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抉擇(六)
“小心上當,郭家雀怎么可能如此好殺?”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臉色大變,舉起沒沾絲毫血跡的橫刀,大聲提醒。
他的話,轉眼便被更熱烈的喊殺聲所吞沒。大隊大隊的騎兵策馬從他身邊疾沖而過,爭先恐后,朝敵陣中央壓過去,如同一群餓了數(shù)月肚皮的野狼。
漢軍將士拼死抵抗,卻無法挽回敗局。郭威再度從戰(zhàn)馬上掉下去了,郭威的帥旗在快速向后移動,利用速度的優(yōu)勢,遼國燕軍潮水般涌上前,一浪高過一浪。每一波人浪涌起,都是血肉橫飛。
騎著馬的漢兒,手持長矛的漢兒,幽州漢兒,河東漢兒,河北河南,遼東隴西,一群群操著同樣語言,長著同樣面孔,彼此互不相識的漢家兒郎,在兩面不同的旗幟下,高舉著兵器,相互劈刺砍殺,手下絕不留情。這一批倒下,另外一批又糾纏在一起,鮮血順著傷口淌滿大地,斷裂的兵器和殘破的四肢交替著在半空盤旋飛舞。
“啊——!”
“娘咧!”
“殺——!”
“老子跟你拼了!”
“我要你償命!”
“……”
他們彼此能看清對方憤怒的面孔,就像對著的是一面面鏡子。他們彼此能聽懂對方的怒喝,就像在山谷里聽到自己的回聲。他們都是黑色的頭發(fā),黃色的面孔,黑色的眼睛。他們連傷重倒地時慘叫聲都毫無差別,一樣充滿了對生命的眷戀,一樣充滿了對絕望與不舍……
“當心,當心圈套,郭家雀用兵向來謹慎……”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喃喃念叨著,目光飄忽,神不守舍。
不是因為近在咫尺的血腥廝殺,而是因為突然暴露在眼前的絕佳戰(zhàn)機。據(jù)他所知,郭威絕對不是個會主動把自己暴露在敵軍羽箭射程之內的人。如果換成史弘肇或者慕容彥超,也許還有可能。眼前的戰(zhàn)機,恐怕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所有跳進去者,十有八()九無法生還。
但是,他卻不敢輕易下令本部兵馬立刻停止追殺,全線后撤。萬一郭威真的被流矢射中了呢?戰(zhàn)場上每一息之間都有數(shù)千支羽箭在空中飛來飛去,萬一哪一支羽箭恰好長了眼睛呢?郭威又沒生著銅筋鐵骨,怎么可能完全刀槍不入?
如果坐視戰(zhàn)機平白錯過,他劉鐸就會成為整個南樞密院,乃至整個大遼國的笑話。對于戰(zhàn)場上的膽小者,剛剛建立的大遼,絕不會像中原朝廷那么寬容。很快,他劉鐸的職位就會遭到調整,兵權就會被大幅消減,周圍的那些同僚們,就像聞到腥味的蒼蠅般紛紛而上。
況且此刻即便劉鐸想果斷下令停止追殺,也未必能起到效果。戰(zhàn)場上的兵馬并非來自他劉鐸一家,幽州節(jié)度使趙延壽,幽州軍指揮使張璉、崇義軍節(jié)度使韓匡義,興國軍節(jié)度使董其等人的麾下,也有大批的騎兵見到了便宜,一擁而上。單獨把安國軍撤下來,于事無補。而萬一郭威受傷是真,他劉鐸即將損失的,可就不止是幾千兵卒了!
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奔來馳去,原本就極為嘈雜。安國軍節(jié)度使劉鐸心里頭又患得患失,所發(fā)出來的聲音,才離開嘴邊三尺遠,就被徹底吞沒得干干凈凈。他自己不敢沖得太靠前,用力拉著戰(zhàn)馬的韁繩,同時筆直地挺起腰,一邊含混地嘟囔著可能是圈套的提醒,一邊努力將目光放得更遠。只要發(fā)覺情況不對,時刻準備撥轉馬頭。
高高騰起的暗黃色煙塵和猩紅色血霧,嚴重干擾了他的視線。他看見郭威的帥旗依舊在不斷后退,漢軍的中軍每次稍作停頓,都會遭到數(shù)以千計的戰(zhàn)馬瘋狂沖擊。他看見興國軍節(jié)度使董其的認旗已經(jīng)沖到了最前方,左右心腹輪著彎刀來回劈砍,將攔路的漢軍將士一個接一個殺死。下一個瞬間,興國軍節(jié)度使的認旗忽然消失不見,馬蹄踏起的濃煙將此人的前后左右牢牢地包裹。一陣熱風卷過,濃煙迅速變淡,興國軍節(jié)度使的認旗再次出現(xiàn),威風不可一世。
兩隊跨著純黑色戰(zhàn)馬、身穿純黑色皮甲的騎兵,在興國軍的側翼呼嘯而上。他們是崇義軍節(jié)度使韓匡義的手下,無論武器裝備,還是騎術體力,在遼國的漢軍隊伍里,都屬于一等一。
韓匡義已故的父親是遼國南樞密院的前身,契丹漢兒司的第一任總知。在整個燕云,乃至整個遼國,都極有影響力。受父親的余蔭,韓匡義和他的長兄韓匡嗣,都在遼國混得如魚得水。若不是趙延壽的實力和對大遼的功勞都有目共睹,兄弟二人就有可能直接出任南樞密院正副知事,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僅僅是各領一軍。
在與韓匡義認旗相隔不遠處,則是幽州軍指揮使張璉的認旗。此人前一段時間受了蕭翰的當,留下一千五百精銳駐守汴梁,結果被漢軍盡數(shù)誅殺。他不敢恨契丹人蕭翰,卻怪罪劉知遠殘暴好殺。因此看到能重創(chuàng)漢軍的機會,絕對不肯落于他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