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回燕,燕國當真是驚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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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城竟是萬人空巷,紅色人群從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宮門前,鼎沸歡騰之壯觀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色。老人們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給燕國帶來了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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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銅軺車排成了轔轔長龍,燕易王恭敬的將蘇秦扶上王車,又親自為蘇秦駕車,引得萬千國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躍歡呼,萬歲之聲淹沒了山原城池。誰都覺得,這個給燕國帶來巨大榮耀的功臣,無論給予多么高的禮遇都是該當?shù)?。百余年來,燕國是?zhàn)國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諸侯,也是唯一沒有擴展而始終在龜縮收斂的戰(zhàn)國,沒有在值得記憶的大事中風光過那怕一次,燕國人也從來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如今,燕國成了六國合縱的發(fā)軔之國,赫赫六國丞相竟回到燕國就職!一夜之間,燕國竟成了天下矚目的首義大國,朝野臣民誰不感慨萬端唏噓歡慶?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誰也沒有仔細去品味這件事對燕國的真實意義,更沒有人去想,是否值得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歡?只是聽任那壓抑太久的萎縮之心盡情伸展,盡情發(fā)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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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車上的蘇秦,卻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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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綿延不絕的歡呼與形形色色的頂禮膜拜,蘇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個人,在潦倒坎坷的時候沒有誰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卻有如此難以想象的榮耀富貴與崇拜頌揚如大海波濤般要來淹沒他!洛陽歸鄉(xiāng),國人也對他歡呼贊頌,但蘇秦卻沒有茫然眩暈,反倒是一種真誠的陶醉與喜悅,畢竟,衣錦榮歸是人生難得的一種驕傲,縱然這種驕傲不無淺薄處,但它卻是一種真實的愉悅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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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然,燕國朝野的狂熱,使他猶如芒刺在背般渾身不自在。他實實在在地覺得:六國合縱是自己的血汗功勞,縱然身佩六國相印也當之無愧。但是,他也實實在在的以為:六國合縱不能從根本上挽救任何國家,更不會給庶民百姓帶來富??祵?,將六國合縱看成救世神方,將蘇秦看成上天救星,實在是一種虛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國合縱出現(xiàn)危機,光環(huán)與泡沫驟然消失,人們又當如何呢?如果說,國人百姓的歡呼頌揚,蘇秦還能釋然一笑,那么國君大臣給他的曠世禮遇,則的確使他隱隱不安。他本能的覺得,六國君臣之中,極少有人把握六國合縱的真實用心與本來圖謀,他甚至有了一絲隱隱的恐懼:六國合縱一旦立于天地之間,這個龐然大物的命運,就已經(jīng)不是他能操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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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易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的接風宴會,國中大臣與王室貴胄三百多人濟濟一堂,鍾鳴樂動,高歌曼舞,觥籌交錯,人人歡欣!席間燕易王拍案下詔:拜任蘇秦為燕國開府丞相,賜封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薊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仁俏湫啪?,又是開府丞相,這便是老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對臣子的封賞極致,同樣也是布衣入仕所能達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話音落點,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萬歲——!”“丞相萬歲——!”蘇秦依照禮儀一躬到底謝了王恩,卻沒有燕國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動。但燕國君臣這一絲失望也只是一閃而逝,便迅速被宴會的大喜大慶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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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時分,大宴方才結束,看著峨冠博帶的大臣們與燦爛錦繡的貴胄們川流不息的走出大殿,蘇秦心中竟是空蕩蕩的。從始到終,他都沒有看見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國后,只要在薊城,燕王斷無不請她赴宴之理。難道她不在薊城了?她能隱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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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信君啊,”燕易王從中央王座走了過來:“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幾名大臣再與武信君小宴敘談,聽武信君說說六國大勢如何?”燕易王三十余歲,一副絡腮長須,粗壯敦實,酒后正是滿面紅光興致勃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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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亦正有此意?!碧K秦拱手道:“然則,人少為好,臣欲向我王陳明秘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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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易王略有沉吟,終于笑道:“好,那就留宮他、子之兩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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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東側的書房外廳設了小宴。說是小宴,實則是每人一鼎燕國的酸辣羊肚湯醒酒,之后就是飲茶。燕易王安排這個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于讓大臣們聽蘇秦講述六國合縱的經(jīng)過與各國詳情,以及如何使燕國聲威大振的宏圖長策,以振奮朝野。可蘇秦卻提出“人少為好,陳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掃興,但蘇秦目下是六國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聽從了,只留下了兩個武臣相陪:一個是邊丞宮他,一個是遼東將軍子之。宮他原是周室大夫,護送燕姬嫁于燕文公后,便留在了燕國,此人正在盛年又頗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國邊境要塞的邊丞,雖然并不顯耀,但卻是實權臣子。子之卻是燕國東北方的抗胡邊將,正好來薊城辦理兵器,燕易王便讓他聽聽天下大勢。其所以留下這兩個人,是燕易王估料蘇秦的秘策必是組成六國聯(lián)軍攻秦,而這兩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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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湯飲罷,燕易王拭去額頭汗珠,笑吟吟看著蘇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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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訴臣,孟夫子給他說了一個故事,我王可否愿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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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來燕國啊?!?br/> ?
“孟夫子說:有個宋國農(nóng)夫種下一片麥子,天天到地頭看,兩個月了,麥子卻老是只有兩三寸高。他心中著急,便將麥苗一根根拔高了幾寸,滿眼望去,一片麥苗齊刷刷高了許多,竟是蓬勃碧綠!農(nóng)夫匆匆回家,高興的對老妻與兒子說:‘今日辛勞,揠苗助長!明日再揠,過幾天就能收獲了!’老妻兒子大是驚訝,連忙趕到地頭,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麥苗竟全部枯萎了?!碧K秦打住,依舊微笑的看著燕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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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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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br/> ?
“甚個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間有如此蠢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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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揠苗助長者,可能沒有。然做事相類而急于求成者,卻是數(shù)不勝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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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說,六國合縱不能急于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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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純?nèi)蝗绱??!碧K秦道:“孟夫子這個故事的真意,告誡人做事須得求本,而不是虛漲外勢。根本堅實,聲勢自來。根本虛弱,縱有外勢而依舊枯萎。我王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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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武信君似還有弦外之音?”如此一個故事,燕易王確實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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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肅然道:“臣之本意:六國君臣大多未能體察六國合縱之本意?!?br/> ?
“合縱本意?難道不是六國抗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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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御強秦,只是六國合縱之直接目標,當務之急罷了。”蘇秦雖然目力不佳,此時眼中卻是爍爍生光:“六國合縱之根本,在于爭取數(shù)年甚或十余年穩(wěn)定,使各國能夠搶出一段時間變法圖強,與秦國做根本國力的競爭!但識得這一要旨,便將合縱視為手段方略,而將變法圖強視為真正目的。惜乎六國之中,只有楚國體察了這一要害,否則楚威王也不會如此果決的力行合縱。魏趙韓齊四國,都對利用合縱機遇而變法圖強,沒有絲毫體察。臣今歸燕,似覺燕國朝野亦無變法圖強之籌謀,舉國上下,皆視合縱為擋風之墻、御敵之盾。而后盾之下,究竟該當如何作為?卻是沒有思謀。如此情景,臣不能不憂心忡忡?!?br/> ?
在發(fā)動合縱的游說中,蘇秦的說辭從來只涉及各國所面臨的威脅、各國間的恩怨糾葛以及與六國共同大敵——秦國的仇恨,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君主說出六國合縱的深遠本意。不是不可說,而是沒有必要說。六國君臣中淺薄平庸顢頇者多,深遠意圖往往會被看做不著邊際的書生空言,寧如不說?除了楚國殿堂那場特殊的論戰(zhàn),蘇秦只用對面君王能夠聽得懂的語言說話,甚至對于四大公子,他也沒有剖陳過自己的本意。今日有感于燕國最初的知遇之恩,卻是真誠坦率的說了出來,一席話竟顯得分外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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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易王卻被蘇秦說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覺得好笑,不就變法強國么?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來不知多少人說過了,但凡名士都將這個詞兒掛在嘴邊,至于如此鄭重其事?誰不想強大,可那容易么?燕國連場象樣的勝仗都沒打過,秦國欺負,趙國欺負,齊國欺負,連中山國也欺負,威脅日日不斷,能守到今日已經(jīng)是罕見了,大勢不穩(wěn),誰敢變法?雖做如此想,他卻不能對蘇秦如此說,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說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淺。燕國一旦康寧,便立即著手變法如何?當務之急嘛,還是派軍入盟,打敗秦國。兩位將軍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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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他挺身拱手:“臣以為大是,外敵不去,何論內(nèi)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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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抗秦,也要變法?!边|東將軍子之卻只是硬邦邦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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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沉默片刻,突然帶有幾分酒意的大笑起來:“我王已經(jīng)想到此事,原是臣畫蛇添足也?!鄙詢A似乎醒過了神,笑道:“合縱成軍,燕國何人為將?派軍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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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他為將,出兵五萬?!毖嘁淄醯故撬齑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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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卻突然高聲道:“子之請命為將,血戰(zhàn)秦國,為大燕雪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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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易王似有猶豫,笑道:“此事回頭商議便了?!?br/> ?
“好!將軍請戰(zhàn),燕國有望!”蘇秦哈哈大笑一陣:“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爛泥般軟倒在地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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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當真淺了!來人,王車送武信君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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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華貴的駟馬青銅篷車轔轔駛出了王宮。三月的燕山風浩蕩吹來,車簾啪啪直響,躺在車中的蘇秦霍然坐起,打開車簾,撲面便是一陣料峭寒意!蘇秦頓覺清爽,猛然長身站上車轅,竟似站在軺車傘蓋下一般,斗篷與大袖齊舞,長發(fā)與高冠糾結,空曠寂靜的長街響徹著他的曼曼吟誦:“鍾鼓鏘鏘——河水湯湯——憂心且傷——懷允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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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燕國南下的時候,蘇秦已經(jīng)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沒府邸。雖然在窮困的燕國已經(jīng)是很顯赫了,但就實而言,也就是一座四進六開間的大宅院而已。這座府邸蘇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連庭院中的房屋都沒有時間看完。燕易王接到蘇秦北上歸燕的消息,便加緊對這座府邸進行了一番修繕,又從王宮與官署挑選出了二十多名侍女與官仆,在一名王宮老內(nèi)侍的督導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變得亮堂堂一片生氣。王車到達府門,便有家老總管領著四名侍女前來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軟榻將蘇秦抬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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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車一走,蘇秦立即恢復了常態(tài),飲了幾盞淡茶,便在庭院轉(zhuǎn)悠了兩遭,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座不大的庭院已經(jīng)變得與他離開時有了霄壤之別,除了不夠宏闊,便完全是一個貴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為何還要另外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難道這里不能開府理事么?對于窮弱的燕國,一座華貴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難道沒有想過么?盡管燕易王今日對他的主張表示了淡漠與嘲笑,蘇秦也不愿意在初回燕國便與燕王發(fā)生摩擦,但蘇秦還是不忍看到燕國在如此衰弱之際做如此的大肆鋪排,思忖良久,他回到書房,提筆向燕易王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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諫君相府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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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欲為蘇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為不安。墨子云:國有七患,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民力盡于無用,財寶虛于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進六開,仆從數(shù)十,修葺一新,開府可也,理事足也,無當新起宏闊府邸。先祖立國之初,燕山荒莽,林草連海。先燕人奮發(fā)惕厲刀耕火種而成家園,遂立于北國諸侯之首。當此內(nèi)憂外患之際,邊卒饑寒,戰(zhàn)車銹蝕,工匠窮困,農(nóng)人饑謹,我王當輒思先祖國人之大德,固本用財,聚集國力,激勵民心,以為變法圖強之奠基?!吨軙吩疲簢鵁o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虛耗國家財貨,鋪排君臣行止,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國家憂患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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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的一聲,蘇秦擲筆,青銅筆桿撞得玉石硯臺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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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蘇秦霍然起身,沉聲喝問:“誰在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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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帳一陣婆娑,暗影中走出一個斗笠垂紗裙裾曳地的人來,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無疑。蘇秦心中一動:“你?可是……”只見那人緩緩摘下吊著黑紗的斗笠,顯出了那永遠烙在蘇秦心頭的綠色長裙與披肩白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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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蘇秦揉揉朦朧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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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沒有錯,是我?!毖嗉N爛的笑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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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端起書案上的風燈,喘息著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著那張不知多少次闖入夢鄉(xiāng)的面容:烏發(fā)依舊那么秀美,肌膚依舊那么皎潔,眼睛依舊那么明亮,微笑依舊那么神秘,哪?哪是……蘇秦顫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燕姬眼角細密的魚尾紋,驟然之間淚如泉涌,頹然跌倒,手中的風燈也“咚!”的砸在地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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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燕姬低低的驚呼一聲,將蘇秦抱起,放在了日間小憩的小竹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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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卻睜開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說說!你是如何過來的?你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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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捏得我好疼呢?!毖嗉лp聲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說好了?!?br/> ?
“好?!碧K秦也笑了:“一見你,我竟弱不經(jīng)風了?!北阈币涝诹酥耖娇空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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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操勞了?!毖嗉в挠囊粐@:“迢迢馳驅(qū),時時應酬,日日應對,夜夜上書,有如此做事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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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打熬久了,我撐持得住,先說你吧?!?br/> ?
燕姬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蘇秦講述了宮闈巨變中她的經(jīng)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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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文公驟然死去,燕姬大為起疑。文公雖然已經(jīng)五十多歲,且有老疾纏身,但據(jù)太醫(yī)的診斷與燕姬自己的體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nèi)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墒?,就在燕姬陪著太子去舉行春耕開犁大典回來時,老國君竟然已經(jīng)死在了書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睜雙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國君的內(nèi)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頭緒。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時分,太子竟然帶著三百名精銳甲士與幾名大臣趕到了后宮,絲毫沒有詢問老國君的死因,也絲毫沒有與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詔宣布了國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國喪,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驚訝莫名的是,平日里對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過危機的太子,竟然在頃刻之間變得冷酷凌厲,對她竟視若無物一般。燕姬沉住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離開了寢宮,立即著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隨時離開宮廷的準備。整個國喪的一個月里,她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參與葬禮,更不過問國事朝局。突然之間,她這個國后變成了被遺忘的古董,似乎她從來沒有存在過。大喪之后,新君宣布稱王,在新御書清點燕文公書房時,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玉印、一副燕國秘藏圖!新王氣勢洶洶來找她時,連那座小庭院也包圍了。燕姬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詔命,要重回洛陽王室。新王陰沉著臉說,只要她交出玉印與秘圖,就放她回洛陽。燕姬卻是一陣大笑:“我不回洛陽,就死在燕國又有何妨?”新王無奈,只好屏退甲士,一個人溫言軟語的勸她求她。燕姬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蹺,查明死因,究辦謀逆奸兇,再說此事不遲?!毙峦跞f般無奈,只好連夜與心腹密謀,第二天便將宮中內(nèi)侍總管與三家大臣滿門斬首,薊城國人竟是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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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來見燕姬,燕姬便將玉印交給了這個已經(jīng)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圖,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遺詔,遺詔上赫然寫著:“秘藏圖交由國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執(zhí)掌。若有違背,宗廟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長嘆一聲:“國后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隱于秘藏之地,遠離宮廷糾葛,如是而已?!毙峦醯溃骸叭粲屑碧帲绾握业絿??”燕姬道:“先君有三只信鷂,但放一只,兩個時辰內(nèi)我便可收到,屆時我自會指明地點?!毙峦跛贾\良久,只好答應燕姬離開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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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雖國用拮據(jù),但歷代國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謹細傳統(tǒng),將一定的剩余財貨囤積隱藏,六百多年下來,這些秘密藏匿的財寶實在是不可小視!燕國敢于以窮國弱國擺老貴胄架勢,一大半原因是因了這些驚人的秘藏。離開這些秘藏,燕國便不能應對任何一場象樣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無論如何不敢開罪這位奉詔掌管秘藏圖的國后,倒是每隔一兩月便派出信鷂噓寒問暖一番。如此一來,燕姬倒是過起了真正的隱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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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跟著信鷂蹤跡找你,豈非大大麻煩?”蘇秦頓時便有些著急。“季子傻呢?!毖嗉Φ溃骸安皇切湃?,不是信鴿,是信鷂。鷂子如蒼鷹,一展翅便直上云中,難覓蹤跡,他卻如何跟蹤?這也是歷代燕君的老法子,從來沒有閃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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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好?!碧K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荊燕上次回燕,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沒見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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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多權謀,將宮中封鎖得很是嚴密,對外卻無事一般。季子以為新燕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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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謀機變有余,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氣象?!碧K秦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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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愿意將燕國作為根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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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為合縱發(fā)端,天下皆知,還當是立本之國?!?br/> ?
燕姬笑道:“夜深了,這些事?lián)袢赵偌氄f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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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里?如何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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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內(nèi),按圖來尋了?!毖嗉⑿χ鴱男渲谐槌鲆环桨捉佫舻教K秦手掌中:“保你有說話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別動。這里的內(nèi)侍官仆都是我的舊人,出入忒便當呢?!闭f完戴上斗笠,一閃身便轉(zhuǎn)入帷幕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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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頓時覺得空蕩蕩的,茫然悵然恍惚煩亂,片刻間一齊涌上心頭。睡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閑走。薊城刁斗已經(jīng)打響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橫亙北方天際的那道山峰剪影好象就壓在頭頂一般。山風還沒有鼓起,天地間萬籟無聲,蘇秦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悶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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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縱發(fā)端便危機叢生:聯(lián)軍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齊威王、魏惠王,幾個對秦國懷有深刻警惕的老國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國,隨時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燕易王的態(tài)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國合縱的真實意圖,可能是永遠都難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難以實現(xiàn)了,他所面對的,將是層出不窮地奔波補漏,六國合縱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只是一張需要不時修補的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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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里,一種濃濃的沮喪便滲透到蘇秦心頭,在洛陽郊野冰天雪地中構思的遠大宏圖,在今日六國君臣們的狗茍蠅營中,就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變法不好么?強國不好么?為何這些君主權臣們就是不愿意做呢?真是一個天大的謎團!驟然,蘇秦覺得自己疲憊極了,蒼老極了,對世事無奈極了,真想躲進一個世外桃源,仔細地透徹地揣摩一番人世間的奧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里?洛陽蘇莊么?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蘇莊只是一片充滿了世俗渴求的故園舊土而已。兩個弟弟期望著二哥將他們帶入入仕的大道,讓他們一展才華;大嫂期盼著他的權力萬世永恒,使蘇氏家族永遠輝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織,可她能給蘇秦的,依然是一種窒息,一種深深陷入田園泥土而不許自拔的窒息!說到底,當你褪盡身上的權力光環(huán)時,那片故園舊土給你的便只是蔑視與嘲笑,而絕不會給你一種出世的超脫。夢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國的宮廷陰謀之中,該當自由的時候,她卻依舊戴著國后的桂冠,并沒有遠走隱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這個陰謀圈子中周旋下去,永遠的留在燕國土地上,果真如此,蘇秦的夢幻也將永遠的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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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尚是處子之身的蘇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無所措手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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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如何睡在這里?”一個侍女驚慌的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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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躺臥在水池畔的一張石案上,衣衫潮濕冰涼,露水珠兒尚在晨霧中晶瑩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蘇秦:“大人,家老正在四處找你呢?!碧K秦慵懶地打了個長長的響亮的哈欠,揉揉眼睛問:“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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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荊燕將軍緊急求見?!笔膛吐暬卮稹?br/> ?
“荊燕?”蘇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書房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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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蘇秦歸燕,荊燕在燕國也聲名大振。大宴之時,燕易王下詔封荊燕為中大夫。對于一個平民出身的武士來說,原先的千夫長已經(jīng)是荊燕的最大出息了,封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無異于極身榮耀徹底改換門庭。可荊燕卻紅著臉對燕王說:“荊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廟堂之上,愿終生為武信君屬吏?!毖嘁淄醮蟾幸馔猓忠诔蔑@示用賢氣度,倒也著實勸說了幾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荊燕卻只是紅著臉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燕易王掃興而無奈,只好褒獎幾句作罷。蘇秦也頗為困惑,趁席間入廁,于無人處詢問原故,荊燕只是木訥道:“心智淺薄,當不得大命?!币娗G燕不愿多說而又絕無更改的樣子,蘇秦也沒有再多問。大宴未完,荊燕便南下大梁聯(lián)絡去了,如何忒快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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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燕正在書房外焦急的徘徊,見蘇秦衣衫不整長發(fā)散亂滿臉青灰地匆匆走來,不禁迎上前去驚訝問道:“大哥如何這般模樣?”蘇秦擺擺手:“無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兒了?”荊燕低聲急迫道:“斥候急報:張儀出使楚國!我怕你有新謀劃,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張我便立即出發(fā)?!碧K秦卻沉默著沒有說話,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廳稍待片時,此事容我仔細想想。家老,給將軍上茶?!闭f完便大步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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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后,蘇秦走出書房,手中拿著四個銅管道:“荊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騎士,將這四份書簡分送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后你隨我南下,你來準備細務,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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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放心,你盡管辦事,我這便去了?!鼻G燕將銅管插入腰間皮袋,便大步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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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覺得有些困倦,便來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頓時清爽。這是他在郊野苦讀時形成的習慣,夏日在冰涼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滾兒,那冰涼的氣息直滲心脾,消解困頓最為有效。冷水浴完畢,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面餅,便乘坐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直出薊城北門,到得郊野無人處,換上一匹青灰色陰山駿馬,便直向大山深處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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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燕山,蒼黃夾著青綠,莽莽蒼蒼的橫亙在面前,數(shù)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來到一條清波滾滾的河邊,蘇秦一番打量,腳下一磕,駿馬便沿著河道直向那道最為低緩平庸的山谷馳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轉(zhuǎn)為東西向,蘇秦左手馬韁輕抖,便進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約走得三五里,山谷竟?jié)u行漸窄,身上卻覺得越來越熱,燕山特有的那種飽滿浩蕩而略帶寒意的春風,不知不覺間竟變成了和煦溫暖的習習谷風。面前奇峰高聳如云,地上柔柔綠草如茵,滿山林木蒼翠蔥郁,竟與山外直是兩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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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駐馬張望一番,覺得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斷難想到,當真是平中隱奇!突然,他聽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隆隆之聲,便走馬循著隆隆聲深入山谷,大約里許,便見迎面一道大瀑布從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飛珠濺玉,水霧中竟斷斷續(xù)續(xù)的閃爍出不斷變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盡頭,兩邊奇峰對峙,中間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這片碧綠的深潭;潭邊谷地生滿了野花野草,層層疊疊交相糾結,卻是叫不上名兒。鳥鳴雖然湮沒在了隆隆瀑布聲中,但那些靈動出沒于花間草叢樹梢的五彩身影,卻實實在在的是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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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泉谷?好個所在!”蘇秦大伸腰身做了一個長長的吐納,竟覺得身上酥軟了一般。靜了靜神,他從長衫襯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塤吹了起來。這是洛陽人烙在心頭的踏青民謠,在《詩》中便是《王風》中的《黍離》,是周人在東遷洛陽時西望鎬京廢墟,對部族衰落的迷茫與嘆息。這首歌兒,在中原戰(zhàn)國也許已經(jīng)被人遺忘了,但洛陽王城的子民卻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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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悠揚沉郁的塤音,谷中突然飄出了悠長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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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謂我心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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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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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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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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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蒼涼肅穆,卻正是《黍離》的老詞,那種滯澀的唱法,那種獨特的招魂般的呼喚,不是周人絕然不能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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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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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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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轉(zhuǎn)身,朦朧看見了山花爛漫的山腰中隨風飄展的一點雪白。雖然目力不佳,他卻斷定那便是燕姬無疑,打馬一鞭,駿馬長嘶間竟箭一般向東邊山峰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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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我來了——”但聞山腰一陣清亮的笑聲,一個綠衣白紗的身影輕盈的從山上飄了下來,堪堪的落在了馬背之上。一陣豐滿柔軟的馨香與溫暖頓時從背后包圍了蘇秦,淹沒了蘇秦!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閃電般襲擊了他,使他差點兒跌下馬來。猛然,他一把將那豐滿柔軟的綠裙白紗攬了過來,緊緊的箍在懷中,一陣急促的喘息,兩個灼熱的軀體便在馬背上重疊了,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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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頭餓狼呢?!被ú輩仓?,燕姬摩挲著蘇秦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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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狼!”一陣大笑,蘇秦又將燕姬拉進了懷中。她滿臉紅潮的喘息著,卻是緊緊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閃亮的結實身軀,任那令人如醉如癡的潮水裹挾著騰騰熱汗,恣意的向她沖擊,在她晶瑩豐滿的身體里盡情翻涌,她變成了一葉輕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沒,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風中飄蕩,悠上顛峰,飄下深谷,湮沒在無邊的深深的愉悅里,她盡情的叫喊著呼喚著尋覓著,卻又更深更深的湮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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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徜徉到山頂?shù)臅r候,燕姬醒了。她沒有驚動蘇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身旁,靜靜的端詳著守候著,一任那一抹晚霞從山頂褪去。終于,蘇秦睜開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親昵的笑著在他臉頰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碧K秦霍然坐起搖搖頭笑道:“從來沒有如此酣睡過呢,冷水沖沖,三日三夜也沒事兒?!毖嗉Э┛┬Φ溃骸罢媸穷^中山狼呢??茨沁?,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點兒涼呢?!?br/> ?
“越?jīng)鲈胶??!碧K秦走了過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涼的山溪嘩嘩流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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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何處???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邊大石上笑吟吟的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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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仙境!”蘇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樂的高聲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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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笑著站了起來,打開她的隨身皮囊,支開了一頂白色小帳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時,一輪明月爬上山頂,峽谷的一線天空碧藍如洗,花草的淡香和著瀑布激揚的水霧,混成清新純馥的氣息彌漫在谷中,隱隱水聲傳來,倍顯出一種無邊的靜謐。蘇秦出了山溪,只覺得有一種從未體味過的輕松舒暢,竟情不自禁的對著天中明月高聲吟哦:“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誰謂天高?跂予望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天高?暮暮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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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這首《河廣》還真是深遠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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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廣》原是宋國流浪者的思鄉(xiāng)歌謠。蘇秦心思潮涌,將“誰謂宋遠”一句,改成了“誰謂天高”,意境便大為深遠起來——誰說大河寬廣?一葦扁舟便可渡過。誰說上天高遠,踮起腳來便可相望!誰說大河不寬廣?刀砍再多的蘆葦也無法逾越。誰說上天不高遠?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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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喟然一嘆:“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br/> ?
“你呀,先來吃喝了?!毖嗉Φ溃骸爸灰胱撸重M怕暮暮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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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好!”蘇秦大笑一陣,猛然聞見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氣飄來,驅(qū)前幾步,卻見篝火鐵架上烤著一只紅得流油的山雞,旁邊擺著一壇已經(jīng)啟封的蘭陵酒與兩只陶碗,不禁大喜過望:“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齊備呢,回頭細說吧。來,先共飲一碗?!薄扒衣??!碧K秦端起陶碗笑道:“總該有個說辭吧?!?br/> ?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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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隨君繞,來生亦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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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碗相撞,兩人竟都一飲而盡。燕姬的笑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顧不上擦拭,便拿下鐵架上紅亮的山雞用短劍剖開,遞給蘇秦一只碩大的雞腿。蘇秦一手接過,另一手卻輕輕抹去了她臉頰的淚痕。“季子……”燕姬一陣顫抖,連忙背過了臉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淚水,回過頭來卻又是燦爛的笑容。蘇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塊一塊的將山雞遞到他手上,自己卻始終只是默默的凝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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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呀!你如何一點兒沒吃?”蘇秦驚訝的攤著兩只油手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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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來,洗洗手擦擦臉?!闭f著便從身后扯過一個皮囊解開,倒水讓蘇秦洗手擦臉。收拾完畢,兩人默默相望,一時竟是無話。良久,燕姬低聲道:“幾多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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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十二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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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來得及??纯次业淖√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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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你要在燕國永遠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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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天地雖大,何處可容我身?我的夢想,一半已經(jīng)破滅了。剩下的這一半,將永遠留在我的心里……燕姬不能嫁給你,不能名正言順的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順的做我的夫??缮仙n偏偏讓我們相遇,讓我們相知,讓我們相愛。你說,我們又能如何?縱然無視禮法王權,可你還有剛剛開始的功業(yè),那是你終生的宏圖,我們沒有毀滅它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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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陣大痛,可蘇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幾乎要噴發(fā)出來的吶喊,不能!他不能給燕姬留下太過猛烈的傷痛。沉默良久,蘇秦鐵青的臉色漸漸和緩過來,撥弄著篝火低聲道:“我只是擔心你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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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我是萬無一失的,對付宮廷權謀,自保還是有余的?!毖嗉坎晦D(zhuǎn)睛的看著蘇秦:“倒是你,太執(zhí)著,看重建功立業(yè),忽視權謀斡旋,我當真擔心你呢?!?br/> ?
蘇秦:“我有預感:六國合縱的真正目標,已經(jīng)不可能達到了。目下我只有一個愿望:促成六國聯(lián)軍,與秦國大打一仗,使秦數(shù)年內(nèi)不敢東出函谷關!以鐵一般的事實說話:合縱抗秦,能夠為中原六國爭取時間,白白揮霍浴血的時間,那是六國自取滅亡!真的,我不想將遺恨留給自己……”一陣粗重的喘息過后,蘇秦慨然笑道:“這個愿望一成,我便與你隱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國自顧不暇,那時誰來管一個逃匿了的蘇秦?誰來管一個早已消失的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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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燕姬猛然撲到蘇秦懷里,緊緊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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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漸漸的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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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比誰都焦急,天天以狩獵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蘇秦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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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張儀在揮灑談笑間顛倒了楚國格局,新銳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靈動者已經(jīng)開始悄悄向昭雎一邊靠攏了。連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熱門人物,昔日的新銳們竟紛紛湊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個穿針引線的門路。若秦國一旦將房陵之地交還于楚國,楚國正式退出六國合縱,楚國變法豈不眼睜睜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了。對張儀這個人,他實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應對辦法。張儀入楚,春申君與屈原事先都知道,可并沒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張儀的大仇人,張儀一定會借著秦國強大的威懾力,逼迫楚王殺掉昭雎,昭雎則一定會全力周旋反擊,無論結果如何,昭雎的勢力都會削弱,楚王都會重新倚重新銳人士。他們認定:入楚對張儀是個泥潭,對他們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與屈原,那時都不約而同的說出了“做壁上觀”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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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料到,張儀靜悄悄的住在驛館,竟能與昭雎化敵為友?竟能滲透宮闈與鄭袖結盟?竟能使楚懷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遺命于不顧而與虎謀皮?等到春申君與屈原挺身而出,血諫抗爭的時候,惜乎大錯鑄定,為時已晚了。對如此一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詭秘莫測之士,屈原也是束手無策,只是反復念叨:“一定要等蘇秦,此人非蘇秦不是對手,一定要等?!?br/> ?
郢都北門外的山原已經(jīng)是郁郁蔥蔥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來得早一些,風中的寒氣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風中已經(jīng)有了初夏的氣息。春申君與門客們在山原上追逐著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卻不時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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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快看,有車隊南來!”一個門客站在山頭大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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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平原的深處,一股煙塵卷起,正緩緩的向南移動著。正在這時,一騎駿馬從郢都北門飛來,遙遙高喊:“報——,武信君書簡到——!”隨著喊聲,駿馬已風馳電掣般來到面前。春申君接過書簡打開一瞄,便打馬一鞭,向山下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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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煙塵,卻正是蘇秦的騎隊。從薊城出發(fā)時,蘇秦免去了全部車隊輜重,只帶領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騎士,人各快馬,兼程南下。荊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馬早發(fā)半日,前行聯(lián)絡。馬隊趕到邯鄲,平原君已經(jīng)在郊外等候;趕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經(jīng)在郊野等候。一聲問候,一爵烈酒,蘇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馬不停蹄的馳驅(qū)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與先發(fā)兩日送信的騎士同日到達。郢都城樓已經(jīng)遙遙在望,蘇秦看見迎面一騎飛來,那熟悉的黃色斗篷隨風翻卷,不是春申君卻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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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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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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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同時飛身下馬疾步向前,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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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武信君好灑脫!”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陣大笑。原來蘇秦為了疾行快趕,非但親自騎馬,而且是一身紅皮軟甲,長發(fā)披散,身背長劍,斗篷頭盔一概沒有,活脫脫一個風塵劍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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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術不高,只好利落點兒了?!碧K秦也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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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別說,這劍背在身上還當真利落也!蘇秦背劍,日后我也學學?!?br/> ?
蘇秦笑道:“偷懶你也學么?不常用可背,你等劍士要背劍,急了拔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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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回頭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贝荷昃S著話音便飛身上馬,一磕馬鐙,箭弛而出。蘇秦騎隊隨后緊跟,片刻間便進了郢都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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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請屈原。屈原這時已經(jīng)是三閭大夫,軍國大政難以參與。但凡大事,春申君卻都是與屈原盡量的秘密商議,盡量的不張揚。當屈原到來時,蘇秦剛剛用冷水沖洗完畢,換了一身輕軟的布衣來到正廳。二人見面,四手相握,蘇秦說屈原瘦了,屈原說蘇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噓,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飲了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將楚威王病逝后的朝局變化與張儀入楚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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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拍案憤激:“張儀可恨!昭雎可惡!靳尚可恥!鄭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國可憐也!”春申君連忙搖搖手,示意屈原不要過分犯忌,又連忙吩咐家老關閉府門,拒絕造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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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卻是沉默良久方才問道:“討回房陵,誰先動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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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為搪塞我等,不想張儀竟然一口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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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約雙方,誰人簽押?有秦國王印相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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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我聽一個老內(nèi)侍說:張儀只寫了名號,說相印王印皆在咸陽,回去補上了?!?br/> ?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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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楚國?!鼻謶崙嵟陌福骸皬垉x忒煞可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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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微微一笑道:“看來,事有轉(zhuǎn)機也?!?br/> ?
“有轉(zhuǎn)機么?”春申君大是驚喜:“噢呀,武信君快說了?!?br/> ?
蘇秦:“張儀為人雖然灑脫,行事卻機變細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這般拘泥。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自是秦國當務之急。當此情勢,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張儀都會先行答應下來,回頭再謀化解之策。以方才幾個事實看,秦國根本沒想歸還房陵。果然有此預謀,張儀自會先有籌劃,將秦國義舉傳揚得天下皆知,更會帶著秦王的印鑒詔書與丞相大印。據(jù)此推斷:楚國特使一定是無功而返!兩位說說,假若如此,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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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楚王親口說的:‘果真受騙,本王自當統(tǒng)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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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驚訝了:“如此說來,這張儀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還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騙,日后如何立足于天下?豈非奇聞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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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笑道:“以王道禮法衡之,說張儀是欺詐行騙,似乎也不為過。然則以戰(zhàn)國機謀算計觀之,卻是無可指責了。生滅興亡,無所不用其極,自家昏庸,何怨敵國狡黠?”說罷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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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武信君,你就說吧,目下如何走這步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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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先說三步:第一步,我拜會楚王,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組建聯(lián)軍,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來,使楚王不致過分松動;第三步,房陵騙局一旦大白,立即聯(lián)軍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變也難呢?!?br/> ?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對手,非蘇秦不能對張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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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也罕見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挽救楚國了?!?br/> ?
蘇秦笑道:“明日拜會楚王,只我與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請屈兄體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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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爽朗大笑,曼聲長吟:“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云賢士之不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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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詩才,天下無雙也!”蘇秦不禁拊掌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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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屈原兄久不開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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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又說了燕趙魏韓四國已經(jīng)開始著手調(diào)派大軍的情勢,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從百年邦交看,中原鎖秦的歷次盟約,軟弱處都在楚齊兩國。楚國之變,因由在于地域廣闊、內(nèi)亂頻仍,往往自顧不暇。齊國之變,因由在于與秦國相距遙遠,少有直接的利害沖突。目下看來,六國合縱之薄弱環(huán)節(jié),依然是楚齊兩國。楚國本是合縱盟主,居于六國合縱之樞要,楚國站在誰邊?誰便有了八成勝算。由此觀之,楚國齊國,乃是天下縱橫的兩大主要戰(zhàn)場。今次第一局,便是爭奪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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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該去見楚王了,我去辦另一件事?!?br/> ?
“噢呀,說得入港,竟到時辰了?!贝荷昃羧黄鹕恚骸拔湫啪?,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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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蘇秦笑了:“這是丑時,算哪家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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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走吧,車上再說,否則便遲了?!贝荷昃f著拉起蘇秦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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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面垂簾的緇車中,春申君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訴說著楚懷王的怪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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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槐是個謎一般的君主。由于楚威王的嚴厲,羋槐也從軍打過仗,也在低層官署當過小吏,還在楚威王離京時做過監(jiān)國太子。該經(jīng)過的都經(jīng)過了,可依然是一個富貴安樂素無定性的紈绔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顢頇得可笑。就說這起居議事吧,楚威王歷來是雞鳴三遍即起,批閱公文一個時辰,卯時準定朝會議事。那時侯,羋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參與朝會的??伤约鹤隽藝鹾?,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轉(zhuǎn)彎!夜里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后來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見便見,若無人求見,便在殿中觀賞一個時辰的歌舞,然后便立即回到后宮,即位一年,竟然沒有一次大的朝會。大臣要見楚王,就得象貓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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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有一個門客叫李園,在宮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懷王贊賞,成了隨身不離的玩伴兒。每次要見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園打探羋槐的行蹤。蘇秦要來,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了一個心腹門客專門與李園聯(lián)絡,隨時報知楚王行蹤,否則,想見楚王也見不上。蘇秦聽得大皺眉頭,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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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觀賞一支新近排練成的歌舞,饒有興致的和著節(jié)拍哼唱,卻見一領黃衫的春申君匆匆進來,身后還有一個散發(fā)無冠的紅衣人,不禁大皺眉頭,極不情愿的坐了起來,揮揮手讓舞女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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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春申君黃歇參見我王?!?br/> ?
“春申君,此地乃王宮,不是人市,曉得?”楚懷王斜眼瞄著紅衣散發(fā)人,一臉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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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為稱頌的六國丞相、武信君蘇秦了?!?br/> ?
“啊——”楚懷王長長的驚嘆仿佛在吟哦,竟是高低起伏,似乎恍然驚醒一般。隨著悠長起伏的驚嘆,笑意終于鋪滿了白胖的臉龐,腳步也移到了蘇秦面前:“武信君大名如雷貫耳,先王屢次說要帶我見你了?!弊焐险f著,眼光卻不斷上下打量著蘇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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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信君風塵仆仆,剛到郢都一個時辰,沐浴后未及更衣,便來拜見了?!?br/> ?
“噢——”又是一聲長長的吟哦驚嘆:“武信君如此奮發(fā),羋槐敬佩不已了。來來來,這廂坐了,慢慢說話,上,上茶了——”羋槐本來想喊上酒,一想這是大殿不宜隨意擺酒,便磕磕絆絆的喊成了上茶,竟結巴得滿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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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王禮遇臣下。”蘇秦恭敬的拱手做禮,表示他完全理解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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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槐原本不喜歡倨傲名士,如今見赫赫蘇秦竟是這般謙恭有禮,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謙謙君子,武信君可人呢。那個張儀是你師弟?如何忒般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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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強大,張儀自然氣盛?!?br/> ?
“秦國強大么?”羋槐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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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不強大么?”蘇秦也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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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槐一怔,卻驟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國啊,是強大,虎狼之國嘛?!?br/> ?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種虎?何種狼?”蘇秦也是興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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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槐困惑的搖搖頭:“毋曉得,虎狼就是虎狼,還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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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碧K秦悠然笑答,仿佛一個老人在給一個孩童講說天外奇聞:“是叢林虎,是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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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虎?中山狼?好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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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厲害。”蘇秦似乎余悸在心一般:“叢林虎吃人不吐骨頭,中山狼能變身騙人,吸干人的骨髓?!?br/> ?
“你,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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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碧K秦點點頭:“我差點兒被中山狼啃開頭顱,吸了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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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羋槐臉色發(fā)青:“哪你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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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必死,性命相搏,竟然就活了下來?!?br/> ?
“啊——”羋槐吟哦著恍然點頭:“只要死打,就能活?!?br/> ?
“對對對?!碧K秦大為贊賞:“我可不如大王聰明絕頂,這是一個世外高人告訴我的:中山狼能窺透人心,人無死戰(zhàn)之心,則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戰(zhàn)到底,狼便放你逃生?!?br/> ?
“噢——!”羋槐又一次吟哦驚嘆:“中山狼,上天派下來專吃懦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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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圣明!高人正是如此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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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陣:“如何當?shù)茫咳绾萎數(shù)冒??”舒暢得臉上竟泛出了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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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鄭重其事道:“本當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對秦國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蘇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饒舌了?!?br/> ?
“武信君大可放心!”羋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繼承先王遺志!曉得?要不是他們添亂,本王連張儀見也不見!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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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曉得?!碧K秦連連點頭:“臣只待大王派定軍馬,與秦國決戰(zhàn)便了?!?br/> ?
“那是?!绷d槐挺挺胸膛道:“楚國出十萬軍馬,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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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氣壯山河,蘇秦萬分敬佩。”蘇秦深深的一躬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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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武信君善解我意,她還說我笨……”羋槐嘟噥一句,卻突然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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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竟將臉埋在大袖里猛烈咳嗽了好一陣。出得宮來登上緇車,終于憋不住了,大笑不止:“噢呀呀武信君啊,這,這便是你等縱橫家的說辭了?”笑著笑著竟是軟倒在車榻上。蘇秦卻悠然吟道:“說人主者,當審君情,因人而發(fā),說之要也。如此而已。”春申君恍然道:“噢呀,還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認真過甚了?”蘇秦道:“要在別個君主,也許如此,然在這個楚王身上,我卻沒譜。也許是我的說運好,歪打正著了?!?br/> ?
剛回到府邸,家老便捧給春申君一支銅管,說是三閭大夫派人送來的。春申君連忙打開銅帽抽出一頁皮紙,赫然一行大字便在眼前——吾去安陸五六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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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大是驚訝,竟愣怔著說不出話來。旁邊蘇秦問:“安陸?要緊地方么?”春申君低聲道:“云夢澤東北岸山城,新軍訓練營地,原是屈原兄掌管?!碧K秦聽罷也是一怔,踱著步子不說話。春申君著急道:“噢呀武信君,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陸,會不會有鹵莽?會不會添亂?”蘇秦笑道:“至少不會添亂。屈子大才,豈能沒有這點兒分寸?鹵莽嘛,大約也不會,至于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卻說不準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頭我派得力門客照應便了。走,先用飯再說?!?br/> ?
飯后二人又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便進了寢室。連日奔波疲憊,竟是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完畢出門,卻見荊燕匆匆趕來,稟報說馬隊已經(jīng)開出北門外等候。春申君便陪著蘇秦匆匆用飯,飯罷相互叮囑幾句,蘇秦便與荊燕飛馬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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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的謀劃是:趁楚國特使沒有從咸陽返回,而楚國也不會有明確舉動的這段時日,盡速趕到臨淄穩(wěn)定住齊國,最好能與孟嘗君一起帶出齊國軍馬,趕赴虎牢關聯(lián)軍總帳;齊國一定,回頭再照應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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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臨淄,卻是一片悠悠然的升平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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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地處大海之濱,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脅。齊國所接壤的三個大鄰國——燕國、魏國、楚國,也極少挑釁齊國。除了真切的感到威脅,齊國歷來不愿意主動攪進中原的混戰(zhàn)圈子。只要戰(zhàn)火不燒到自家國門,齊國朝野就盡情的享受著“遠在天盡頭”的富庶風華。齊威王時期不得已救趙救韓,兩次大勝魏國,奠定了東方強國地位,但卻依然固守著齊國的這個老傳統(tǒng)。蘇秦進入臨淄街市,行過魚市、鹽市、鐵市、農(nóng)市、百物市,又行過官署國人街與稷下學宮大道,但見熙熙攘攘一片升平,平靜奢靡的氣息撲面而來,絲毫沒有國難臨頭的危機緊張氣象?;腥恢g,蘇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與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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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若此,孟嘗君又當如何?難道他也淡漠了六國合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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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卻是大大的忙碌:前些日剛剛搬進修建好的新府邸,原來的府邸便改成了門客院。此刻,孟嘗君正與馮驩幾個舍人,忙著商議分配門客的居所衣食的等差。封君之后,孟嘗君名聲大振門客驟增,已經(jīng)到了三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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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門客大體分為三類:一是列國求仕無門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動天下的游俠劍士,一是各種各樣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數(shù)是復仇殺人而逃亡者。就個人說來,這些人大都是各個階層游離出來的能者,身懷一技之長,生性桀驁不馴,將名望與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輕則揚長而去,重則公然訴求攪鬧,絕沒有息事寧人一說。偏是孟嘗君豪俠義氣,不吝錢財,又精明機警長于斡旋,竟揮灑自如的使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為孟嘗君只對自己最好。每次接納門客,孟嘗君都要親自接見,一則撫慰激勵,二則詢問其家人親戚恩人仇人的居處下落。所有這些問答,都被屏風后的書吏記載下來。過后,門客的家人、恩人、親戚便會接到一筆安家錢財,門客的仇人也會遭到各式各色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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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孟嘗君設夜宴為一個新門客接風。席間,仆人不小心將廳中大燈撞翻,頓時一片漆黑。對這種無心錯失,孟嘗君歷來寬厚,燈滅了倒是一陣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來!再干了!”新門客卻大起疑心,以為席間賓客酒菜有別,不想讓人看見,故意黑燈,于是憤然起身摔碎酒碗,一聲“告辭”,便抬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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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士且慢?!泵蠂L君站了起來,在重新點亮的煌煌燈光下,笑吟吟端著自己的食盤走了過來:“義士啊,換換如何了?”說著便端起了新門客的食盤。新門客回身,見孟嘗君的銅盤中也是一盆魚羊燉,不禁大是羞慚,深深一躬慨然高聲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聲,有虧士道,當還公子一個公平!”說完便肅然坐下,拔劍猛然刺入腹中,竟是大睜著雙眼,端端正正的坐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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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待”的名聲傳遍天下,列國游士竟紛紛來投。雖則如此,門客畢竟還是有別的。大爭之世,養(yǎng)士本來就是為了實力較量,若才能大小一體待之,如何能以功過賞罰激勵才能之士?但這樣一來,數(shù)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個需要逐一考功的細致事務。幾十個門客舍人(頭領)排定之后,孟嘗君便得核查詢問一遍,饒是如此,也還有難以預料的突發(fā)攪鬧。尤其是有了兩座府邸后,門客的居所顯著變化,需要孟嘗君親自處置定奪的事務便更多,竟是忙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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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孟嘗君:六國丞相蘇秦到?!奔依霞膊酱掖业淖吡诉M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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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搅四睦??”孟嘗君大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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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隊駐扎城外,軺車已到了府門?!?br/> ?
孟嘗君霍然起身,向馮驩說一聲“改日再議”,便匆匆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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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本可徑直進門,無須通報,但他卻按部就班的下車,讓家老去通報,自己便在府門外悠然的踱著步子,欣賞這極有氣派的六開間門樓。未及片刻,便見孟嘗君大步匆匆出門,竟連玉冠也沒戴,紅衫散發(fā),一派灑脫,老遠便拱手大笑:“武信君別來無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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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遠海闊,新樓高臥,孟嘗君當真瀟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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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信君罵我了不是?咳,也該罵!”孟嘗君一陣大笑端詳:“滿面風塵煙火色,武信君倒是當真受苦了,走!”便拉起蘇秦的手一路笑著進了門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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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了海鮮珍奇的接風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談闊論與花樣翻新的頻頻勸酒中,蘇秦也有了三分酒意。這就是孟嘗君:不管你與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會如沐春風,如對明月,覺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于是便放開海量飲酒,敞開胸襟說話,所有的怨氣竟都隨著坦誠的快樂悄悄的消融了。等到孟嘗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開始煮茶敘談的時候,蘇秦對孟嘗君的一絲不快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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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信君,田文問心有愧也。”孟嘗君拍案嘆息著:“合縱大典歸來,新王竟是對聯(lián)軍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幾次請見,王顧左右而言他,硬是轉(zhuǎn)不過話題。緊接著便是啟耕大典、學宮春典、官市解凍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兒都派我去,就是不與我說合縱聯(lián)軍。月前,又逢搬遷府邸,雜亂無章,無暇他顧,合縱聯(lián)軍竟是一無進展。你說,田文奉先王遺詔,受六國丞相之命,身為合縱專使,卻是一籌莫展……”說著便“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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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呵呵笑道:“何須如此自責?孟嘗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補天了?!?br/> ?
“武信君但說,田文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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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快讓我見到齊王?!?br/> ?
“就這件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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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件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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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哈哈大笑:“武信君哪武信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說今日,便是當初見先王,不也沒費力氣?這算得補天之事?傳揚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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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手:“那就試試你的通天手眼了?!?br/> ?
孟嘗君竟是又氣又笑:“這有何難?用得著通天手眼?你就想好說辭吧,明日午后進宮便是?!闭f話間便站了起來,繞著蘇秦踱步:“你不說,我替你給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據(jù)理力爭,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內(nèi)將五萬兵馬帶到虎牢關……咦——武信君,你這是何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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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著粗重的呼嚕,蘇秦已經(jīng)倒在地氈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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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將蘇秦扶到寢室休憩。安頓好蘇秦,孟嘗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無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備車進宮。他要和蘇秦開一個小小玩笑,讓他天亮便見齊王,懵懵懂懂的說辭不利落,而后再讓他多見幾次,看他還認為這是大事么?孟嘗君原是豁達豪俠,與門客們也時有善意戲弄之舉,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想到蘇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驚詫的樣子,不禁便在車中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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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宮門空曠冷清,孟嘗君的高車特別顯赫。宮門司馬原是孟嘗君的一個門客,因其劍術搏擊出類拔萃,且通得些須文墨,孟嘗君便薦舉給齊威王做了侍衛(wèi)。此人忠于職守,唯王命是從,齊宣王即位便將他拔為宮門司馬。見孟嘗君緇車到來,宮門司馬匆匆迎上,拱手低聲道:“主君何夤夜前來?”“我有急務,要面見齊王?!?br/> ?
“哎呀,”宮門司馬滿面通紅道:“王有嚴命,三日內(nèi)不見任何大臣?!?br/> ?
“如何?”孟嘗君大急:“三日不見,究竟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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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如何得知?”宮門司馬一臉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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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愣怔片刻,情知劍士門客都是“義”字當先一腔熱血,稍有為難便定然是沒有退路,若開口請他疏通,無異于逼他當場自殺。堂堂孟嘗君,用一條將軍人命換得蘇秦面見齊王,還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與你無關,你告我齊王明日的行蹤便了,我來設法?!?br/> ?
“齊王嚴命:我等護衛(wèi)軍士,不得步入二進之內(nèi),更嚴禁與內(nèi)侍宮女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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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搖搖手制止了宮門司馬。他知道,宮門將領并不是國君的貼身衛(wèi)士,尋常時日也只能從內(nèi)侍宮女的口中得知國君行蹤,這條路一斷,再要他探聽,便是大犯忌諱的事了。稍有不慎,便又是一條人命!心中如此想,嘴里還不能說,孟嘗君便道:“沒事兒,三日后也不遲,我這便走了?!睂m門司馬一臉愧疚深深一躬,卻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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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卻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后還要你幫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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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宮門司馬頓時精神抖擻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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緇車轔轔碾過長街,孟嘗君第一次茫然無計了。赫赫孟嘗君竟見不上齊王,有這種咄咄怪事么?看來,這個堂兄新王是有意不見他無疑了,有意不見,便是有意搪塞六國合縱,豈有他哉?六國丞相蘇秦來解這個筘兒,齊國合縱專使孟嘗君,竟連面君程序都啟動不了,顏面何存?這時,他才對蘇秦方才的話體察出意味來了。想想頗覺奇怪:蘇秦事先探聽清楚了臨淄內(nèi)幕么?不象。蘇秦做事極是方正,不可能也沒有時間秘密探聽臨淄王宮的內(nèi)情??磥?,蘇秦對齊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這個齊國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嘆息,孟嘗君雄心陡起,腳下猛然一跺,那輛駟馬緇車便在空曠的長街飛馳起來,隆隆轔轔聲勢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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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就的好強好勝,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嘗君便越是來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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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母親說過: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來便是個奇跡。按照陰陽家的說法:五月子敗家,不利父母。當初,太醫(yī)號準了母親生子日期后,父親田嬰便憂心忡忡,思前想后終于咬著牙對母親說:“不要了!不要生這個兒子了?!笨赡赣H身為小妾,卻將兒子看成了生命,當時雖然沒說話,實際上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生這個兒子!于是,母親便與忠實的女仆在臨淄郊野找了個農(nóng)家住下,將兒子生了下來,寄養(yǎng)在農(nóng)夫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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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母親便時不時偷偷去探望兒子。五年后,母親秘密托人,將兒子送進了稷下學宮讀書。十歲時,孟嘗君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談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親鼓起了最大勇氣,將兒子帶到了田嬰面前。田嬰一見,很是喜歡這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問可是母親的娘家族侄?母親低聲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兒子,取名田文。”父親驚愕憤怒:“當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親嚇得瑟瑟發(fā)抖:“君若不取,妾身與兒子遠走便是了?!鄙倌晏镂膮s昂昂擋在母親身前,向父親一躬:“君為王族名士,能否見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嬰氣呼呼道:“五月子,長大后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聲道:“人生受命于天?還是受命于家?”父親一聽,愣怔著不說話了。田文昂昂然高聲道:“我若受命于天,你又有何憂?我若受命于家,則必當光大門戶,無人能止!”父親驚愕沉默良久,終于長嘆一聲:“罷了罷了,你,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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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王族公子的身份后,田文在家族中還是被視為“庶出五月子”,處處受氣,母親也是郁郁寡歡。少年田文憋悶極了,心中一百個不服氣,下決心要顯示學問,改變母子處境。一日,四十個兒子濟濟一堂,由父親考校學業(yè)。例行問答完畢,父親說:“周旋列國,辯才當先,誰若能問得住我,誰便是田門英才?!卞\繡華貴的大小哥哥們爭先恐后的發(fā)問,竟是一個也沒有難住父親。父親長嘆一聲:“看來,田門到此為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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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田文霍然起身,高聲發(fā)問:“子之子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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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孫?!备赣H悠然笑了,兄弟們也哄堂大笑——如此問話,太淺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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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之孫為何?”田文卻是繃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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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孫?!?br/> ?
“玄孫之孫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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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愣住了,搖搖頭:“不知道了,你等誰個知道???”廳中一片搖頭,卻是沒有人再笑了。父親回頭問:“文兒,你自己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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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高聲答道:“玄孫之孫為來孫,來孫之孫為昆孫,昆孫之孫為仍孫,仍孫之孫為云孫,云孫之后,以代計之。此謂人倫梯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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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廳驚愕,田文一舉在家族中成名!父親對他開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親問他:“子以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肅然答道:“古云: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田氏富豪敵國,門下卻無一賢,誠非大患乎?”父親睜大雙眼看著他,當真是驚訝了。第二天,父親便命田文為掌家公子,主接待賓客招賢納士。幾年之間,田文的豪俠睿智與特立獨行的做派,便使諸多名士賓客深為欽佩,田氏敬賢的名聲大起,田嬰家族倏忽成為齊國舉足輕重的勢力。列國諸侯但凡出使齊國,都指名道姓的要求田文做會談特使,末了,竟紛紛請求齊威王與田嬰將田文立為世子。正是在這種聲望下,田文終于成為田嬰家族的嫡系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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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沒有失敗過,更沒有在邦交賓客的周旋中失敗過。更何況,這次六國合縱是他功業(yè)名望的根基,如何能敗在一個最不起眼的環(huán)節(ji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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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孟嘗君立即急召門客舍人議事。片刻之間,二十多個舍人聚齊,孟嘗君將事情一說,眾人竟是一片默然。孟嘗君從來不公然指責門客,只是陰沉著臉不停的兜圈子踱步,舍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大是難堪。誰都知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孟嘗君要在這些奇能異士中找一條出路,眾人卻是無計可施,安得不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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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馮驩道:“主君,我看可讓蒼鐵一試?!?br/> ?
“如何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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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驩囁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寶物了?!?br/> ?
孟嘗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寶?你倒是好清楚?!?br/> ?
馮驩知道仗義疏財?shù)拿蠂L君真是生氣了,便連忙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舍人們竟是紛紛點頭稱是。孟嘗君思忖一番也覺可行,不禁笑道:“好!我這便去見蒼鐵,其余接應事宜,馮驩調(diào)遣便了。”舍人們散去,孟嘗君便向門客院的車騎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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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鐵,出身赫赫大盜,可是門客中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此“盜”,卻非竊賊或?qū)こ尳僬?,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隸叛逆軍。春秋戰(zhàn)國之世,盜軍蔓延最廣泛的,是奴隸制解體最緩慢的楚國。在楚國盜軍中,勢力最大戰(zhàn)斗力最強的,是“盜跖軍”。跖率領的盜軍,全部是官府罰做苦役的奴隸,臉上烙著永遠的印記,走到那里都是永遠的罪犯。逃亡造反后,他們或在楚齊吳越魏幾個大國,或在十多個小國的邊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竄,以各種形式襲擊官府,竟是防無可防剿無可剿,一時震動天下!后來,在各國官軍的圍追堵截下,跖終是戰(zhàn)死了。但是,跖的盜軍并沒有銷聲匿跡,而是散成了幾股逃進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盜軍,竟從楚國北部山地偷越過秦國大散嶺,向北流竄到了陰山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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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年后,中原大勢漸漸穩(wěn)定,奴隸制也土崩瓦解了。這股流竄草原的楚國盜軍,在爭奪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也都到了四十多歲,竟是日益的思念故土。最后,頭領拍板決斷:回中原!經(jīng)過一年多的仔細打探,他們選擇了齊國薛邑作為落腳之地。這薛邑,便是田嬰家族的封地,與楚國風習相近。當時的田文雖然還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聽說封邑來了一群流民,也沒在意,便下令劃出一大片山林讓他們定居。畢竟,在人口稀缺的戰(zhàn)國,沒有人會拒絕流民逃入自己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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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孟嘗君率領門客騎士到這片山林去狩獵。剛到山口,便聽得山林中一片響遏行云的嘶鳴!門客中有一人原是馬賊,斷定這是漠北野馬特有的嘶鳴。孟嘗君大覺奇怪,便當即遴選了十名騎術劍術俱佳的門客,隨他進山查看。進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驚:四匹雄駿的火紅馬駕著一輛龐大的鐵車,在兩山之間來回飛馳!鐵車上的馭手長發(fā)飛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張斑斕虎皮,仿佛一段生鐵釘在車轅,手抖四根馬韁,口中不時吹出各種呼哨。每到山根,駟馬便一齊嘶鳴、一齊急劇轉(zhuǎn)彎,聲震山岳間竟是比四個人一起反身跑還來得整齊利落!那風馳電掣的車速,任誰也聞所未聞,那幾乎貼著草地飛起來的氣勢,任誰也大為向往。孟嘗君情不自禁的高喊:“壯哉猛士——!造父重生——!”隨著山鳴谷應的喊聲,駟馬鐵車驟然回頭沖來,又在閃電般的沖擊中,驟然山岳般釘在了距離孟嘗君五尺開外。但見駟馬人立,鐵輪隆隆,草皮大飛,門客們不約而同的跳開,卻只有孟嘗君紋絲不動的釘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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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有此膽識,可是公子田文?”精鐵漢子在高高的車轅上昂昂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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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閣下高名大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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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蒼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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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番快意攀談,一通大肉烈酒,蒼鐵硬是帶著十五條長發(fā)遮著烙印的漢子,做了田文的門客。這蒼鐵,便是漠北盜跖軍的首領。在陰山漠北流竄的近二十年里,這十六人為了熟悉馬上生涯,練就了一身降伏野馬的高超本領。蒼鐵本是郢都造車坊的苦役奴隸,悄悄跟一個造車工師學了一手高明的造車術。但更為難得的是,蒼鐵對駕車馴馬有著過人的天賦,在盜跖軍中是唯一的馬上猛士。進入漠北,蒼鐵為了使殘余兄弟在匈奴驃騎下生存,非但教習馬術,而且?guī)ьI兄弟們馴服了一批野馬。為了在進入中原后站穩(wěn)腳跟,他們在中山國秘密打造了一輛鐵輪車,用馴化的四匹野馬駕拉,由蒼鐵做馭手,可日行三千里!為此,軍中兄弟都說:蒼鐵就是給周穆王駕車會見西王母的造父。后來,蒼鐵便有了“追造父”這個名號。要將如此車馬與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嘗君確實心疼。更重要的是,還不知道蒼鐵是否愿意這樣做?蒼鐵不是尋常門客,孟嘗君絕不想使他有絲毫的為難。一個浴血百戰(zhàn)的英雄,一個九死一生奴隸,任誰都不會輕慢這樣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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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孟嘗君走出了蒼鐵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經(jīng)是腳下飄浮,倒身榻上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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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桿時分,齊宣王田辟疆正在湖邊與一個老人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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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為平庸的棋藝,絲毫不影響齊宣王酷愛黑白子游戲,更不影響他與天下聞名的高手對陣。從做太子時算起,他已經(jīng)記不清與多少棋道高人切磋過了,奇怪的是,無論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藝始終沒有絲毫長進,齊宣王也是絲毫的不放在心上,依舊是每日三局,局后便走進了書房或殿堂。今日對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學宮的一個陳國棋士。老人布衣白發(fā),棋風卻是凌厲無匹,眼看殺得黑棋全盤無一片可活,齊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陣,卻沒有星點兒繳棋認輸?shù)囊馑?,依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橫沖直撞。老人也是怪異,既不生氣,也不懈怠,更無高興,只是石俑一般肅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槍的應對著,該殺死的絕不退讓,該防守的絕不冒進。齊宣王眼看全盤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來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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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正在收棋,宮外卻突然傳來一陣響遏行云的蕭蕭嘶鳴!齊宣王眼睛一亮,正待發(fā)問,內(nèi)侍總管一溜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宮門外有人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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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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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圣明!不是一匹,是四匹,還有千里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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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他進宮……且慢!”齊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領他到宮城東門等候?!?br/> ?
“謹遵王命?!崩蟽?nèi)侍答應一聲,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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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走了。對于圍棋黑白子,田辟疆是愛而無心玩樂而已,但對于良馬名車,田辟疆卻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說愛之入骨也毫不為過。齊國正在最強大的時候,父王也叮囑他不要輕易的將齊國引入戰(zhàn)國糾葛,只要守得住齊國的富庶升平,與中原列國做長期競爭,齊國便可大成。守定這個宗旨,他便有的是閑暇時間,有的是府庫金錢,有的是無上權力,便能夠?qū)⑺南埠昧芾毂M致的展現(xiàn)出來。田辟疆不是昏聵君主,他自認玩樂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馬,其余時間處置國務;三局棋是無意消閑,一趟馬卻是極為認真的錘煉騎術車技,黑白子再輸也不打緊,車馬錘煉卻務求日有長進。一個騎術車技的環(huán)節(jié)不精熟,田辟疆便絕不罷手。往往是車馬出城時說好的一個時辰完畢,回來時卻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了。這幾日為了避開孟嘗君,田辟疆已經(jīng)多日沒有出城趟馬了,雖覺憋悶異常,卻也是無可奈何,今日有人獻來寶車良馬,聽那響遏行云的嘶鳴之聲,田辟疆便知絕非虛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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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東門,是個清凈隱秘的偏門,但凡君主秘事都從這里出入,等閑大臣不會在這里出現(xiàn)。田辟疆換好一身狩獵甲胄,便飛馬來到東門,剛剛在箭樓女墻站定,便見林間大道中一輛駟馬高車紅云一般飄了過來,轔轔隆隆聲勢驚人,到得箭樓前三丈處卻嘎然剎車,駟馬一車竟如同釘在地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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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田辟疆拊掌高聲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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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我王:獻寶義士到了?!避噹械睦蟽?nèi)侍尖聲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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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鐵蒼,參見齊王——!”車轅上一個精鐵般的漢子拱手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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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辟疆高聲道:“鐵蒼義士,箭樓下調(diào)頭,我來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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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精鐵漢子答應一聲,馬韁輕抖,駟馬鐵車轔轔走馬向前,堪堪將近箭樓,便聽嘩啷一響,前后伸展三丈余長的車馬竟在城門洞中驟然轉(zhuǎn)彎調(diào)頭,身后車廂竟正正的對著箭樓!田辟疆興奮的喊了一聲好,大紅斗篷翻卷,竟大鷹一般落到了寬敞的車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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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可要試車?”精鐵漢子立在轅頭卻沒有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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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良車寶馬,豈能不試?”田辟疆興奮的打量著車身與一色火紅的駿馬:“出城,到郊野我來駕車?!?br/> ?
“嗨!”精鐵漢子腳下輕輕一跺,駟馬鐵車便“嘩——!”的一聲飄出了林蔭大道,飄出了臨淄北門,直向大海邊飛去!田辟疆只見兩邊林木飛速倒退,竟是騰云駕霧一般,饒是行家里手,他也不禁雙手緊緊握住了鐵柱扶手。片刻之間,車馬便到了荒無人煙的茫茫草地,精鐵漢子喊道:“大王車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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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可——!”田辟疆已經(jīng)回過神來,分外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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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鐵漢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馬韁,對了!再左手馬韁,好——!要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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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王挺身站在轅頭,手執(zhí)四根馬韁,第一次感到了駕車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駿馬就象一團火焰在茫茫綠草上飄飛,堅實碩大的鐵輪竟是無聲無息,頭上一團白云竟在片刻間被拋到了身后。更令人妙不可言的是,這車駕來分外輕松舒暢,手中馬韁只要持平,幾乎不用任何動作便照直飛馳,與尋常駕車者一連串“得兒家!”的吆喝簡直是天壤之別。那種車,王者不能上手,此車卻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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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精鐵漢子一聲大喊,一聲呼哨,駟馬云車便穩(wěn)穩(wěn)的釘在了白色沙灘外的山巖頂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濤連天,洶涌潮水驚濤拍案,白色沙灘伸展成遼遠的弧線,駟馬鐵車恰恰便佇立在森林葦草覆蓋的蒼綠色山頂,海風撲面,濤聲隆隆,白云悠悠,海燕翻飛,恍如身在荒莽曠遠的天盡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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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辟疆正在癡癡了望,卻聞身后遙遙傳來駿馬嘶鳴與沉雷般的馬蹄聲,其間還夾雜著隱隱狗吠,憑經(jīng)驗,他便知這是狩獵馬隊在逼近。田辟疆卻有些驚訝,這里距離臨淄少說也有二百多里,誰能到此狩獵?莫非遼東的狩獵部族遷徙過來了?回頭一望,卻見幾面紅色幡旗分明便是齊軍旗號,不禁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吩咐精鐵漢子圈回車馬候在一座小山頭,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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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之間,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現(xiàn)在綠色的山原上,紅色大旗也風一樣飄了過來。奇怪,旗上竟然沒有字號!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頭又躥出遼東部族的影子。正在猶豫要不要離開,便見一輛戰(zhàn)車飛快駛來,車上一人斗篷如火手執(zhí)長弓遙遙高喊:“何人車駕在此?莫非天外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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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氣又笑,不想見他,偏又遇他,當真是好沒來由,想飛車走開,卻顯得不倫不類,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還能在這野荒荒的天盡頭聒噪六國合縱么?主意一定,田辟疆頓時悠然自得的站定在高車上笑看孟嘗君追逐獵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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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停車!”,隆隆戰(zhàn)車在三四丈外緊急剎住,孟嘗君跳下戰(zhàn)車疾步趨前施禮:“閑暇狩獵,不想?yún)s遇我王,唐突處尚請王兄恕罪?!?br/> ?
齊宣王卻是笑了:“不期而遇,何來唐突?孟嘗君啊,你如何到海邊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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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王兄:田文款待貴客,便邀客人海獵,圖個新奇?!?br/> ?
“噢?何方貴客,竟勞動孟嘗君親自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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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王兄:六國丞相蘇秦?!?br/> ?
“你說何人?”齊宣王驚訝了:“蘇秦來了?在哪里?”田辟疆精明異常,既然蘇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蘇秦畢竟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風云人物,等閑國君想見他還真難呢,過分冷落可是對秦國聲望有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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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笑著一指遠處的大旗:“那邊,武信君要與我比賽獵獲物,便兩路逐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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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王道:“來,上我車,拜會蘇秦。”孟嘗君飛身上車,齊宣王一點頭,駟馬云車便嘩啷啟動,在草地上驟然飛了起來!孟嘗君驚訝大喊:“哎呀!這是甚車?簡直風神一般!”齊宣王哈哈大笑:“駟馬云車——!你可曾見過——?”孟嘗君搖頭大笑:“哎呀呀,這是天車!如何得見?”話音落點,駟馬云車已經(jīng)在狩獵戰(zhàn)車前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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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王跳下云車便遙遙拱手:“武信君入齊,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請鑒諒了?!?br/> ?
蘇秦已經(jīng)下了戰(zhàn)車,也遙遙拱手笑迎:“匆促前來,未及通報,原是蘇秦粗疏了?!?br/> ?
齊宣王一揮手:“孟嘗君,扎起大帳,我等便與武信君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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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孟嘗君一聲令下,一頂牛皮大帳片刻扎好,鋪上毛氈,擺上烈酒干肉,頓時便是無限風光。齊宣王先豪爽的表示了大海洗塵的敬意,接著便著實將今日得到的駟馬云車大大夸贊了一番,請?zhí)K秦回程一試云車。蘇秦與孟嘗君也著意贊嘆,帳中竟是一片融融春意,酒過數(shù)巡,齊宣王問起蘇秦行蹤,蘇秦便將組建六國聯(lián)軍的進展說了一遍,特意細訴了楚懷王的轉(zhuǎn)變,說到北上入齊便微笑著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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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變回,自然可喜可賀?!饼R宣王意味深長的一笑:“然則,秦國還未見分曉,此事仍在變數(shù)之中,武信君以為如何?”顯然,楚國的一切齊宣王都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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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以為,合縱變數(shù)在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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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信君以為不在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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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搖頭:“不在楚,在齊?!?br/> ?
齊宣王哈哈大笑:“武信君且說,齊國變在何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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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之變,如同蘇秦的雙眼,常人難以覺察?!?br/> ?
“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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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朦朧?!?br/> ?
“武信君,你是說田辟疆目光短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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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可曾想過,齊國摧毀了魏國的霸主地位,卻為何依然蝸居海濱?三百年前,姜齊絕無今日田齊之富強國力,為何卻能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成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蘇秦目光炯炯:“此中根本,在于田齊淡漠天下苦難,唯顧一國之富庶升平,以為長此以往他國自會衰落,齊國自然強大,屆時瓜熟蒂落,齊國便坐擁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謀遠慮,仔細揣摩,卻正是一條亡國之道?!薄拔湫啪Q月柭犚??!饼R宣王對蘇秦直接洞察抨擊先王確定的秘密國策,覺得老大不快:“即便齊國后發(fā)制人,如何便是亡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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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卻是一轍到底:“嘗聞齊王飽讀經(jīng)史,古往今來,可曾有過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諺云: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邦國在激蕩錘煉中強大,國人在安樂奢靡中頹廢,此謂多難興邦,千古不變之道也。秦國曾經(jīng)四面危機,然則奮發(fā)惕厲,一朝竟成天下超強。燕國三百年矜持自好,素來對中原沖突作壁上觀,卻淪落為連中山國都敢于向其挑釁的最弱戰(zhàn)國。痛定思痛,燕文公方?jīng)Q然下水,發(fā)起合縱,舉國民心為之大振,若鼎力變法,燕國富強便在眼前。齊國已經(jīng)是三十年富強,卻不思進取,以垂暮之靜應朝陽之動,沉淪暗夜便在數(shù)年之間。此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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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蘇秦坦誠犀利的剖析,齊宣王靜靜的看著蘇秦,一言不發(fā),良久沉默,齊宣王喟然長嘆:“武信君請明示,需要齊國出兵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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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則五萬,多則八萬?!?br/> ?
“好!便是八萬。”齊宣王突然一陣大笑:“武信君解惑有功,回臨淄大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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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齊宣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宴會,當場下令孟嘗君為齊軍統(tǒng)帥,賜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奮,竟紛紛請戰(zhàn)。齊宣王大為興奮,當即拍案,準許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隨軍磨練。一時間,大殿宴會竟變成了生機勃勃的議政堂,連預備好的歌舞也沒有人關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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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孟嘗君便立即派出飛騎調(diào)集兵馬。三日后,齊國的八萬大軍便在臨淄郊野集中完畢。蘇秦憂慮楚國反復,便立即向齊宣王辭行,與孟嘗君率領八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向虎牢關總帳進發(fā)。行止中途,春申君特使飛報:秦國拒絕交還房陵,楚國朝野憤怒,楚懷王卻猶疑反復不敢發(fā)兵,請武信君立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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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咸陽,張儀吩咐嬴華將楚國特使送到驛館,自己便輕車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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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將出使楚國的經(jīng)過一說完,秦惠王便拍案贊嘆:“用間化仇,一舉使楚國混亂,非張卿之瀟灑,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只是這歸還房陵之約,可有些棘手呵?!?br/> ?
秦惠王自然清楚,張儀不可能將房陵真正的歸還楚國,只是總覺得如此做法有些說不出口來。秦人勇武厚重不務虛華,素來崇尚實力較量,蔑視山東六國的詭詐傾軋,一貫的在邦交中坦誠明爭;尤其是秦穆公與百里奚時代,秦國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獻公、秦孝公兩代被山東長期封鎖,但只要有邦交來往,秦國從來都是信守承諾的。也就是說,秦國朝野對“欺騙”兩個字是深惡痛絕的。在秦國歷史上,商鞅第一次沖擊了老秦人的這種“王道邦交”,那便是在收復河西的大戰(zhàn)中,以“設宴議和”為名俘獲了魏國統(tǒng)帥公子卬!那時侯,山東六國罵商鞅是“小人負義”,老秦人心中竟也覺得有些不硬正??缮叹齾s說:“大仁不仁。拘泥些小仁義,置國家利害于不顧,真小人也!”自那以后,秦國朝野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迂腐的王道傳統(tǒng)幾乎已經(jīng)被人們遺忘了。雖則如此,象張儀這種做法,還是出乎秦惠王預料的。他佩服張儀的超凡才華,竟能在旬日之間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歸還房陵”為名,誘使楚懷王退出合縱,卻明顯是欺騙,秦惠王總是覺得臉面上有些難堪,卻又不好責備張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