)的官道,從大梁南下楚國,沿穎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無忌酷愛兵法,對魏國的地理山川自然也是熟悉不過。他謀劃的南下路線,也是這條大道。四國特使出使楚國,早已經(jīng)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徑小道當(dāng)然遠(yuǎn)不如官道來得萬全。魏無忌思慮周密,一路之上命斥候游騎前出百里探路,全無絲毫異常。趙勝笑他:“太得謹(jǐn)細(xì),淑女出嫁一般”,他也只是一笑了之,絲毫沒有放松警覺。誰也想不到,在女陽這樣一個(gè)平平常常的地方,竟然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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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穎水西岸有座小城,名字很奇特,叫女陽。據(jù)學(xué)問之士考究,此乃“缺稱”。此城本名“汝陽”,曾經(jīng)是汝水的河道,小城在汝水之北,依地名慣例便叫了“汝陽”。不知何年,這條汝水?dāng)嗔鞲珊远牡?,民間便呼為“死汝水”,老老實(shí)實(shí)的將“汝陽”變成了缺“氵”的“女陽”。而今,干涸的河道變成了深深的土山峽谷,幾乎與穎水并肩南下。舊河道淤泥肥厚,又無人開墾,兩岸與谷中竟是林木參天。穎水官道從女陽開始,便自然利用了這段平坦的老河道,從峽谷密林中穿出,百里之后方重新回歸穎水西岸。行至女陽城正當(dāng)晌午,魏無忌卻下令在城外扎營歇息,明日黎明開始上路。如此調(diào)度,為的就是要一個(gè)白日走完這段峽谷密林。扎營之后,魏無忌便來到蘇秦大帳,與蘇秦秘密計(jì)議了一個(gè)時(shí)辰,諸事安排妥當(dāng)方才歇息。此日黎明,魏無忌便下令拔營整裝。曙光初露時(shí)分,車騎馬隊(duì)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老河道峽谷。前行開路者,是趙勝率領(lǐng)的三百趙國騎士,斷后者是荊燕的兩百名燕國武士。魏無忌居中策應(yīng),率領(lǐng)魏國五百精銳與自己的一百名門客,親自護(hù)衛(wèi)蘇秦軺車與輜重車隊(duì)。峽谷中旌旗招展,號角相聞,斥候穿梭,車馬轔轔,當(dāng)真與一支大軍無異。天氣涼爽,車馬只在中途歇得片刻便連續(xù)趕路,暮色降臨時(shí)分,堪堪就要穿出谷口。突然,一陣凄厲的虎嘯猿啼,道中戰(zhàn)馬竟紛紛人立嘶鳴!魏無忌大喝一聲:“騎士勒馬,無得亂動!”話音未落,便聞隆隆雷聲轟鳴,山崖密林中滾下無數(shù)巨石,直沖馬隊(duì)中央砸下!與此同時(shí),兩邊樹林中箭如驟雨,帶著勁急的嘯聲齊射中央軺車!剎那之間,魏無忌立刻明白,手中令旗一劈:“兩頭掩殺!中軍后撤!”話未落點(diǎn),但聞“咣啷咔嚓!”一陣巨響,蘇秦軺車驟然被砸翻壓碎,血濺當(dāng)場!只聽山崖上一聲虎嘯,滾石箭雨頓時(shí)消失!惟有趙燕馬隊(duì)呼嘯追殺的聲音響徹河谷。魏無忌卻依舊巍然勒馬,魏國騎士的方陣也依舊旌旗如林,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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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金——!”魏無忌高聲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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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大鑼“鏜鏜”響,追殺的兩支馬隊(duì)迅速回撤。趙勝、荊燕旋風(fēng)般卷到中央車隊(duì)前,幾乎是異口同聲:“先生如何了?”荊燕猛然瞥見那輛被砸得支離破碎的青銅軺車與地下的血跡,大吼一聲:“魏無忌——!武信君在哪里?說!”燕國兩百名死士“唰!”的舉起長劍,便向旌旗林立的魏國馬隊(duì)圍了過來。趙勝驟然變色,一時(shí)間竟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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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稍安毋躁?!蔽簾o忌面無表情,“啪啪啪”拍掌三聲,便見他身后的一片旌旗分開,一個(gè)雙手執(zhí)定一面大旗的紅衣騎士沓沓出列。荊燕驚喜的大叫一聲:“武信君!”滾鞍下馬便撲了過去?!凹t衣騎士”笑道:“荊燕鹵莽,還不向公子賠禮?”荊燕恍然大悟,走到魏無忌馬前撲地拜倒,頭在地上直碰得咚咚響!魏無忌連忙下馬扶起:“將軍赤子之心,我卻如何承當(dāng)?”趙勝卻驚訝了:“車中死士卻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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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沉重的一嘆:“公子門客,天下義士也?!?br/>  ?
  魏無忌回身對一名書吏吩咐:“速將舍人尸身收拾妥當(dāng),就高崗之上安葬?;氐么罅?,再為舍人請功定爵!”書吏一聲答應(yīng),便帶人去辦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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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下馬肅然拱手:“公子,我去義士墓前祭奠了?!?br/>  ?
  “先生且慢?!蔽簾o忌橫身當(dāng)?shù)溃骸肮胖V云:禮讓大義。此時(shí)刺客未必退盡,先生當(dāng)以六國大義為重,豈能輕身涉險(xiǎn)?”“有理!武信君當(dāng)立即南下!”荊燕急吼吼的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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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別僵在這兒了,武信君,走吧?!壁w勝笑著上前扶住蘇秦,要他上馬。蘇秦正要上馬,卻聞峽谷外隆隆馬蹄急風(fēng)暴雨般卷來!魏無忌驟然變色,厲聲大喊:“全體上馬——!丟下輜重,退上北岸山頭!魏兵斷后——!”就在趙燕兩支馬隊(duì)擁著蘇秦撤進(jìn)密林,魏無忌的紅色鐵騎剛剛列成沖鋒隊(duì)形時(shí),谷口馬隊(duì)隆隆涌入,一騎當(dāng)先飛到,手舉一面黃色令旗高喊:“楚國公子黃歇到——!對面可是魏無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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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無忌凝神觀察,見衣甲旗幟口音的確是楚國馬隊(duì),便走馬前出:“我是魏無忌,黃歇公子何在?”話音落點(diǎn),便見對面黃色馬隊(duì)分列,一輛輕便軺車疾馳而出,車中人遙遙拱手高聲急迫道:“噢呀,無忌公子,先生安在?!”魏無忌拱手笑道:“黃歇公子別來無恙?先生無事。”說吧回身吩咐:“號角?!?br/>  ?
  一陣悠揚(yáng)的牛角短號,山頭樹林的兩支馬隊(duì)隆隆下山。魏無忌高聲道:“先生,黃歇公子特意迎接你了!”蘇秦走馬上前:“多謝公子了。”黃歇驚訝的對著蘇秦上下打量著,恍然大笑:“噢呀,先生瞞天過海,好高明!”蘇秦笑道:“此乃無忌公子謀劃,在下也是恭敬不如從命也。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將軍荊燕。”三人相互見禮,略事寒暄,魏無忌便問:“前路如何?”黃歇笑道:“噢呀,楚國境內(nèi),跟我走便是了?!闭f著對魏無忌一拱:“末將請命,楚軍做先鋒!”魏無忌笑道:“豈敢言命?到得楚國,自當(dāng)客隨主便了?!秉S歇大笑:“噢呀,還是魏公子爽快!好,楚軍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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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號角,五色馬隊(duì)轔轔上路。黃歇來時(shí)已經(jīng)安排好了沿途驛站的迎送事宜,軍食、馬料、宿營等幾乎沒有任何耽擱,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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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shí)當(dāng)午后,秋陽西沉,遙望十里長亭下旌旗招展,隱隱的鍾鼓大作。蘇秦游說合縱已經(jīng)四國,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禮。戰(zhàn)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這種帶有古風(fēng)的郊迎禮儀已經(jīng)很少了,且黃歇已經(jīng)出迎數(shù)百里,還用隆重的郊迎么?正在疑惑,蘇秦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迎面而來,六尺傘蓋下站立一人,大紅披風(fēng),白玉高冠,身穿軟甲,腰懸吳鉤,一副大胡須飄拂胸前,威猛瀟灑竟是盡在其身!蘇秦雖然目力不濟(jì),卻也看得清爽,不禁高聲贊嘆:“江東子弟多有才俊,好個(gè)人物!”黃歇哈哈大笑:“噢呀,武信君好眼力也!這是楚國大司馬屈原。屈兄,這是武信君,正在夸贊你呢?!陛U車堪堪停穩(wěn),屈原肅然拱手做禮:“屈原見過武信君,見過兩位公子?!?br/>  ?
  蘇秦三人一齊還禮,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車,扶蘇秦上了自己軺車,然后跳上馭手座位,親自為蘇秦駕車居中前行。魏無忌周到細(xì)致,早命隨行司馬帶開輜重車隊(duì),整肅儀仗隊(duì)形,大張四國旌旗,隨后沓沓跟進(jìn)。對面郊亭下已是樂聲大起,莊重悠揚(yáng)而又委婉動聽。與黃歇并馬的魏無忌笑問:“這是《頌》、《雅》、《風(fēng)》么?”黃歇笑著搖頭:“噢呀,屈原兄是樂道大師,肯定是他選的樂曲了。這是楚樂,不入《詩》,一會兒問他便了?!?br/>  ?
  到得亭下,宴席已經(jīng)擺好,蘇秦居中首座,屈原對面主位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四案分列兩廂。黃歇笑道:“噢呀,這云夢銀魚、蘭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得慣否?”趙勝興致勃勃:“算你懵對了,先生不飲我趙酒,歷來只飲蘭陵酒。銀魚么,天下美味,多多益善!”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這可是屈原兄懵的,與我不相干了?!币黄β曋校鹕砼e爵道:“武信君身負(fù)天下興亡,歷經(jīng)艱險(xiǎn),兼程南來。屈原與公子黃歇奉我王之命,專程迎候。今日郊宴,特為先生并諸位洗塵。來,我與公子,先敬先生并諸位一爵!”說罷,與已經(jīng)站起的黃歇一飲而盡。蘇秦也舉爵起身:“多謝大司馬、黃歇公子,我等為楚國振興,干此一爵!”“為楚國振興,干!”魏無忌三人同聲響應(yīng),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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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笑道:“先生與諸位遠(yuǎn)道而來,先請一睹楚樂楚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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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這可是屈原兄親自寫的歌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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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很想見識屈原的才華,自是欣然贊同。魏無忌、趙勝原是灑脫不羈的貴公子,聽說屈原親自寫的歌兒,更是齊聲叫好,倒只是荊燕微笑靜觀。屈原謙遜的笑笑:“楚人野歌不入《詩》,我略改幾個(gè)字罷了,先生諸位聽個(gè)新鮮而已。”說罷,向亭外樂師班頭便一揮手。但聽龐大的編鍾陣形中飄出曠遠(yuǎn)的樂聲,亭下瞬間便是亙古無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著粗樸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曠遠(yuǎn)的樂曲中飄了出來,舞了起來,一名同樣是山姑裝扮的女歌師婉轉(zhuǎn)明亮的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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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共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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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何日兮愿偕君子四海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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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思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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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知兮愁煞儂魂魄繞君兮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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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白頭兮何所求江水滄滄兮相知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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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一聲響遏行云的高腔,滿場靜寂,余音猶自繞梁,竟是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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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蘇秦情不自禁的高聲贊嘆:“樸實(shí)無華,情深意切,真正的庶民心聲!”魏無忌長吁一聲,仿佛剛剛從沉醉中醒來,恍然驚訝道:“素聞楚風(fēng)雄健粗獷,山氣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動人之曲?”“對呀對呀,”趙勝迫不及待:“這首歌兒唱得人心里酸楚,卻又美得人心醉??纯矗G燕兄都抹眼淚了!”屈原爽朗大笑:“楚地?cái)?shù)千里,隔山隔水便不通言語,風(fēng)習(xí)民歌豈能一律?方才乃楚地吳歌,柔韌綿長天下無雙。楚歌更有射日舞,高誦九頭鳥之兇猛;山鬼舞,誦英靈魂魄生生不息。此等盡皆剛猛無匹,改日再請先生并諸位觀賞了?!碧K秦意味深長的一嘆:“大司馬所言無差,楚國山川廣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擔(dān)天下重?fù)?dān)者,舍楚其誰也?”屈原目光炯炯的看著蘇秦:“楚國振作,也許便在今朝。郊宴之后,請先生到我府一敘,屈原尚有請教處?!薄按笏抉R言請,蘇秦自當(dāng)從命?!?br/>  ?
  郊宴禮罷,已是暮靄沉沉。蘇秦一行住進(jìn)驛館,隨行的四國馬隊(duì)便在驛館外空地扎營。一切安排妥當(dāng),屈原已經(jīng)派車馬衛(wèi)士來請。蘇秦邀魏無忌、趙勝同往,二人一齊推卻,魏無忌笑道:“盟約確定后我等自當(dāng)拜望屈原、黃歇。今日先生初談,涉及楚國利害,微妙處甚多,我等回避為宜?!碧K秦見二人心中清白,便釋然一笑,也不多說,自帶著荊燕去了。屈原雖做了大司馬,卻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國原是地廣人稀,郢都又是新遷都城,城墻圈地甚廣,官署民居卻是疏疏落落,使人覺得空曠寂涼,遠(yuǎn)不能與中原大都的繁華錦繡相比。屈原的府邸,便是一所庭院寬敞房屋卻很少的園林式府邸。說是園林,其實(shí)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幾片小樹林、一片小湖泊,粗簡之象絕不能與洛陽、大梁、咸陽、臨淄的精致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樹林中的幾座茅屋,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別有情致,看得蘇秦嘖嘖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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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獨(dú)行,不愛廣廈樓臺,卻偏愛這草廬茅屋了?!鼻残α耍骸澳愕故菢桥_廣廈,湖光山色,卻偏偏愛到我這野人居來?!碧K秦慨然一嘆:“占地百余畝,草廬三重茅,縱然隱居,亦非大貴而不能。天下多有貧寒布衣,幾人能得此茅屋一???”黃歇頓顯尷尬,黧黑的臉膛竟變得紫紅:“噢呀噢呀,此話怎說?原是小事一樁,先生卻竟當(dāng)真了也?!鼻瓍s是默默的對蘇秦深深一躬:“先生濟(jì)世情懷,令屈原汗顏?!?br/>  ?
  蘇秦心下贊嘆,連忙拱手一禮:“蘇秦唐突,敢請屈子鑒諒了?!?br/>  ?
  “噢呀,這是么子一出?請請請,先生請進(jìn)了。”黃歇呵呵笑著扶蘇秦走進(jìn)了正中茅屋。茅屋廳堂寬大,六盞風(fēng)燈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便輕盈的進(jìn)來擺置茶具。鼎爐、木盤、陶壺、陶碗,片刻間便在四張紅木大案上安放整齊。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便以茶代酒如何?”蘇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贊同。黃歇卻笑著擺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卻要淡些兒,茶醉可不好受了?!鼻笮Γ骸昂蔚葧r(shí)刻,能讓你醉么?今夜四爐,均是淡茶溫飲,如何?”“淡茶溫飲。”蘇秦點(diǎn)頭微笑:“屈子為清談定調(diào),當(dāng)真妙喻也?!?br/>  ?
  黃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學(xué)會了清淡?嘖嘖嘖,奇聞一樁了!”屈原大笑:“知我者,黃歇也。得罪處,商請先生包涵?!?br/>  ?
  一直沒有說話的荊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個(gè)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馬,是否該屏退左右?”屈原揮揮手:“先生將軍放心便是,這幾個(gè)侍女都是啞女,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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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啞女?”蘇秦臉色頓時(shí)陰暗下來。楚國的奴隸制遠(yuǎn)遠(yuǎn)沒有鏟除,難道這個(gè)屈原,竟也在這美麗的茅屋園林中制作奴隸不成?一想到制作啞奴,蘇秦的心便是一陣劇烈的顫抖,身上驟然生出了雞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選定為啞奴坯子;被選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強(qiáng)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燒紅的木炭塊,將咽喉發(fā)聲部位全部燒死;而后再天天服藥,使咽喉恢復(fù)吞噬功能;再由專門的歌舞師訓(xùn)練她們?nèi)绾斡蒙眢w動作表達(dá)各種意思。許多主人制作出啞奴,并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來行賄或換取更多的黃金地產(chǎn)!蘇秦在洛陽時(shí),一個(gè)老內(nèi)侍曾經(jīng)帶他看過一次王室尚坊制作啞奴,當(dāng)那個(gè)美麗少女發(fā)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時(shí),蘇秦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至今,蘇秦依然不能忘懷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陰鷙癖好,如何能與之共謀大計(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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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蘇秦神色驚愕,黃歇哈哈大笑:“噢呀噢呀,屈原兄這是從何說起?先生聽我說了:這四個(gè)啞女呵,都是屈原兄在奴隸黑市上強(qiáng)買回來的。為此,屈原兄還殺了一個(gè)族長,差點(diǎn)兒被削爵。買回啞女,屈原兄便請來樂舞大師教她們舞技,還教她們識文斷字,對她們就象親妹妹一般呢。昭雎丞相幾次要重金買這幾個(gè)啞女,屈原兄堅(jiān)執(zhí)不給。他呵,要將這幾個(gè)啞女送到太廟做樂舞女官??蛇@幾個(gè)女子呵,寧肯餓死,就是不離開屈兄……”說到后面,黃歇竟是唏噓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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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gè)煮茶啞女一起回頭,殷殷的望著蘇秦,那種熱烈的期盼是不言而喻的。蘇秦怦然心動,肅然拱手:“屈子情懷,博大高遠(yuǎn),蘇秦多有得罪了?!鼻瓬I光閃爍,慨然一嘆:“蘇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義高風(fēng)也。只是我楚人苦難良多,國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蒼生于萬一,此心何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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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gè)難得的奇才。此人才華橫溢,品格高潔,胸襟博大,志向高遠(yuǎn),更有激情勃發(fā),當(dāng)真是楚國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國當(dāng)政,六國合縱便堅(jiān)如磐石,強(qiáng)秦的光焰便會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屈子謀國救世,為天下立格,蘇秦愿與屈子攜手并進(jìn),挽狂瀾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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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屈原慷慨激昂:“壯士同心,其利斷金!屈原愿追隨蘇子,雖九死而無悔!”“噢呀,苦茶一盞,明月做證了?!秉S歇不失時(shí)機(jī)的笑吟吟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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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飲下了一碗碧綠的茶水。黃歇笑道:“噢呀,我看還是說說正題吧,六國合縱,談何容易了?”“各為國謀,公心自當(dāng)本色。兩位有話明說便是,蘇秦不會客套?!?br/>  ?
  “敢問蘇子,六國合縱,相互間恩怨如何了卻?”屈原立即正色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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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問正在要害。蘇秦游說合縱的真正難處,也正在這里。秦國的威脅,目下已經(jīng)不難為各國承認(rèn),結(jié)盟抗秦也不難為各國接受,因?yàn)檫@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選擇,各國君臣都不是白癡??墒?,中原戰(zhàn)國一百多年來相互攻伐,恩怨糾葛實(shí)在太深了。誰和誰都曾經(jīng)做過盟友,誰和誰都曾經(jīng)有過血海深仇。合縱是一種協(xié)同抗敵,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墒?,有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糾葛纏夾在中間,說不清道不明,信任從何談起?而沒有起碼的信任,合縱又從何談起?燕趙韓魏四國其所以贊同合縱,也都是從強(qiáng)秦威脅與自身穩(wěn)定出發(fā)的,但四國君主權(quán)臣都曾經(jīng)撂下一句話:“該說的話,到時(shí)還是要說的?!?br/>  ?
  顯然,這“該說的話”不是別的,就是想討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盡量使本國得到一個(gè)公道。每個(gè)國家都如此堅(jiān)持,豈非又成了一鍋粥?除了燕韓兩國,其余的魏楚齊趙四國實(shí)力大體相當(dāng),糾纏起來肯定是互不相讓,如果事先不能有一個(gè)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回避,合縱必將付之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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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能提出這個(gè)問題,意味著楚國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齊國呢?齊威王更是一世威風(fēng),人稱“戰(zhàn)國英主”,又豈能不提到這個(gè)要害?看來,這個(gè)棘手的問題已經(jīng)擺到案頭上來了。蘇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貿(mào)然拿出。“屈子洞察要害,蘇秦敢問:以屈子之意,如何處置方為妥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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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先生,如何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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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子有問,必有所思。蘇秦實(shí)無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賜教?!苯忉屩刑K秦又一次請教。蘇秦虛懷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堅(jiān)執(zhí)其辭,沉默有頃,屈原緩緩道:“為合縱計(jì),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當(dāng)有一個(gè)適當(dāng)?shù)奶幹?,使列國都能接受,蘇子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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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點(diǎn)點(diǎn)頭:“請屈子說下去?!?br/>  ?
  屈原微笑著搖搖頭:“言盡于此,方略還得蘇子厘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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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略感意外。他原以為屈原激情坦率,定會順著話題一吐為快,卻不料屈原突然打住。當(dāng)然,方略由蘇秦提出,楚國便有見機(jī)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則楚國事實(shí)上就變成了一種事先承諾。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國不會堅(jiān)持清算,不會斤斤計(jì)較。從這等適可而止的應(yīng)對來看,屈原絕不僅僅是個(gè)激情滿懷的《詩》家,而且是一個(gè)練達(dá)老到的無雙國士!面對如此人物,雕蟲小技只能適得其反,最好的辦法便是以真誠對真誠,心換心的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間,蘇秦一拱手:“不敢說厘定。蘇秦的謀劃與屈子一轍: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計(jì)是:秦國東出之前的舊賬,一概不提;秦國東出三年多來,中原六國間的爭奪,一律返回原狀?!薄班扪剑簿褪钦f,六國間只退回這三年以來的土地、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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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公子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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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那小小幾座城池不打緊。這幾年倒是宋國、中山國占了一些便宜了?!鼻o心思忖,“啪!”的一拍長案:“好方略!合縱目標(biāo),在于抗秦。秦禍之前,一概不究。秦禍之后,爭奪作廢。如此一來,六國恩怨消解,唯余對秦仇恨,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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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趙失晉陽,魏失崤山,韓失宜陽,楚失房陵,大仇盡在秦國!”黃歇興奮間卻又突然沉吟:“惟有齊燕兩國未被虎狼撕咬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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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笑道:“公子毋憂,對齊燕兩國,蘇秦自有主張,必使兩國鐵心合縱。倒是楚國,三年來失地最多,奪得淮北幾縣又須得退還韓魏,楚王能否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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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嘆:“楚國之難,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br/>  ?
  三人又商討了一些細(xì)節(jié),一路說來,不知不覺已是四更。秋霜晨霧輕紗般悠悠籠罩了樹林、茅屋、草地,蘇秦回到驛館,已經(jīng)是雄雞高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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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時(shí)日上三竿,郢都王宮的大殿里便聚滿了楚國權(quán)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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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聽了屈原的詳情稟報(bào),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單獨(dú)會見蘇秦,便下詔召集了這次朝會,讓蘇秦直接面對楚國的貴胄權(quán)臣說話。邦交大事每每關(guān)系國家安危,沒有柱石階層的認(rèn)同,國王也是孤掌難鳴。尤其是楚國,羋氏王族雖然勢力最大,但對于整個(gè)吞并吳越后的大楚國來說,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廣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個(gè)自領(lǐng)封地的部族勢力來聚攏匯集。沒有世族大臣的認(rèn)可,舉國協(xié)力就是一句空話。將最終的決策權(quán)交由御前朝會,對于世族權(quán)臣是一種尊嚴(yán)和體面,對于楚威王,則是進(jìn)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驗(yàn)蘇秦的膽識才華,以便決定對合縱的信任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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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郢都新宮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個(gè)席位,權(quán)臣貴胄全數(shù)到齊,幾乎是座無虛席。蘇秦進(jìn)來的時(shí)候,大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目光炯炯的盯著這個(gè)紅衣高冠大袖飄飄須發(fā)灰白卻又年輕冷峻的當(dāng)世名士,艷羨妒忌贊賞氣憤,還夾雜著諸多說不清的滋味兒,一齊從銳利的目光和各異的神色中涌流出來。蘇秦卻是旁若無人,從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級臺階下深深一躬:“蘇秦參見楚王——!”“先生無須多禮,請入座便了?!背跆撌质疽猓阌挟?dāng)值女官將蘇秦引導(dǎo)到王座左下側(cè)一個(gè)顯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蘇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見兩邊各有三排坐席,滿蕩蕩的人頭竟是白發(fā)者多黑發(fā)者少,如屈原、黃歇等少壯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嘆:“人道楚國暮靄沉沉,果不虛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場口舌大戰(zhàn),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靜候楚王開場?!爸T位大臣:”楚威王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的開了口:“幾個(gè)月來,合縱之事已經(jīng)在朝野傳開。然我楚國,尚未決定是否加盟合縱?先生身兼四國特使入楚,意在與我磋商合縱大計(jì)。今日朝會,便是議決之時(shí)。諸卿若有疑難,盡可垂詢于先生,以便先生為我解惑釋疑?!绷攘仁煺Z極為得體,卻又留下了極大的回旋余地。蘇秦聽得仔細(xì),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顫聲發(fā)問:“老夫景珩,敢問先生:合縱抗秦,對我大楚究竟有何好處?先生彰明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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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景珩是楚國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勢力直追春秋小諸侯。景氏與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學(xué),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領(lǐng)侯爵,算是楚國一個(gè)四面都能轉(zhuǎn)圜的人物。蘇秦聽他的問題,便知他的老謀深算——只引話題而不置可否?!昂峡v抗秦,首利在楚?!碧K秦從容道:“強(qiáng)秦東出,楚國先失房陵,輜重糧倉盡被洗劫一空;再失漢水,步騎十萬潰不成軍。兩戰(zhàn)之后,楚國匆忙遷都,江水上游與漢水山地竟成空虛。若秦國一軍出彝陵,順江直下,直指楚國腹心;一軍出武關(guān)、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后,楚國豈非大險(xiǎn)?列位思之,秦國固然威脅中原五國,然可有一國如楚國這般屢遭欺凌踐踏?方今天下,楚國與秦國已成水火之勢,其勢不兩立!秦強(qiáng)則楚弱,楚弱則秦強(qiáng)。所謂合縱,實(shí)是楚國借中原五國之力以抗秦,于楚國百利而無一害。惟其如此,合縱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為然否?”大殿中死一般寂靜!蘇秦絲毫沒有粉飾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將楚國的屈辱困境和盤托出。對于楚國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痛苦與屈辱。幾百年來,楚國屢屢挑戰(zhàn)中原,自詡“大楚堪敵天下”。對中原戰(zhàn)國,楚國歷來保持著極為敏感的大國尊嚴(yán)與戰(zhàn)勝榮譽(yù)。房陵大敗遷都淮南后,楚國君臣對恥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沒有在朝會上公議過這些敗績。如今,誰也不愿直面相對的傷口,竟被蘇秦公然撕開,楚國大臣們的難堪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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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大膽!”一個(gè)甲胄華貴的青年將軍霍然從后排站起:“子蘭問你: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何夸大其詞,說成亡國之危,滅我楚國威風(fēng),長虎狼秦國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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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蘭公子,當(dāng)真可人也。”蘇秦揶揄笑道:“一個(gè)大國,若將喪師失地、遷都避戰(zhàn)也看作吃飯一般經(jīng)常,其國可知也。”這子蘭乃是楚國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國將軍之職(掌都城護(hù)衛(wèi)),卓爾不群,酷好談兵論戰(zhàn),常以“名將之才”自詡,曾對田忌敗于秦師大加撻伐,對楚國兩次大敗也極是不服。此刻受蘇秦嘲笑,大是羞惱,面色脹紅,厲聲喝道:“蘇秦,楚國兩敗,皆因田忌無能,誤我楚國!若子蘭為帥,戰(zhàn)勝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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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子蘭公子,若非田忌,楚國何能滅越?”一語出口,斂去笑容正色道:“田忌雖非赫赫戰(zhàn)神,卻也是天下名將,一戰(zhàn)滅越,足以證明其絕非庸才!然則,同一名將,率同一大軍,勝于越而敗于秦,因由何在?非田忌無能,而在楚國實(shí)力疲弱也。秦國乃鐵騎新軍,楚國卻是戰(zhàn)車?yán)献洌磺貒Z草豐盛,楚國卻捉襟見肘;秦人舉國求戰(zhàn),人皆銳士,楚國卻一盤散沙,人皆畏戰(zhàn)。如此國情,雖吳起再生而不能戰(zhàn)勝,況乎未經(jīng)戰(zhàn)陣的子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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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先生所說,楚國惟有合縱一途了?”座中一個(gè)白發(fā)老臣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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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悠然一笑:“前輩若有奇策,合縱自成虛妄?!?br/>  ?
  “老夫卻是不信!”白發(fā)老臣須發(fā)戟張:“我項(xiàng)氏一族領(lǐng)有江東,可召三萬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奮,可成三十萬精銳大軍與秦國死戰(zhàn)!何須那牛曳馬不曳的合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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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肅然拱手:“楚國項(xiàng)氏,尚武大族,前輩亦當(dāng)是沙場百戰(zhàn)之身,何以論兵卻如此輕率?蘇秦敢問:縱然募得三十萬子弟,須得多久方能訓(xùn)練成軍?戰(zhàn)馬須得幾多?甲胄、馬具、兵器、精鐵須得幾多?云梯、弓弩、軍帳、旌旗、木材、布帛、獸皮,須得幾多?糧食、草料、干肉、輜重、賦稅,須得增加幾多?以秦國之強(qiáng)之富,商鞅二十年變法,只練成新軍五萬。莫非老將軍有呼風(fēng)喚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萬大軍?若非如此,三十萬子弟兵也只是魚腩而已,安有死戰(zhàn)一說?”白發(fā)老臣滿臉通紅,卻是無言以對。這位項(xiàng)氏老將軍原是一時(shí)憤激,蘇秦問得合情合理,字字擊中要害,如何能強(qiáng)詞奪理?思忖無計(jì),便“咳!”的一聲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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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之言大謬!”一個(gè)老臣沙啞憤激的高聲問:“我黃氏不服:今日楚國,無論如何比當(dāng)日秦國強(qiáng)大。當(dāng)初六國鎖秦,秦國與誰合縱了?也未見滅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變法!我楚國并未到衰敗崩潰之時(shí),為何不能變法自強(qiáng),卻要與中原五國坑瀣一氣?他們屢屢坑害楚國,還嫌不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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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乃公子黃歇的祖父,黃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黃氏部族領(lǐng)地雖然不算廣袤,卻與楚國王室淵源深厚,數(shù)代結(jié)親,子弟多是實(shí)權(quán)職位,在楚國影響甚大。此老說法自然須得認(rèn)真對待。蘇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里,及末不及根。時(shí)移勢易,豈能做刻舟求劍之論?蘇秦敢問:楚國變法,最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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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肅然無聲,眾臣竟被問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著蘇秦。楚國大臣多認(rèn)為楚國是經(jīng)過吳起變法的新戰(zhàn)國,誰也沒想到楚國還要變法,又如何有人思慮變法需要什么?一問之下,大臣們竟是面面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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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一國變法,最根本者乃是國勢穩(wěn)定?!碧K秦侃侃道:“何謂穩(wěn)定?內(nèi)無政變之憂,外無緊迫戰(zhàn)患,是謂穩(wěn)定也。戰(zhàn)國百余年,內(nèi)亂外戰(zhàn)而能變法者,未嘗聞也!六國鎖秦之時(shí),秦孝公忍辱割地與魏國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國盟約,方爭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賢變法。及至魏齊趙韓間四次大戰(zhàn),中原無暇顧及秦國,方成就了秦國二十年變法!此乃天時(shí)之利也。若今日楚國變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則天時(shí)何在?穩(wěn)定何在?強(qiáng)秦在側(cè),五敵環(huán)伺,楚國雖有三頭六臂,也當(dāng)疲于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來變法時(shí)機(jī)?”大殿中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竟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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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大袖一揮:“楚國若想變法振興,惟有合縱!舍合縱不能救楚國,因由何在?合縱能給楚國安定,能使強(qiáng)秦望楚而卻步,能使中原五國化敵為友,能使楚國安心內(nèi)事,振翼重飛。不結(jié)合縱,楚國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蘇秦嘎然而止?!昂吆吆撸币魂?yán)湫β曉诩澎o的大殿中清晰傳開,前排首座那位白發(fā)蒼蒼的干瘦老人緩緩站了起來。蘇秦知道,他是楚國令尹昭雎,楚國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國實(shí)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他慢悠悠的環(huán)視了一周,卻似乎誰也沒看,沙啞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透出一種久居高位浸泡出來的矜持:“先生與諸公,大論合縱變法,無稽之談也?!币痪湓?,便將蘇秦與論戰(zhàn)的楚國大臣全數(shù)否定!舉座錯愕,蘇秦卻是微微冷笑。昭雎依舊是誰也不看的掃視著全場,款款數(shù)落著:“誰說楚國要變法了?難道楚國沒有過變法么?楚國是舊諸侯么?楚國不是新戰(zhàn)國么?我大楚立國四百余年,從來都是領(lǐng)先時(shí)勢,未嘗落后也。稱王第一,稱霸第一,問鼎中原挑戰(zhàn)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吳起變法,與魏武侯同時(shí),也是領(lǐng)天下之先。抹殺祖宗功業(yè),侈談重新變法,居心究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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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肅殺秋風(fēng),殿中氣氛頓時(shí)冷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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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楚國君臣而言,這無疑是一個(gè)明確警告:楚國絕不會第二次變法!誰也不要想動搖楚國舊制!楚國大臣中本來也沒有變法呼聲,論戰(zhàn)中基于維護(hù)楚國體面,話趕話趕出來而已,誰也沒有當(dāng)真去想。昭雎卻如同一只老鷲,警覺的嗅出了其中的異?!绱嗽掝}會給居心叵測者提供變法口實(shí)!楚國之大,安知沒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時(shí)機(jī)大敲一記警鐘,合縱一成,朝局便難以掌控。但是昭雎沒有料到,這一番既無對象又囊括全體的“訓(xùn)誡”,卻使朝會宗旨猛然扭曲,楚國君臣頓時(shí)在赫赫合縱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內(nèi)政危機(jī)!這是邦交禮儀場合最大的忌諱,楚國君臣頓時(shí)陷入大大的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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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尋常規(guī)矩,要不要變法這種大政決策,非國王不能輕言。昭雎身為令尹,縱然是實(shí)力權(quán)臣,籠統(tǒng)的訓(xùn)誡論斷也顯然是越矩的。但是,其余朝臣卻無法開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則無論支持還是否定,都會將一個(gè)尚在秘密醞釀中的決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亂。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著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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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碧K秦站了起來,臉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開口,他便看穿了這個(gè)首席權(quán)臣的用心,也看見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見了黃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臉??墒牵麄兌疾灰苏媾c昭雎碰撞,打開這個(gè)僵局的合適人選,只能是蘇秦!而且必須給這個(gè)老鷲一點(diǎn)兒顏色,壓下他的氣焰!否則,楚國在合縱中的作用將大受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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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蘇秦氣靜神閑的笑道:“今日朝會,本是議決合縱。變法之說,本為延伸之論,涉及合縱能夠給楚國帶來的利害而已,無人決意要在楚國變法,如何便成無稽之談?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問?論辯爭鳴,歷來講究‘論不誅心’,老令尹動輒便兇險(xiǎn)誅心,非但一言屠盡忠臣烈士,而且與合縱之議南轅北轍,置合縱大計(jì)于歧路亡羊之境,與國無益,與事無補(bǔ),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蘇秦敢問: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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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虛傳也?!闭仰吕系降男α?。蘇秦一句‘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使他心頭猛然一顫,立即斷定不能再讓此人在這個(gè)話題上糾纏下去。打斷蘇秦,昭雎一臉莊重之色:“方才只是題外之話,權(quán)且作罷。老夫所疑者:六國間爭斗百余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縱,如何保得相互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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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見昭雎插斷,又主動找回話題,便知他已生退心,也樂得重回合縱本題,于是悠然笑道:“六國宿怨,不可不計(jì),不可全計(jì)。蘇秦以為:合縱盟約在于抗秦,秦國東出之前的六國爭奪,一筆勾銷;近三年以來的六國爭奪,各自返還原狀。老令尹以為如何?。俊闭仰履黄?,轉(zhuǎn)身向楚威王一禮:“此中利害,請我王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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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態(tài),意在委婉的修飾方才的越矩,卻依然是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給了昭雎一個(gè)軟釘子。群臣卻是少有覺察,一個(gè)高亢的聲音急迫發(fā)問:“右司馬靳尚不明:宋國奪我大楚的兩座城還不還?我大楚滅越,退不退???!”“轟嗡——”一聲,殿中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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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霍然站起,一聲怒喝:“愚蠢靳尚,還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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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看時(shí),原是后排座中一個(gè)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說話。見屈原怒斥,他面紅耳赤的嘶聲喊道:“屈原,爾無非一個(gè)新任大司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馬也,你敢當(dāng)?shù)钗耆璐蟪??靳尚請我王秉公處置!”喊聲未落,殿便又是一陣轟然大笑。這個(gè)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風(fēng)流而被稱為“郢都美少”。偏偏這個(gè)“美少”懶于讀書修學(xué),開口便顯愚笨可笑,卻又忒愛人前邀寵而爭口舌之功,竟每每引得人樂不可支。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視為憨直可愛。有貴胄紈绔子弟者,便將這個(gè)“郢都美少”引薦給太子羋槐。不想這“美少”竟大得羋槐歡心,三五年間便做了太子舍人!雖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畢竟進(jìn)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輩小吏的靳氏家族最為榮耀的高職了。沒過幾年,太子羋槐又薦舉靳尚做了右司馬,竟與屈原這般貴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驕矜貴胄,更無蔑視平民子弟之心,無奈這靳尚每每在議論軍務(wù)時(shí)口沒遮攔,大嘴巴信口開河,惹得不茍言笑的一班軍中將領(lǐng)大為不快,屈原便開始從心底里厭惡這個(g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近屈原做了大司馬,右司馬便是他的部屬官員,理當(dāng)出面申斥??蛇@靳尚仗恃太子寵愛,竟不將屈原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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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威王大怒,“啪!”的拍案:“來人!將豎子剝奪冠帶,趕出王宮,永不許為官!”四名武士轟然一聲上前。靳尚“哇——!”的一聲坐地大哭:“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子大哥,快來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陰沉之極,正要大發(fā)雷霆,四名武士已經(jīng)猛然捂住靳尚嘴巴,將他飛一般拖了出去。殿中寂然,竟無人再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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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shí)黃歇站了出來,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慣有的詼諧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鑒:大國如江海,魚龍混雜也是常情,無須我王與這般豎子較真兒。臣以為,我王當(dāng)決斷大計(jì),決策合縱才是了?!?br/>  ?
  黃歇素長折沖周旋,言談溫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頭禪,更是雖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數(shù)語,殿中氣氛頓時(shí)緩和下來。楚威王點(diǎn)頭笑道:“黃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過盛了?!彪S即掃視大殿,肅然正色道:“朝會論戰(zhàn),合縱大計(jì)已無異議,本王決斷:楚國加盟合縱,舉國跟從先生。今命:黃歇為本王特使,隨先生謀劃合縱;與合縱相關(guān)之內(nèi)政,由大司馬屈原一并處置。”決斷完畢,轉(zhuǎn)身對這蘇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縱功成,先生便是楚國丞相?!?br/>  ?
  蘇秦連忙大禮拜下:“外臣蘇秦,謝過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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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散去,魏無忌、趙勝、荊燕三人早已經(jīng)在驛館門口迎候蘇秦。蘇秦將朝會情形細(xì)細(xì)一說,三人興奮異常。正在談笑間,公子黃歇前來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黃歇已成楚王特使,將與他們同行,本來也有諸多事務(wù)需要磋商確定。蘇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荊燕坐鎮(zhèn),便立即登車上馬,轔轔來到黃歇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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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得正廳,宴席已經(jīng)安置妥當(dāng)。黃歇本是剛剛從王宮辦理出使詔書出來,便先對蘇秦幾人講述了楚王對合縱的決心與期望,轉(zhuǎn)述了楚王的八個(gè)字——全力促成,愿擔(dān)重責(zé)。蘇秦大為振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shí)落地。如果說大殿朝會只是一種姿態(tài),對黃歇的這八個(gè)字便是楚王真實(shí)的意愿了。楚為大國,又是受秦國傷害最深的國家,一旦加入,合縱便成功了一大半,蘇秦如何不感到高興?趙勝卻是疑惑,瞪著一雙大眼問:“這‘愿擔(dān)重責(zé)’卻待怎講?六國合縱,職責(zé)不同么?”魏無忌卻只是微笑不語。蘇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時(shí)懵懂而已。六國合縱,須得有大國做盟主。此事蘇秦自有主張,只是尚未到商討時(shí)機(jī)。待齊國底定后,此事便會水到渠成。此時(shí)先告諸位,蘇秦必定處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為合縱羈絆!”“好!”魏無忌拍案贊嘆:“有先生公心,合縱必有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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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國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愿多出兵出糧,可沒有二心了?!彼娜艘魂嚧笮?,卻聽院中有人高聲道:“好??!聚酒行樂,竟無我份,豈有此理?”“噢呀,屈原兄!”黃歇一聲笑叫,人已經(jīng)到了廊下:“你不是進(jìn)宮了么?”“進(jìn)宮就不出來了?”屈原大袖飄飄,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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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三人已經(jīng)站起:“大司馬酒中豪杰,來得正好!快請入座?!?br/>  ?
  屈原坐定,先與四人連干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嘆:“想不到啊,今日朝會竟是楚國振興之轉(zhuǎn)機(jī)!屈原謝過先生了?!碧K秦微笑道:“大司馬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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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笑而不答,卻又徑自干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聲,顯然在壓制內(nèi)心的興奮:“楚國,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屈原,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卻見他雙眼潮濕,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咣當(dāng)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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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也不細(xì)問,舉爵慨然道:“來!為屈子耿耿情懷,干!”五爵相撞,一飲而盡。黃歇輕聲問:“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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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輕輕點(diǎn)頭:“你走之后,立即開始?!?br/>  ?
  “噢呀,了不得了……”黃歇也激動得喘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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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三人都沒有插話。誰都能感覺到,楚國將要發(fā)生一場出人意料的變化!在戰(zhàn)國大爭之世,除了變法,還能有什么大事使人激動若此呢?如此一個(gè)廣袤縱深的大國,若進(jìn)行一場如同秦國那樣的雷霆變法,天下格局又當(dāng)如何?閃念之間,一陣風(fēng)暴便不約而同的滾過三人的心田。蘇秦默默的慨然嘆息,魏無忌緊緊咬著嘴唇,趙勝愣怔怔的瞪著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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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都愣怔何來?我與屈兄并無密談了?!秉S歇一陣大笑:“來來來,還是說正事了,幾時(shí)去齊國?”蘇秦恍然笑道:“公子若無急務(wù)纏身,后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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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一言為定,就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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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jīng)派斥候探明,濰水正在枯水期,無須繞道……”魏無忌尚未說完,突聞府門馬蹄如雨,眾人驚愕間,荊燕已經(jīng)大步匆匆而來:“稟報(bào)武信君并無忌公子:斥候急報(bào),濰水突然暴漲,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余里!”“如何?”魏無忌驟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來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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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面面相觀,一時(shí)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濰水上游在魯國境內(nèi),有四條支流。當(dāng)年楚齊爭戰(zhàn),倒是都到上游峽谷堵過水,而后放水淹沒河道,阻止對方軍馬??赡肯?,誰肯花此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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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急迫道:“此事看來不簡單,即使河水退了,十余里寬的爛泥塘,十天半月也過不了河的?!薄澳芊窭@路?”蘇秦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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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無忌面色陰沉:“繞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國、魏國,再經(jīng)薛國、魯國到達(dá)臨淄,加上轉(zhuǎn)換關(guān)文,足足得磨上一個(gè)月?!薄班扪讲恍?,宋國這個(gè)地頭蛇惡氣正盛,一定從中作梗!稍有麻煩,豈不陰溝里翻船了?”黃歇情知楚國與宋國交惡,實(shí)在是不放心這條路。蘇秦思忖片刻,斷然道:“就過濰!明日便出發(fā)。荊燕打前站,找?guī)讞l漁船等候?!薄拔伊⒖瘫阕撸 鼻G燕一拱手便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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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五人又商議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頭準(zhǔn)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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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可是著急了,驛館庭院的綠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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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臨淄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竟然見不上齊威王,急得他直罵“田因齊老梟!”每當(dāng)他想拂袖而去,那個(gè)專門陪他的公子田文便會帶來“我王病情好轉(zhuǎn),三兩日可見上大夫?!笨僧?dāng)他興致勃勃的做好了準(zhǔn)備,公子田文又會來說“我王病情發(fā)作,請上大夫稍待兩日?!比绱朔磸?fù)了幾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著意趕到蘇秦前邊來臨淄,就是要先穩(wěn)住齊國,使蘇秦的“六國合縱”少去一個(gè)重要支柱,變成瘸腿??扇缃褚坏R,這“搶先一步”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可要不見齊威王一面便走,又實(shí)在不妥,畢竟秦國現(xiàn)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于齊國的。等在這里吧,又實(shí)在是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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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懶得再罵齊王老梟,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靜了下來。對呀,這分明是那只老梟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見。這只老梟意欲何為呢?對了,一定在等待蘇秦一行!這只老梟要將秦國和“蘇秦五國”都握在自己手里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國壓“蘇秦五國”,又要利用“蘇秦五國”壓秦國,然后權(quán)衡取舍,使齊國從中謀到更大利益。呀,好一只狡黠的老梟!想到這里,樗里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鳥!你個(gè)田因齊,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這只老梟,沒結(jié)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玩兒這場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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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大夫啊,和誰說話呢?”一陣清朗的笑聲在背后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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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啊,沒和你這公子哥兒說話。”待樗里疾轉(zhuǎn)過身來,卻見一個(gè)英氣勃勃的青年笑吟吟的走來。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長發(fā),一身紅色軟甲,外罩一領(lǐng)大紅繡金斗篷,左手一支闊身長劍,活生生一個(gè)戰(zhàn)國劍士!樗里疾上下端詳一番,揶揄笑道:“雖說象個(gè)劍士,到底富貴氣忒重,少了布衣劍士的肅殺凜冽,倒象個(gè)荷花大少一般?!?br/>  ?
  來人不禁大笑:“樗里子啊,不管你如何罵,我還是沒辦法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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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田文沒有辦法,我有辦法,怕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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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驟然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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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豬肉也要守著,你齊國總得給一根豬骨頭吧?!薄皭喝俗詰z嘛?!碧镂挠质且魂嚧笮Γ骸扒貒L(fēng)八面,齊國敢得罪么?樗里子哪里是要一根骨頭,分明是要囫圇吞下一口肥豬嘛。”“嘿嘿嘿,豈有此理?秦國可是沒拔過齊國一根豬毛也?!?br/>  ?
  田文笑不可遏的點(diǎn)點(diǎn)頭:“倒也是呢。哎,我說樗里子啊,我今日請老兄去市井一樂,如何???”樗里疾將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響:“老也肥也,能與你等少年風(fēng)流同樂?罷了罷了?!薄鞍ァ碧镂纳衩氐男πΓ骸芭R淄圣境,天下獨(dú)一份,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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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獨(dú)有的細(xì)長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國王后宮不成?好!走吧?!币膊涣_嗦,跟著田文便走。到了驛館門口,卻見一輛寬大的篷車正等在門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請,樗里疾便也不客氣的坐了進(jìn)去。田文跟著坐進(jìn),腳下一跺,篷車便放下前廂厚厚的垂簾,轔轔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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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在暗幽幽的車廂里打量,只見這車廂特別寬敞,并排兩個(gè)寬大的座位,腳下還有隆起的腳凳,坐著特別舒適;不可思議的是,后邊還有一個(gè)小巧的臥榻,一個(gè)人蜷臥在那里是綽綽有余的,顯然,這是特制的一種篷車?!褒R人費(fèi)神,這叫甚車?”樗里疾笑問。田文笑道:“沒見過吧,這叫逍遙車,野游便是四馬駕拉。后面那張臥榻還可伸縮,小到一個(gè)座位,大到一張臥榻。榻下有一個(gè)暗箱,里面酒肉茶齊全呢。鋪上錦被大枕,這逍遙車便是一個(gè)銷金窟一般呢,要不要改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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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嘖嘖!”樗里疾不禁乍舌:“臨淄貴胄了得,了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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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人真是少見多怪?!碧镂拇筮诌中Φ溃骸斑@種車在臨淄多了去,我這逍遙車算最寒酸的了。齊王的逍遙車,車廂展開有一丈見方呢。就是幾個(gè)元老權(quán)貴的逍遙車,也是八九尺見方,裝三兩個(gè)美女大是寬敞呢。”樗里疾黑臉已經(jīng)繃緊,本想痛斥一番,可轉(zhuǎn)念一想,卻是嘿嘿嘿笑了:“臨淄已經(jīng)領(lǐng)天下文明風(fēng)華之先,超越大梁了嘛。想必稷下學(xué)宮的士子們,也快一人一輛逍遙車了吧?!?br/>  ?
  “別繞著彎兒作踐齊國了?!碧镂男Φ溃骸拔拿黠L(fēng)華?虧你想得出!灌我迷魂湯,讓齊國繼續(xù)荒唐奢靡么?稷下士子一人一輛,齊國不都趴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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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哈哈大笑:“齊國有公子,總算還有一口氣了?!?br/>  ?
  田文慨然一嘆:“樗里子,大石滾山,獨(dú)木也是難支啊。到了,下車吧?!遍死锛蚕萝嚕灰娕褴囃T谝坏澜挚?,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牌樓正中有四個(gè)大字“綠谷勝境”,街中卻是一色的綠頂木樓,雖不甚寬闊,卻是整潔異常。最為不同的是,石牌樓下站著四名帶劍的文職小吏,在認(rèn)真檢查每個(gè)進(jìn)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齊國發(fā)給外國商人、使節(jié)的一個(gè)銅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畫像、姓名、國別,背面還有鑄牌尚坊的銅印,私人決計(jì)無法仿造。田文低聲笑道:“樗里子,這里只許外國人進(jìn)去,尤其歡迎外國商人,然則只能步行?!?br/>  ?
  樗里疾點(diǎn)點(diǎn)頭,揶揄笑道:“嘿嘿,這就是管仲老兒掏外國人錢袋的鳥玩意兒么?怕人家不給錢跑了,便不許坐車騎馬。還綠谷勝境呢,嘖嘖嘖!老面皮說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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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可是齊國功臣,不得亂說噢。”田文笑笑:“若非陪你啊,我都進(jìn)不去呢?!遍死锛泊笮Γ骸鞍?,也有借我光的時(shí)候嘛。好!帶你進(jìn)去風(fēng)光風(fēng)光!”說著遞上特使銅牌,小吏驗(yàn)看后便對兩人恭敬做禮。樗里疾二話不說,拉著田文便走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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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兩邊全部是兩層的綠頂小木樓,仔細(xì)看去,卻是各擅勝場,一座與一座絕然不同。各個(gè)樓前臨街的正門,都矗立著一座石碑,碑上刻著自己的字號:“綠月樓”、“散仙居”、“河漢春”、“白云澗”、“云雨渡”、“陽春雪”……樗里疾一路念叨,連呼“肉麻!”將田文笑得不亦樂乎。最后,樗里疾指點(diǎn)道:“陽春雪嘛,還差強(qiáng)人意?!?br/>  ?
  田文笑道:“那就進(jìn)去吧,別夫子氣了?!北悴挥煞终f將樗里疾推進(jìn)了“陽春雪”的門廳。不想這陽春雪竟豪華得令人乍舌!十丈見方的寬闊大廳,一色是白玉大磚鋪地,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兒來。門廳兩邊,竟是兩片婆娑搖曳的綠竹,在雪白的玉磚地面襯托下竟是和諧雅致。大廳盡頭是一面幾乎與墻等高的銅鏡,竟將門廳外的綠色長街映成了無限縱深的甬道,客人迎面走來,仿佛便要走向無可揣測的神秘去處。左面墻上一個(gè)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墻上也是孤零零一個(gè)大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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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看得渾身局促,臉色脹紅:“嘖嘖嘖!齊國真是富,這簡直就是金餅堆起來也,管仲老小子真黑,黑!”“又村氣了?不聞孟夫子高論:食色,性也?”田文開心的看著樗里疾的窘態(tài)。“嘿嘿,還孟夫子?老頭兒要知道兩個(gè)字寫在這里,還不活活氣死了?”“噓——,別扯了,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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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樗里疾笑不可遏:“這地方有媽媽?你媽媽還是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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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文可勁兒捏了樗里疾一把,低聲道:“就是媽媽,誰的都不是?!?br/>  ?
  “莫得亂捏!誰的都不是,算甚媽媽?”樗里疾更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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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邊狠狠道:“媽媽就是女人班頭。別聒噪了!”一個(gè)身著白紗長裙的麗人輕盈走來,向田文款款一禮:“公子請隨我來?!碧镂捏@訝:“媽媽如何識得我?”麗人嫵媚的笑了:“臨淄誰人不識君?公子光臨陽春雪,也是我門一大盛事呢,請到樓上消閑吧?!碧镂尼屓恍Φ溃骸拔遗氵@位貴客前來,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媽媽留意了?!丙惾艘浑p清凌凌大眼飛快的掃了樗里疾一番,竟是莊重溫柔的微微一禮:“小女子見過先生?!迸e止極是溫文爾雅。樗里疾不由自主的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多承關(guān)照?!碧镂牟唤班郏 钡男α?。樗里疾頓覺狼狽,狠狠的瞪了田文一眼。那位麗人卻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貴人雅客,請了?!闭f罷飄然舉步,帶二人繞過銅鏡,踏著猩紅松軟的厚厚地氈走上了樓梯。樗里疾看看金黃锃亮的樓梯扶手,伸手一彈,竟是“當(dāng)!”的一聲,不禁驚嘆出聲:“噫!真貨!”“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卻打了個(gè)響亮的噴嚏,腳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閃!白裙麗人卻好象事先料到一般,輕輕偎身一扶,便恰倒好處的將田文身體穩(wěn)住了。樗里疾卻嘿嘿笑了:“善有善報(bào)也?!丙惾嘶厥祝劢且活骸跋壬溨C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話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jì)寢尠?,如何敢?dāng)?”一句話出口,田文與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樓梯上,田文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你,媽媽……”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曉此中規(guī)矩,認(rèn)真搖頭:“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美,豈有爭媽媽之理?”看他認(rèn)真爭辯的模樣,田文與女子更是笑做了一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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