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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琊榜 第三十六章 往事情傷

夏冬的視線停留在梅長蘇素淡的容顏上,良久后方才緩緩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燃^文^書庫][www].[774][buy].[com]00小說.com今天來寧國侯府前,她曾經想象過這位蘇哲是什么樣的人,可真正見到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他遠比傳言和想象中更加的深沉。
  
  “既然蘇先生有此余暇,夏冬自當洗耳恭聽?!?br/>  
  梅長蘇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側過臉,將目光從他唯一的聽眾臉上移開,投向了晦暗昏黃的天際,不疾不徐地道:“話說某國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駐守邊境,一向深得皇寵,信任備至。有一年這位藩王攜女進京,小郡主被留在宮中,認識了很多皇室宗親族中的孩子。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帥的獨子,年長她兩歲,最是活潑淘氣,驕縱張揚,兩人經常在一起嬉鬧。太后見他們兩小無猜,便做主為他們訂下了親事。雖然藩府和元帥府并沒有什么深交,但畢竟門當戶對,兩家都沒有異議。誰知訂親后只過了一年,大元帥便卷入了一場逆案之中,父子俱亡。雖然藩王遠戌邊陲,與該案無涉,但終究難免因這兒女姻親之故,受了牽累?;实蹖λ辛艘蓱]之心,兵糧諸事,都不象以前一樣得心應手,磨損了兩年,麾下戰(zhàn)力自然受了影響,此時鄰國突興強兵犯境,致使一戰(zhàn)不勝,二戰(zhàn)殞身,留下孤女弱兒,無主兵將,盡皆哀哀無依。其時援兵未到,情勢危急,年方十七歲的小郡主重孝上陣,替父領兵,一番浴血苦戰(zhàn),竟被她穩(wěn)住了城防。夏大人,你說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當世的奇女子?”
  
  夏冬眸色幽深,輕嘆無語。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當時自己隨援軍南下時,于城墻之上見到的那個身披素甲,面色堅毅的少女??v然年長她有十歲,縱然多年懸鏡生涯遍閱世情,但在那次共經艱險之后,自己對于這個不屈弱女的感覺,竟只有敬重二字。若不是心頭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間,懸鏡使夏冬與霓凰郡主兩位英氣女子之間的友情,應該半點也不會遜色于那些生死相交的義烈男兒。
  
  梅長蘇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著道:“急危雖解,但局勢猶然未穩(wěn)。郡主一戰(zhàn)立威,藩府鐵騎,盡皆俯首。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便許她暫領藩鎮(zhèn)軍政之權。之后便是十年的漫長歲月,多少次兵危險境她獨自支撐,眾人只看到她統(tǒng)領雄兵的赫赫威勢,誰又能體味她心中的艱苦與壓力。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兩年前,她還遇到過一次幾乎已無力挽回的危局。”
  
  聽到此處,夏冬不禁悚然動容:“有這種事,未聞廷報???”
  
  梅長蘇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著原先的語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戰(zhàn),善攻防,確是威猛之師,但卻有一個至弱之處,那便是水戰(zhàn)?!?br/>  
  夏冬是比較了解云南騎軍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顯然十分同意。
  
  “那次危局,便是由于鄰國有位高人,制訂了極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先以突襲之計,強力奪得河道渡口,以巨艦為營,小艦為刃,河道為路,一應供給,竟全從水上輸送,浩浩水軍竟沿河直沖腹地而去。雖是兵行險著,竟有了奇效??ぶ魅羧ゴ蚨煽?,敵方水軍便乘虛上岸為亂,若在水面上攻擊敵軍,又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彼時麾下諸多將才,竟無有破敵之法。身為一軍主帥,郡主那時的憂煎之心,可想而知。”說到這里,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來喝茶。
  
  “后來怎樣了?”夏冬正聽得出神,見他停頓,忍不住出言追問。
  
  “正在為難關頭,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自薦最擅水戰(zhàn),請求入營供職??ぶ骰垩圩R人,破格錄用。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噓,確是個水軍奇才。經過半月籌謀,他親上戰(zhàn)陣,一舉破敵。戰(zhàn)后奏報朝廷捷訊,郡主本想報他首功,請旨嘉獎,但此人不知為了何故,卻堅持不讓郡主將他的姓名上報請賞?!?br/>  
  “哦?”夏冬一怔,“血戰(zhàn)的功勞他都不要,這倒奇了?!?br/>  
  “也許此人無心官場吧?!泵烽L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道,“其后半年,這個年輕人一直留在郡主營中,為她重新打造操練水軍,以補往前之漏。此人性情爽闊,豐姿偉儀,又極是風趣,兩人年貌相當,相處的時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只是時機屢屢不當,總是未得彼此表白,讓人有些遺憾?!?br/>  
  夏冬聽到此處,細細一想,心頭不由大怒。既然各有好感,那么此次郡主公開對外擇婿,對那人而言就當是一個得償心愿的大好機會,而顯然此人并未出現(xiàn),只怕已有負心之嫌。她一向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人,何況事關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面容緊繃地問道:“此人是誰?現(xiàn)在何處?”
  
  梅長蘇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半低著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故事,只是語調漸漸低沉:“半年后的一天,那年輕人突然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簡函給郡主,上面寫著‘盟內見召,奉命返程’的話。郡主氣惱他這般絕決而去,撕了書函,令人不許追趕。但她的弟弟卻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誰知那人的行蹤進入涂州后,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干干凈凈,再無半點追蹤的線索?!?br/>  
  夏冬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抓住了要點:“涂州已屬江左范圍,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時還有第二個幫派?”
  
  梅長蘇即沒承認,也不否認,仍是道:“自那之后又過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輕人一絲消息??ぶ麟m默默無言,但府中眾人都覺此人涼薄,十分的不諒解。此時適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襲爵,朝廷有意公開為郡主擇婿,事先征求她的意見。大家都以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會接受這種公開挑選的方式,沒想到她只略加了幾個附加條件之后,竟然應允了。”
  
  夏冬觸動情腸,心中哀凄,不禁嘆了一口氣,容色寞寞道:“女子癡情,總是勝過男子。想來她雖然外表看來無恙,但其實心中,終究還是盼著那年輕人趁這個機會前來應選吧……”
  
  梅長蘇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蒼涼。故事到此,只算發(fā)展到一半,只是不知道那未來的結局,將會向何方而去?
  
  天邊陰沉的云腳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云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fā)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無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只在呼吸吐納,什么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后,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之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么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墮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只能掙扎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嘗不是如同金玉一般??v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zhí)念,不愿有半分愧對朋友。
  
  只不過情之一字,歷來無計回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涌到唇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面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他前去相助霓凰時,并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面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只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茍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余力牽扯兒女之情……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里已只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wěn)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面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但我知道她心里的疑惑是什么。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了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么誤會,對他不愿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后,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ぶ魅绻诺眠^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br/>  
  夏冬聽了這番話后,一時并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干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并不多加解釋,只淡淡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br/>  
  夏冬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么好過的?!?br/>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道:“她現(xiàn)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后,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br/>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婚約么?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于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并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只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自己心中突然涌上來的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盡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盡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回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復,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愈。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發(fā),永遠那么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面。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份與堅強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傻瞄L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仿佛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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