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恐懼靜如死水的黑夜,夜深人靜更是不敢閉上雙眼。
每當(dāng)他合上眼睛,布滿鮮血的熟悉面孔在他的周圍晃動,他們糾纏不休、不肯罷休!
被折磨得無法承受的時候,他摟抱向枕邊的她,他的雙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雙腿牢牢夾著她的雙腿,在她的背后死死交纏著。
熟睡的她疼醒了,“又做噩夢了嗎?”
他的腦袋緊貼她的脖子,點了點頭。
她撫摸他冰涼的手,“時間會讓人淡忘一切的,不要再去想啦,快睡吧老公。”
一個完全活在過去的人,時間對于他來說,只能是逐漸深刻的折磨。他們?nèi)缍玖鲆话阍谒挠洃浝铮畹俟?,堅不可摧,矛盾與痛苦交織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很想把過去拋下,寧愿可悲,也不自悲!我選擇茍且過活,我的過活也注定了活在過往?!?br/> “是美好締造了痛苦,既然忘不掉,為什么不能試著從過往中分隔出痛苦,只留下美好呢?!?br/> 這句話讓他感到詫異,“從不堪回首的過往中尋找美好?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最怕看見的臉,是誰的臉?”
“你自己的?”
看來她是明白的,“每次我看到鏡子,鏡子里面的人根本不是我,是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他!我多么渴望人死了只是化為一把塵土,沒了就是沒了,死者不留戀,生者不惋惜。你要我從過往中拋下痛苦,就好比讓我忘記自己長了什么模樣一樣的困難?!?br/> “眼看是當(dāng)?shù)娜肆耍€這樣脆弱?親愛的趕快睡吧,明天我還得早起呢?!?br/> 早上,她簡單吃了幾口早餐,快速化好妝,匆忙地趕往她父親的公司。
他趁著保姆收拾家,悄悄來到她不曾知道的角落——只屬于他的閣樓。
他打開深藏的盒子,盒子里的爵士帽竟然于漆黑之中呈現(xiàn)出光亮的輪廓。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們出現(xiàn)了……
他們所有人圍繞著他,同他一起盯著他手中的帽子。
他拿起帽子遮在臉上,以遮擋他們扭曲的面孔。
帽子輕輕觸碰他的臉,輕柔的觸摸如同她纖指一般的滑落,給予的舒服溫度好似她肌膚一樣的溫?zé)帷?br/> 他還聞到了帽子所殘留的體香,淡淡地保留著她年輕時候的味道。
這些美妙的舒適感覺,重現(xiàn)并放大了記憶中他所忽略的美好。
他體會到了她昨晚說的話,“為什么不能試著從過往中分隔出痛苦,只留下美好?!?br/> 他從帽子的兩側(cè)縫隙看了一眼,意外的是,縈繞于身邊的他們逐漸消散了。也許,他們無法跨越這頂帽子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的身形也變得模糊,臨近消失前,他對他說,“總有一天,帽子的香氣會散盡,會變得粗糙、變得冰冷,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你不要再見到我們?!?br/> 他向空蕩的虛無點了點頭,“我也不想再見到你?!?br/> 再過后來,他尤為鐘愛雨夜,每當(dāng)夜幕開始下雨,他立刻跑向他的閣樓。
他坐在窗臺角落里準(zhǔn)備好的墊子上,身子依靠著墻壁,腦袋輕抵著窗戶,他放緩了呼吸,全身心聆聽窗外的“嘩嘩”世界。
雨夜,多么令人神往的美妙世界,它溫和的陶醉讓他平靜地沉思往事。有時候,雨夜恬謐的音律之中又夾雜些許的高亢,將沉思的往事推到心跳的熱潮。
他最沉醉的,是這些雨滴擊打在玻璃的聲音,它們清脆,它們直白,它們又變化無常。它們來自同一片云朵,走過同樣的歷程,卻對他訴說著不曾相同的過往。
他面帶笑意,輕輕合上眼睛,一幅幅關(guān)于雨夜的記憶浮現(xiàn)于他的腦海。
他私自將往事畫上不曾相同的圓滿句號,讓回憶不再真實。
當(dāng)他醒來之時,身子依舊酸痛,依舊忘了是何時入睡的,但他清晰記得方才的夢。
夢里,他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被自己扭轉(zhuǎn)結(jié)局的過去。
他望著雨后的萬里晴空,望著沖刷過的鋼筋水泥大廈,還有樓下躲著積水的匆匆行人,他體會到了美夢過后的空曠。
他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呼出的熱氣模糊了窗戶,也模糊了他的視野。
漸漸地,他的思緒淪陷在過往,窗外什么都看不清了。
過了良久,窗戶玻璃反射出模糊的“他”向他問道,“你們兄弟倆交換了半輩子,他最后選擇了死,這樣的話,你還選擇交換嗎?”
“跟他交換?他死有余辜,我為什么還要同他交換?”
“你是指他殺害了傷害小雪的三個人?!?br/> “我是指他親手殺害了奶奶!”
“他也是逼不得已的?!?br/> “殺了人的人,有幾個覺得自己沒有逼不得已的理由?他說他幫奶奶解除了痛苦,誰知道他解除了誰的痛苦?他說是奶奶主動求他的,只有他和奶奶在現(xiàn)場,誰知道是真是假?他離家出走那么多年,或許早與奶奶沒了感情。”
“他不這樣做,無藥可救的奶奶只會更加痛苦?!?br/> “他這樣做,奶奶的在天之靈就能安詳嗎?奶奶認(rèn)為是我干的,她會糾纏我一輩子!”
“你恨他用你的名義殺了奶奶,讓奶奶的在天之靈誤以為是你下的殺手……所以你恨他,并不是因為他殺了奶奶,是他將殺了奶奶的罪名推到你的頭上?!?br/> “是他對奶奶痛下了殺手,是他干的!無論如何他都逃脫不掉大逆不道的罪名!”
“你是希望他下地獄嘍?”
“我……我……”
“你不是恨他嗎?怎么了,又舍不得他下地獄?”
“他下不下地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沒有關(guān)系嗎?他因為這件事下了地獄,也是替你下的。待老天審判你的時候,你以為你可以瀟瀟灑灑地做個沒事的人啦?”
他反問,“奶奶的死與我有關(guān)系?”
“完全是你的關(guān)系!過年那天,奶奶問你要他的電話,你出于某種私心,不想給也就算了,她撲向你的時候,你不去攙扶反而躲開了,你讓奶奶撲了個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她這一摔,就再也沒站起來過!晨子風(fēng)啊晨子風(fēng),大逆不道的人是你啊,明知道奶奶身體不好,你還躲?”
“我當(dāng)時……我當(dāng)時不是故意的……”
“你是個成年人了,理應(yīng)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負(fù)責(zé)!許明和二狗傷害了你,他們跟你說句‘我不是故意的’,你會原諒他們嗎?”
“肯定不會?!?br/> “奶奶臥床不起,伺候奶奶的重?fù)?dān)幾乎全部落在他的肩上,你有何臉面怪罪他結(jié)束了奶奶的痛苦?你他么為奶奶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奶奶病重是你害得,事后躲在學(xué)校的你,反倒有資格怪罪人家了!”
他低垂了頭顱。
“埋葬奶奶的時候,作為奶奶最疼愛的孫子,卻沒有做到應(yīng)盡的義務(wù),你愧對晨子山的付出,所以讓他體會一下作為學(xué)生的快樂,你以為這樣就能填補對他的虧欠?你以為這樣就能填滿他人生的黑洞嗎?別忘了,你所擁有的學(xué)生資格、所擁有的學(xué)生快樂,可是獨自承受磨難的他讓給你的!在醫(yī)院中考的時候,你有意答錯一些題目,究竟有何目的?你擔(dān)心她們姐妹會在重點高中與他相遇,所以你故意考進(jìn)普通的高中……磨難本是你的,快樂本是他的,活著的人就該是他,死去的人應(yīng)該是你……你剝奪他的快樂,剝奪他的整個人生,最后卻換來了你的一句‘死有余辜’!”
“你說得沒錯,該死的人應(yīng)該是我。”
他拿起盒子里的帽子,戴在了頭上,他拉下帽檐遮住了雙眼,也遮擋了玻璃上的“他”。
……
林氏集團(tuán)的副總辦公室。
許詩雅將一沓文件放在副總辦公桌上,“林總,這些文件我整理好了,你可以直接簽署?!?br/> 她望著堆積成山的文件,緩緩舒展臉上的愁容,“幸虧有你在我身邊?!?br/> 許詩雅翻開需要簽字的頁面,含笑而道,“我也想說幸虧有你,你不嫌棄我的學(xué)歷,讓我做你的助理,如果不是你拉我一把,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么?!?br/> 她千篇一律地在文件上簽署自己的名字,“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咱倆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你比我小,以后就叫我姐姐吧?!?br/> 許詩雅心懷感激點了點頭。
望著她蒼白的面色,許詩雅關(guān)問道,“姐姐,我看你今天面色不太好啊?!?br/> 她停下了筆,“有嗎?我化了妝,你都能看出來?”
“嗯,挺嚴(yán)重的……是因為懷孕的關(guān)系嗎?”
她翻出抽屜里的鏡子,“應(yīng)該是昨晚沒睡好吧?!?br/> 許詩雅明白了什么,“他又做噩夢了是吧?”
她對著鏡子嘆了一口氣。
許詩雅憂慮道,“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br/> “我們已經(jīng)按照晨子山的方法做到了每一步,我們也請了最好的心理醫(yī)生給他看,結(jié)果還是……”
說到這里,她默默搖了搖頭。
“晨子風(fēng)的智商和情商太高,再好的心理醫(yī)生也拿他沒有辦法啊。我覺得我們必須找到一個能夠突破他心理防線的人。”
她的眼睛頓時放了光亮,“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許詩雅思忖片刻,“我猜測,他的情緒和思維深陷過去的某個變故當(dāng)中,他被困在那里走不出去?!?br/> “他到底哪里走不出去?”
“你跟我說過,他經(jīng)常同自己對話,他都說了些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每次我靠近他,都被他察覺了?!?br/> “這樣啊,他還有什么反常的表現(xiàn)?”
“還有什么反常的表現(xiàn)……”她想起了什么,“他做噩夢的時候,經(jīng)常念叨他的奶奶。”
“他的奶奶?”
許詩雅打了一個響指,“海灘那天,他所講述的過去全是以他們兄弟身臨其境的經(jīng)歷來陳述,唯獨他奶奶的死因,他用我和他之間的對話而敘述!”
她瞪大了眼眸,“你意思是說,他還對我撒謊!”
“他沒有說謊,他們中的一個確實跟我提過這件事,他若是說謊,我也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br/> “你仔細(xì)想想,假如,向我哭訴奶奶死因的人是晨子山,說明了什么?”
“說明了什么?”
“說明晨子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如此精明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滿世界宣揚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