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將至,今年不同于往年,倒春寒后的天氣一路晴朗,到四月收梢,迎面吹過來的風是溫的。曳撒的圈領(lǐng)做得緊,里面高高交疊著素紗中單,日頭底下走一回,熱得恍恍惚惚。
從喈鳳宮出來,往南是一溜夾道。他松了松衣帶看遠處,紅墻、黃琉璃瓦殿頂,襯著蔚藍的天幕,有種雄渾而別致的況味。過天街進保善門,掌印秉筆值房就在慈慶宮東南角關(guān)雎左門外。他撩袍過跨院,誰知一抬頭恰好看見了昨天偷溜出宮的人。
她梳了個祥云髻,身上穿淺綠色挑絲雙窠云雁宮裝,大概在已經(jīng)門上佇立移時,臉頰烘得有些發(fā)紅。出身高貴的帝姬,從落地就有無數(shù)的管教媽媽教授言行舉止,笑不可露齒,目不可斜視,所以不論何時,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傲然的風景,叫人等閑不敢忽視。
他忙整整衣冠上前行禮,“臣請長公主金安。”
合德帝姬抬了抬手,“廠臣不必多禮,我打發(fā)人到司禮監(jiān)和緝事廠找你,都說你不在。后來聽說上喈鳳宮去了,料著你要回值房里來,就在這里等你。”
帝姬是個輕而柔的聲口,文質(zhì)彬彬進退有度,那是天家的教養(yǎng)和尊崇。但是年輕的姑娘,要她一直老氣橫秋地活著,確實夠難為的。所以她昨兒背著人出宮,半道上偶遇叫他吃了一驚,后來再想想便也可以理解了。那么今天來找他,還是為昨兒夜里的事吧!他料了個七八分,她在他面前有些扭捏,他知道她的意思,左不過想打招呼不好開口罷了。
他靜靜地看她,突然間發(fā)現(xiàn)她大了,長得這樣高了。還記得他任秉筆的時候,曾經(jīng)被指派到她宮里督察宮務(wù)。她的乳娘因為一點私情和堂官勾結(jié),公主那時知道要處置,惘惘立在月臺上,哭得滿臉都是淚。她從小養(yǎng)在太后宮里,但和祖母不親,只倚仗乳娘長大?,F(xiàn)在乳娘要發(fā)落,也許流放,也許杖斃,她不能求情,只能吞聲哽咽。帝王家的公主,金尊玉貴的體面人兒,暗里有無數(shù)的條框束縛,有時甚至不如平民女子。他看在眼里,居然動了惻隱之心。彼時她還小,七八歲的孩子,身量夠不著宮門門扉上的金鋪首。他站在一旁觀察她半天,她只是哭,乳母被帶走的時候跌跌撞撞追出去好遠,卻不敢再喊她一聲。
按理是不輕不重的罪,他背后使了把勁兒,那乳娘受了笞杖后逐出宮,仍舊發(fā)回原籍,并沒有取她性命。他把乳娘的情形告訴她,帝姬對他感恩戴德。他在她宮里伺候了將近一年時間,除了日常的瑣碎事物,也負責監(jiān)督她的課業(yè)。他和她的關(guān)系說起來有點復雜,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他是她的良師益友。帝姬年紀小,面嫩心軟,對他敬重和敬畏兼存,還有那么點刻意討好的意思。她特許他在沒人的時候喊她的名字,她的閨名叫婉婉,自從有了封號后,這個乳名幾乎不再使用了,她帶了些輕輕的哀怨,皺著眉頭對他抱怨:“我將來死了,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我究竟叫什么了。”
只是后來司禮監(jiān)的掌印老祖宗年邁,他使了極大的力氣才把那把交易接過來,里面的艱難也不足為外人道。任了掌印離開毓德宮,轉(zhuǎn)頭提督東緝事廠,人貴事忙,漸漸就與她疏遠了。
“長公主找臣,定是有事吩咐吧!”他緩聲問,“臣要是猜得沒錯,是為昨兒夜里的事?”
合德帝姬面上一紅,訕訕道:“廠臣何等聰明的人,哪里用得著我多言!正是昨夜的事兒,我想來想去,還是要來托付廠臣。大行皇帝從顯了病癥到晏駕,這里頭攏共半年時間,宮里愁云慘,也看不見誰臉上有個笑模樣。上月龍御歸天,我又連著在奉先殿祭奠祈福七日,弄得人都懨懨的。前兒聽人說起宮外梨花節(jié)當口有夜市,就想出去找點兒樂子……”她頓了下忙又擺手,“你別怪罪我宮里人,沒誰攛掇著我,是我不聽勸,執(zhí)意要離宮的。今兒來找你,就是求你別往上回稟,要是追究起來,只怕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好歹替我捂著,我不能為了一時貪玩兒害了身邊的人。橫豎我答應(yīng)你,往后必定恪守教條,再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回的事兒廠臣就網(wǎng)開一面,叫它過去就是了。
肖鐸明白她的意思,皇權(quán)雖更替,太后依舊是她父親惠宗皇帝的元后,并不是她生母,要是有點小紕漏,就算哥子能帶過,傳到太后跟前,她一頓掛落兒少不得要擔待。他頷首道:“長公主不必多言,臣昨兒早早就歇下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何來捂著一說呢!”
合德帝姬臉上閃過訝異的神情,很快回過神來,又馨馨然笑了笑,“廠臣說得是,是我失言了?!闭Z畢眼波悠悠遞送,躊躇了下,還是沒能忍住,“那個姑娘……是誰?”
他聽她這么說,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長公主問的是哪一個?”
既然從來沒有在外面相遇,那么他和別人同行的問題她也沒理由問。她頓時住了口,一時不知道怎么把話圓過來。他了解她的秉性,她太實誠,年紀又尚小,他的那些迂回的手段也不忍心用在她身上,因道:“臣這兩天就要啟程南下了,恐怕要在江浙蘇杭一帶停留陣子,您在宮中多保重,等臣回來,帶些江南的小玩意兒供您取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