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睜著大眼睛看他,“宇文良時這回可算做了一樁好事!你如今是打算和盤托出了么?你曉得我好奇什么?”
他嘆了口氣,“你滿腦子歪斜,我怎么能不知道!”說著調(diào)開視線,似乎不敢看她,坐起身,把袍子脫下,扔在了旁邊的衣架子上。
難道準(zhǔn)備就此舍身了?音樓飛紅了臉,扭捏地揉弄衣角,悄悄覷了他一眼,嬌聲道:“有話好說,你這么直剌剌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你看外面有人把守,我要是失手把你怎么樣了,萬一叫人聽見了多不好!”
他解衣帶的手頓了下,早就習(xí)慣了她的奇談怪論,終究還是忍不住感到羞赧,輕聲嘀咕道:“這種時候不該是你擔(dān)心貞潔不保么?我是男人,你還能把我怎么樣!”
她翣著眼兒心想怎么又成了男人?上回月白那事里扯出來的絲縷,她沒來得及印證就被他回了個倒噎氣,一口咬定月白亂認(rèn)親,是南苑王派來的細(xì)作。其實他的話細(xì)想想不靠譜,人家找的就是肖鐸,這天底下有幾個肖鐸?再說他待細(xì)作這樣手軟么,留著她的命,還說有他在就虧待不了人家,不是愧疚是什么?
她心里隱約知道,離真相不過一步之遙,可她不愿意去探究,他的假話她也全當(dāng)真話聽,只要是他告訴她的,她都信。抹抹臉,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多見了,要是娶回家相夫教子,是那男人的福氣。
她舔了舔唇,斜躺著看他脫得只剩薄薄一層里衣。他的身胚就是好,勻稱修長,骨骼清奇。要緊一宗兒他愛穿絲帛的料子,那種料子很輕盈,做工上乘的多半是帶些透明的,虛虛實實攏在身上,略一動此起彼伏,那結(jié)實的身子就在里間若隱若現(xiàn),叫人垂涎三尺。
他臉色有些沉重,抬眼略一掃她,很快又避讓開了,輕輕道:“先收起你的色心,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故事首尾其實也同你交代過一些,今兒把它補全……”他又躺回她身側(cè),說書似的娓娓道來,“十一年前,在陽谷縣,有個姓肖的人家。這家有哥兒倆,哥哥叫肖丞,弟弟叫肖鐸,他們是一對兒雙胞,長著一模一樣的臉。有一年陽谷縣遭了蝗災(zāi),肖家大人都病死了,剩下哥兒倆沒處安身,就隨鄉(xiāng)親們上北京討生活?!彼D(zhuǎn)過臉來對她一笑,“那年哥兒倆十三歲,正是長個子變聲兒的時候。他們白天討飯,晚上住窩棚,合計著開了春就上鋪子里找活兒干,哪怕是當(dāng)苦力,給人扛米送水,也要靠自己一雙手掙飯吃。可是冬天那么長,那么冷!有一天弟弟身上不大好,哥哥讓他歇著,自己出去走街串巷。走了幾步回頭看,弟弟正和幾個孩子一塊兒蹲在牌坊底下曬太陽。哥哥放心走了,在豆汁鋪子偷偷揭蒸籠蓋兒順了個窩頭,叫人發(fā)現(xiàn)了,追出去一里地遠(yuǎn)。辛虧哥哥跑得快,否則腿都能給打殘。哥哥興匆匆回來,弟弟已經(jīng)不在了。問邊上人,說來了個肥頭大耳的人找雜役干活兒,弟弟留了話,自己去掙錢,叫哥哥安心等他,回來一定帶只燒雞給哥哥打牙祭……”
他哽咽了下,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平復(fù)下來,順了順氣,又接著道:“哥哥等了很久,個把月沒有弟弟的消息,他著急,每天出去打聽,都是無功而返。后來有一天弟弟回來了,是趁著師傅在茶館歇腳的當(dāng)口偷偷溜了號。兄弟倆見面,也沒說什么,把半兩銀子交給哥哥,讓哥哥收好。哥哥不明白哪兒來的錢,追著問他,他才說自己給騙進(jìn)宮凈了身,這是買他子孫根的封口錢?!彼f到這里憤恨地捶打床鋪,“誰稀罕這個錢!再苦再窮,沒人想過要做太監(jiān)!可是木已成舟,身子廢了,不進(jìn)宮還能怎么樣?弟弟又走了,幸好是在酒醋面局供職,偶爾也能回窩棚看看……就這么過了幾年,宮里的日子不好糊弄,他地位太低,經(jīng)常挨打,哥哥總能發(fā)現(xiàn)他衣裳底下大片的瘀青。終于有一天他回來,捧著頭說頭疼,原來他發(fā)現(xiàn)節(jié)慎庫里有人倒賣字畫器皿,那幾個大太監(jiān)給他下馬威,一頓拳腳之后告誡他,敢透露半個字就要他的命。他被打傷了腦子,打碎了心肝,半夜在窩棚里咽了氣。哥哥橫了心找仇家討命,于是換上弟弟的衣裳,兩個人對調(diào)了身份,沒有人看得出來。哥哥咬碎了牙,小心翼翼往上爬,終于進(jìn)了司禮監(jiān),從隨堂開始,一直到坐上了掌印的交椅,然后報仇雪恨,權(quán)傾朝野……”他眼里有奇異的光,灼灼的,叫人不敢逼視,但是慢慢又熄滅了,變成一片死寂的灰。長長嘆了口氣,低頭落寞一笑,“你懷疑得沒錯,其實我不是肖鐸,我是肖丞。肖鐸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所以不管那個秋月白的存在是多大的隱患,我都不能殺她。她是肖鐸的女人,是闔宮唯一對他一片真心的人。”
故事并不多復(fù)雜,不過就是一出李代桃僵的戲碼。以前要遮掩,自己也感到乏累。如今一口氣說出來了,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本以為音樓至少會表示一下驚訝,結(jié)果她呆了半天緩緩點頭,不無哀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可是你兄弟就那么死了,留下個癡情的月白又成了這樣,可不是一對兒苦命人么!”說完了上下審視他,很快從憂傷里脫離出來,咽著口水問,“闡明事實罷了,你脫成這樣是為了提供佐證么?”
她最近總能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他的適應(yīng)能力早就上了好幾個臺階,因此鎮(zhèn)定自若,只說:“今兒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這秘密被宇文良時發(fā)現(xiàn)了,他拿這個短板威脅我,要我跟他謀反?!?br/>
她終于愕然,“謀反?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是啊,株連九族。不過老家鬧蝗災(zāi)的時候族人死的死跑的跑,眼下還剩幾個不得而知,就算活著,也是流浪在外查不出根底了?!彼鹗?,拇指纏綿滑過她的臉頰,“如果單是這個把柄,我尚且不拿他當(dāng)回事??墒撬€牽扯上你……我可以不顧天下人,但是不能不顧你。”